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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丽娣雅,你看过自己的额角吗?还有肩、指甲和膝,你看这些彼此都是这般匀称,这般调和的,你在镜中看见了吗?”

“我会照镜子的。”

“随你说吧!我实在从未看过,不过现在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告诉你,你是个爱情骗子,想要来讨好我。”

“啊,事实如此,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美吗?”

“啊呀,我真拿你没办法。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讨好你呢?我说你美丽是表示对你感谢,是你逼我说这些话的。其实我不说这些话比说出来更胜过千倍的。我没有什么能同你说的,同你说话也不能从你那儿学到什么,你也不能从我这里学到什么。”

“我不是说这些。”

“我该跟你学些什么?”

“哪里,你比她更美、更高尚。”

“丽娣雅,你教我,我教你。可是你不愿意教的。你是只喜欢做你新郎的人,然而当他看见你什么都不会,连接吻的方法也不知道时,他是会笑你的哦。”

“我不是像你昨天与她碰脚的那种女人。你似乎是惯于和这些女人在一起的。”

“哦,先生,你是要教我接吻的方法吗?”

“我不相信,也不认为如此。丽娣雅,我想的实在比你说的少得多。我并不奢望你会吻我。我们谈了这许多话,并不是在谈恋爱。我相信你并不喜欢我。”

戈特孟向她微笑,并不喜欢她的话,可是他觉得她的嘴好厉害,好像是虽已被色情执著,却犹害怕得仍在自卫似的。

“说的是,因为你不会做我的丈夫,那你就不能永远和我在一起了,这样你同我谈爱情的话,就不应该了。然而,你真认为你能引诱我吗?”

他什么话也没回答,向她微笑,紧盯着她不安的目光,当他发现到少女已无法抵抗那种魔力时,他渐渐地把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直触到她的嘴唇,轻舐她的嘴,她的嘴也对他报以小孩似的吻,在痛苦的呼声中张开了嘴,他紧吻不舍,缓缓地跟着她后退的嘴,如同顺水推舟般,直吻得她最后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他随她贴着,快乐地嗅着少女秀发的芳香,并且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些甜言蜜语,安慰着她。这一瞬间他回忆到当初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时,曾经由于吉卜赛女郎李瑟而尝到这种神秘的滋味。李瑟的头发乌黑,皮肤黄褐,被太阳晒得发出金丝桃般的香味。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现在是过眼烟云,不堪回首了!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为什么要吻新娘?你和我一样的明白,你不会做我的新娘的。”

丽娣雅慢慢地抬起头来,脸色变了,睁大眼睛望着他。

“戈特孟,你没有想到当新娘才可以吻吗?”

“戈特孟,让我走,”她说,“我和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哦!你,我爱的人!”

“丽娣雅,这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只要爱你就能使我幸福——我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当我看见你骑马,听见你的声音,你的手指抚摸我的头发,我就快乐。要是允许我吻你,我会更加快乐。”

他俩每天都有秘密的约会时间,戈特孟完全听从爱人的话,完全陶醉在这少女的爱中。她有时把他的手紧握住连一小时都不肯放开,四目相对,临别时来个小孩似的吻;有时也把身子偎着他,长吻不放,纹丝不动。有一次,她为了使他高兴,满脸红晕,不顾一切,埋没意志,竟把她的一个乳房让他观看。她羞怯地从上衣里把自己小而白嫩的果实拿出来,当他跪着吻了乳房之后,她又小心地把它遮蔽起来,脸也更红了,直红到了颈子。他们也谈了话,但都是些新的话,不像第一天那样的老调,他们互相为对方取了名字,她还乐于把自己的儿童时代、梦与游戏,都讲给他听。她也时常谈起他们的爱是不纯洁的,因为他不能娶她。她谈起这事就悲伤,却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悲伤,如同黑纱般来装饰她的爱情。

“那么结果会怎样呢?”

戈特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是女人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是被人所爱的。

“那当然!”

有一次丽娣雅说道:“你这样漂亮,看来多么快活。可是你的眼睛里一点也不快活,满溢悲哀,从你的眼里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一切美好将不会长久。你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也是最悲哀的。我相信这是因为你没有故乡的缘故。你是从森林里到我们这里来的,有一天你还会离去,会睡在青苔上,会去流浪的——可是我的故乡在哪里呢?当你离开这里时,我还有父亲与妹妹,有一个房间和一个窗子,可是我会坐在那里想你,会变成没有故乡了。”

“戈特孟,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随着她的心意,有时微笑,有时悲伤,他没有用语言来安慰过她,只是轻轻地爱抚着,把她的头拥在自己的怀里,低声哼些无意义的语调,好像乳母安慰哭泣的小孩似的。有一次丽娣雅说:“戈特孟,我真想知道你将来会做什么,这是我时常在想的。你不会去过平凡的生活,不会过安乐的生活的。啊,但希望你过幸福的日子!我时常想,你一定会是个诗人,是个能吟颂故事和美丽梦境的诗人。哦,你会环游世界,即使你是孤独的!你也会得到所有女人的爱。你也许会再回到修道院去,回到你的朋友那里去,就是你同我说过不知多少遍的那个朋友。我会为你祈祷,不要使你孤单单地死在林中。”

“开玩笑,”他说,“你相信我,我喜欢抚摸你的脚比她的脚胜过千万倍,可是你的脚在桌下从未伸向我来,也不问我是否爱你。”

她这样说时倒是很诚心,两眼显得黯然神伤。不过她又会同他笑嘻嘻地骑马驰骋在深秋的原野或者愉快地把枯叶与光滑的橡实掷向他。

“你为什么同她那样的亲近?真可恶!你迷恋她吗?”

有一天,戈特孟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昏昏欲睡,但他心里有着甘苦的感觉,不断激跳,满怀爱情、悲哀与绝望。他听见11月的风刮着屋顶的声音,他在入睡之前躺了好久,一直睡不着,这已经变成了习惯。每当他睡不着时,他就跟往常一样,低声地吟着圣母玛丽亚之歌:

“是真的吗?”她立刻热情地问,他知道她是指什么而言。

玛丽亚,你高洁的圣身,

午后父亲出去,丽娣雅走到书房里去。

原罪不在你身上。

他们骑得很快,在快到里院入口时,丽娣雅吃惊地喊道:“我们多蠢啊!我们真不该两人同时到达的。”当他们跨下马来时,马童已经跑过来了,她连忙向他热烘烘地耳语道:“告诉我,你昨夜是否到那女人那里去了?”他摇了好几次头,一面在卸马鞍。

你是以色列民族的光荣,

戈特孟满心喜欢,丽娣雅是多么美,如同小孩般的纯洁与温柔!他还没有吻过她,可是她这样地贡献了爱,是她自愿的。

你是天主面前罪人的辩护者!

他立刻听从了,二人都站起来,跨上马就走了。

歌声附着柔和的乐声沉入他的心中,在外面风也同时呼号着不和谐的歌,流浪之歌,森林与秋天之歌,无家可归者的生活之歌。他想到丽娣雅,想到那齐士与自己的母亲,在他不安的心里遂涌起重重的忧伤。

“好了,起来,”她说,“我们必须回家了。”

突然他吓得起身了,不相信地呆视着前面:房门是开着的,突然有个穿长白衣衫的人走进黑暗的屋里来了,原来是丽娣雅,她赤足走在石板上,悄然无声。然后,她轻轻地关上门,坐到戈特孟的床上来。

他抬起头,温柔地望着她,轻盈地吻着她修长的手指。

“丽娣雅,”他讷讷地说,“你是小鹿,你像白花!丽娣雅,你干吗?”

这时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来找你,”她说,“只要一下子。我要看看我的戈特孟怎样躺在床上,我的心肝。”

现在他觉到她的手在战栗,轻巧如鸟般地在他的头发上轻抚着,可爱得一如小孩的嫩手。他已经多次仔细去注视过丽娣雅的手了,它几乎和他自己的手一样,修长而有着美丽而凸起的玫瑰色长指甲。现在她那又长又可爱的指头羞怯地在同他的鬈发摩擦了,那言语虽然是幼稚与忧惧的,却是爱的言语,他感谢地把头在她手里蠕动,感觉到面颊与颈子触到了她的手掌。

她朝他躺下来,两人静静地躺着,心里都激荡不已。她让他吻着,让他的手惊叹地戏弄她的手臂和脚。但是,别的却不许可。她抚摸了他的手一会儿之后,又吻了他的眼,轻轻地站起来就隐没消失了。门响着,屋顶架上被风吹得阵阵发响。一切都像着了魔般,充满着神秘、不安、允诺与威胁。戈特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当他在不安的假寐之后又醒来时,他的枕头已经给泪水濡湿了。

他轻轻地把脸搁在丽娣雅的膝上,接触到她的肌肤时马上觉得一阵快意的舒服,可是他仍然有点踌躇与悲哀。而她似乎依然漠不动心,木然坐着,望向远处。这是多么尴尬,多么悲哀的场面!不过膝盖紧靠着他的面颊是愉快的,她并没有把他的脸推开。他闭着眼睛把脸贴在她的膝上,渐渐地感受到她那种高贵的气质。戈特孟愉快而感动地想着,这高贵而年轻的膝盖,是多么配她那修长的、美丽的、圆滑的指甲。他感激地紧倚在膝上,好像面颊与嘴在同膝盖说话似的。

两三天后丽娣雅又来了,这个又甜又白的幻象,同上次一样,和他睡了一刻钟,在他耳边低诉了许多话。他温柔地听她诉说,她睡在他的左臂上,他用右手爱抚她的膝盖。

她似乎没有听见,撅起嘴望向远处,仿佛旁若无人似的。这种情形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戈特孟,”她紧挨在他的颊边低声说,“我将不会再属于你的了,这真是悲哀。我们这点小小的快乐与秘密,不会持久了,尤丽安已经在怀疑,她会逼我把情形和盘托出。也许父亲已发觉了。要是他发现我在你床上,我的小宝贝,那你的丽娣雅就遭殃了,我会泪眼汪汪地站着望着树上,眼睁睁看着我的爱人被吊在树上,任风吹雨打。啊呀,你最好逃走,现在就走,免得父亲把你捆起来吊到树上去。我已经看见有人被吊过了,那是个贼。我不能看见你被吊,你宁可逃跑,把我忘掉。小宝贝,只要你不死,只要鸟儿不啄你的碧眼!不行,我的宝贝,你不能走——啊,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怎么办呢?”

“对不起,”他温顺地说,“我们别谈这些煞风景的话。这是我的不好,原谅我!你问我是否不知耻?不,我是知耻的。可是我爱你,恋爱是不知道羞耻的。你别生气啊!”

“丽娣雅,你不愿同我一起走吗?我们一起逃走,世界是广大的啊!”

“你真的不知羞耻吗?”

“这倒好,”她呜咽地说,“多好啊,同你走遍全世界。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睡在林中,不能无家可归,头发里不能有草茎,这我不能够。我也不能给父亲出丑——不,别说了。这些只是想象,我不能用龌龊的盘子吃东西,不能睡麻风病人般的床。啊,好的和美的事情都没有我的份,我们生来是受苦的。宝贝,我可怜的心肝,我到头来只好看着你被吊起来。而我呢,我会被禁闭,会被送到修道院去。亲爱的,你必须离开我,再到那些吉卜赛女人与农妇那里去。喔,你走,在他们把你捆起来之前快走啊!我们在一起决不会幸福的,决不会幸福的。”

她是在等着他的回答,他却默不作声,丽娣雅的话更厉害了,用泪眼盯着他,重复地问:

他轻抚她的膝,而且很温柔地抚摸她的下身,他要求道:“这里像花儿似的,我们是多么的幸福啊!我不可以吗?”

他什么也不说了,跪在她的旁边,这时她看到他是多么漂亮,又怜又爱,又令人气恼。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憾的,她所说的都是气话,从她的眼里依然可以看出爱意,而且连她痛苦得抽搐的嘴唇也是可爱的。他相信她的眼睛比她的话更来得真实。

她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却用力把他的手推开,自己也把身体移开了。

戈特孟早已后悔刚才对她说了那些话,在他把她从马上接下来之前就后悔了。为什么自己这样蠢,在恋爱时期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要是刚才不说有多好!

“不,”她说,“这是不能的。这正是我不许可的。也许你像吉卜赛人一样的不懂。要是我做了不端正的事,那就是不端正的女孩,就会丢全家人的脸。好在我内心里还是值得骄傲的,没有人能非薄的。你别胡闹,否则我再也不进你的房间了。”

“啊呀,别装蒜,别撒谎了!真是既丑恶又无耻的勾当。你在我眼前对那女人干了好事,你不知耻吗?你还用脚在桌子下碰她的脚,在我们桌子下面!在我面前!现在她走了,你就来动我的脑筋了!你真不知羞耻。”

戈特孟从来都不敢冒犯她那方寸禁地,无论是希望的或暗示的,连他自己也奇怪,这少女对他竟有这样大的力量。但是他惶惶不能自已,无法平息澎湃的欲望,心里时常激烈地反对她所说的话。他已有几次对尤丽安献过殷勤,当然这也是很要紧的,同这个重要的人维持友好关系是不可少的。真是妙不可言,她又时常显得很天真,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毫无疑问的,她比丽娣雅更漂亮,非常美,而且天真无邪,对戈特孟来说,确是一大诱惑;他暗恋尤丽安比什么都厉害,如同熊熊烈火不能控制。正好这个妹妹对他的官能格外刺激,他时常诧异地在她身上闻出爱情与情欲之间的区别。最初他把两姐妹看作一样,两个都可爱,彼此没有区别,时常注意她们,后来又发觉尤丽安更美,更值得引诱。此刻丽娣雅的力量已经把他完全控制了!他虽然仍旧非常爱她,可是除了爱之外,他已经打消了完全占有的念头。他熟悉她的心灵,无论是她的小孩脾气、撒娇与多愁,都和自己相似,他时常为这些相似的性格深深地诧异与感动,而且这个心灵与她的肉体又是多么的调和。她能做,能说,会表示愿望与判断,她的话语与心灵的活动,完全是一致的,例如眼睛的样子,手指的长相,无不相同。

“昨晚你看见了什么?”

戈特孟发觉丽娣雅的内心与本质是受那种根本的典型与法则所支配。这些经常使戈特孟引起执著与摹写它们的兴趣;他把看见的,想到的,描画在几张纸上,诸如少女的头,眉部的线条,手与膝盖等等。

“你是个好色之徒,戈特孟,你说的话,我再也不要听了,那是恬不知耻的话,你说那种话是有失体面的。你怎么会相信我是喜欢你的呢?我昨晚所看到的你的举动,是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

至于尤丽安倒变得有些困难似的,她显然已得知姐姐沉浸在爱情的波涛之中,而且这个少女的感官充满了好奇,趋向爱的乐园,置自己的悟性于不顾。尤丽安对戈特孟表面虽过分地冷淡与厌恶,却又时刻不能忘坏,且用感叹与渴望的好奇心注视着他。她和丽娣雅都很温柔,她时常在床上观察着姐姐,暗中燃起情欲之火,呼吸到爱与性的气息,兴致勃勃地接触到心中禁止与渴望的秘密。当她得知丽娣雅过失的秘密时,她虽觉得看不起却又不想深究,免得伤害对方。这个美丽与情绪不安的少女,在这对情人之间看得又刺激,又迷惑,对于爱的渴望,连做梦也惦念不忘。她有时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又能觉悟到危险的灵通消息,她很快地由小孩变成了暴君。戈特孟除了进餐之外,很少看见丽娣雅,而丽娣雅比他更为痛苦。丽娣雅也不能不关心戈特孟对尤丽安的魔力,往往看见他明显而愉快的目光在注视着尤丽安。她对这事一句话也不说,一切都是充满困难和危险的,但她也不能恼怒与得罪了尤丽安,因为她与戈特孟相爱的秘密,随时有被揭发的可能,那就会把他们困苦不安的幸福吹了,也许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我这样坏吗?”

戈特孟为什么一直没有逃走,连他自己也在奇怪。像他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是困难的:虽然相爱,却没有希望,既不是许可与持久的幸福,也不是容易满足爱的欲望,只是永远的冲动与饥渴,一刻也不平静,这实在是胶着的危险。他为什么情愿待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发展与混乱的感情呢?这难道不是为了对住在这合法而且热烘烘房间里的人的一种体验与感受吗?他是个流浪者与于世无求的人,他难道无权依恋这些温柔与错综复杂的人,而必须逃走、必须笑她们吗?不,他是有权利的,只是他把这里当作故乡般寻求,且付出这许多痛苦与困惑,实是不太值得而已。然而,他耐于受苦,乐于甘心忍受,这样的爱虽然是愚蠢的、困难的、复杂的和费劲的,但却是奇妙的。妙在这种绝望的爱是黯淡而又美丽,悲伤而又愚蠢。这些满是思想而睡不着的夜都是美的,所有丽娣雅嘴唇上的苦经,当她谈论她的爱与忧愁时,她语不成声,是绝望的呼唤与信赖,这又是多么的甜美与值得。在这短短的几星期里,把丽娣雅那种痛苦又洋溢着年轻忧郁的脸用笔刻画下来,对他来说这已经成了一件极美丽与重要的事,他觉得在这几个星期里自己老成了许多,虽然不聪明,却使经验加深;虽然不是幸福,却使精神成熟,自己已不再是少年了。

“哼,你这样坏!”她开始说,几乎还是泣不成声的。

丽娣雅对他温柔与绝望地说:“你不必悲伤,这不是为了我,我是巴不得你快乐和幸福的。原谅我,我使你悲伤,为了我而弄得你忧愁不安。我夜里做梦,总是在又大又黑的荒野里,我说不出来,走呀走地去找你,却又找不到你,我知道我已失去了你,会永远永远这样孤苦伶仃地走着。当我醒来时,我就想:哦,多好啊,多妙啊,你还在那里,我会看见你,不管还有几星期,或者还有几天,反正,你会在那里的啊!”

他立刻跃下马来,同时抓住她的马缰,免得她再逃走。她脸色发青地俯视着他,他想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她却哭了。他小心地扶她走了几步,然后放手让她坐在枯草上,自己跪在她旁边。她坐着饮泣,勇敢地挣扎,同时不哭了。

有一天早晨,戈特孟在破晓时分就醒来了,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梦境依然,只是前后毫无关联。他梦见了母亲与那齐士,两个人的样子还历历如在眼前。当他想完了梦中的情景时,光线变了,变得格外的明亮,那是从窗子的小缝里照进来的。他起床走向窗前去,看见窗外的飞檐、马厩的顶棚,房屋的门与对面乳白色光辉中的整个光景,全被这冬季的初雪淹没了。这个静静的冬景与他心中的不安,成了明显的对比。田园与森林,丘陵与荒野,没有不覆在太阳、风雨、干旱与风雪中的,然而它们又是多么的宁静!多么的令人感动!枫树与榕树忍受着冬天的负荷,又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沉静啊!人不能像树一样吗?不能向它们学习吗?他思绪万端地走到院子里,行在雪中,用双手捧着雪,走到花园里,从被雪覆盖的高篱上,看见积雪下垂的玫瑰枝干。

“丽娣雅,从远处看你骑马,是多美啊!你的头发飘动得有如金光闪过。嗳,你逃避我,这又何苦!我到现在才发觉你有点喜欢我。本来我是不大清楚的。你刚才想逃,一定是为了昨晚的事,我突然明白了。喔,小姐,美人儿,你一定是累了,我们下马歇歇吧!”

早晨吃的是小麦汤,大家谈着初雪的话,所有的人,连少女们也都到外面去了。今年雪下得迟,圣诞节都快到了。而骑士却在讲南方不下雪的话。这个第一次下雪的冬天,对戈特孟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因为那天夜里发生了事情。

她还是不作声。

今天两姐妹发生了口角,戈特孟并不知道。家里又静又黑,晚上丽娣雅来到他这里,像平常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头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由于她惧怕尤丽安泄露秘密,所以惶恐不安,可是仍然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告诉情人,是否会使他担心。她就这样静倚在他的心腔上,他时时对她说亲昵的话,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丽娣雅!”

然而他们没有相持多久,突然都吓得睁大眼睛,从床上站了起来。戈特孟看见房门打开,有人进来了,他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进来的是谁。当那人来到床边向床上凝视时,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然而原来进来的是尤丽安。她脱掉披在内衣上的外套,把它掷在地上。丽娣雅看见这情景,好像被刀刺了般尖叫一声,向后抱住了戈特孟。

她没有回答。

尤丽安幸灾乐祸地以嘲笑的口吻讷讷地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孤单地躺在房间,所以,让我也和你们躺在一起吧!要不然的话,我就去把我父亲叫醒。”

“丽娣雅!”他低声说。

“好,你只管来,”戈特孟揭开被窝说,“你的脚好冷啊!”尤丽安登上了床,戈特孟尽力让出地方来给她。丽娣雅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地躺着。3个人终于共床了!戈特孟睡在两姐妹的中间,一时没想到刚才所希望的一切,现在都已来到了。他惊喜交集,觉得尤丽安的臀部碰到了他。

当丽娣雅知道无法逃脱时,也就让马慢下来。她没有面对追赶者,傲慢而漠不关心地前进,若无其事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似的。他策马到她旁边,两匹马安然走着,但是人和马都是火热的。

“我倒要看看,”尤丽安又开腔了,“看我姐姐为何这样喜欢睡你的床。”

他在一个明显突出在银灰色天空下的高岗上,发现了丽娣雅的芳踪,她高踞在缓缓而行的马上。戈特孟立刻向她那边疾驰而去,她发觉了,连忙催马加鞭,想要逃走,他一时看不见她了,但一会儿又看见她飘着的头发,立刻追上去如同追猎似的,而且满心喜悦,用清脆的声音鼓励马儿前进,眉飞色舞地驰去,越过田野,穿过树丛,沿着河堤,直向美丽的逃跑者追去。他想,一下子就会追上她了。

戈特孟为了使她安静,便把自己的脸轻轻地在她头发上摩擦,一面用手抚摸少女的臀部和膝股,动作轻快得像只猫,她没有作声,任他抚摸,对他在摸的手怀着好奇,好像她的心着了什么魔似的,丝毫不加抵抗。当他同时用同一手法对付丽娣雅,在她耳边低声说些亲密的话时,她也徐徐地把脸仰起来,转向他。他默不出声地吻着丽娣雅的嘴与眼,同时伸手把侧面的妹妹拉过来。3个人这样违反常情地躺着是痛苦与乖张的,最后他发觉这是难受的。他的左手开始感受到美丽而期待着的尤丽安的身体,有如丽娣雅的魅力,那不仅是希望的爱而且也是可笑的事;当他的嘴唇对着丽娣雅的嘴时,他的手却在摸尤丽安,不是要强迫丽娣雅屈服,就早对尤丽安为所欲为,这简直是荒谬绝伦的。

戈特孟满不在乎地把马从院子里牵出来,迎着冷湿的秋风,疾驰到变色的草原里去,觉得马跑得热了,自己的血液也热烘烘的。他骑过已收割了的田地、未耕种的荒地与有芦苇的沼泽地,越过有木贼与藓苔的地方,骑得气喘吁吁的,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又穿过有小榛树的山谷,有沼泽的松林,然后横过褐色而空旷的荒野。

“我的丽娣雅,”他在丽娣雅耳边低声说,“我们的担忧真是多余,现在3个人是多么幸福啊!我们就这么办,可以随心所欲啊!”

客人们已经走了,戈特孟回到书房里去做事。半小时后,他听见楼下丽娣雅命令的声音,又听见牵出马来的响声。他的主人走到窗口,望向下面,微笑着摇摇头,当丽娣雅骑出院子时,他们都目送着她。今天他们的拉丁文著述没有多少进展,戈特孟心不在焉,主人也乐于让他比平常早些走了。

因为丽娣雅闪身抗拒,他的欲望就转向尤丽安,用手爱抚她。她因肉体上的快感,发出一声深长的哼声,正是快感的回声。

第二天早晨天亮时,湿风吹拂,客人谢绝了一切挽留与邀请,立刻就要起程了。这时丽娣雅在场,客人们已登上了马,她同他们握手道别,但她的目光则集中在骑士夫人上马时的光景,看见夫人的脚踩在戈特孟伸出来的手上,他的右手握着夫人的皮靴,一下用力把她托上马去。

当丽娣雅听见这哼声时,好像滴进了毒药般,不由得妒火中烧,毫不容情地坐起来,揭掉被窝,跳下床来喊道:“尤丽安,我们走!”

餐后尤丽安回去了,漫漫长夜,她点了磁烛台上的蜡烛,如同小修女似的,足不出户,其余的人还继续坐了一小时光景,两个男人在谈收获、帝王与主教,丽娣雅则起劲地听着戈特孟与那夫人之间滔滔不绝而无聊的谈话,但是他们的谈话却有着美妙的气氛,眉来眼去,声色随之,一言一语都含有深长的意味,温暖得如沐春风,丽娣雅既渴望又厌烦地呼吸着这种气氛,看见或觉得戈特孟的膝在桌下逗弄那夫人的膝,看得她觉得像是在自己身上逗弄般,不由得一阵震颤。她回到房里后不曾入睡,心跳地偷听到半夜,而相信这两个人此时正会在一起。她没有打扰他们,想到他们会拥抱、接吻时,不禁兴奋得发起抖来,同时她又害怕又希望,巴不得那受骗的骑士会来袭击这对情人,把他的短剑刺进这轻薄青年的心中。

尤丽安听见这毫不容情的尖锐喊声,吃了一惊,这喊声把所有的秘密都揭露出来了。她觉得这是危险的,就默默地起了身。

这年秋天,院中高大榕树的叶子好久都没有落过,花园里的翠菊与玫瑰还一直盛开着。那天来了一个客人,是邻近的地主,也是个骑士,带着太太与马夫同来,因为秋高气爽而举行盛大的旅行。现在他们路过这里请求过夜,主人很客气地接待他们,同时把戈特孟睡的床从客房搬到书房,还宰了几只鸡,从磨坊那里取来鱼,以款待新来的客人。戈特孟也高兴地参加了盛大的宴会,而且立刻觉得那位来客的夫人在注意他。他几乎还不熟悉她的声音和容貌,却一下就对她非常倾心,同时他也发觉丽娣雅的脸色大变,默默地坐在那里,观察他与那位夫人。当晚宴进行时,那位夫人的脚与戈特孟的脚在桌下开始了触动,这种触动不仅使他动心,也使丽娣雅好奇与热烈地在暗中窥看。终于戈特孟故意把刀子掉落地上,弯到桌下用柔和的手去摸那位夫人的脚和腿,丽娣雅看得大吃一惊,紧闭双唇,然后众人又听他继续讲修道院里的趣闻,他在讲时觉得那位女客正把他的话当成是求爱的话语般地注意倾听,其余的人也都很注意倾听,他带着守护神般的善意,客人虽然面不改色,倒也被青年人的话打动了。丽娣雅从未听见他讲得这样眉飞色舞,目光炯炯,声音里寓有幸福与爱的歌颂,听得3个女人各有所感,尤丽安是激烈的反抗与峻拒,骑士的太太听得愉快而满足,丽娣雅的心里则悲喜参半,兴起激烈的妒意与轻微的防御,脸色不悦,两眼闪烁。戈特孟觉得所有这些浪潮,都像是对于他求爱的秘密回答,一起向他冲击而来,宛如群鸟绕着他的身旁争宠,有的归顺,有的抗拒,有的争斗。

但是戈特孟由于炽烈的欲望遭到伤害与欺骗,所以连忙抱住正在起身的尤丽安,吻着她的两个乳房,并且热切地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明天,尤丽安,明天吧!”

至于骑士的两个女儿则使戈特孟异常倾心,妹妹更美,却很拘谨,几乎没有同戈特孟说过话,他对姐妹俩都很细心而有礼貌,可是两姐妹总觉得他像是在不断地求爱似的,妹妹变得很傲慢,闭关自守,因为她胆子小;姐姐丽娣雅则觉得他不同凡响,半是尊敬,半是嘲弄他,把戈特孟当作是由学者所变成的怪异动物,向他提出许多好奇的问题,问他在修道院里的生活,可是总带有讥笑的意味,自以为是千金小姐,而看不起他。不过他对这些都还同意,把丽娣雅当作贵妇人似的,而把尤丽安视为小修女。他在晚餐之后,常与二位小姐长谈,即使丽娣雅在院子或花园中与他攀谈或嘲弄他,他也会感到满足而觉得情况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丽娣雅穿着贴身衣服,赤脚踏在石板上,冷得缩着上身,她把尤丽安的外套从地上拾起来,披在妹妹身上,痛苦而祈求地做了个手势,使得仍在阴暗中的妹妹也清醒了些,明白姐姐的用意。姐妹俩轻轻地逃出房间,戈特孟满心不悦,听着她们走出去的脚步声,屋里顿时显得死般静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城堡里设有防御设备,范围广大得有如农庄,戈特孟多半在这里消遣,不是参加打猎,就是向猎师恒利奚学习拉弓射箭,要不然就是驯犬与骑马,戈特孟做这些是随心所欲的。难得看见他是一个人的,他总是与犬马在一起,或者同恒利奚或女管家雷亚谈天,这个女管家是个老太婆,声音粗得像男人,不管与饲犬的童子或是牧羊的人,总是喜欢开玩笑或纵声大笑。此外,隔邻是家磨坊,戈特孟要与磨坊的老板娘调情是不难的,但戈特孟这次却洁身自好,无所往来。

这二女一男从奇妙而不自然的会合解散后,都落入孤独的沉思里。姐妹俩回到自己的寝室后,互不言语,彼此默默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使人感到不幸与混乱,仿佛无意义的、孤独与神魂颠倒的恶魔,已经侵入了这一家似的。午夜刚过,戈特孟入睡了,尤丽安到了早晨时才睡,而丽娣雅则痛苦得一夜未眠,直到黝黑的清晨初临时,她立刻起床,穿好衣服,跪在她木雕的小耶稣像前祈祷了好久。不久她听见父亲走在楼梯上的响声,她连忙走向前去与父亲商量。她并不是决心要把尤丽安的事情与自己的嫉妒弄个水落石出,而是要把这件纠葛结束。当骑士得知丽娣雅告知的一切情形时,戈特孟与尤丽安都还在睡觉,她对昨晚参与尤丽安的那场恋爱冒险,却只字不提。

拉丁文的进行很顺利,两人把写好的文章都已一起修改过了,戈特孟不但改正了许多不正确与遗忘的单字,而且也把骑士欠妥的文句改写成完美的拉丁文,结构优美,文体干净利落,骑士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满意,大加赞赏,就这样,两人每天至少在一起工作两小时。

戈特孟按时去到书房,看见骑士一反常态,今天不穿拖鞋与绒毛夹克,而是穿了短袄,佩了剑,戈特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时值秋季,戈特孟知道这天气对于穷困的流浪者来说是个什么滋味。这袭新衣正是他所希望的,尤其更值得注意的是能与漂亮的两姐妹有更长的时间相处,前途更大有可为,所以他立刻答应了。两三天之后,女管家雷亚拉开存放布料的柜子,看见有一块好看的咖啡色布料,要再给戈特孟做一套衣服和一顶帽子。骑士早就想到要做套黑色的学士服给他,但是他的客人并不知道,因此便趁着这个机会向他说了。做好的这套漂亮衣服,穿起来一半像是侍童,一半像是猎人模样,不过对他来说却非常合适。

“你戴上帽子,”骑士说,“跟我来。”

第三天戈特孟要走了,他认为这两个美丽健康的小姐对他不太有希望,而且这里也没有别的女人能使他愿意留下。哪晓得第二天早餐后,骑士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去,那是骑士特别用意布置的。老人客气地对这青年谈到自己喜欢学问和书籍等的话,并拿出收藏书籍的一个小箱子给他看,又把特别设计的书桌指给他看,还有最上等的纸张和羊皮纸。后来戈特孟渐渐知道这位善良的骑士,年轻时上过学,但后来完全因战争而过着世俗的生活,直到生了一场大病,得到神的忠告,才彻悟得要去朝圣,以忏悔他罪恶的青年时代,他曾去罗马,甚至到过君士坦丁堡(Konstant nopel为土耳其之城市)。等到他回到乡里,父亲已死,家中无人照料,这才在家成亲。谁知太太生了两女之后就去世了。现在他已迈入老境,不事外出,因此着手写他昔日朝圣的详细游记,现在已写成了好几章,可是——他曾向青年承认——他的拉丁文很差,非常不便。此刻他赠给戈特孟一袭新衣,免费供应膳宿,要求戈特孟润饰文章,并帮他清及续写余稿。

戈特孟从帽架上拿了帽子,跟着主人下楼,越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他们踏着冻结的薄雪,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天上还是一片潮红。骑士默然地走在前面,青年跟在背后,回头向院子、房间的窗子、为雪掩盖的斜屋顶看了几眼,直到消失在视界外为止。他恐怕再也不会看见这些屋顶与窗子了,再也不会进出书房与寝室,再不能见到两姐妹了。他早就相信会有突然别离的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却肝胆欲裂,难以忍耐。

戈特孟出游已有一两年了,这天来到一个有两个美丽而年轻女儿的殷富骑士的邸宅。现在已是初秋,照他去年秋冬两季的经验,一到夜里就会变得寒冷,想到未来的季节,不无忧虑,冬季旅行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向骑士邸宅请求食宿,这里的人款待了他。当骑士听见这个客人有学问,会希腊文时,就把他从仆役们的桌上叫到自己的桌上,待他如同上宾。两个女儿马上低头注意着他,大的已18岁,小的还不到16岁,姐姐名丽娣雅,妹妹叫尤丽安。

他们走了有一小时之久,一前一后,没有半句话语。戈特孟开始想到自己的命运。骑士带了武器,说不定会杀了他,不过他相信还不致如此。只要他逃跑,危险性便不大,老人用剑也无济于事的。不,他的生命不会有危险的!可是这样默默地行走,走在这个讲究规矩的人后面,每—步实在都是痛苦的。终于骑士站住了。

他不仅在短期内学到许多爱的样式与爱的本领,吸收了许多情人的经验,而且也学会了观察女人的姿态、印象、肌肤、香气,每个女人都是不同的;他对任何声音都有纤细的听觉,能从声音里听出女人的类型,得知她性爱能力的程度;他总是以新的刺激观察种种的差别,诸如头在颈上的位置,毛发与额角的区别,膝盖骨的活动。他在黑暗中,或是闭起眼睛时,都能以敏感的手指辨别出女人的头发,皮肤与柔毛的种类。他早已开始不在乎流浪生活的滋味,只顾注意知道与区别女人的能力,而且愈来愈敏锐,愈丰富,愈深刻。他对女人与爱情能认识到上千的种类,由个别到整体,正像许多音乐家,不仅能演奏一种乐器,也能三四种,五六种,他的敏于认识女人,也许是他的天赋。可是这些有什么用?会有什么结果?他虽不晓得,却觉得自己是欲罢不能了。他本来对拉丁文与论理学是有能力的,但并不是特殊而惊人的天分,倒是对女人的谈情说爱,学得轻松自如,真是过目不忘,而且经验愈来愈多,有条不紊。

“你现在一个人再继续走,”骑士声音嘶哑地说,“一直向这方向走,继续去过你的流浪生活,不许你再到我家附近来,否则我会枪毙你。我不想报复,但不再让年轻人到我女儿附近徘徊,要是你不怕死,你就来好了。走吧,但愿神原谅你!”

戈特孟因为女人而学到了不倦不怠。的确,他对那些没有丈夫、对男人一无所知的年轻姑娘更是心向往之,渴慕地爱着她们;可是姑娘们大多数是可望而不可及,都是可爱的、胆怯的和谨慎的。不过他也乐于向女人们学习的,每个女人都会给他留下一点东西,不是一种姿势,就是接吻的方法,或是特殊的玩弄技巧,方法极为别致,或是依从,或是自主。戈特孟全都学会了,如同孩子般事事不厌,一味好奇,适应任何的诱惑,他本来就是用这些来赢得女人芳心的。单是他的美貌并不足取,他之所以能这样容易引诱女人,就是这种天真烂漫,这种随便、天真无邪的好奇心,准备应付女人对他的任何要求。他与爱人在一起时,就变成得意忘形,随爱人的心之所欲,他有时温柔与耐心地等待,有时又急躁难耐,一会儿像第一次那样纯洁,一会儿又做作得像个老手。他随时准备着调情、肉搏、叹息、大笑与恬不知耻的态度,他的作为并不使女人很欢喜,也不是女人诱他的。但只要是感觉灵敏的女人,很快就会对他以身相许的。

骑士站在微茫映着雪色的晨光里,他那有灰白胡子的脸看来一片模糊,像个鬼魂般站着,寂然不动,直到戈特孟越过第一个丘陵。天上的霞光不见了,没有太阳,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薄薄的雪花。

戈特孟已经流浪了一些日子,每到一处便住宿一两天,到处受女人的渴慕与佳惠,受太阳的焦灼。因为流浪与饮食的欠缺,他变得瘦了。许多女人在清晨大早与他告别而去时,有些还流着眼泪。他有时也想到:“为什么没有女人会留在我身边?为什么她们爱我,为了一夜的爱情而愿意破坏她们的情操?为什么她们都这样急忙回到丈夫身边去?为什么都怕丈夫殴打呢?”没有一个女人真心地请求他留下,也没有一个女人请求跟他离去,共享爱情,一起在流浪中甘苦共尝。他确是未曾邀请过别人,也没有想到去引诱别人,自己心中是自由自在的,不曾记得曾经倒在他情人怀中时的渴望。但他是奇妙而有点悲哀的,爱情到处都是同样的短暂,女人们的爱像他自己的一样,来时热情如火,去时烟消云散。这样是对的吗?随时随地都是这样的吗?难道这是由于他的缘故,女人们对他这样倾心,发觉他是多么英俊潇洒吗?可是她们除了要求他在干草堆里,或是在青苔上作短暂无语的勾当之外,难道就不期望别的了吗?她们会这样是因为他过着流浪生活,居无定所,无法给她们保障而觉得沮丧吗?还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女人们把他当作漂亮的玩偶玩弄,然后就都回到她们丈夫那里去,即使她们会挨打也不在乎吗?这些都是戈特孟所不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