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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他问。

他把脖子上的小铃儿弹了几下,珍妮呆呆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那小铃儿轻轻响了几声,他又回头看了珍妮一眼。他那样子很像开玩笑,她实在不能说他有什么疑心。不过他自己的心情几乎已经没有恢复安宁的可能了。

“没什么,”她回答。

“我猜也是的,”他和蔼地回答;她那种惊惶失措的眼神已经逃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没有发觉这里面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它正在一个偏僻的羊圈里打转儿呢。”

“看你的样儿,似乎这只小羊让你吃了一惊似的。”

“怎么!怎么!”她小声道,“这是我买来的小玩意儿呀。”

“我忘记把它捡起了,其他的没有什么,”她随随便便地说。

珍妮做梦也想不到有这足以证明她两重身份的东西被他拿着,回过头来一看,以为他已大起疑心,就要对她发作了。登时她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上来,立刻就又统统落下去。

“看这小羊好像已经玩了很久了,”他又比较严肃地加上一句,只不过珍妮对于这个问题分明觉得很不舒服,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本想在这小羊身上寻点儿开心,结果却大失所望。

想着,他就兴高采烈的把那玩具拽在手里,走到餐厅,见珍妮正在食器台上做活,他就假装严厉的声音嚷道,“这是哪里来的?”

他于是回到前房,躺在皮榻上,捉摸这事起来。她为什么要如此惊慌呢?只不过是一件玩具,居然让她的面色变白呢?她独自在家寂寞,把邻家的孩子哄到家里来玩玩,也算不得一回事。她为什么要吓得这样?他想了又想,还是得不到一个结论。

一只小羊!这肯定是邻家孩子的东西,珍妮引他来玩儿扔在这儿的,他心里想。他准备把东西拿去跟她开一回玩笑。

后来关于这小羊的事情就再没有提起。等到事过境迁。假如没有别的事情重新来打开他的疑心,珍妮记忆之中也完全可以挥去这回事情的印象的,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躺在那张榻上,安静地享用着他的雪茄和报纸。偶尔把雪茄落在地上,还是燃着的。他生怕烧坏东西,弯着身子看榻下。一时却没看到那支雪茄,他就站起身来,把皮榻移开一步,这样,就发现那小羊依然呆在味丝搭当初扔下的地方。他把它捡了起来,反复的看了一会,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这样东西。

有一天晚上,雷斯脱在寓所比平常时间呆得稍久一点,忽然听得门铃声响,正巧珍妮在厨房里有事,他就自己去开门。门外边,见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把他看了正着,就用一口瑞典腔的话,说要找珍妮。“等一会儿,”雷斯脱说着,就到后边去叫她。

这回的小小团聚,本来不应该发生什么事故的,只因珍妮一点儿疏忽,竟然发生很大的影响,使得她后悔不及。原来味丝搭有只玩具小羊忘记带走,落在前房一张大皮榻底下,恰巧那张榻是雷斯脱习惯躺在上面吸烟的。那小羊的脖子上有条蓝色带子拴着一个小铃铛,皮榻震动时就会微微地发出响声。味丝搭是小孩子淘气,有意把那小羊扔在皮榻的背后,当时珍妮一点儿也不知道。味丝搭走后,珍妮把各种玩具都收拾起来,偏偏落下这小羊没有捡起,等到雷斯脱回来,它还是躺在那里,眼巴巴看着那日光照耀着玩具。

珍妮老远就看见来人是谁,慌忙地走出穿堂,反手将门带上。这样的行为,立刻引起雷斯脱的怀疑。他把眉头一皱,决定要把事情查个明白。不一会,珍妮又走进来,面如纸色,两手不知放哪儿的好,急得想要找点东西抓住似的。

这事之后大约三个礼拜,雷斯脱有事回到辛辛那提,要过一个礼拜才来,珍妮就又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住。这回就一连住了四天,母女之间真有无限的快乐。

“出什么事情?”他问道,他刚才感着的恼怒,使他的语气带着一点严厉的。

雷斯脱是当然一点儿没起疑心的。他对家庭事情的一向都马马虎虎。他只管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快乐,一心相信珍妮的忠实,决不疑心她会有什么隐瞒的事情。有一次,他因身体不适,中午回到家来,见她不在家里——不在家里有三个钟头,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他心里略略有点恼火,等她回家之后,就责怪了她几句;但是他的恼火并没有她的惊恐那么厉害,她担心他要起疑心,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对他尽力地解释。她说她是到洗衣女人那里去了。又因去买了东西,所以回来晚了。又说她想不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又说她很抱歉,不该出去,以致于他回来没人服侍。经过这回之后,她就明白这样的事不知要生出什么的麻烦来。

“我必须出去一下子,”她许久才回答出来。

“喜欢,”味丝搭回说,“可是她现在再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了。她还是给我那几样老东西。”珍妮听了,心里好生难过,就带她到玩具店里去,让她带新玩具满载而归。

“好的,”他勉勉强强答应她。“不过到底是怎么了,你总可以对我说的,是不是?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不,亲爱的,现在还说不准。但应该快了。我想你再等几天应该没关系的。你不喜欢奥斯伦夫人吗?”

“我——我,”珍妮说不出口来,“我——得要——”

“你不能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吗?”味丝搭又要问。

“唔,”他厉声道。

“我能跟你一起住吗?”这是她常常提到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珍妮只能告诉她,说妈妈现在还不能带她一起住,但是不久就可以了,她要尽快地想方设法带她来长住。

“我得有事出去,”她支吾道,“我——我没时间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雷斯脱。现在你就别问我。”

当孩子在珍妮寓所的时候,珍妮就不得不认识人生的确是可爱的东西,只要她能做得一个正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亲的话。味丝搭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常常问各种天真烂漫的问题,使得珍妮的内疚越来越深。

她眼睛盯着他,脸上现出打定主意急须要走的样子,雷斯脱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紧张急迫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激动,而且有些恼火了。

提到味丝搭的问题,那的确是很复杂的。珍妮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所以对于她的事情特别关心,她不能够给味丝塔太多的好处,借以弥补自己对她尽母亲义务的不足。她每天到奥斯伦夫人家里走一趟,每回都把玩具,糖果,以及她以为可以讨那孩子欢心的东西带给她。她到那里去时,总跟味丝搭坐在一起,把神仙和巨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得那孩子把眼睛好奇地睁着大大的。后来,遇着雷斯脱回去省亲,她居然带她到寓所来了,带了几回之后,她就发现这是可以经常做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摸清他的脾气,就更加大胆起来——虽然大胆这个词儿是很难有机会跟珍妮发生联系的。她那样的冒险,就如同小耗子一般;有时雷斯脱只不过短期间——两三天——的出门,她也敢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她甚至敢把味丝搭的玩具藏在寓所,准备她来的时候可以玩耍。

“你要去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为什么要这么躺躺藏藏的呢?为什么不明了地说出来呢?跟别人说话,又为什么要在门背后嘀嘀咕咕呢?你到底要去哪里?”

在这样的状况下,珍妮其他的心事都没有,就只担心味丝搭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难免要引起麻烦,又因为父亲在家里,家庭太没有组织,免不了要担心罢了。有一天,味罗尼加写信给珍妮,说马大已经在克利夫兰租到一所房子,她跟威廉也计划住到那里去,叫老头子自己住在家里。珍妮害怕这事要成现实,因而加重了她的心事。她想起父亲,觉得他可怜得很,而且他手已经受伤,只能做守更的工作,如今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免难过起来。他愿意到她这里来吗?她看他现在的情形,清楚他是不会来的。而且雷斯脱要不要他来,她也不能肯定。即使他来了,味丝搭的问题一样不能解决。因此珍妮的心事始终放不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觉得太粗鲁,就不说下去了。珍妮听见那个消息,已经急得不行了,现在又受着这一番从来没有受过的叱责,随即情绪紧张到极点。

在开始的几个月里,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他偶尔也会带珍妮出去看看戏,如果碰见熟人,就把她当做葛哈德小姐介绍给人。如果遇到必须用夫妻的名义登记时,他就用上一个假名字,但在不用怕人发觉的地方,他也就把自己的真名写上。这样,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生什么困难或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会告诉你的,雷斯脱,我会告诉你的。”她叫嚷道,“但现在不行。现在我没有工夫。等我回来全部都告诉你。请你别阻止我。”

雷斯脱的早餐总在早晨八点钟吃。晚饭要七点钟开,并且要铺排得很好。银质的器皿,花玻璃的杯盘,外国的瓷器——这一些小小的生活奢侈品,都是使他称心的。他的箱子和衣橱都放在寓所。

说完,她慌忙到隔壁房间去拿外套,雷斯脱还是莫名其妙,仍旧不肯放弃,直追她到房门口。

安顿味丝搭的一切手续办妥当之后,珍妮就静下来,过着平常的家庭生活。雷斯脱因为工作忙,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他在大太平洋旅馆包了一排房间,原来这是当时芝加哥仅有的大旅馆,他就把那里当作形式上的住所。中饭和晚上的请客都在友联俱乐部。那时候电话还很少,不过他已在自己寓所里装了一部,因此要跟珍妮说话,随时都可以的。他一礼拜住在家里的时候大概两三天,有时还要多些。刚开始,他坚持要珍妮雇用一个女佣人做做家务,但后来珍妮主张临时雇人做扫除浆洗的工作,他也觉得比较妥当,就默许了。珍妮很喜欢操持家务。她天生是很勤劳的,又很有条理,因而更提高了他爱她的情感。

“你听我说,”他露出强硬而野蛮的样子来大嚷道,“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弄清楚。”

慢慢的,珍妮把舒服生活的规矩和习惯都学会了。葛哈德家中平常所有的,都不过是生活的必需品,现在呢,她全都有了——箱子,衣服,化妆品,以至全部奢侈的用品,——她对于这些东西固然都喜欢,却仍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务求样样都恰如其分;她并没有一点虚荣心,有的只是一点享受艺术和机遇的意识。她对于雷斯脱为她做过的事和继续替她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心存感激的。她只望能够牵绊他——长此牵绊他!

他站在门口,浑身都显出强硬和坚决的神情,好像一定叫人服从不可。珍妮被他追逼得没法,只好转过头来。

“别那样,”他又重复地说,“你又没有错。心别烦。我会教你的。”而他的确事事都愿意教她的。

“是我的孩子,雷斯脱,”她嚷道,“她要死了。我现在没有时间说话。哦,请你别拦着我。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激,自己也承认说,“我有时候觉得有些不安呢。”

“你的孩子?”他嚷道,“你这是什么鬼话。”

“你肯定饿的。你听我说,珍妮。我了解你的意思了。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吃东西的方法没有错。要不然,我也不会带你到这里来了。你是天生会。不要多虑。你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马上就会指出来。”说着,他那褐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安慰她的神情。

“我是没有办法,”她回道,“我是担心——我早应该对你说的。我不过因为——不过因为——啊,放我走吧,等我回来把一切告诉你。”

“不怎么饿。”

雷斯脱满心惊异的把她注视了一会,这才站开了,知道现在不好再向她逼问。“好吧,你去吧,”他平静地说,“要不要叫人送你去吗?”

“你怎么不吃点东西呢?”他很温存地问道。“你肚子是饿的,不是吗?”

“不要,”她回道,“奥斯伦夫人就在不远。我会同她去的。”

最使雷斯脱开心的一点,就是她用来遮掩社交上和教育上各种缺点的可爱态度。她本来不怎么识字,有一次他看到她把他常用的一些词儿写在二张纸上,旁边写着注解。他见了不自觉地微笑,但他因此反而更加喜欢她。还有一次,在圣路易的南方旅馆里,他发觉她装做吃不下东西的样子,因为他发现旁边桌上的人都在看她,以为自己吃东西的方法不对。她不很清楚吃什么东西该用什么叉,至于她,那些奇形怪状的食品也使她感到为难:比如龙须菜和蓟菜,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吃法。

她面色惨白地匆忙去了,他站在那里沉吟了好一会儿。难道这就是他自以为了解的女子吗?怎么,她居然骗了他好几年了。珍妮!那个面色卡白的!那个老实样儿的!

在珍妮那方面,也是真诚地,深切地,真实地,一步步爱上这个男子。起先,他打动了她的心思,捕捉了她的灵魂,并且利用她的窘境作为羁绊着她的绳索,那时她虽然也喜欢他,却还稍微有点儿疑心,些许有点儿害怕。现在呢,已经跟他同居,已经更熟知他,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她是真的爱他了。他是这么宽容,这么直爽,这么俊朗的。他对于一切事的观点和意见都是实事求是的。他爱说一句格言:“照着墨线锯下去,不管那木落在什么地方。”这话深深印入了她的脑海,觉得它非常不一样。他分明是任何东西都不怕的——无论是上帝,是人,或是鬼。他习惯要对着她看,用他那双大红的大拇指和其他指头捏住她的下巴颏儿,说道,“你是很可爱的,非常好的,可是你还需要勇气和傲气。这几样东西稍嫌不足。”看到她的眼睛对自己的眼睛默默若有所欲言,就又接着说,“没关系,你有别的东西呢。”于是他就跟她亲吻了。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竟有点儿透不过气了。

在珍妮跟雷斯脱同居的三年中,他们之间已经滋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相互同情和谅解。雷斯脱是完全爱她的,只是他有他自己的一种爱法。那是一种强有力的、自求满足的、不肯顺从的爱,大部分是由情欲而生的,可是已经慢慢达到精神那种爱的程度了。她那种柔和温顺的性情,不但能够吸引他,并且已经牢牢地牵住了他。她是真正地真诚的,善良的女性,他因而逐步地信任她,依赖她,而这信任依赖的感情是日久生情的。

“好吧,我真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