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上走遍了几乎所有的团队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在他面前通过,罗斯托夫骑着新从杰尼索夫那里买来的贝都因走在连队的末尾,也就是说,他完全在皇上视野之内一个人走着。
在侍从当中罗斯托夫也发现了懒洋洋地和随随便便地坐在马上的鲍尔康斯基。他想起了昨天同鲍尔康斯基的争吵,又想起了该不该找他决斗的问题。“当然不应该,”罗斯托夫现在这样想道……“在现在这样的时刻,值得去想和去做这种事吗?在这充满爱、喜悦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时刻,所有我们的争吵和气恼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宽恕所有的人。”他想。
罗斯托夫是一名优秀的骑手,他还没有到皇上面前就用马刺刺了贝都因两下,顺利地使它像兴奋时那样疯狂地急驰起来。这匹马似乎也感觉到了皇上投过来的目光,它把喷着白沫的嘴弯到胸前,翘起尾巴,好像在空中飞腾一样,四脚都不着地,姿势优美地高高抬起和前后变换着四条腿,矫健地跑了过去。
皇上的犹豫不决只延续了一会儿。他的一只穿着当时流行的又尖又窄的皮靴的脚碰了碰他骑的那匹剪短尾巴的枣红马的后腹部;他用戴白手套的手拉起缰绳,在一大群杂乱地跑动的副官陪同下向前走了。他不断往前走,不时在其他的团队旁停下来,最后罗斯托夫只在簇拥他的侍从中间看见他帽子上的白羽毛。
罗斯托夫本人双腿往后蹬,收紧肚子,觉得自己已与马融为一体,皱起眉头,但神情是幸福的,他如同杰尼索夫所说的,像魔鬼一样从皇上身旁驰过。
“皇上怎么会犹豫不决呢?”罗斯托夫想道,后来他甚至觉得这种犹豫不决也像皇上的所有行为一样,是庄严的和令人赞叹的。
“保罗格勒团的官兵真是好样的!”皇上说。
皇上面对骠骑兵站了几秒钟,仿佛有些犹豫不决。
“我的上帝!要是他马上叫我往火里跳,我是多么幸福啊!”罗斯托夫想。
罗斯托夫朝马鞍俯下身去,也拼命喊叫起来,只要能完全表达出对皇上的热情,他宁愿喊破自己的嗓子。
检阅结束后,新来的和库图佐夫部队的军官们便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谈论起奖赏、奥地利人及其服装和他们的队列来,还谈论起波拿巴,说他现在,尤其是在埃森的军团即将到来和普鲁士站到我们一边的情况下,眼看就要倒霉了。
皇上还说了些什么,罗斯托夫没有听清,这时士兵们憋足气大喊“乌拉—拉”。
但是在各个人群中谈论得最多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人们转述他的每一句话,说到他的每个动作,并且感到欣喜万分。
“只希望去死,为他而死!”罗斯托夫想。
大家只有一个愿望:在皇上的统率下尽快向敌人发动进攻。在皇上亲自指挥下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检阅后罗斯托夫和大多数军官都是这样想的。
“你们当之无愧地获得了圣格奥尔吉军旗,希望你们爱护它。”
在检阅后,大家的胜利的信心比打了两次胜仗后还要强。
如果罗斯托夫现在能为沙皇而死,他会感到多么的幸福!
九
“诸位,我衷心地感谢你们大家(每一个字罗斯托夫听起来都觉得好像是来自天上的声音)。”
在检阅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制服,带着自己的同伴贝格的良好祝愿,骑马去奥尔米茨找鲍尔康斯基,希望利用他的厚意给自己找一个好的位置,尤其是希望当重要人物的副官,他觉得在军队里这个位置特别吸引人。“罗斯托夫的父亲一次就给他寄一万卢布,他可以轻松地说,他不愿低三下四地去求任何人,也不愿去侍候任何人;而我除了自己的头脑外一无所有,应当自己去争取好的前程,应当不放过任何机会,很好利用这些机会。”
皇上对军官们说:
这一天他没有在奥尔米茨碰上安德烈公爵。现在奥尔米茨是总部和外交使团所在地,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近臣和亲信——都住在这里,看到这个城市的景象,鲍里斯的那种想跻身上层社会的愿望更增强了。
“我的上帝!假如皇上和我说话,我会怎样呢?”罗斯托夫想。“我会幸福死的。”
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虽然他穿着极其考究的近卫军制服,但是所有坐着漂亮的马车,佩戴着羽饰、绶带和勋章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近臣和军人,所有这些上等人看来要比他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高得多,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根本不可能承认他的存在。他到总司令库图佐夫的行营打听鲍尔康斯基,所有这些副官、甚至勤务兵都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他,仿佛想要告诉他,像他这样到这里来的军官多得很,这些人已使他们感到厌烦了。尽管如此,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此,他在第二天,即在十五号,午饭后又到奥尔米茨去,进了库图佐夫住的房子找鲍尔康斯基。正好安德烈公爵在家,鲍里斯被带领到一个大厅,这个大厅从前大概是个舞厅,现在放着五张床和各种不同的家具:桌子、椅子和一架古钢琴。靠近门的一个副官身穿波斯式睡衣,正坐在桌旁写东西。另一个副官,红脸肥胖的涅斯维茨基,正双手垫在脑袋底下躺在床上,与坐到他身旁的一个军官一起说笑。第三个副官正在古钢琴上弹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副官则靠在这架钢琴上跟着曲子唱着。鲍尔康斯基不在屋里。这些先生们见了鲍里斯后谁也没有动一动。鲍里斯向那个写字的副官打听,那人不高兴地转过头来,对他说鲍尔康斯基正在值班,如果要见的话,要他向左拐,到接待室去。鲍里斯道了谢后,便朝接待室走去。接待室里大约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罗斯托夫看到这微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感到自己心里涌起了对皇上的更加强烈的爱戴之情。他想要显示自己对皇上的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想哭。皇上召见了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鲍里斯进去时,安德烈公爵正轻蔑地眯起眼睛(脸上带着一种疲惫而有礼貌的特殊神情,这种神情清楚地表露出这样的意思:如果这不是我的工作,我就连一分钟也不会和您交谈),正在听一个挂着勋章的俄国老将军说话,这个将军几乎踮起脚,挺直身子,赤红的脸上露出士兵的谄媚的表情,正在向安德烈公爵报告什么。
皇上在保罗格勒团面前停住脚步,用法语对奥地利皇帝说了些什么,微微一笑。
“很好,请等一下。”他用俄语对将军说,不过带着他想要表示轻蔑时常用的法国腔调,他发现鲍里斯后,再不理那将军了(而将军则跟在他后面跑,恳求他把话听完),带着快乐的微笑朝鲍里斯点点头。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不远的地方,他的敏锐的目光老远就认出了皇上,并一直注视着他逐渐走近。当皇上到了离他二十步的地方时,尼古拉清楚地看到了皇上年轻英俊和喜气洋洋的脸,看清了脸上所有细致的特点和表情,他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戴和欣喜的感情。他觉得皇上的每一个特点,每一个动作都是十分美好的。
这时鲍里斯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以前预见到的一点,即在军队里除了写在条令里的以及人们和他自己在团里看到的那种从属关系和纪律外,还有一种更重要的从属关系,这种关系迫使这个紧束腰带的红脸将军恭敬地等着,而这时大尉安德烈公爵却可以随意地认为与德鲁别茨科依准尉谈话更为合适。鲍里斯下定决心,这决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决定今后不再根据条令里写明的从属关系,而根据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役。他现在感觉到,只是因为有人把他介绍给了安德烈公爵,他就马上变得高于那个将军,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在战斗部队里,那个将军对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操有生杀之权。安德烈公爵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近卫军骑兵制服,头戴一顶三角帽,他的令人喜爱的面孔和洪亮然而不高的嗓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很遗憾,昨天没有能见到您。我整天都和德国人在一起。曾陪魏罗特去检查部队的部署。德国人一认真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在皇上还没有到跟前时,每个团都悄然无声,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可是皇上一到它前面,团队就活跃起来和欢呼起来,这欢呼声与皇上已经走过的整个横队的欢呼声融成一片。在这些人发出的可怕的、雷鸣般的声音中,在这些变得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的方队中,几百名骑马的侍从随随便便地、队伍不整齐地、主要是无拘无束地跑动着,而在他们前面的是两个人——两位皇帝。所有受检阅的一大堆人都克制而热情地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
鲍里斯笑了笑,仿佛他知道安德烈公爵所暗示的那件众所周知的事似的。但是他第一次听到魏罗特的名字,甚至“部署”这个词也是首次听说。
“乌拉—拉!乌拉—拉!乌拉—拉!”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团队一个接一个用总进行曲的乐声来迎接皇上;接着人们高呼“乌拉—拉”,又吹起了总进行曲,又是“乌拉—拉”“乌拉—拉”的欢呼声,这些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汇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怎么,亲爱的,还想当副官?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您的事。”
他感觉到,只要这个人说一句话,这整个庞然大物(他与它连在一起,是一颗小小的沙粒)就会去赴汤蹈火,就会去犯罪,就会去死或者干出伟大的英雄事业,因此他在快要听到这句话时,不能不浑身颤抖,不能不屏住气息。
“是的,”鲍里斯说,不知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我想去求总司令;库拉金公爵曾给他写了一封信;我想提出请求只是因为,”他好像抱歉似的补充说,“我担心近卫军不会参战。”
罗斯托夫站在亚历山大皇帝首先来到的库图佐夫的部队的前列,他的感受同这支军队的每一个人的感受一样——这是一种极端激动的心情,一种意识到自身强大的自豪感和热烈爱戴那个为其举行这次盛典的人的感情。
“很好!很好!这一切等一会儿详谈,”安德烈公爵说,“先让我给这位先生通报一下,我就来陪您。”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见马蹄声。那是从两位皇帝的侍从那里传来的。两位皇帝骑马来到翼侧,第一骑兵团的号手们吹起了总进行曲。这听起来好像不是号手们在吹奏,而是军队高兴地看到两位皇帝走过来,自然地发出这些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亚历山大皇帝年轻的和亲切的嗓音。他问了一声好,第一团就高声喊道:“乌拉—拉!”——他们喊得那样震耳欲聋,那样经久不息,那样兴高采烈,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为他们构成的那个庞然大物的人数众多和力量强大而感到震惊。
在安德烈公爵去报告红脸将军的事时,这位将军显然不赞同鲍里斯关于不成文的从属关系的好处的看法,两眼盯住这个妨碍他对副官把话说完的无礼貌的准尉,看得鲍里斯觉得不自在起来。鲍里斯转过脸去,焦急地等待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来。
在奥尔米茨的前方出现了一群正在逐渐靠近的人。虽然这一天是无风天气,但是微风轻轻擦过队伍时,长矛上的小旗微微飘动起来,展开的军旗拍打着旗杆。看起来似乎军队本身在用这种轻微的动作表达他们在两位皇帝驾临时的喜悦。传来了一声口令:“立正!”接着像公鸡报晓一样,各处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于是一切都沉寂下来了。
“听我说,亲爱的,我考虑过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在和鲍里斯一起走进有古钢琴的大厅时说。“您不必去找总司令,”他接着说,“他会跟您说一大堆客套话,会请您到他这里来吃饭(‘对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役来说,这倒也不坏。’鲍里斯想),但是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现在我们这些副官和传令官快要有一个营了。我们还是这样做吧:我有一个好朋友,侍从将军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人很好;虽然这一点您可能不知道,然而问题在于现在库图佐夫及其司令部和我们大家不起任何作用,一切都集中在皇上手里;我们这就去多尔戈鲁科夫那里,我也正有事找他,我已经对他提起过您;让我们看一看,他是否有可能把您放在他身边,或者放到离太阳更近的地方。”
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一样,传来了激动的低语声:“来了!来了!”可以听见惊恐的喊声,所有部队涌起了一股忙忙碌碌地做最后准备的浪潮。
安德烈公爵通常在指导年轻人和帮助他们跻身上流社会时,总是显得特别兴奋。他由于生性高傲,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常常去接近那些能使求助的人取得成功和吸引着他自己的人。他非常乐意为鲍里斯的事奔走,便和鲍里斯一起去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在各个兵种间有一条像街道那样的通道。整个军队分三个部分,即库图佐夫的作战部队(保罗格勒团站在它的右翼的前面)、新从俄国来的普通陆军和近卫军的团队以及奥地利军队,它们彼此之间界线分明。但是所有部队的同一兵种都站在同一横队里,受统一的指挥,保持同样的队形。
当他们到达两位皇帝和他们近臣们居住的奥尔米茨行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从大清早起,就开始努力地进行紧张和忙碌的准备,到十点钟一切都已就绪。队伍已在巨大的旷野上排好。整个军队分为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再后面是步兵。
那天召开了军事会议,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成员和两位皇帝都参加了。在会上,与两位老人——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的意见相反,决定立即发动进攻,与波拿巴进行决战。当安德烈公爵带着鲍里斯到行宫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时,会议刚结束。总部所有的人还沉醉于今天会议上少壮派取得的胜利中。那些主张再等一等不要发动进攻的稳健派的声音被一致地压了下去,他们提出的论据已完全为能证明进攻有利的确凿证据所驳倒,因此会议上所说的事,即未来的战役及其无疑的胜利似乎已不是未来的事,而像是既成的事实。会议认为,所有有利条件都在我们一边。我方巨大的兵力无疑超过拿破仑的兵力,现已集中在一个地方;部队因御驾亲征士气高涨,求战心切;指挥部队的奥地利将军魏罗特对将要作战的有战略意义的地点了如指掌(巧得很,去年奥地利军队正好在将要发生战斗的地方进行过演习);前面的地形也非常熟悉,并已在地图上标明,而力量显然有所削弱的波拿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从大清早起,整束得漂亮整齐的队伍开始往要塞前面的旷野集结。一会儿可以看到几千只脚和几千把刺刀随着飘扬的军旗移动着,经过穿着另一种制服的步兵队伍,根据军官的口令停住、转弯和拉开一定距离列队;一会儿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和叮当的响声,骑兵穿着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盛装,骑着黑色的、棕色的和灰色的战马,跟在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队后面过来了;一会儿炮兵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缓缓行进,他们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车上颤动着,发出沉重的响声和散发出火绳的气味,到指定地点后排列好。将军们穿着全套阅兵服,他们或粗或细的腰部被束得紧得不能再紧了,红红的脖子被硬领托住,身上扎着武装带和挂着所有的勋章;军官们头发抹了油,穿戴得很漂亮;每个士兵的脸也都刚刮过和洗过,装具都擦得锃亮;每匹马都刷得像缎子一样光滑,湿润的鬃毛梳得一丝不乱,——大家都感觉到,正在进行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重要和庄严的事情。每一个将军和士兵都感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在这人海中自己只是一粒小沙子,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强大,意识到自己是这一巨大整体的一部分。
多尔戈鲁科夫是最热烈地主张进攻的人之一,他刚开会回来,显得精疲力竭,但很兴奋,为会上取得的胜利而自豪。安德烈公爵向他介绍了受自己庇护的鲍里斯,但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有礼貌地紧紧握了握安德烈公爵的手,什么也没有对鲍里斯说,显然他急于要把他这时在脑子里转得最多的想法说出来,便用法语和安德烈公爵交谈起来。
在鲍里斯和罗斯托夫见面后的第二天,举行了奥地利军队和俄国军队的检阅,参加检阅的既有从俄国来的生力军,也有与库图佐夫一起行军作战归来的军队。两位皇帝,俄国皇帝带着皇储,奥地利皇帝带着大公检阅八万盟军。
“亲爱的,会上我们打了一场多大的胜仗啊!上帝保佑,但愿在它之后,在战场上也打这样漂亮的胜仗。然而亲爱的,”他断断续续地和兴奋地说,“我应当承认我错怪了奥地利人,特别是错怪了魏罗特。他们办事是多么的精确,多么的仔细,对地形是多么的熟悉,对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条件,所有微小的细节看得是多么清楚啊!不,亲爱的,再也想象不出还有比我们现在更有利的条件了。奥地利人的精细与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您还需要什么呢?”
八
“那么说,进攻已最后决定了?”鲍尔康斯基问。
罗斯托夫等到安德烈公爵已经出去后,才想起应当怎样回答他。他因为刚才忘记说这话,更加生气。他立即吩咐备马,冷冰冰地与鲍里斯告了别,便回自己的驻地去了。他明天要不要到总部去向这个装腔作势的副官提出决斗,还是真的不要做这件事——路上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时而他愤恨地想,要是能看到这个矮小虚弱然而高傲的人在他枪口下惊恐的样子该有多么高兴,时而他惊奇地感到,他很愿意有一个像他所憎恨的小副官那样的朋友,而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您知道,亲爱的,我觉得波拿巴已完全把他的拉丁文丢了。您知道,今天接到了他给皇上的信。”说到这里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可是我要对您说,”安德烈公爵平静而又威严地打断他的话,“您想要侮辱我,而且我也认为如果您没有足够的自尊的话,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是您得承认,这样做的时间和地点都选择得不好。这几天我们大家都将参加一场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依说他是您的老朋友,不幸得很,我使您感到讨厌,这与他完全无关。不过,”他站起来说,“您知道我的姓名,也知道哪里可找到我;但是不要忘记,”他补充说,“我一点也不认为我自己和您受了侮辱,不过我作为一个年纪比您大几岁的人,劝您不要做这件事。就这样,德鲁别茨科依,星期五检阅后我等着您;再见。”安德烈公爵最后说,朝两人鞠了一躬,出去了。
“原来如此!他信里说了些什么?”鲍尔康斯基问。
“我讲的不是您,”他说,“我并不认识您,说实话,也不想认识。我讲的是一般司令部里的人。”
“他能说什么呢?这样那样,如此等等,只是为了赢得时间。我对您说,他已落到我们手里了,这是真的!但是最有意思的是,”他突然温和地笑起来说,“怎么也想不出回信如何称呼他。如果不称他执政,自然也不能称他皇帝,那么我觉得可称他波拿巴将军。”
这时在罗斯托夫心里产生了一种恼怒与对这个平心静气的人的尊重两者结合在一起的奇怪感觉。
“但是在不承认他是皇帝和称他波拿巴将军之间是有区别的。”鲍尔康斯基说。
“您认为我就属于这样的人?”安德烈公爵带着心平气和的、特别愉快的微笑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多尔戈鲁科夫打断他的话很快地笑着说。“您认识比利宾,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建议信上写‘篡位者和人类的敌人收’。”
“不错,确实有很多故事!!”罗斯托夫大声说,他用变得狂怒的目光一会儿看看鲍里斯,一会儿看看鲍尔康斯基。“不错,故事很多,但是我们的故事是那些冒着敌人的炮火进行战斗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有分量,而不是那些待在司令部里什么也不干、光知道受奖赏的公子哥儿们的故事。”
多尔戈鲁科夫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现在关于这场战斗流传着很多故事。”
“就这样写了?”鲍尔康斯基问。
鲍尔康斯基看出了这个骠骑兵的心理,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略带轻蔑地笑了笑。
“但是比利宾还是想出了一个正经的头衔。这是一个机智而又聪明的人……”
“我参加了。”罗斯托夫恼怒地说,他话里带刺,似乎想侮辱这个副官。
“怎么称呼?”
“您刚才好像在讲申格拉本的战斗?您参加了吗?”
“致法国政府首脑。Au chef du gouvernement français。”多尔戈鲁科夫严肃而又愉快地说。“这确实很好吧?”
他朝整个房间环视了一下,朝罗斯托夫转过身来,他没有理睬罗斯托夫的那种正在变为恼怒的难以克服的孩子气的窘态,说道:
“很好,但是他会很不喜欢。”鲍尔康斯基说。
“您的那件事,”安德烈公爵又对鲍里斯说,“我们以后再谈,”他又打量了一下罗斯托夫。“检阅后您来找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噢,会很不喜欢的!我的兄弟了解他,在巴黎时不止一次地在现在的这位皇帝那里吃过饭,我的兄弟说,此人老于世故,没有见过比他更敏锐和更狡猾的人;您知道,是法国人的机灵和意大利人的做作的结合。您听说过他与马尔科夫伯爵的笑话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个人能和他周旋。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极了。”
贝格利用机会特别有礼貌地打听,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给普通陆军的连长发双饷。安德烈公爵带着微笑回答道,对国家的如此重要的法令他不能随便发表意见,于是贝格快乐地笑了。
于是爱说话的多尔戈鲁科夫一会儿转向鲍里斯,一会儿转向安德烈公爵,讲起这个故事来,说波拿巴想要试一试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故意把手绢丢在他面前,停住脚步,看着他,大概是等马尔科夫替他捡起来,而马尔科夫立刻把自己的手绢丢在旁边,然后捡起了自己的手绢,却没有捡波拿巴的。
“大概还要向前推进。”鲍尔康斯基回答道,看来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多说。
“妙极了。”鲍尔康斯基公爵说。“是这么回事,公爵,我来找您是来替这个年轻人求情的。您知道……”
故事刚讲到一半,当他说到“你想象不到,冲锋时你会有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感觉”时,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进了房间,鲍里斯正在等他。安德烈公爵喜欢对年轻人采取庇护的态度,见到人们有求于他非常得意,头一天鲍里斯已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他对鲍里斯有好感,便乐意满足这个年轻人的请求。他是奉库图佐夫之命送文件给皇储的,顺便来看鲍里斯,希望能单独见到他。他进了房间,看见一个正在大讲战斗经历的普通陆军的骠骑兵(安德烈公爵最讨厌这一类人),便朝鲍里斯亲切地笑了笑,皱了皱眉头,眯起眼朝罗斯托夫看了一眼,微微弯下身子,疲惫地和懒洋洋地坐到了沙发上。他碰到这一伙粗俗的人,心里很不高兴。罗斯托夫看出这一点后,脸涨得通红。但是这对他来说无所谓,因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他朝鲍里斯看了一眼,发现鲍里斯似乎为他这个一般部队的骠骑兵而害臊。尽管安德烈公爵带着嘲讽的语气令人不快,尽管罗斯托夫根据普通陆军的观点瞧不起所有司令部的小副官(显然,进屋来的军官也属于这一类人),他还是发窘了,涨红了脸,不说话了。鲍里斯问司令部有什么消息,并且有分寸地打听我们有什么打算。
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一个副官进屋来叫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去见皇帝。
但是鲍里斯发觉罗斯托夫要嘲笑贝格,便巧妙地把话头引开了。他请罗斯托夫讲一讲在什么地方和怎样负的伤。罗斯托夫很高兴这样做,他便讲了起来,在讲的过程中愈来愈兴奋。他向他们讲了申格拉本的战斗,讲得完全像人们通常讲他们参加的战斗一样,也就是说,把战斗讲得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讲他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讲得非常动听,但完全不是它的实际情况。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年轻人,他绝不会有意地说假话。他开始讲的时候想要把一切讲得完全和事实一样,但是不知不觉地、不由自主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谎来。他面前的听众和他自己一样,已经许多次听过关于冲锋的故事,对什么是冲锋已有一个固定的看法,希望从他那里也听到同样的故事,如果他对他们讲真话,那么他们要么不会相信他的话,要么更坏,会认为是罗斯托夫自己不好,以致他没有遇到那些讲骑兵冲锋的人通常遇到的事。他不能向他们简单地讲述大家如何纵马快跑,而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扭伤了手臂,为了逃避法国人追击,拼命往树林里跑。再说,为了讲出实际发生的一切,需要努力克制自己,只讲发生过的事。讲真话是很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这样做。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激动得浑身冒火,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像一阵狂风朝敌阵袭去;冲入敌阵后左砍右杀;马刀开了荤,他砍得筋疲力尽摔下马来,如此等等。他就对他们讲了这些。
“啊,真不巧!”多尔戈鲁科夫急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您知道,我很乐意尽力为您和为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帮忙。”他带着和蔼诚恳而又快活轻率的表情再一次握了握鲍里斯的手。“但是你们瞧……下一次再说吧!”
“是的,这好极了。”罗斯托夫微笑着说。
鲍里斯这时感到自己已与上层有权势的人物很接近,心里非常激动。他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接触到了那些指导着部队的全部规模巨大的运动的发条,而他在自己团里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顺从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他和安德烈公爵跟着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到了走廊里,遇见了一个从皇上房间的门里出来(多尔戈鲁科夫正好从这扇门进去)的身材不高的文官,此人长着一张聪明的脸,下巴颏明显地朝前伸出,但是并不损害他的容貌,却使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生动活泼。这个身材不高的人像对自己人一样,对多尔戈鲁科夫点了点头,径直朝安德烈公爵走来,开始用专注和冷淡的目光端详着,看来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对他鞠躬或给他让路。可是安德烈公爵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让路;他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于是这个年纪还不太大的人转身沿着走廊的一边过去了。
“您相信吗,伯爵,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错。您知道,伯爵,我不是吹牛,我可以说,下达给团的命令我背得烂熟,条令也背得像‘我们在天上的父’一样。因此我的连里不会有什么疏漏。我心里很踏实。我去了。(贝格欠起身,当场表演他如何敬着礼去见亲王。说真的,很难装出比他更恭敬和更得意的样子了。)他像常说的那样,斥责我,骂我;像常说的那样,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又是‘阿尔纳乌特人’,又是‘鬼东西’,又是‘把你充军到西伯利亚去’,”贝格带着机敏的微笑说,“我知道我没有错,因此没有做声,难道不应这样吗,伯爵?‘你怎么,哑巴了?’亲王叫喊起来。我还是不说话。您想怎么着,伯爵?第二天命令中没有提这事;可见不慌张多么重要!就是这样,伯爵。”贝格点着烟斗抽起来,吐着烟圈说。
“这是谁?”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又一次聚精会神地看了鲍里斯一眼,叹了口气。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喝着酒,谈话变得热烈起来。两个近卫军军官讲他们的行军,讲他们在俄国、波兰和国外受到的欢迎。讲他们的指挥官康斯坦丁亲王的言行以及关于他的善良和急躁的笑话。贝格像平常一样,在事情不涉及他个人时保持沉默,但是一说到关于亲王如何急躁的笑话,便津津有味地讲述起他在加利西亚曾与亲王谈过话的事,当时亲王到各部队视察,见到动作不规范非常生气。贝格面带愉快的笑容追述说,当时亲王大发雷霆,骑马到他跟前,喊道:“全是阿尔纳乌特人!”(这是皇储发火时爱说的口头语),并传令把连长叫来。
“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这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
“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又正直,又招人喜欢。”鲍里斯说。
“就是这些人,”当他们两人走出行宫时,安德烈公爵不禁叹息地说,“就是这些人决定着各国人民的命运。”
“派人去叫他,派人去叫他!你说,这个德国佬怎么样?”罗斯托夫带着轻蔑的微笑说。
第二天部队出发了,鲍里斯直到奥斯特利茨战役前既未能去鲍尔康斯基那里,也未能去多尔戈鲁科夫那里,他暂时还留在伊兹梅尔团里。
“要不要现在去把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叫来?”鲍里斯说。“让他陪你喝,我不行。”
十
加夫里洛老头拿来了酒。
十六日清晨,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杰尼索夫骑兵连(该连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从宿营地出发,像常说的那样前去参加战斗,它跟着其他纵队走了将近一俄里后,奉命在大道上停住。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第一和第二骠骑兵连、几个步兵营和炮队从他身旁过去,过去的还有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两位将军以及副官们。他往常的那种在临战前感到的全部恐惧,他用来克服这种恐惧的整个内心斗争,还有他想作为一个骠骑兵在这次战斗中立功的所有梦想,如今都消失和落空了。他们的连被留在预备队里,尼古拉·罗斯托夫无聊地和闷闷不乐地度过了这一天。八点多钟他听到了前面的枪炮声和喊“乌拉”的声音,看见了往后方运送的伤员(他们人数不多),最后看见一百名哥萨克押送着整整一队法国骑兵。可以看出,战斗结束了,显然这场战斗不大,但是很顺利。往回走的士兵和军官们讲述着辉煌的胜利,讲如何占领维绍和俘虏一整个法国骑兵连。头天夜里下了寒冷的霜冻,而白天天气晴朗,秋天快乐的阳光与胜利的消息同时来临,这消息不仅参战者在讲述,而且也从在罗斯托夫身边来来往往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们脸上快乐的表情里流露出来。这更使尼古拉内心感到压抑,因为他白白地经受了临阵前的恐惧,在这欢乐的一天里无所事事。
他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鲍里斯的眼睛,看来他是在徒然地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
“罗斯托夫,过来,咱们喝一杯解解愁!”杰尼索夫喊道,这时他已在路边坐下来,面前放着一个军用水壶和下酒菜。
“原来如此!”罗斯托夫说,看来他想的是别的事。
军官聚集在杰尼索夫的食品箱周围,边吃边谈。
“因为既然进了军界,就应尽可能地争取有一个好的前程。”
“瞧,又押来了一个!”一个军官指着一个被俘的法国龙骑兵说,他由两个步行的哥萨克押着。
“为什么?”
其中的一个牵着一匹从俘虏那里缴获的高大漂亮的法国马。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好;但是我承认,我非常希望当副官,而不愿待在第一线。”
“把马卖了!”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说。
“而你还是一个外交家。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好的,大人……”
“我看,你还是一个幻想家。”鲍里斯摇着头说。
军官们站起身来,围住了两个哥萨克和法国俘虏。这个法国龙骑兵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阿尔萨斯人,说带有德国口音的法语。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脸涨得红红的,一听见有人说法语,便很快同军官们说起话来,一会儿对这个人说,一会儿又对那个人说。他说,他本来不会被俘的;他被俘不能怪他,而要怪派他去取马被的班长,因为他提醒过班长,俄国人已到那里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请不要伤害我的小马,同时抚摸着自己的马。可以看出,他并不十分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他时而为自己的被俘辩解,时而又像在自己的长官面前那样,显示他作为一个士兵的勤奋和对执行任务的热心。他给我们的后卫部队带来了对我们来说非常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鲜活泼的气氛。
“这是侍候人的差使!”
哥萨克以两个金币的价钱卖了马,买主是罗斯托夫,因为他收到家里带来的钱后成为军官中最富有的人。
“为什么?”鲍里斯问。
“请不要伤害我的小马。”当罗斯托夫接过这匹马时,那个阿尔萨斯人和气地对他说。
“我什么也不需要,谁的副官也不当。”
罗斯托夫微笑着安慰那个法国龙骑兵,并给了他一些钱。
“怎么这封信有鬼用?”鲍里斯捡起信,看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说。“这封信对你很有用。”
“走,走!”一个哥萨克说,碰碰俘虏的手,要他继续往前走。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它有鬼用!”
“皇上!皇上!”突然骠骑兵中间响起了叫喊声。
“你干吗把信扔了?”鲍里斯问。
大家都跑动起来,忙乱起来,罗斯托夫看见后面的路上有几个帽子上饰有白帽缨的人骑着马过来。在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各就各位,开始等待。
“真是胡来!我才不需要呢。”罗斯托夫说,把信扔到桌子底下。
罗斯托夫不记得和没有感觉到是如何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和骑上马的。他因没有参加战斗而感到的遗憾,他因整天只见一些熟面孔而产生的无聊乏味的感觉顿时消失了,他关于自己的各种想法也一下子不见了;他由于离皇上很近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感觉。他觉得现在离皇上很近就是对今天未能参战的损失的补偿。他像一个等到了盼望中的幽会的情人一样感到幸福。他不敢在队列中回头看而且也没有回头看,凭他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的感官感觉到他正在逐渐走近。他感觉到这一点不仅仅只是因为听见了一群人骑着马过来时发出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皇上的临近,他周围变得愈来愈亮堂,愈来愈欢乐,愈来愈有意义和充满节日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这个太阳愈来愈近了,向四周放射出温和而又庄严的光芒,现在他已感觉到阳光已照射到自己身上,他听见了他的声音——一种亲切的,平静的,庄严的,同时又是普普通通的声音。如同罗斯托夫一定会感觉到的那样,周围变得死一般地寂静,在这寂静中响起了皇上说话的声音。
在亲人的信里还附有给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是老伯爵夫人根据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建议通过熟人弄来的,她把介绍信带给儿子,要他交给收件人,好好利用它。
“这是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吗?”他问道。
“唉,我真是一头猪,我一次也没有写信,把他们吓得够呛。唉,我真是一头猪!”他再一次说,突然涨红了脸。“好吧,你叫加夫里洛去买酒吧!咱们喝一杯……”他说。
“是预备队,陛下!”一个人回答道,在那个非人间的声音问了“这是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吗?”后,这个声音就显得完全是普通人的了。
“什么?”
皇上走到罗斯托夫面前停住了。他的脸比三天前检阅时显得更为俊美。这张脸非常年轻,喜气洋洋,焕发出天真无邪的青春,使得它好像一个十四岁的活泼的少年的脸,同时仍不失皇帝的脸的庄严。皇上顺便看了看骑兵连,他的目光与罗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超过两秒钟。不知皇上是否了解此时罗斯托夫心里的全部想法(罗斯托夫觉得他是完全了解的),但是他用他的蓝眼睛看了罗斯托夫的脸大约两秒钟。(从他的眼睛里发出轻柔的和温和的光。)然后他突然扬起眉毛,左脚猛刺了一下马,朝前驰去。
“唉,我真是个畜生!”罗斯托夫一面读信,一面说。
年轻的皇帝听见从前卫部队传来的枪炮声,克制不住亲临前线的愿望,不顾近臣们的劝阻,于十二时离开了他所在的第三纵队,向前卫部队奔驰而去。他还没有到达骠骑兵那里,几个副官就给他送来了战斗已顺利结束的消息。
贝格穿上清洁得一尘不染、没有一个污渍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那样向上翘起,从罗斯托夫的目光里得知他的常礼服已受到注意后,便带着愉快的微笑出了房间。
这场只俘获了一个法国骑兵连的战斗被说成战胜法军的辉煌胜利,因此皇上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硝烟未散的时候,都相信法国人已被打败,正在被迫撤退。在皇上过去后不到几分钟,保罗格勒团的一个营奉命向前推进。在德国小城维绍,罗斯托夫再次见到了皇上。在城市的广场上,皇上到来前曾发生相当激烈的枪战,那里还躺着尚未来得及运走的几具尸体和几个伤员。皇上在文武侍从的簇拥下,骑着一匹与检阅时不同的剪短尾巴的枣红马,侧着身子,用优雅的姿势把带柄金框眼镜举到眼前,瞧着一个趴在地上、不戴军帽、满头是血的士兵。这个伤兵非常肮脏、粗野和丑陋,可是离皇上那么近,罗斯托夫为此觉得心里很难受。他看到皇上拱起的肩膀好像发冷似的颤动了一下,他的左脚开始痉挛性地用马刺刺马。那匹训练有素的马冷静地望望四周,站在原地不动。下了马的副官们抬起了受伤的士兵,把他放在抬过来的担架上。这个士兵呻吟起来。
“您到房东那里去吧,他们曾请您去。”鲍里斯插进来说。
“小声点,小声点,难道不能小声点吗?”皇上说,看来他比那个垂死的士兵还要痛苦,说着骑马走了。
“唉,伯爵,哪能呢?我完全懂得。”贝格站起身来用喉音低声说。
罗斯托夫看见皇上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听见他在离开时用法语对恰尔托里日斯基说:
“听我说,贝格,亲爱的,”罗斯托夫说,“如果我看见您收到家信,遇到自己人,并且想打听所有的情况的话,那么我就会马上走开,以免妨碍你们。听我说,请您走开,到什么地方去都行……见鬼去吧!”他喊了一声,立即抓住他的肩膀,亲切地看着他的脸,显然竭力想使他的粗鲁的话变得缓和些,补充说道:“您是知道我的,不要生气;亲爱的,我对我们的老熟人说的是心里话。”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多么可怕的事!Quelle terrible chose que la guerre!”
“给您带来的钱真不少。”贝格看着沙发上的沉甸甸的钱包说。“伯爵,我们就靠这饷银勉强过日子。我对您讲讲我自己……”
前卫部队驻扎在维绍的前方,能看得见敌散兵线,在一整天里,只要稍一交火,敌人就把地方让给我们。皇上表扬了前卫部队,答应给以奖赏,并发给人们双份伏特加。野营的篝火烧得比昨天夜里还要旺,士兵们的歌声更为欢乐。杰尼索夫在这一天夜里摆酒庆祝自己升为少校,而已经喝得相当多的罗斯托夫在宴会快结束时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是他说,“不是像正式宴会上所说的那样,为皇帝陛下的健康干杯,而是把他看做一个善良的、有魅力的和伟大的人,为这样一个人的健康干杯;让我们为他的健康和为一定打败法国人干了这一杯!”
罗斯托夫拿起信,把钱扔在沙发上,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开始读信。他读了几行,恶狠狠地朝贝格瞪了一眼。遇到贝格的目光后,罗斯托夫用信遮住脸。
“既然我们以前也在打仗,”他说,“并且像在申格拉本那样,给了法国人以回击,那么现在皇上亲临前线,又该怎么样呢?我们大家可以为他去死,甘心情愿去死。是这样吧,诸位?也许我说得不大对头,我喝多了;但是我这样觉得,你们也一样。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拉!”
“现在我把你的钱和信给你。”他补充说。
“乌拉—拉!”响起了军官们热情洋溢的欢呼声。
他走到床前,从干净的枕头底下拿出钱包,叫人去买酒。
老骑兵上尉基尔斯滕也热情地喊着,他的真诚程度并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
“如果一定要喝的话。”他说。
当军官们干了杯并把杯子摔了后,基尔斯滕给另一些杯子倒上酒,手里拿着一杯酒走到士兵们的篝火旁,他身上只穿一件衬衣和马裤,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从敞开的衬衣里露出雪白的胸脯,摆出一副庄严的姿势,举起一只手,在篝火的火光中站住。
鲍里斯皱起了眉头。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干杯,乌拉—拉!”他用一个老骠骑兵的豪放的男中音喊道。
“啊,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我说,你派人去买点酒来。”
骠骑兵们聚集起来,一齐大声地跟着喊叫起来。
于是两个朋友相互述说起自己的体验来——一个讲他们骠骑兵的狂饮和战斗生活,另一个讲在高官显爵指挥下服役的乐趣和好处等等。
深夜里,当大家都散了后,杰尼索夫用他短粗的手拍了拍他喜爱的罗斯托夫的肩膀。
“是这样,真了不起,真了不起!”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这次行军也很不错。你知道,皇储经常骑马跟着我们的团,因此我们有一切便利条件和照顾。在波兰,接待得多么好啊,还举行宴会和舞会——这些我都无法形容!皇储对我们所有的军官们都很宽厚。”
“行军作战时无人可爱,他就爱上了沙皇。”他说。
“看见了吧。”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要拿这个开玩笑,”罗斯托夫大声说,“这是那么高尚,那么美好的感情,那么……”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只晃了晃挂在军服上的士兵圣格奥尔吉十字勋章,指着包扎着的手臂,微笑着看了贝格一眼。
“我相信,我相信,亲爱的,我同意,我赞成……”
“你说话嗓门怎么这样大?你会把他们吓着了的。”鲍里斯说。“我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他补充说,“我昨天才通过我认识的一个库图佐夫的副官——鲍尔康斯基带信给你。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把信送到……你说说,你怎么样?已参加过战斗了?”鲍里斯问。
“不,你不明白!”
“怎么,挺漂亮吧?”他眨了眨眼说。
说着罗斯托夫站起身来,开始在篝火之间徘徊,心里想着,哪怕不是为救皇上的性命(这一点他连想都不敢想)而死,而只不过是死在他的眼前,那该是多大的幸福啊。他确实爱上了沙皇,珍惜俄国军队的荣誉,满怀着未来胜利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的那些值得记忆的日子里,不只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情,这时俄国军队十分之九的人虽然没有那么热烈,但是也都爱上了自己的沙皇和珍惜俄国军队的荣誉。
德国女房东听见罗斯托夫大声说话,便从门里探出头来。
十一
“唉,你们这些可恶的不务正业的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好像刚参加游艺会回来一样,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罗斯托夫指着溅满污泥的马裤,摆出鲍里斯未见过的大兵的派头,用鲍里斯未曾听到过的男中音说。
第二天,皇上驻跸在维绍城。御医维利埃曾几次奉旨前去看望。在总部和附近的部队里流传开了圣体欠安的消息。据近臣们说,皇上吃不下东西,夜里睡得很不好。圣体欠安的原因是由于伤亡的人的样子给富于同情心的皇上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
他们几乎半年没有见面了;他俩正值刚在生活道路上迈出头几步的年龄,彼此都发现对方有巨大的变化,这是他们在生活中迈出头几步时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完全新的反映。两人自从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变化确实都很大,他们都想尽快地向对方显示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
十七日黎明时分,一个打着军使旗帜求见俄国皇帝的法国军官被从前哨带到维绍。这个军官名叫萨瓦里。皇上刚入睡,因此萨瓦里需要等他醒来。中午萨瓦里被召见,一个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骑马去法军的前哨。
“我的老天爷!你变得多厉害!”鲍里斯迎着尼古拉站起来,但是站起来时没有忘记把倒下来的棋子放好,他想拥抱尼古拉,但尼古拉躲开了他。尼古拉带着年轻人害怕墨守成规的特殊想法,不愿模仿他人,而用新的、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感情,只求不像老一辈那样装腔作势,他想在与老友重逢时来一点特殊的:他想设法掐一下鲍里斯,推他一把,但无论如何也不像大家那样和他亲吻。而鲍里斯则相反,他平静而又友好地抱住罗斯托夫,吻了三下。
听说萨瓦里此行的目的是提出议和以及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晤的建议。皇上拒绝亲自参加会晤,这使得全军感到高兴和自豪;决定由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代替皇上与萨瓦里一起前去见拿破仑,如果谈判与预料的相反,目的确实是为了议和的话,那么就与他谈。
“终于找到他了!”罗斯托夫喊叫起来。“贝格也在这里!喂,小孩,快睡觉觉去吧!”他大声重复着奶妈的话,过去他和鲍里斯常说这句话取乐。
傍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直接去找皇上,与皇上单独地谈了很久。
这时门开了。
十一月十八和十九两天,部队继续前进,敌军的前哨在短时间的交火后往后撤退。从十九日中午起,军队的上层人来人往,开始了紧张而又忙碌的活动,这活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即二十日的早晨,就在这一天发生了难忘的奥斯特利茨战役。
“我会努力想办法的。”贝格回答道,他摸了摸卒子,又放下了。
在十九日的中午前,人员的来往,热烈的谈话,忙碌的奔走,副官的派遣等等还只限于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内;这一天的午后,这些活动已转移到库图佐夫的总部和各纵队指挥官的司令部。傍晚,这些活动通过副官们扩散到了全军的各个角落和各个部分,而到十九日夜里,八万联军从宿营地出来,形成一支九俄里长的庞大队伍,人声鼎沸地动作起来,向前进发了。
“走啊,看您如何从这里跑出去?”他说。
早晨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开始的集中活动推动着以后的整个活动,这种集中活动好像钟楼上的大钟中心的轮子启动时第一次转动一样。一个轮子慢慢地转动起来,第二个、第三个轮子也跟着转起来,于是轮子、传动装置、齿轮愈转愈快,自鸣钟开始报时,数字开始跳出来,时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指示着运动的结果。
近卫军的整个行军过程像游玩一样,他们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日的行程不长,背囊用马车拉着,奥地利当局在每一个休息地点都为军官们准备精美的饮食。团队在进出城市时奏着乐,根据亲王的命令,在整个行军过程中人们都齐步走,而军官则在自己的位置上步行(近卫军人都以这种行军方式而自豪)。在行军期间,鲍里斯一直与现已成为连长的贝格走在一起,并且住在一起。贝格在行军中担任连长后,已以其善于执行命令和办事认真取得了长官的信任,他的经济上的事也安排得很好;鲍里斯在行军途中结识了许多可能对他有用的人,并利用皮埃尔给他的一封介绍信认识了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部谋得一个职位。现在贝格和鲍里斯在最后一次白天行军后已休息了一会儿,穿得干干净净和整整齐齐的,坐在分配给他们的房子里的圆桌旁下棋。贝格在两膝之间夹着点燃了的烟斗。鲍里斯以其特有的认真劲儿用白净的小手把棋子摆成金字塔形状,在等待对方出棋时望着贝格的脸,显然心里在想下棋,因为他任何时候想的都是正在干的事。
军事机器也像钟表的机器一样,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不可遏止地转动下去,直到达到最后的结果为止;而机器的那些尚未动起来的部件,在受到传动之前,是漠然地一动不动的。轮子用齿咬住轴,在轴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转动的传动装置因转速快而咝咝响,而旁边的一个轮子却静止不动,仿佛要这样一动不动地停几百年似的;但是到一定时刻,它被另一部件带动了,就跟着转起来,弄得咯吱作响,融入到了统一的运动中,而这个运动的结果和目的它是不知道的。
这一天尼古拉接到鲍里斯的一个便函,便函通知说,伊兹梅尔团将在不到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将等着他,以便把信和钱交给他。现在尼古拉特别需要钱,因为部队行军作战回来后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营地里挤满了货物齐备的随军商贩和奥地利犹太人,他们兜售着各种诱人的物品。保罗格勒团的军人们的酒宴一个接着一个,庆功的活动不断,他们常到新来奥尔米茨的匈牙利女人卡罗琳娜所开的一家有女招待的酒店去。罗斯托夫不久前庆祝自己晋升为骑兵少尉的喜事花了不少钱,又买了杰尼索夫的战马贝都因,因此欠了同事们和随军商贩一大笔债。接到鲍里斯的便函后,他便和同事们去奥尔米茨,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瓶葡萄酒,然后一个人前去近卫军营房寻找自己童年的朋友。这时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军官的服装。他身上穿着一件佩戴着士兵十字勋章的破旧的士官生上衣和一条同样破旧的、补了一块旧皮子的马裤,佩着一把军官用的马刀;他骑的是一匹顿河马,这是在行军中从一个哥萨克那里买来的;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子剽悍地歪戴着。他在快到伊兹梅尔团的营地时心里想,他的这副身经百战的骠骑兵的模样一定会使鲍里斯和他的近卫军同伴们大吃一惊。
在钟表里,无数不同的齿轮和传动装置的复杂运动产生的结果只是报时的时针的缓慢而平稳的移动,与此相似,作为十六万俄国人和法国人以及这些人的激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自豪、恐惧、欣喜等等的所有复杂运动的结果的,只是这次被称为“三皇大战”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失利,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人类历史的钟面上的缓慢移动。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正在做第二天接受两位皇帝——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的检阅的准备。刚从俄国到达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第二天上午十时前出发直接去奥尔米茨接受检阅。
这一天安德烈公爵值班,寸步不离地待在总司令身边。
七
傍晚五点多,库图佐夫来到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在皇上那里待了一会儿后,去看总管宫廷事务的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全家人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起草和誊清给尼科卢什卡的信;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心下,为新提升的军官准备治装费和各种必需物品。办事非常能干的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甚至在部队里为自己与自己的儿子通信找到了门路。她曾有机会把自己的信送给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亲王转交。罗斯托夫一家人认为,国外的俄国近卫军似乎是一个完全固定的地址,如果信能送到指挥近卫军的亲王那里,那么它没有理由不会送到就在那里附近的保罗格勒团;因此决定把信和钱通过亲王的信使送给鲍里斯,再由鲍里斯转交尼科卢什卡。托人带的信有老伯爵的、伯爵夫人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除了信外,还有伯爵给儿子准备的六千卢布治装费和各种不同的物品。
鲍尔康斯基利用这个时间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打听战争的详细情况。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不知为何心情不好,很不满意,同时大本营对老人也不满意,他从那里所有的人跟他说话的腔调中听出他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某些事情,因此想找多尔戈鲁科夫谈一谈。
“文笔多么优美,描述得多么动人啊!”她在读信的描述部分时说。“他的心灵多么高尚啊!关于自己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只说到一个杰尼索夫,而他自己想必比所有的人都勇敢。只字不提自己受的苦。他的心有多好!就同我了解他的那样!他记得所有的人!谁都没有忘记。我总是说,在他还只有这么大的时候,我总是说……”
“您好,亲爱的。”正在和比利宾坐在一起喝茶的多尔戈鲁科夫说。“庆祝会放在明天。您的老头子怎么样?情绪不好?”
尼科卢什卡的信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为应当听一听的人,需要到把这封信攥在手里的伯爵夫人跟前来。来听的人有家庭教师、奶妈、米坚卡和几个熟人,伯爵夫人在读信时每一次都有新的乐趣,每一次都从这封信里发现她的尼科卢什卡的新的美德。她觉得又奇怪,又非同寻常,又高兴,想不到她的儿子,那个二十年前勉强可以觉察到在肚子里伸着小胳膊、蹬着小腿的儿子,那个曾为他与过分溺爱的伯爵吵过架的儿子,那个先会说“梨”、然后才会说“奶奶”的儿子,如今在那里,在异国的土地上,在陌生人中间成了一个英勇的军人,一个人没有别人帮助和指导在那里干着他的男子汉的事。古往今来,世界上的孩子们都是不知不觉地从摇篮里出来长大成为男子汉的,而对伯爵夫人来说这种经验并不存在。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在长大成人的每个时期的成长都是非同寻常的,好像从来没有过千百万这样长大的人似的。如同二十年前难以相信一个待在她心脏下面的一个小生命到时候会哭、会吮吸奶头和会说话一样,现在她也难以相信这个小生命会成为坚强的、勇敢的男人,而根据这封信来看,还成为儿子们和一般人的楷模。
“不能说情绪不好,但是我觉得他希望别人再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说得完全对,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这是像谁呢!”伯爵夫人想。
“在军事会议上人们已听过他的意见了,如果他说得有道理,还会听他的;但是在波拿巴最害怕决战时,拖延和观望是不行的。”
“您哭什么呀,妈妈?”薇拉说。“根据他信里写的一切,应当高兴,不应当哭。”
“是的,您见到他了吗?”安德烈公爵问。“波拿巴怎么样?他给您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她看见伯爵,朝他伸出双臂,搂住他的秃头,越过秃头又朝那封信和儿子的像看了一眼,为了吻它们,稍稍把秃头推开了一点。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进了房间,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尼科卢什卡参加的行军和两次战斗以及升为军官的情况,然后说他吻妈妈和爸爸的手,请他们为他祝福,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向谢林先生问候,还向绍斯太太和奶妈问好,再就是请代他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想念她。索尼娅听了这些话,脸红了,顿时热泪盈眶。她经受不住向她投过来的目光,便朝大厅跑去,她飞快跑着,旋转起来,衣服鼓得像气球,满脸通红,微笑着坐到地板上。伯爵夫人哭着。
“是的,见到了,并且深信他最害怕的就是决战。”多尔戈鲁科夫又说了一次,看来他非常重视自己在和拿破仑见面后作出的这个总的结论。“要是他不害怕决战,为什么要求举行这次会晤和进行谈判呢?主要的,为什么要退却呢?要知道退却是违反他的整个作战方法的。请相信我的话:他害怕,非常害怕决战,他的末日到了。我可以对您这样说。”
“好了!”她对伯爵说,得意地指着伯爵夫人,这时伯爵夫人一只手捧着鼻烟壶,另一只手拿着信,一会儿把嘴唇贴在鼻烟壶上儿子的像上,一会儿又贴在信上。
“请您讲一讲,他这个人怎么样?”安德烈公爵还问道。
开头他听见心平气和的说话声,接着只听见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个人的声音,她说了一段很长的话,然后听见一声喊叫,往下是一阵沉默,然后又听见两人一齐高高兴兴地说起来,再往后是脚步声,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给他开了门。她脸上带着自豪的表情,好像一个外科大夫做完了一个困难的手术后让人进去欣赏他高超的技术一样。
“他穿着一身灰色礼服,非常希望我称他‘陛下’,但是使他感到伤心的是,他没有从我口中听到任何头衔。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道,微笑着回头看看比利宾。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开始注意地听。
“虽然我非常敬重老库图佐夫,”他接着说,“但是现在波拿巴确实已掌握在我们手里了,要是我们总是等待什么,让他有机会溜掉或欺骗我们,那还了得!不,不应忘记苏沃洛夫和他的信条:不要让自己处于挨打的地位,而要主动进攻。请相信我的话,在战场上年轻人充沛的精力常常要比像费边那样采用拖延战术的老将的经验更能指出正确的途径。”
“别进去,”她对跟在她后面的老伯爵说,“您过一会儿再进来。”说着带上了门。
“但是我们从哪里向敌人发动进攻呢?今天我去过前哨阵地,还确定不了敌人的主力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在吃午饭时听了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暗示后思想有了准备。她回房后坐在圈椅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鼻烟壶上儿子小小的画像,泪水不断涌上了她的眼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手里拿着信,踮着脚走到了伯爵夫人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陈述他自己拟定的进攻计划。
“不比你笨,亲爱的。”九岁的彼佳说,那口气仿佛是一个老旅长一样。
“唉,这反正都一样。”多尔戈鲁科夫急忙说,他站起身来,把地图在桌上摊开。“所有情况都预先考虑到了:如果他在布吕恩附近的话……”
“彼佳,你真笨。”娜塔莎说。
于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讲了魏罗特的侧进计划,讲得既匆忙又不清楚。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好意思,”刚被娜塔莎说了一句正在生气的彼佳说,“因为她爱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新成为别祖霍夫伯爵的同名者);现在又爱上了这个歌手(彼佳这样称呼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人):就因为这样她觉得不好意思。”
安德烈公爵开始提出不同意见,并证明自己的计划同魏罗特的计划一样好,遗憾的是魏罗特的计划得到了人们的赞同。安德烈公爵一开始证明那个计划的缺点和自己的计划的优点,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不再听他说,也不看地图,只漫不经心地看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
“不过今天库图佐夫那里要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会上把所有这些讲一讲。”多尔戈鲁科夫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是要这样做的。”安德烈公爵说,离开了地图。
“可是给鲍里斯写信我却觉得不好意思,我不打算写。”
“诸位,你们操心什么呢?”比利宾说,在这之前他一直带着愉快的微笑听他们两人说,看来现在想要开开玩笑了。“不管明天是胜利还是失败,俄国军队的荣誉都是有保证的。除了您的那位库图佐夫外,纵队司令没有一个是俄国人。这些指挥官是:维姆普芬将军先生、朗热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和普尔热……普尔热以及一连串波兰名字。”
“不。”
“闭嘴,专爱讲坏话的人。”多尔戈鲁科夫说。“说得不对,现在已有两个俄国人: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本来还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但是他的神经太脆弱了。”
索尼娅笑了笑。
“我想,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已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二位,祝你们幸福,成功。”他补充了一句,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出去了。
“你给他写信觉得不好意思吗?”
在回家途中,安德烈公爵忍不住问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的库图佐夫,要他说说对明天的战役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他来信,我就回信。”她红着脸说。
库图佐夫严厉地朝自己的这位副官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索尼娅沉思起来。如何给尼古拉写信和是否需要写,是一个使她十分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是一个军官和负了伤的英雄,给他写信就是让他想起她,似乎也是让他想起他对她承担的义务,她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
“我认为这次战役将要失败,我对托尔斯泰伯爵这么说,并请他转告皇上。你想,他怎么回答我?唉,亲爱的将军,我管米饭和煎肉排,战争的事您管吧。是啊……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回答!”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
十二
娜塔莎用好奇的目光惊讶地望着索尼娅,没有说话。她感觉到索尼娅说的是真话,索尼娅所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任何与它类似的东西。她相信这是可能的,但是还不理解。
晚上九点多钟,魏罗特带着他的计划来到库图佐夫总部,军事会议预定在那里召开。通知要求各纵队的指挥官都到总司令这里来开会,除了巴格拉季翁公爵拒绝参加外,所有的人都准时来了。
“唉,娜塔莎!”索尼娅高兴地和严肃地说,眼睛没有看自己的女友,仿佛认为娜塔莎不应听她要说的话似的,仿佛这话她是给另一个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人说的。“我既然爱上了你的哥哥,不管是他还是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永远爱他,爱他一辈子。”
魏罗特作为即将开始的战役的全权指挥者,显得非常活跃和忙碌,他同心里不满和无精打采的库图佐夫形成鲜明的对照,库图佐夫很不乐意地扮演着军事会议的主席和领导者的角色。魏罗特显然觉得自己正在领导着一种已变得不可遏止的行动。他像一匹套在车上往山下跑的马。是他拉着车跑还是什么东西赶着他跑,他不知道;但是他跑得快极了,没有时间来讨论这样跑会有什么结果的问题。这天晚上魏罗特两次亲自到敌散兵线去考察,两次去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那里报告和说明情况,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口授德文的作战部署。现在他到库图佐夫总部时已精疲力竭了。
“不是说完全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但是不像记得尼科连卡那么清楚。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他来,而鲍里斯不是这样(她闭上了眼睛),不,什么也记不起来!”
看来他忙得甚至忘了应该对总司令采取恭敬的态度:他不时打断总司令的话,说得又快又不清楚,不看着对方的脸,不回答对他提出的问题,身上沾满污泥,显出一副可怜的、疲惫的、慌张的,同时又自信的和高傲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鲍里斯了?”索尼娅惊奇地问。
库图佐夫住在奥斯特利茨附近的一个不大的贵族城堡里。其中的大客厅成了总司令的办公室,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有库图佐夫本人、魏罗特和军事会议成员们。他们喝着茶。只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到就开会。七点多钟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官带来消息说,公爵不能前来。安德烈公爵报告了总司令,并且因为总司令事先允许他出席会议,便留在客厅里。
“不,索尼娅,我问你是否清楚记得他,什么都记得。”娜塔莎努力做着手势说,显然想要赋予自己的话以最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科连卡,我记得,”她说,“而鲍里斯就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魏罗特说,他急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放着布吕恩周围地区的大地图的桌子旁。
“你问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库图佐夫坐在伏尔泰安乐椅上,解开制服的纽扣,肥胖的脖子好像获得了解放一样,从领子里露出来,他把两只老年人的皮肉松弛的手对称地放在扶手上,几乎睡着了。他听到魏罗特说话的声音,使劲睁开他那只独眼。
“你记得他吗?”在沉默片刻后娜塔莎突然问道。索尼娅微微一笑。
“对,对,开始吧,要不就晚了。”他点了点头说,说完低下头,又闭上了眼睛。
“傻瓜不是我,而是那些为了小事哭哭啼啼的人。”彼佳说。
如果说与会者开头认为库图佐夫是装睡的话,那么后来在读作战命令时他鼻子里发出的声音证明,这时总司令关心的问题要比显示对作战命令或别的任何东西的蔑视重要得多:他关心的是如何完全满足人睡觉的需要的问题。他真的睡着了。魏罗特像一个忙得连一分钟也不能浪费的人那样紧张地朝库图佐夫看了一眼,确信他睡着后,拿起文件,开始用单调的语调大声地读作战部署,连标题也读了。这标题是:
“住嘴,彼佳,你这个傻瓜!……”
《关于进攻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方敌军阵地的部署,一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如果我是尼科卢什卡的话,我就要打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多么可恶!我要杀得他们死尸堆成山。”他继续说。
这作战部署非常复杂难懂。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彼佳默默地在房间里走着。
“由于敌左翼以树林密布的山岭为依靠,右翼沿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延伸,位于彼处的池塘后面,而我军则相反,我军左翼与敌军右翼相比占有优势,利于我军向敌右翼发起攻击,如我军能占领索科尔尼茨和科别尔尼茨两村庄,并获得进攻敌侧翼、在施拉帕尼茨与蒂拉萨森林之间的平原地带追击敌人、避开施拉帕尼茨与别洛维茨之间的掩护敌正面之隘道之可能,则更为有利。为此目的,第一纵队需朝……行进。……第二纵队需朝……行进……第三纵队需朝……行进……等等。”魏罗特读道。将军们都好像不大乐意听这个难懂的作战部署。浅色头发、个子很高的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背靠墙站着,把目光停留在燃烧着的蜡烛上,似乎没有听,甚至不愿意让别人认为他在听。在魏罗特的正对面坐着脸颊绯红、胡子稍稍上翘、肩膀耸起的米洛拉多维奇,他用睁开着的闪闪发亮的眼睛盯住魏罗特,摆出一副雄赳赳的姿势,两只手胳膊肘朝外支在膝盖上。他一直看着魏罗特的脸,一言不发,直到这位奥地利参谋长停止说话,才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朝别的将军们看了看。但是从这意味深长的目光无法知道他对作战部署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坐得离魏罗特最近的是朗热隆伯爵,在读作战部署时,他的那张法国南方人的脸上一直挂着含蓄的微笑,这时他手里正在迅速转动带有肖像的金鼻烟壶,眼睛看着细长的手指。他听完一个长句子的一半,停住了转动鼻烟壶的动作,抬起头,薄嘴唇的角上带着并不那么友好的敬意,打断魏罗特的话,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位奥地利将军仍读他的,生气地皱起眉头,晃了晃胳膊肘,好像是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您再给我说您的想法,现在请您看着地图和听我读。朗热隆带着困惑的表情向上抬起眼睛回头看了米洛拉多维奇一眼,仿佛在寻求解释,但是在遇到米洛拉多维奇的意味深长、然而什么也不表示的目光后,忧郁地垂下眼睛,重新转动起鼻烟壶来。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但是也许她骗了你?我们到妈妈那里去。”
“一堂地理课。”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但是声音相当大,别人都能听得见。
“没有看过,但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升为军官……”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恭敬而又不失身份地对着读作战部署的魏罗特把一只手掌窝起来放在耳后,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身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带着用心和谦虚的表情坐在魏罗特正对面,他朝摊开的地图弯下身去,认真地研究兵力部署和地形。他几次请魏罗特重复他没有听清的话和难记的村名。魏罗特满足了他的愿望,多赫图罗夫便把这些记下来。
“你没有看过信吧?”索尼娅问。
作战部署读了一个多小时才读完,这时朗热隆又停止转动鼻烟壶,眼睛没有看魏罗特,也没有专门看任何人,开始说起实行这样的作战部署很困难,因为其中设想敌军位置是已知的,可是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敌军的位置,因为他们处于运动之中。朗热隆的不同意见是有道理的,但是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提意见的目的主要在于想要让那位非常自信地、像给小学生上课那样读他的作战部署的魏罗特感觉到,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些傻瓜,而是一些在行军作战上也能教教他的人。魏罗特单调的声音停止后,库图佐夫好像在水磨的轮子发出的催人欲眠的声音暂时停止时醒来的磨坊主一样,睁开了眼睛,留心地听了听朗热隆的话,好像是在说:“你们还在说这些蠢事!”接着又急忙闭上眼睛,把头垂得更低了。
娜塔莎含着眼泪笑了笑。
朗热隆想尽可能刻薄地刺一刺这个作战部署的作者魏罗特的自尊心,他证明说,波拿巴不但不会受到攻击,反而能轻而易举地发起进攻,这就会使这整个作战部署变得毫无用处。魏罗特对所有反对意见都报以固定不变的轻蔑的微笑,他事先早有准备,不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也不管人们对他说什么,都这样对待。
“这就可以看出,你们女人都爱哭鼻子。”彼佳说,他坚决地迈着大步在房间来回走着。“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因为哥哥表现得这样突出。你们都只知道哭!什么也不懂。”
“假如他能进攻我们,他今天就这样做了。”魏罗特说。
“只受了点轻伤,但是升为军官了;他现在身体很健康,他自己写的信。”她含着眼泪说道。
“这么说来,您认为他无力发动进攻?”朗热隆问。
她扑向索尼娅,搂住她,哭了起来。
“他至多只有四万人。”魏罗特回答道,他微笑着,好像一位医生看到小护士想要告诉他如何治病一样。
娜塔莎看到哥哥受伤的消息引起索尼娅这么大的反应,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消息的使人悲伤的一面。
“在这种情况下,如他等待我们进攻,就会自取灭亡。”朗热隆带着含蓄的嘲笑说,又朝身边的米洛拉多维奇看看,想得到他的赞同。
“尼古拉!”索尼娅只说了一句,脸顿时变得煞白。
但是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显然完全没有想将军们争论的问题。
“尼科连卡……受伤了……来了信……”她得意洋洋和兴高采烈地说。
“是呀,”他说,“明天到战场上就全都知道了。”
“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娜塔莎画着十字说,说完就跑去找索尼娅了。
魏罗特又像刚才那样冷冷一笑,意思是说,他对遭到俄国将军们反对,而要费口舌来证明不仅他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两位皇帝也相信的事,感到可笑和奇怪。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三言两语给娜塔莎讲了信的内容,条件是不告诉任何人。
“敌军熄了灯火,可以听见他们的营地不断发出喧闹声,”他说,“这意味着什么?要么是他们正在逃离,我们只担心这一点;要么是他们正在转移阵地(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但是即使他们占领了蒂拉萨的阵地,那也只能使我们省掉许多麻烦,全部安排,直到最小的细节,用不着改变。”
“一定,一定,您对我说吧。您不说?那么我马上就去告诉我妈。”
“如何能这样呢?……”安德烈公爵说,他早就在等待机会表示自己的疑虑。
“看在上帝分上,小心点:你知道,这会把你妈妈吓坏的。”
库图佐夫醒来了,他吃力地咳了一声嗽,朝将军们扫视了一下。
“尼科连卡来信了?一定是!”娜塔莎在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脸上看到默认的表情,喊叫了一声。
“诸位,明天的,甚至可以说是今天的(因为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作战部署不能变动了,”他说,“你们都听到了,我们大家要恪尽职守。而在战斗前最重要的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好地睡一觉。”
“唉,你这个机灵的调皮鬼。”她说。
他做出要起来的样子。将军们鞠躬告退。时间已是后半夜。安德烈公爵出来了。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摇摇头。
安德烈公爵未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次会议给他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和令人不安的印象。谁是对的,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还是库图佐夫和朗热隆以及其他不赞同进攻计划的人,他不知道。“但是库图佐夫难道不能直接向皇上说明自己的想法吗?难道不能换另一种做法吗?难道因为近臣们和某些个人有那样的设想就应拿几万人的和我的,我的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不,好阿姨,亲爱的,可爱的,我最喜欢的好阿姨,不说我就不走了,我知道您得到了什么消息。”
“是的,很可能明天会被打死。”他又想道。一想到死,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系列最遥远和最亲切的回忆;他想起了与父亲和妻子最后的告别;他想起了和妻子开始恋爱的日子;想起了她的怀孕,他开始可怜她和可怜自己,于是他怀着神经质的心肠发软和激动不安的心情走出了与涅斯维茨基合住的小屋,开始在门前踱来踱去。
“什么事也没有,好孩子。”
夜里雾蒙蒙的,月光神秘地透过薄雾照射过来。“是的,明天,明天!”他想。“到明天也许对我来说一切都将了结,所有这些回忆将不再存在,所有这些回忆对我来说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也许就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天,我感觉到这一点,我将第一次显示出我能做到的一切。”于是他想到了明天的战役及其伤亡,想到了战斗集中在一个地点的情况以及所有指挥人员的慌乱状态。现在那幸福的时刻,他期待已久的土伦终于在他想象中出现了。在想象中他坚决地和清楚地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库图佐夫,告诉魏罗特和两位皇帝。所有的人都对他的看法的正确感到惊讶,但是谁也不愿去实现它,于是他接受一个团,一个师,讲好条件,不让任何人干预他的安排,他带领自己的师去那个决定胜负的地点,独自一个人取得了胜利。那么死亡和痛苦呢——另一个声音说。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答理这个声音,继续想着自己的胜利。下一次战役的部署由他一个人来制定。他的身份是库图佐夫全军的值勤官,但是一切都由他一个人来做。下一个战役是他一个人打赢的。库图佐夫被更换了,由他接替……那么后来呢——另一声音又说道——假如在这之前你十次没有受伤、被打死或受骗,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嘛……”安德烈公爵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我不想知道,而且也无法知道;但是即使我愿意要这一切,即使我要荣誉,想让别人知道我,想受到人们的爱戴,那也不能说我要这一切,我只要这一切,为这一切活着是我的过错。是的,就只为了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一点,但是,我的上帝!既然我除了荣誉和人们的爱戴外,什么也不爱,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死亡,受伤,失去家庭,我什么也不怕。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我的这些最亲爱的人,不管他们对我是多么的珍贵和亲近,但是为了片刻的荣誉和优越感,为了那些我不认识的和不会认识的人的爱,就为了这些人的爱,尽管这样做看起来是多么的可怕和反常,我立刻就会把亲人舍弃的。”他这样想,同时倾听着库图佐夫的院子里的说话声。在库图佐夫的院子里说话的是收拾行装的勤务兵;一个声音,大概是车夫的,正在逗弄库图佐夫的老厨师,安德烈公爵认识这个老头,他的名字叫季特,车夫说道:“季特,怎么样,季特?”
“阿姨,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嗯。”老头回答道。
在午餐时,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一直讲关于战争的传闻和尼科卢什卡;她明知故问,两次问起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并且说,很快会有信来,也许今天就会收到他的信。每当作这样的暗示时,伯爵夫人开始不安起来,用忧虑的目光时而看看伯爵,时而看看安娜·米哈依洛夫娜,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则以最不易使人察觉的方式把话题引到不重要的事情上去。在全家人当中,娜塔莎最具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午餐一开始她就侧耳细听,发现她父亲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之间有某种秘而不宣的事,有某种与哥哥有关的事,看出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正在做工作,让大家思想上有个准备。她虽然非常大胆(不过她知道她母亲对与尼科卢什卡有关的所有消息都是十分敏感的),在吃午饭时也不敢提问题,然而由于心里焦急,什么也没有吃,不顾家庭女教师的提醒,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午饭后,她飞快地跑去追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到了休息室里,一下子扑过去挂在她的脖子上。
“季特,打谷去。”逗乐的车夫说。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在他身边坐下,用自己的手绢擦掉他眼睛里的和滴到信上的眼泪以及自己的眼泪,读了信,安慰伯爵,并且决定在吃午饭时和喝茶前给伯爵夫人做工作,让她思想有个准备,如果上帝保佑一切顺利的话,那就在喝完茶后宣布这一切。
“呸,见你的鬼去吧!”老头的话淹没在勤务兵和仆人的哈哈大笑声中了。
“尼科卢什卡来的……信……受了……伤……亲爱的……受了伤……我的亲爱的……伯爵夫人还不知道……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怎么对伯爵夫人说呢?……”
“不管怎么说,我爱的和珍视的只是这种认为自己胜过所有这些人的优越感,珍视这种在雾中回旋在我头上的神秘力量和荣誉!”
“是我们的好孩子来的信吧?”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带着忧伤问道,并且作好了在任何情况下表示同情的准备。
十三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尽管家境有所好转,仍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
这一夜罗斯托夫和全排一起在侧防散兵线上,在巴格拉季翁的部队的前面。他指挥的骠骑兵一对一对地散开;他本人骑着马在散兵线上来回走动,竭力想要驱散无法克服的睡意。在他后面可以看到一个空旷的原野,我军燃起的篝火在雾中显得模糊不清;在旷野前面则是雾蒙蒙的一片黑暗。不管罗斯托夫如何细看浓雾弥漫的远方,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时而那里灰蒙蒙的,时而又仿佛有某种黑糊糊的东西;时而在应该是敌人所在的地方似乎闪烁着火光;时而他觉得这只是他眼看花了。他闭上了眼睛,于是脑子里一会儿出现皇上,一会儿出现杰尼索夫,一会儿出现对莫斯科的回忆,他又急忙睁开眼睛,在眼面前看见了他骑的马的脑袋和耳朵,当他离开骠骑兵六步远时,看见了他们黑色的身影,而在远方看到的还是雾蒙蒙的一片黑暗。“为什么不会呢?”罗斯托夫想,“很可能皇上见到我,给我一个任务,像对任何军官那样对我说:‘你去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人们讲过很多,说他完全偶然地认识某某军官,把他当做亲信。如果他宠信我,那该多好啊!我就会尽心尽力保卫他,我就会对他完全说真话,我就会揭露欺骗他的人!”于是罗斯托夫为了生动地想象出他对皇上的爱戴和忠诚,便设想有这样一个敌人或德国骗子,他不仅将欣然把此人杀死,而且将当着皇上的面揍他的嘴巴。突然远处的一声喊叫把罗斯托夫惊醒。他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罗斯托夫家里很久没有得到尼科卢什卡的消息了;直到仲冬伯爵才接到一封信,他从信封上写的地址认出是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后,心里很慌张,他竭力避开别人,急忙踮着脚跑进自己的书房,锁上门,开始读起来。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后(家里发生的事她全知道),悄悄地来到伯爵那里,看见他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我在哪里?是的,在散兵线上;口令和暗号是辕杆和奥尔米茨。真倒霉,明天我们连是预备队……”他想道。“我要请求参加战斗。这也许是见到皇上的惟一机会。是的,现在快到换班的时间了。我再巡逻一次,回去后就去找将军,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坐好了,催动坐骑再去巡视自己的骠骑兵。他觉得天亮了一些。在左边可以看见被照亮的慢坡和对面似乎像墙一样陡的丘岗。在这个丘岗上有一个罗斯托夫怎么也弄不清的白点:这是月光照耀下的林中空地和残留的雪呢,还是白色的房屋?他甚至觉得在这白色斑点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个斑点想必是雪;一个斑点,法语是une tache。”罗斯托夫想。“原来这不是塔什……”
六
“这是娜塔莎,妹妹,黑眼睛。娜……塔什卡……(当我告诉她我见到了皇上时,她会惊讶的!)娜塔什卡……拿着皮囊……”当睡意矇胧的罗斯托夫从一个骠骑兵身旁经过时,那骠骑兵说:“靠右一点,大人,这里有灌木丛。”罗斯托夫突然抬起已垂到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旁停住了。他年轻,像孩子一样克制不住自己,昏昏欲睡。“我想什么来着?可别忘记。我将怎么跟皇上说话?不,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明天的事。是的,是的!朝皮囊上,踩过去……使我们变钝——使谁变钝?骠骑兵。而骠骑兵和胡子……这个留胡子的骠骑兵骑着马在特维尔大街上走,在古里耶夫家的房子对面,我还想过他……古里耶夫老头……嗨,杰尼索夫是一个好小伙子!不错,这一切都是小事。现在主要的是皇上在这里。他是怎样地看着我,我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这都是小事,主要的是不要忘记,我想到了需要做的事,是这样。朝——皮囊上,踩——过去,是的,是的。这很好。”他又把脑袋垂到马脖子上。突然他觉得有人向他射击。“怎么?怎么?怎么!……杀!怎么?……”罗斯托夫醒过来说。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间,罗斯托夫听到自己前面,在敌人那边有上千个声音在呐喊。他和他身旁的骠骑兵的马听见这声音,竖起了耳朵。在传来喊声的地方亮起了一个火光,转眼间熄灭了,又亮起一个,接着山上法军全线亮起了火光,喊声愈来愈大了。罗斯托夫听见说法国话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大声说话的人太多了。只听见在喊:啊啊啊啊!哇啦哇啦!
“我的天职与人们不同,”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天职是以别人的幸福,以博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为幸福。不管我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我要使可怜的阿梅利得到幸福。她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她又是那么热诚地进行忏悔。我要尽一切努力成全她和他的婚姻。要是他不富有的话,我就给她钱,我要请求父亲,请求安德烈同意我这样做。到她成为他的妻子时,我就会感到幸福。而她是那样的不幸,流落异国他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的上帝,既然她能够忘掉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可见她非常热烈地爱他。也许我也会这样做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想道。
“这是什么声音?你怎么认为?”罗斯托夫问站在他旁边的骠骑兵。“这是敌人那里发出的吧?”
“那么,就这样吧,亲爱的。见到你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你回房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拥抱着瓦西里公爵,又说了一遍。
骠骑兵什么也没有回答。
“公爵,我所说的是我心里的全部想法。谢谢您的抬爱,但是我永远不会成为您的儿子的妻子。”
“怎么啦,你难道没有听见吗?”罗斯托夫等了好久,没有听见他说话,又问。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时刻,但是,好姑娘,您哪怕能给我们一线希望,好让我们来打动您那如此善良和如此宽厚的心。请您说吧:还有可能……来日方长。您说吧:还有可能。”
“谁知道呢,大人。”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道。
瓦西里公爵站起身来。
“从地点来看,大概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说。
“废话,蠢话!废话,废话,废话!”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皱起眉头喊叫起来,他抓住女儿的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没有吻她,只是把自己的前额朝她的前额低下去,碰到了她,用力紧握他抓住的手,握得她皱起眉头,喊叫起来。
“也许是敌人,也许就那么回事,”骠骑兵说,“夜里天黑。喂!别淘气!”他朝胯下躁动起来的马吆喝道。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也不离开您,永远也不把我的生活与您的生活分开。我不想嫁人。”她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和父亲,坚决地说。
罗斯托夫的马也着慌起来,它用蹄子敲打着冰冻的土地,谛听着发出的声音和细看着火光。喊声愈来愈大,汇合成一片只有几千人的军队才能发出的轰鸣声。火光愈来愈蔓延开来,大概法军营地全线都点燃起来了。罗斯托夫已没有睡意了。敌军快活的和得意洋洋的喊声使他兴奋起来。现在罗斯托夫已清楚地听到在喊“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公爵替自己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成为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高声说道,“我也要保留发表我的意见的权利。不错,我的意见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依奇朝瓦西里公爵转过身来,针对他的恳求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说呀!”
“离这里不远,想必在小溪的那一边。”他对站在身旁的骠骑兵说。
“哼哧……哼哧……”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哼哼着。
骠骑兵只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生气地咳嗽了几声。从骠骑兵的散兵线上传来了骑马奔跑的马蹄声,夜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像巨象似的骠骑兵士官的身影。
他走到了一边。他的眼睛里真的涌出了泪水。
“大人,将军们来了!”士官到罗斯托夫跟前说。
“啊,亲爱的,亲爱的。”他说,站起来抓住她的两只手。接着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我儿子的命运掌握在您手里。决定吧,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温柔的玛丽,我一直像爱女儿那样爱您。”
罗斯托夫和士官一起去迎接几个骑着马沿散兵线过来的人,同时继续观察着火光和发出喊声的地方。有一个人骑着白马。这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与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和副官们一起前来观看敌军点起火和发出喊声的奇怪现象。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作了报告,然后加入了副官们行列,倾听着将军们说什么。
瓦西里公爵跷起二郎腿,手里拿着鼻烟壶,脸上带着动情的微笑坐在那里,他仿佛极端地受感动,仿佛为自己的易动感情而感到抱歉并加以嘲笑。他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来,便急忙捏了一撮鼻烟送到鼻子下面。
“请您相信,”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季翁公爵说,“这无非是一种诡计:他撤退了,吩咐后卫部队点起火和发出喊声,以便迷惑我们。”
“我什么都理解。”玛丽亚公爵小姐忧伤地微笑着说。“您放心吧,我的朋友。我要去见父亲。”说着她出去了。
“未必是这样,”巴格拉季翁说,“从傍晚起我就看见他们在那个丘岗上;如果撤退了,那么也得从那里撤走。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对罗斯托夫说,“他们的侧防哨兵还在那里吗?”
“可是您会瞧不起我的;您是那样的纯洁,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因情欲而失去理智的行为。唉,我的可怜的母亲……”
“傍晚还在那里。现在就不知道了,公爵大人。请您下令,让我带骠骑兵去看看。”罗斯托夫说。
“为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喜欢您,”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将努力为您的幸福做到我能做的一切。”
巴格拉季翁停住了,他没有回答,竭力想在雾中看清罗斯托夫的脸。
“不,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了您的好感。”布里安娜小姐说。
“好吧,去一趟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一个钟头后,吉洪来请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请她去见公爵,并且补充说,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也在那里。在吉洪进来时,公爵小姐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怀里搂着哭哭啼啼的布里安娜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仍像以往那样安详,放射出一道道光芒,她满怀柔情和怜悯看着布里安娜小姐漂亮的脸。
“是。”
“谁在这里?干什么来了?等一等!”阿纳托利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这样说。公爵小姐默默地看着他们。她无法理解这种事。最后布里安娜小姐喊叫了一声,跑了。阿纳托利面带愉快的笑容朝玛丽亚公爵小姐鞠了一躬,仿佛在请她一起来嘲笑这件奇怪的事似的,然后耸了耸肩,朝通向他的房间的门走去。
罗斯托夫刺了刺马,叫来士官费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命令他们跟自己走,然后下山朝还在继续叫喊的地方驰去。他一个人带着三个骠骑兵到在他之前谁也没有去过的、神秘而危险的雾蒙蒙的远方去,心里感到既可怕又高兴。巴格拉季翁从山上朝罗斯托夫大声呼喊,叫他不要过小溪,但是罗斯托夫做出没有听见他的话的样子,不停地往前走,不断地看错东西,把灌木看成大树,把沟壑看做人,同时不断地知道自己弄错了。快步下山后,他既看不到我方的,也看不到敌方的火光,但是觉得法国人的喊声更大了,更清楚了。在谷地里,他看到面前好像有一条河,但是当他到那里时,发现是一条踩出来的路。到路上后,他勒住马,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沿这条路走好,还是穿过它,沿着漆黑的田野上山。走这条在雾中变得清晰起来的道路要安全些,因为能比较容易地看清人。“跟我来。”他说,催马穿过道路,朝山上从傍晚起就布有法军步哨的地方跑去。
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而且结果非常好。但是父亲所说的关于布里安娜小姐的话是一个可怕的暗示。就算这不是真的,这毕竟是可怕的,她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一直往前走,经过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子,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突然布里安娜小姐的那种熟悉的低语声使她惊醒过来。她抬起眼睛,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看见阿纳托利正搂着那个法国女人对她低声说话。阿纳托利的漂亮的脸上带着可怕的表情朝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一时还没有来得及放开布里安娜小姐的腰,而布里安娜小姐没有看见她。
“大人,有敌人!”后面的一个骠骑兵说。
“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在公爵小姐如在雾里一样摇摇晃晃地出了书房后,他还在大声说着。
罗斯托夫还没有看清雾中突然出现的发黑的东西,就看见闪出一个火花,听见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发出像诉怨一样的声音,在雾蒙蒙的高空飞过,呼啸声马上消失了。另一支火枪没有打响,但是药池里的火花闪了一下。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快步往回走。随后那边又时间间隔不等地放了四枪,雾中的某些地方响起了子弹飞过时发出的不同声音。罗斯托夫勒住他的那匹也像他那样听见枪声变得快活起来的马,改为慢步走。“好,再放吧,好,再放吧!”一个快乐的声音在他心里说道。但是没有再听见枪声。
“不用说了!人家告诉他,他不仅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人;而你也有选择的自由……回到自己房里去,好好地想一想,过一个钟头到我这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知道你将要祷告。好吧,你就祷告吧。不过要好好想一想。去吧。”
直到快要到巴格拉季翁那里时,罗斯托夫才又策马奔跑起来,把手举在帽檐上,跑到他跟前。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
多尔戈鲁科夫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法国人已经撤退了,只是为了迷惑我们,才点起火来。
“好了,好了,我这是说笑话,”他说,“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这样的规则:姑娘完全有权自己进行选择。我给你这样的自由。记住:你一生的幸福将取决于你的决定。关于我就不用说了。”
“这证明什么呢?”他在罗斯托夫到他们跟前时说。“他们可能退却,同时又留下了哨兵。”
公爵停住不说了。他看到了这几句话对女儿产生了作用。公爵小姐低下头,快要哭出来了。
“显然并不是全部撤走了,公爵,”巴格拉季翁说,“等到明天早晨再说,明天就什么都知道了。”
“好极了!”他喊叫起来,“他娶您并想要走一份嫁妆,顺便把布里安娜小姐也带走,她将是真正的妻子,而你……”
“山上有步哨,公爵大人,仍在傍晚那个地方。”罗斯托夫报告说,他身子朝前弯,手举在帽檐上,克制不住快乐的微笑,这次侦察,尤其子弹的呼啸声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就打断她的话。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我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实行您的意旨,”她说,“但是如果需要说出我的愿望的话……”
“公爵大人,”罗斯托夫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
公爵小姐看到,父亲不赞成这件事,但是这时她想到,她一生的命运现在不决定,就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她垂下眼睛,让自己避开那严厉的目光,因为在那目光下她觉得无法思考,只能按照习惯乖乖地服从。她说:
“什么事?”
“我?我?我算什么?先把我撇在一边。不是我出嫁。您怎么样?我就希望知道这一点。”
“明天我们连将留作预备队;请您把我调到第一连去。”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
“您姓什么?”
“怎么如何理解!”父亲大声说道。“瓦西里公爵看中了您,要您当他的儿媳妇,并为自己的学生求婚。就这样理解。还要如何理解?!我这就要问您了。”
“罗斯托夫伯爵。”
“我应当如何理解您的话,爸爸?”公爵小姐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啊,很好。留在我这里当传令官吧。”
“有人向我提亲了。”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接着说,“瓦西里公爵到这里来,并带来了自己的学生(尼古拉·安德烈依奇不知何故称阿纳托利为学生),这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好感。他们昨天已向我提亲了。您是知道我的规矩的,我就来找您商量。”
“是伊里亚·安德烈依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问。
老公爵立即开始谈正事,说话时对女儿用“您”来称呼。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这天早晨老公爵对女儿特别亲切和热心。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了解父亲的这种热心的表情。这种表情常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懂算术题时在他的脸上出现,这时他气得把干瘦的手握成拳头,站起身来,从她身边走开,一连好几次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
“好,我将盼望着,公爵大人。”
公爵小姐这一天在到书房门口时心跳得特别厉害。她觉得大家不仅知道今天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知道她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她从吉洪脸上,从瓦西里公爵的仆从的脸上都看出了这种表情,那个仆人端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时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这就下命令。”
尽管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娜小姐两人之间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他们在恋爱故事中可怜的母亲出现前的第一部里,彼此心里都是完全明白的,他们相互之间有许多话要暗地里说,因此从早晨起,两人都在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按规定的时间去见父亲时,布里安娜小姐和阿纳托利在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里会面了。
“明天很有可能派我给皇上送什么命令。”他想道。“谢天谢地!”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很快地说。他把脚伸进便鞋里,把手伸进睡衣袖子里,朝他睡觉的长沙发走去。
敌军中发出喊声和亮起火光,是因为这时各个部队正在宣读拿破仑的命令,而拿破仑本人正骑着马巡视各个营地。士兵们看见皇帝来了,便燃起一把把稻草,喊着“皇帝万岁!”跟着他跑。拿破仑的命令如下:
“都躺下了,并且熄了灯了,公爵大人。”
“士兵们!俄国军队正在进攻你们,要为奥地利军队在乌尔姆的覆没报仇。这就是你们在霍拉布伦击溃的、从那时起一直追到这里的那些部队。我们的阵地坚不可摧,如果他们要对我进行右翼迂回的话,他们就会向我暴露其侧翼!士兵们!我将亲自指挥你们的部队。如果你们发扬自己平常的勇敢精神,打乱敌人的队伍,使其陷于惊慌的话,那么我将待在远离火线的地方;但是如果哪怕有一分钟对取胜没有把握,你们就会看到你们的皇帝率先去冒敌人炮火的首次轰击,因为对胜利不能有任何的动摇,尤其是在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的今天,这荣誉对保持全民族的荣誉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吉洪像所有好仆人一样,凭感觉能知道主人的思路。他猜到问的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不要借口运走伤员而搅乱队伍!人人都必须抱着这样的想法:打败这些对我民族怀有深仇大恨的英国雇佣军。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远征,我们可以回到我们的冬季营地,在那里新组建的法国部队将与我们相见;到那时我将缔结无愧于我的人民,无愧于你们和我的和约。
“都躺下了吗?”公爵问。
拿破仑
吉洪知道公爵的这个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出自己想法的习惯,因此当他看到公爵的脸从睡衣里钻出来,眼睛里露出疑问和愤怒的目光时,脸色没有变。
十四
“见他们的鬼去!”他在脑袋还被衬衣套着时说。
早晨五点,天还完全是黑的。中央的部队、预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尚静止不动,但是在左翼,需要首先从高地上下来以便攻打法军右翼并按照作战部署将其驱往波希米亚山区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已经动起来了,开始从宿营地出发了。人们把所有多余的东西扔进火堆里,冒出的烟刺激着眼睛。天又冷又黑。军官们匆匆忙忙地喝茶和吃早饭,士兵们咀嚼着面包干,跺着脚取暖,他们聚集到篝火前,把拆棚子剩下的东西、椅子、桌子、轮子、小木桶和一切带不走的多余东西都当做木柴扔进去。各纵队的奥地利向导在俄国部队之间走来走去,充当了出发的预报者。只要一个奥地利军官在团长停留的地方一出现,团队就活动起来;士兵们跑离篝火,把烟斗插在靴筒里,把行囊放到马车上,拿起枪来站队。军官们扣好扣子,佩好剑和带上背囊,喊叫着巡视队伍;辎重兵和勤务兵套上马,往车上装东西并把它捆结实。副官、营长和团长们骑上马,画着十字,给留下来的辎重兵下最后的命令、指示和布置任务,然后响起了上千只脚单调的走动声。各纵队行进着,不知上哪里去,同时由于周围都是人,加上烟尘滚滚和雾愈来愈浓,既看不清他们出发的地方,也看不清他们要去的地方。
“是什么鬼叫他们来的!”他想道,这时吉洪把一件夜里穿的衬衣往他年老干瘦、胸前长满灰白寒毛的身体上套。“我又没有请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一个行军作战的士兵总是处于自己团队的包围之中,受它的限制和被它拉着走,如同一个水手受他的军舰包围、限制和被它拉着走一样。不管走得多远,不管进入多么奇怪的、神秘的和危险的地带,他也像水手随时随地只看到自己军舰同样的甲板、桅杆和缆索一样,随时随地看到的总是那些同伴,那些队伍,那个司务长伊万·米特里奇,连里的那只小狗茹奇卡,那些长官。士兵很少想要知道他的整个团队在什么地方;但是在交战的那天,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出现了一种人人都有的严肃的心情,这种心情随着某种决定性的和庄严的事情的临近而表现出来,引起他们不常有的好奇心。士兵们在战斗的日子里情绪激昂,竭力想要关心自己的团队以外的事情,用心地听着和看着,贪婪地打听着他们周围的情况。
老公爵知道,如果他对女儿说她看错了人,阿纳托利想要玩弄的是布里安娜,那么这会伤害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这样他的心事(希望不同女儿分离)就能得到圆满解决,因此想到这里就安心了。他叫来吉洪,开始脱衣服。
雾变得那么浓,虽然天已经亮了,还看不清面前十步以外的东西。灌木看起来好像是大树,平地好像是悬岩和斜坡。无论什么地方都可能在十步内碰上看不见的敌人。但是各纵队仍在浓雾中走了很久,下山又上山,经过花园和围墙,在生疏的、弄不清方向的地方走着,哪里也没有碰上敌人。相反,士兵们都看出,前面和后面,四面八方都有我们俄国的纵队在朝同一方向行进。每个士兵心里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人朝他走的方向走,也就是说,也都在不知走到哪里去。
“遇见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和一切全忘了,跟着跑,头发朝上梳,奉承巴结,弄得不像自己了!就想把父亲扔下!她知道我看得出来……哼哧……哼哧……哼哧……难道我没有看到这个笨蛋眼睛只盯着布里安娜(应当把她赶走)!居然这样没有自尊心,连这一点也不明白!既然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至少也得为我着想。应当向她说明,这个蠢货心里根本没有她,他只瞧着布里安娜。她没有自尊心,但是我要叫她知道这是什么……”
“你瞧,库尔斯克团也过去了。”队伍里有人说。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矇眬中听见他生气地踱着步,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这种侮辱是最难忍受的,因为受侮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爱得甚于爱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重新考虑这整个事情,找到一个正确的和合理的办法,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只能使他更加恼怒。
“老兄,我们的部队来得真多!昨晚我看了看,到处都生起火,一眼望不到边。一句话,莫斯科全来了!”
“我已对你说过,床上到处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翻来覆去地说,“我自己倒是很乐意睡着;这么说来,睡不着不能怪我。”她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好像一个要哭的孩子一样。
各纵队的指挥官们没有到队伍跟前来,也没有跟士兵们谈话(如同我们在军事会议上看到的那样,各纵队的指挥官情绪不高,对现在进行的战斗不满意,因此只是执行命令,而不关心鼓舞士气),尽管如此,士兵们像平常参加战斗、特别是参加进攻战时一样,心情是快活的。但是一直在浓雾中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大部分部队不得不停下来,这时一种觉得事情进行得无条理和杂乱无章的不愉快感觉在队伍里扩散开来。这种感觉是如何传播开来的,很难确定;但是毫无疑问,它传播得一点也不走样,并且像水向谷地流一样,传得很快,同时不知不觉而又不可阻止。如果俄国军队单独行动,没有盟军的话,那么也许还要经过很长时间大家才会对这种杂乱无章深信不疑;但是现在大家都特别高兴地和自然而然地把杂乱无章的原因归结为德国人的糊涂,便都相信这有害的混乱都是那些卖香肠的家伙造成的。
小公爵夫人抱怨女仆没有把床铺好。她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俯卧,怎么都觉得难受和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着她。而今天这肚子比任何时候都使她感到不方便,因为阿纳托利的到来使她立即想起她没有怀孕时轻松愉快的时光。她穿着短上衣和戴着睡帽坐在圈椅里。而睡眼惺忪、发辫散乱的卡佳嘴里嘀咕着什么,正在第三次拍打和翻动沉重的羽毛褥子。
“怎么停住了?是不是被堵住了?还是碰上了法国人?”
布里安娜小姐在这个夜晚,在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里,来回走了很久,等一个人但没有等着,她时而想到一个人,便微笑起来,时而由于想象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而激动得落泪。
“不,没有听见。不然会打起枪来的。”
她摇铃把女仆叫了来,叫她睡在自己房里。
“一个劲儿地催着出发,出发了,又莫名其妙地停在野地里——全是可恨的德国佬搞乱的。这些糊涂的鬼东西!”
“难道这个陌生的、漂亮的和善良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这时一种几乎从未有过的恐惧控制了她。她害怕回头看;她觉得仿佛有人站在这里的屏风后面,站在阴暗的角落里。这个人就是他,一个魔鬼,就是他,一个前额白净、眉毛乌黑和嘴唇红润的男人。
“我真想把他们放到前面去。不然他们就挤在后头。现在让我们饿着肚子停在这里。”
大家都各自回屋去了,这一夜除了阿纳托利一躺下马上就入睡外,谁都很久睡不着觉。
“怎么,那里快了吧?听说骑兵堵住了道路。”一个军官说。
五
“唉,可恨的德国人,自己的地方都不认得!”另一个军官接着说。
说着她举起一个手指头,微笑着出去了。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骑马过来的副官喊道。
“不行,不行,不行!当您的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您表现很好时,我才让您吻我的手。在这之前不行。”
“十八师的。”
“待人多么和气。”公爵小姐想道。“难道阿梅利(这是布里安娜小姐的名字)会认为我会吃她的醋,而不看重她对我的纯真的柔情和忠心吗?”她走到布里安娜小姐跟前,使劲地吻了吻她。阿纳托利走过去要吻小公爵夫人的手。
“那么你们干吗停在这里?你们早就应该到前面了,现在到晚上也走不到了。真是愚蠢的命令;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这个副官说着骑马走了。
傍晚,在饭后大家要各自回屋时,阿纳托利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大胆地朝凑到她的近视眼近旁的那张俊美的脸正眼看了一下。阿纳托利在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后,走过去吻布里安娜小姐的手(这是不合乎礼节的,但是这一切他做得非常自信和随便),布里安娜小姐立刻涨红了脸,惊恐地看了公爵小姐一眼。
接着来了一个将军,他生气地喊叫着什么,用的不是俄语。
“她是多么爱我啊!”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现在是多么幸福,有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丈夫,我该是多么幸福啊!”她想,不敢看他的脸,一直感觉到射向自己的目光。
“叽里呱拉,唠叨些什么,一点也不懂。”一个士兵学着已走开的将军的话,说道。“我真想毙了他们这些坏蛋!”
喝过茶后,大家来到了休息室,这时有人请公爵小姐弹奏古钢琴。阿纳托利与布里安娜小姐紧挨着,用胳膊肘支撑着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前面,他的眼睛带着快乐的微笑看着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非常激动,心里又难受又高兴。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到最亲切的富于诗意的世界,而感觉到的目光又给这个世界增添了更多的诗意。阿纳托利的目光虽然是对着她的,可是他并不注意她,而在注意布里安娜小姐的小脚的动作,这时他正用自己的脚在钢琴下面碰她的脚。布里安娜小姐也看着公爵小姐,在她美丽的大眼睛里也有一种玛丽亚公爵小姐未曾见过的又惊又喜、满怀希望的表情。
“命令我们八点多到达目的地,而我们走了不到一半。这叫什么命令!”四面八方有人不断这样说。
虽然阿纳托利在和女人交往中通常都显示出他已对女人的追逐厌烦了,但是看到自己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不免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除此之外,他开始对漂亮的和撩拨人的布里安娜产生一种热烈的、兽性的情欲,这种情欲出现得异常迅速,促使他采取最粗野和最大胆的行动。
部队出发投入战斗时的那股劲头开始变成懊丧,变成对糊里糊涂的命令和对德国人的怨恨。
小公爵夫人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一样,一听见号声就忘掉自己的身孕,不知不觉地往前冲,习惯性地卖弄起风情来,她是出于天真和轻浮高高兴兴地这样做的,并没有任何别的用意或内心斗争。
造成混乱的原因在于,奥地利骑兵在左翼行进时,最高指挥部发现我们的中央离右翼过远,便命令全部骑兵转移到右面。几千名骑兵在步兵的前面通过,于是步兵只好等着。
阿纳托利到来后也达到高度兴奋状态的布里安娜小姐心里有另一种想法。当然,这个在上流社会里没有一定地位,没有亲友、甚至没有祖国的漂亮的年轻姑娘,并不想一辈子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给他朗读书本,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女伴。布里安娜小姐早就在等待着一位俄国公爵,希望这个公爵能一下看出她胜过那些长相和穿着都很难看而且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爱上她并把她带走;现在这个俄国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娜小姐知道一个故事,这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并由她自己继续编完的,她喜欢在心里反复讲这个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受骗的姑娘,她的可怜的母亲(sa paubre mère)责备她不该不结婚就委身于男人。布里安娜小姐在自己的心里给引诱女人的他讲这个故事时,自己常常感动得落泪。现在这个他,一个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将把她带走,接着来了我的可怜的母亲,最后他和她结了婚。就这样,布里安娜小姐在和他谈论巴黎时,在她的头脑里形成了她未来生活的整个故事。指导布里安娜小姐的并不是某些打算(她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考虑过她该做什么),这一切早就在她心里准备好了,现在阿纳托利来了,只不过集中到他身上罢了,她希望他能看上她,并竭力博取他的欢心。
前面奥地利纵队向导与俄国将军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喊叫着,要骑兵停下来;奥地利向导则解释说,这样做不能怪他,而应怪最高指挥部。与此同时部队停在那里,感到无聊,情绪低落。在耽搁了一个小时后,部队终于继续前进了,开始朝山下走去。山上雾正在消散,而在部队去的山下却变得更浓了。在前面,在雾中响起了一两枪,开头枪声不均匀,间隔不一样:嗒啦嗒……嗒,接着愈来愈均匀和愈来愈密,就这样霍尔德巴赫小河上的战斗打响了。
“可怜的姑娘!丑陋得要命。”阿纳托利这样想她。
俄国人没有料到会在下面的河上遇到敌人,可是却在雾中无意中碰上了,他们没有听见高级指挥官们的一句激励的话,思想上有一种各部队普遍都有的迟到的感觉,而主要的,在浓雾中看不见前面和自己周围的任何东西,因此他们动作迟缓,慢悠悠地与敌人对射了一阵,由于没有及时接到指挥官和副官们的命令,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又停下来,而那些指挥官和副官在这生疏的地方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到了山下的第一、第二和第三纵队就是这样开始战斗的。库图佐夫本人所在的第四纵队则驻扎在普拉岑高地上。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竭力想对新来的客人殷勤些,可是她又不会。
在战斗已开始的洼地里,雾还很浓,而在上面已散开了,但是前面发生的事仍然一点也看不见。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否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在离我们十俄里以外,还是就在这里,人们在这片大雾中在八点多钟以前谁也不知道。
“我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竭力克制自己,因为内心里已感到自己和他很亲近;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全部想法,可能会认为我对他没有好感。”
已经到了九点钟。下面迷漫的大雾像茫茫大海,但是在施拉帕尼茨村附近,在拿破仑和他的元帅们所在的高地上,已完全亮开了。在他头顶上的是明朗的蓝天,巨大的太阳像一个空心的红色的大浮球,在奶白色的雾海上飘荡。不仅是全部法国军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和他的司令部都不在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的小溪和洼地的那一边,而我们曾打算在那里占据阵地和发动进攻;他们都在这一边,离我们的部队非常近,拿破仑用肉眼就能分清我军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骑着一匹灰色的阿拉伯小马,身穿他在意大利作战时穿过的蓝色军大衣,在比元帅们稍靠前的地方站着。他默默地细看着好像从雾海中浮出来的一个个小山丘和远远地在山丘上移动的俄国军队,细听着谷地里的枪声。在他的那张当时还很瘦削的脸上连一块肌肉也不动一动;他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盯住一个地方。他的预计证明是正确的。俄国军队的一部分已下到谷地的池塘和湖边,一部分正在离开他认为是要害并打算攻打的普拉岑高地。他看到在雾中,在普拉茨村附近的两座山之间的凹处,各个俄国纵队仍然在朝着谷地的方向移动,刺刀闪闪发亮,然后一个纵队接着一个纵队消失在雾海中。根据他在傍晚收到的情报,根据前哨上夜里听到的车轮滚动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国纵队行进中杂乱无章的样子,根据所有的推测,他清楚地看出,俄奥联军认为他在他们前面很远的地方,在普拉岑附近移动的纵队是俄军的中央部位,这个部位的力量已大为削弱,很难向他顺利发起进攻。但是他仍然没有下开始战斗的命令。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不想和不记得自己的脸和发式。一个也许将成为她的丈夫的人的那张漂亮而开朗的脸,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英勇、果断、刚毅和宽厚。她深信这一点。关于未来的家庭生活的几千种幻想不断地在她的想象中出现。她驱除着这些幻想,竭力想把它们隐藏起来。
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加冕一周年。天亮前他假寐了几个小时,觉得浑身舒坦,心情愉快,精力充沛,有一种什么都能办到,什么都能成功的幸福感觉,他骑上马,到了战场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从雾中露出来的高地,他的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自信能得到和应该得到幸福的特殊神情,一个堕入情网的幸福少年常常有这样的神情。元帅们站在他后面,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一会儿看看普拉岑高地,一会儿又看看从雾中浮出来的太阳。
正如长时间不与男人来往的孤独的女人经常感觉到的那样,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家的三个女人在阿纳托利到来后都觉得在这之前的生活不是生活。她们的思维、感觉和观察的能力顿时增加十倍,她们觉得好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一样,而现在她们的生活突然为新的、充满意义的光辉所照亮。
当太阳完全从雾里出来,它的耀眼的光芒喷射到原野和浓雾上时(似乎他就在等待这开战的时刻),他脱下漂亮的皮肤白净的手上的手套,向元帅们做了个手势,下了开始战斗的命令。元帅们由副官陪同着,驰向各个方面,几分钟后,法军的主力很快朝普拉岑高地推进,而这时愈来愈多的俄国军队正在离开那里,往左朝下面的谷地走去。
“好吧,我们再看看吧。”
十五
“我要对您直说,”瓦西里公爵说道,听他的语气,觉得是一个相信在洞察一切的对手面前用不着耍花招的滑头在说话,“您可是一眼就能把人看穿的。阿纳托利不是什么天才,然而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年轻人,一个好儿子和亲人。”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着马走在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的前面,朝普拉茨进发,这个纵队是来接替已下山的普尔热贝舍夫斯基和朗热隆的纵队的防务的。库图佐夫向先头团的官兵们问好,下了前进的命令,以此表明他将亲自率领这个纵队。到了普拉茨村,他停了下来。作为总司令的一大帮随从之一的安德烈公爵站在他的后面。安德烈公爵激动而又兴奋,同时竭力保持镇静,一般人在他早就想望的时刻到来时往往是这样。他坚信今天是他的土伦或他夺阿尔科拉桥的日子。他不知道这事将如何发生,但是他坚信这事一定会发生。我们军队的地形和位置他是了解的,而且了解得像我军任何一个人一样。实行他自己制定的战略计划一事显然连想都不用想了,他自己也把它忘了。现在安德烈公爵已深入到魏罗特的计划里去,考虑着可能发生的偶然情况,作一些新的设想,这里可能用得着他思维的敏捷和处事的果断。
“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公爵生气了,“怎么能说是我留住她不放,离不开她呢?真想得出!”他气鼓鼓地说。“对我来说,哪怕明天嫁出去也行!不过我对你说,我想好好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的规矩:什么事都公开!我明天当着你的面问她,如果她愿意,就让他住下来。让他住几天,我要再看一看。”老公爵哼了一声。“让她出嫁好了,我无所谓。”他像在和儿子告别时那样尖声地喊叫起来。
在左下方,在雾中,听得见那些看不清的军队之间相互射击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觉得那里将是战斗的中心,那里将遇到障碍,“我将被派到那里去,”他想,“带着一个旅或一个师去,那里我将举着军旗向前冲,摧毁阻挡我的一切。”
瓦西里公爵一等到和老公爵单独在一起便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愿望和希望。
安德烈公爵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过去的各个营的军旗。他望着一面军旗,心里就想:这也许就是我要举着它冲在队伍前面的那面旗子。
他挽起瓦西里公爵的手,带他到自己的书房去。
在高地上夜雾到早晨只留下一片正在融化成露水的白霜,而在谷地里大雾迷漫,还像乳白色的大海一样。从这个谷地的左边,从我们的部队下去的地方传来了枪声,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在高地上方是灰暗的晴朗的天空,而在右边则悬挂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在雾海的彼岸,露出布满树林的山丘,那上面想必有敌人的军队,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某些东西。在右面,近卫军正在进入雾中,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轮的滚动声,有时也可见到刺刀的闪光;在左面,在村庄的后面,过来了大队的骑兵,他们也消失在雾海里。前面和后面都有步兵在行进。总司令在村子的出口处停住,让部队在他面前通过。库图佐夫这天早晨显得疲惫和爱生气。在他面前经过的步兵没有得到命令就停了下来,显然是因为前面受阻了。
“是的,如今一切都是另一种样子,一切都是新式的。好样的!好样的!好吧,到我屋里去吧。”
“您就干脆告诉他们,叫他们排成营纵队,绕着村子走。”库图佐夫生气地对一个到他跟前的将军说。“您怎么不明白,我的将军大人,在迎击敌人时,是不能拉长队伍在狭窄的农村街道上行走的。”
“我曾尽力而为;我要对您说,那里的教育比我们的要好多了。”
“我曾打算到村外整队,大人。”将军回答道。
“瓦西里公爵,你曾经把他们送到国外受教育,是吧?”老公爵对瓦西里公爵说。
库图佐夫冷笑起来。
阿纳托利面带微笑又到了女士们那里。
“您可真行,在敌人眼面前展开队形,真是好样的!”
“好吧,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敌人还远着呢,大人。根据作战部署……”
而阿纳托利笑的声音还要大。突然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皱起了眉头。
“什么作战部署。”库图佐夫恼怒地喊了一声。“这是谁给您说的?……请您按照命令去做。”
“服役服得很好,很好。居然不知道挂名挂在哪里!哈—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大声笑起来。
“是!”
“不,公爵。我们的团已出发了。而我在编制内挂了个名。我挂在哪里,爸爸?”阿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您瞧,亲爱的,”涅斯维茨基小声对安德烈公爵说,“老头子情绪很恶劣。”
“啊!这是好事。这么说,亲爱的,您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现在正是用兵的时候。这样的棒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怎么,是在前线吧?”
一个帽上带绿羽饰、穿着白制服的奥地利军官骑马跑到库图佐夫跟前,代表皇帝询问第四纵队投入战斗了没有。
“不,我已调到普通的军队了。”阿纳托利竭力忍住笑回答道。
库图佐夫没有理他,转过身去,目光无意中落到站在他旁边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鲍尔康斯基,凶狠的和讥刺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意识到发生这样的事不能怪自己的副官。于是他没有回答奥地利副官的话,却对鲍尔康斯基说:
“是这样的,亲爱的,听说你们是在国外受的教育。不像我和你父亲那样,文化是跟教会执事学的。告诉我,亲爱的,您现在是不是在近卫骑兵里服役?”老人问道,他凑近阿纳托利,凝视着他。
“亲爱的,您去看一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它停下来,等待我的命令。”
“看来到了好戏开场的时候了。”阿纳托利想道,他带着微笑坐到了老公爵身边。
安德烈公爵刚要走,他又叫住他。
“喂,老弟,你这位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问阿纳托利,“到这里来,咱们谈一谈,认识认识。”
“再问一下,尖兵布置了没有。”他补充说。“这干的是什么呀,这干的是什么呀!”他自言自语说,仍然不回答那个奥地利人。
“相反,这种发式对公爵小姐来说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安德烈公爵骑马执行任务去了。
说完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不再注意被弄得眼泪汪汪的女儿。
他赶过走在前面的各个营,叫第三师停下来,得知我们的纵队前面确实没有布置散兵线。走在前面的那个团的团长听到向他传达的总司令关于布置散兵线的命令非常惊讶。他完全相信在他的团前面还有部队,敌人不可能在十俄里以内。确实,前面除了一片朝前倾斜被浓雾遮住的空地外,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采取补救措施后,便往回走。库图佐夫仍在原地,身体肥胖的他老态龙钟地坐在马鞍上,闭上眼睛,吃力地打着哈欠。部队已不往前走了,放下枪站着。
“您完全可以自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脚跟一碰,给儿媳妇鞠躬说,“而她不必丑化自己,本来就够难看的了。”
“很好,很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接着朝一个将军转过身来,这个将军手里拿着表说,现在该往前走了,因为左翼的所有纵队都下来了。
“爸爸,是我的不好。”小公爵夫人红着脸替小姑说话了。
“还来得及,大人。”库图佐夫打着哈欠说。“来得及!”他又说了一句。
“你是为客人这样打扮的,啊?”他说。“好看,很好看。你为了客人梳这新式的头,我可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往后未经我的许可不准你改变衣着。”
这时,在库图佐夫背后的远处响起了各个团队的欢呼声,这声音沿着前进中拉成一线的俄国纵队的整个行列迅速传过来。可以看出,受到欢呼的人跑得很快。当库图佐夫听到他面前的那个团的士兵高喊起来时,他闪到一旁,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下。在从普拉岑出来的路上,仿佛有一个由穿不同颜色服装的骑手组成的骑兵连在奔跑。其中两人并排快步跑在其余的人前面。一个身穿黑色制服,头戴白缨帽,骑着一匹剪短尾巴的枣红马,另一个身穿白色制服,骑着一匹黑马。这是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库图佐夫摆出一副队列里的老军人的姿态,向部队发出“立正”的口令,行着军礼,到了皇帝跟前。他的整个体态和举止顿时变了。他做出一副听从指挥和不进行争辩的样子。他在敬着礼骑马到皇帝跟前时装出来的恭敬的样子,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感到不快。
“就是说已从波茨坦来信了?”他重复了一下瓦西里公爵最后的一句话,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女儿跟前。
这种不愉快的印象只不过像晴朗的天空里残留的雾,在皇帝的年轻幸福的脸上掠过,很快消失了。这一天病后的他要比在奥尔米茨阅兵场上安德烈公爵在国外第一次见到他时稍稍瘦一些;但是他那美丽的灰眼睛里庄严和温和的神情令人赞叹地结合在一起,而在薄薄的嘴唇上同样可能出现各种不同的表情,而主要是温厚和天真无邪的年轻人的表情。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沙发的角上他平常坐的地方坐下了,顺手给瓦西里公爵挪过一把圈椅来,指了指它,接着就询问起政治方面的事务和新闻来。他似乎在注意地听着瓦西里公爵的话,但是不断地瞧瞧玛丽亚公爵小姐。
在奥尔米茨检阅时他显得庄严些,而在这里则显得更加快乐和精力更加充沛些。他骑马奔驰了这三俄里后,脸色有点发红,这时勒住马,舒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他的侍从们的一张张像他一样年轻和兴奋的脸。恰尔托里日斯基和诺沃西尔采夫,沃尔康斯基公爵和斯特罗加诺夫等人,全是一些快乐的年轻人,他们穿着都很华丽,骑在精心喂养的、又漂亮又精神的、微微冒汗的骏马上,相互交谈着和微笑着,停在皇上的后面。年纪很轻、长着一张红色长脸的弗兰茨皇帝笔直地坐在一匹漂亮的黑马上,忧心忡忡但又不慌不忙地环视着自己的周围。他叫来他的一个穿白制服的侍从武官,问了一句什么话。“大概是问他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看着他的这个老熟人,回想起自己的那次觐见,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在两位皇帝的侍从中有一些俄国的和奥地利的精悍的传令官,他们是从近卫军和普通军队里挑选出来的。在他们之间,驯马师牵着盖着绣花马被的漂亮的备用御马。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人,好奇地和完全平静地看着他,看他是否马上就要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发怪脾气。
好像田野的新鲜空气通过敞开的窗户进入闷热的房间一样,这些出色的青年的到来,也给库图佐夫的沉闷的司令部带来了青春活力和对胜利的信心。
“好一个棒小伙子!”他说。“喂,过来亲亲我。”他把腮帮子朝他伸过去。
“您怎么还不开始,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亚历山大皇帝急忙问库图佐夫,同时又彬彬有礼地看了弗兰茨皇帝一眼。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打量了阿纳托利一下。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回答道,他恭敬地朝前俯下身去。
“为了看好朋友,多走七里路不算远。”瓦西里公爵像平常一样说得很快,而且自信又亲热。“这是我的次子,请多加关照。”
皇帝侧着耳朵,微微皱起眉头,表示他没有听清楚。
“你好,你好,见到你非常高兴。”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在说“我在等待”时,他的上嘴唇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纵队都到了,陛下。”
他走到了瓦西里公爵面前。
皇上听清楚了,但是他听了这个回答显然不大高兴;他耸了耸微微有点拱的肩膀,看了站在旁边的诺沃西尔采夫一眼,这目光仿佛是在埋怨库图佐夫。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健步进了客厅,迅速朝所有的人扫了一眼,既注意到了小公爵夫人换了衣服和布里安娜扎着缎带,也注意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梳着难看的发式;既注意到了布里安娜和阿纳托利满面笑容,也注意到了女儿在大家谈话时落落寡合。“打扮得像个大傻瓜!”他想道,狠狠地朝女儿盯了一眼。“不知羞耻!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理她!”
“可是我们不是在女皇草场上,米哈依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在那里团队不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上说,又看了弗兰茨皇帝一眼,仿佛在对他说,即使他不参与谈话,那么也得听一听说的是什么;但是弗兰茨皇帝继续东张西望,没有听他。
“这一点我们还要再瞧一瞧,”他出声说,“这一点我们还要再瞧一瞧。”
“我之所以不开始,皇上。”库图佐夫声音洪亮地说,似乎是为了使他的话能够完全听清,他脸上的什么地方又哆嗦了一下。“我之所以不开始,皇上,是因为我们不是在阅兵,也不是在女皇草场。”他说得又清楚又明确。
老公爵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穿衣服,他皱着眉头,考虑着他该怎么做。这两个客人的到来使他很恼火。“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算是我的什么人?瓦西里公爵爱说空话,不是个正经人,儿子想必也是那样。”他自言自语地唠叨着。使他生气的是,这两位客人的到来把一个未解决的、一直压在他心里的问题勾了起来,在这个问题上老公爵总是欺骗自己。这个问题是:他是否能在什么时候下决心让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自己,把她嫁出去。老公爵从来没有敢于直截了当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预先知道他会作出合理的正确回答,可是合理性不仅与感情相矛盾,而且与他的整个生活能力相矛盾。虽然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视玛丽亚公爵小姐,但是如果她不在身边,那么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无法想象。“她为什么要嫁人呢?”他想。“一定不会幸福的。丽莎嫁给了安德烈(现在看来很难找到更好的丈夫),难道她对自己的命运满意吗?谁会出于爱情而娶她呢?又难看又不机灵。娶她无非是因为有重要的社会关系和财产。难道没有人一辈子不出嫁吗?那样更幸福!”老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这样想,而与此同时,一直拖下来的问题要求立即做出决定。瓦西里公爵带来了自己的儿子,显然有求婚的意图,也许今天或明天就得做出直接的答复。就他们在上流社会中的名望和地位而言,还说得过去。“行吧,我不反对,”公爵自言自语说,“但是他得配得上她。这一点我们还要再瞧一瞧。”
皇上的侍从们立刻相互使了个眼色,在所有人的脸上表现出了不满和责备。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这样说:“不管他年纪多么大,他不应该,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说话。”
她冒昧地问阿纳托利是否早就离开了巴黎,喜欢不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非常乐意地回答这个法国姑娘的问题,含笑望着她,和她谈论她的祖国。他在看到这个漂亮的布里安娜小姐后便认定他在这里,在童山,不会感到太无聊。“长得很不错!”他一面端详着她,一面想道。“这个女伴长得很不错。希望她嫁给我时能带着她,”他想,“这姑娘很可爱。”
皇上注意地和聚精会神地看了库图佐夫一眼,等他是否还要说些什么。但是库图佐夫恭敬地低下头,看来也在等着。沉默延续了大约一分钟。
布里安娜小姐听见有人提到巴黎,便抓住机会参加了大家的回忆。
“不过,陛下,如果您下命令。”库图佐夫说,他抬起头,重新把说话的语调变为原来的愚钝的、不进行争辩的、顺从命令的将军的语调。
“啊!这是女人中的明珠,公爵小姐!”他对公爵小姐说。
他催马向前,叫来了纵队指挥官米洛拉多维奇,向他传达了进攻的命令。
“伊波利特对你没有说过?”瓦西里公爵对儿子说,同时抓住小公爵夫人的一只手,仿佛她要跑掉,而他好容易才把她捉住似的,“他对你没有说过,他自己见了可爱的公爵夫人后如何人都想瘦了,而她又是如何把他从家里赶出来的?”
部队又动起来了,诺夫哥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歇伦团的一个营在皇上面前走过。
“您为什么从来不到安妮特家去?”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啊,我知道了,知道了,”她眨了眨眼睛说,“您的哥哥伊波利特对我说过您的事。噢!”她伸出手指朝他做了一个吓唬的动作。“还在巴黎时我就知道了您的恶作剧!”
在阿普歇伦团的这个营经过时,红脸的米洛拉多维奇没有穿军大衣,只穿制服,挂着勋章,歪戴着大缨帽,步伐整齐地朝前走,豪放地敬着礼,到皇上面前勒住马。
“当然记得!”
“上帝保佑,将军。”皇上对他说。
“记得我们的小茶桌吗?”
“陛下,我们一定做到所能做到的一切,陛下!”他高兴地回答道,不过他的蹩脚的法国话使得皇上的侍从先生们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啊,您可别像安妮特那样,总是跟我谈什么政治!”
米洛拉多维奇急剧地拨转马头,站到皇上稍稍靠后的地方。阿普歇伦团的官兵们受皇上驾临的鼓舞,迈开雄壮而又轻快的步伐,在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们面前通过。
“您瞧,亲爱的公爵,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充分利用您了,”小公爵夫人说,自然用的是法语,“这一次不像我们在安妮特的晚会上那样,您总是从那里溜掉。您一定记得这个可爱的安妮特!”
“弟兄们!”米洛拉多维奇自信而又快乐地大声喊道,看来射击的声音,对战斗的期待以及在两位皇帝面前通过的阿普歇伦团的健儿们和苏沃洛夫时代的同事们的英姿使他非常兴奋,以至于忘记了皇帝在场。“弟兄们,你们可不是第一次去攻占一个村子!”他大声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房间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在客厅里,他们正在同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交谈。她进来时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两个男人和布里安娜小姐见了都欠起身,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对男人们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见她进来一下子板起脸,但马上就露出微笑,看见小公爵夫人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察看着玛丽给客人们留下的印象。她也看见布里安娜小姐头上扎着缎带,面孔显得很美,正用前所未有的兴奋目光注视着他;但是她看不见他,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她进屋时朝她移动过来的亮光光的和很好看的巨大物体。先走到她面前的是瓦西里公爵,她在他低头吻她的手时吻了吻他的秃头,并在回答他的话时说,她不但没有忘记他,相反,她清楚地记得他。然后阿纳托利到了她跟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微微碰到他的覆盖着抹了油的红褐色头发的白净的前额。她朝他看了一眼,他的美貌使她感到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伸到制服的一颗扣好的纽扣下面,胸向前挺起,背朝后弓着,晃动着一条伸出的腿,微微低下头,默默地、快活地看着公爵小姐,看样子完全没有想她。阿纳托利不机灵,思维并不敏捷,也不善于辞令,但是他具有上流社会非常珍视的那种能保持镇定和什么也改变不了信心的本领。如果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在初次见面时不说话,但是又觉得这样做不礼貌,想要找一些话说,这就不好了;但是阿纳托利就是不说话,他晃动着腿,快乐地观看着公爵小姐的发式。可以看出,他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沉默很长时间。“要是有人感到沉默很难堪,那么你们就交谈好了,我可不想说话。”他那神气似乎在这样说。此外,阿纳托利对女人有一种睥睨一切的优越感,这种态度最能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他的样子仿佛在对她们说:“我了解你们,我了解,为什么把时间和精力要花在你们身上?你们准会很高兴!”也许他在遇到女人时没有想这些(并且他很可能没有想,因为总的说来他很少动脑筋),但是他的神气和态度是这样的。公爵小姐感觉到了这一点,为向他表明她想都不敢想得到他的青睐,便朝瓦西里公爵转过身去。大家谈的是一般的话题,不过谈得很热闹,这有赖于小公爵夫人清脆的声音和翘起在白牙齿上的长着绒毛的嘴唇的不停地活动。她用快活而又多嘴多舌的人常用的戏谑态度对待瓦西里公爵,这种饶舌者说话时,让人觉得似乎交谈者与自己之间有某些早就固定的笑话以及愉快的、多多少少不为所有人所知的有趣的回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回忆,在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自然也是如此。瓦西里公爵很乐意地跟着用这种语气说话;小公爵夫人同时吸引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参加回忆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娜小姐也和大家一起回忆,就连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感觉到自己被吸引到这种快活的回忆中来了。
“甘愿效劳!”士兵们喊道。
四
皇上的马听见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闪到一边。这匹曾在俄国国内检阅时驮过皇上的马,如今在奥斯特利茨原野上仍驮着他,忍受着他的左脚漫不经心的踢蹬,像在战神广场上一样,听见枪声就竖起耳朵,既不明白这些听到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同弗兰茨皇帝的黑马在一起,更不明白今天骑着它的人说的、想的和感觉到的一切。
她清醒过来,回想起刚才的想法,不禁大吃一惊。她在下楼前站起身来,进了供着圣像的礼拜室,凝视着被神灯照亮的巨大圣像上救世主的黑脸,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圣像前站了几分钟。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里有一种痛苦的疑虑。她会有爱情的欢乐,会有对一个男人的尘世的爱情的欢乐吗?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考虑婚姻时,既幻想得到家庭的幸福,也希望有孩子,但是主要的、最强烈的和深藏在她内心的愿望是想得到尘世的爱情。她愈是想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瞒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就变得愈强烈。“上帝啊,”她说,“我如何才能把我心里这些魔鬼的想法压下去呢?我如何才能就这样永远地抛弃这些罪恶的念头,以便安心实行你的意愿呢?”她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已在她自己的心中这样回答她:“不要希望自己得到什么;不要谋求什么,不要激动,也不要嫉妒。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应该是你所不知道的;但是你活着要做好一切准备。如果上帝想要在婚姻的义务上考验你,你时刻准备实行他的意愿。”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这种宽慰的想法(但是她仍然希望能实现自己的那种尘世的愿望),叹了一口气,画了个十字,就下楼去了,既不想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和梳什么发型,也不想她怎么进客厅和说什么。所有这一切与上帝的决定比较起来,能算得了什么呢?要知道没有上帝的意愿,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的。
皇上面带微笑朝他的一个近臣转过身来,指着阿普歇伦团的健儿们,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请您去喝茶。公爵马上就出来。”女仆在门外说。
十六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留在屋里。她没有实现丽莎的愿望,不仅没有改变发型,而且没有照一下镜子。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着,陷入了沉思。她想象自己有了丈夫,这是一个强壮的、威风凛凛的、具有不可理解的魅力的人,他突然把她带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想象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就像昨天在乳母的女儿那里看见的一样。丈夫站在那里,温柔地看着她和孩子。“不,这不可能,我长得太丑了。”她想。
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的陪同下,在枪骑兵后面慢步前进。
“您将换一个式样,是吗?”丽莎问,她看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什么也没有回答,便从屋里出来了。
他在纵队末尾走了大约半俄里后,便在一座孤零零的废弃的房屋(大概以前是一个小酒馆)旁停下,这座房屋在岔路口。两条路都通向山下,两条路都有部队在行进。
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不能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是很丑的,比平时更不如;但是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熟悉的沉思和忧愁的表情看着她们。这种表情没有引起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恐惧(她从来没有使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但是她们知道,当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她就沉默寡言,已下定决心,而且决不动摇。
雾开始散了,在对面大约两俄里外的高地上,已模模糊糊地能看见敌人的部队。左下方的射击声变得更清楚了。库图佐夫停下来后,与一位奥地利将军交谈着。安德烈公爵站在稍稍靠后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他想要向一个副官借用一下望远镜,便朝他转过身来。
“别管我了,别管我了,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无所谓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勉强忍住眼泪说。
“您看,您看。”那个副官说,他没有看远处的军队,而是朝自己面前的山下看。“这是法国人!”
“您至少也得变一变发型。”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用责备的语气对布里安娜小姐说,“像玛丽这样的脸型,梳这种发型根本不合适。根本不行。求求您,换一下吧。”
两个将军和副官们开始相互争夺着拿起望远镜。所有人的脸色突然变了,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本来以为法国人在离我们两俄里的地方,现在他们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的话说得那么严肃和那么伤心,使得鸟儿的鸣叫马上停止了。她们朝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饱含着泪水和愁思,正在带着恳求的表情平静地望着她们,她们才明白坚持毫无用处,而且甚至是残忍的。
“这是敌人吗?……不!……是的,您瞧,他们……大概……这是什么?”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不,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见了右下方迎着阿普歇伦团上来的一个密集的法国纵队,它离库图佐夫站的地方不超过五百步。
她和布里安娜小姐以及不知笑什么的卡佳的声音汇成了一片快乐的唧唧喳喳声,听起来像鸟儿在鸣叫。
“瞧,决定性的时刻到了!是我大干一场的时候了。”安德烈公爵想道,他催马来到库图佐夫跟前。
“好了,现在我们要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应当让阿普歇伦团停止前进,”他喊叫起来,“总司令大人!”
小公爵夫人从女仆手里拿过衣裳,走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
但是在这一瞬间一切被烟雾遮住了,近处响起了枪声,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地方一个人幼稚而又惊恐地喊叫起来:“弟兄们,完蛋了!”这一声叫喊好像口令一样。大家一听到它,立即就跑。
“喂,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说,“再努一把力吧。”
各种人混杂在一起的、变得愈来愈大的人群往后撤,跑向五分钟前部队从两位皇帝面前经过的地方。不仅很难阻挡住这个人群,而且自身也无法不随着这个人群后退。鲍尔康斯基只是努力紧跟着库图佐夫,他不时向四面看看,感到困惑不解,无法理解他面前发生的事。涅斯维茨基带着凶狠的表情,满脸通红,样子全变了,对库图佐夫嚷嚷,说他不马上就走,准会被俘。库图佐夫还站在那个地方,没有回答,掏出一块手绢。血从他的面颊往下流。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身边。
但是当卡佳取来需要的衣服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她在镜子里看到,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嘴颤动着,已准备要放声大哭了。
“您受伤了?”他使劲忍住,不让下巴颏哆嗦起来,问道。
“不,这不行。”她举起两手轻轻一拍,坚决地说。“不,玛丽,这对您来说完全不合适。我更喜欢您穿灰色的家常便服的样子;请您为了我,换一下吧。卡佳,”她对女仆说,“你把灰色衣裳给公爵小姐拿来,布里安娜小姐,您看着我怎么安排吧。”她说,像一个艺术家一样预感到成功的喜悦而露出微笑。
“伤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绢摁住受伤的面颊,指着逃跑的人说。
其实不好看的不是衣服,而是公爵小姐的脸和整个身材,但是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一直觉得,如果给朝上梳的头发扎上一条浅蓝色的带子,再在褐色的衣服上披一条浅蓝色的围巾,这样就会变得很好看。她们忘记了,惊恐的脸和身材是变不了的,因此不管她们如何改变这张脸的轮廓和装饰,它本身仍然显得可怜和难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让她们给她换了两三次装,最后她头发朝上梳(这种发型完全改变了她的脸,使它变得更加难看),披上了浅蓝色的围巾和穿上了棕色的盛装,这时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走了两圈,伸出小手抹一抹这里的衣褶,扯一扯那里的围巾,侧着头时而从这边,时而从那边端详着。
“把他们阻止住!”他喊了一声,同时大概知道无法把他们阻止住,便催马往右面跑去。
“不,说实话,我的朋友,这件衣服不好看,”丽莎远远地从侧面打量着公爵小姐说,“你不是有一件棕色的衣服吗,叫人拿来!真的!这也许决定一生的命运。这一件颜色太浅,不好看,不,不好看!”
又拥过来一群逃跑的人,他们裹着他往后退。
小公爵夫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摇铃叫来女仆,急忙兴致勃勃地替公爵小姐考虑装束打扮,并且动手做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自己竟被来向她求婚的人的到来弄得心慌意乱,而更伤她的自尊心的是,她的这两位女友居然没有想到她可能不会是那种样子。如果对她们说,她为自己和为她们感到羞耻,这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心慌意乱;再说,如果不让她们打扮,那就会受到长时间的取笑和纠缠。她涨红了脸,她的美丽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她的脸布满了斑点,于是脸上带着常有的充当牺牲品的难看表情,听任布里安娜小姐和丽莎的摆布。两个女人完全真心地想要把她打扮得漂亮些。她长得那样的难看,她俩当中不会有人想到要和她争个上下;因此她们完全真心地动手给她穿戴起来,作为女人,她们天真地和坚决地相信,衣衫能使面孔变得漂亮些。
逃跑的军队挤得密密匝匝的,一旦到了人群中间,就很难挣脱出来。有人在喊:“走啊,为什么磨磨蹭蹭的?”有人马上转过身来,朝空中放枪;有人抽打着库图佐夫骑的马。库图佐夫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人流中出来到了左边,带着人数减了一半多的随从,朝近处响起炮声的地方跑去。从逃跑的人群中出来的安德烈公爵努力紧跟着库图佐夫,看见山坡上,在烟雾中一个俄国炮兵连还在射击,法国人正朝它逼近。在它上方,俄国步兵停在那里,他们既不前去支援炮兵,也不和逃跑的人一起朝一个方向后退。一个将军离开步兵的队伍,到了库图佐夫跟前。库图佐夫的随从只剩下了四个人。大家都脸色苍白,默默地面面相觑。
“怎么,您还是这副打扮吗,公爵小姐?”她说。“马上就会有人来说他们已到了客厅。我们得下楼去,您哪怕稍稍打扮一下也好!”
“阻止这些混蛋!”库图佐夫指着逃跑的人,喘着气对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要惩罚一下说这话的人似的,子弹像一群小鸟呼啸着从团队和库图佐夫的随从那里飞过。
她身上穿的已不是早晨的那件家常便服了,而是她的一件最好的衣裳;她的头经过了细心的打扮,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然而未能掩盖住皮肉松弛、苍白枯槁的面容。现在她穿上过去出入彼得堡交际场所时常穿的衣服,更可以看出她大大地变丑了。布里安娜小姐的衣着打扮也不知不觉地做了某些改进,这给她漂亮的和容光焕发的脸增添了魅力。
法国人向炮兵连发起攻击,他们看到库图佐夫后,就朝他射击。随着这次齐射,团长抱住了自己的一条腿;几个士兵倒了下去,手里拿着军旗站着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晃起来,在站在旁边的士兵的枪上刮了一下后,倒下了。士兵不等命令就开始射击。
“他们来了,玛丽,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她摆动着大肚子,身体笨重地落到圈椅上。
“啊——呀!”库图佐夫带着绝望的表情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鲍尔康斯基!”他意识到自己年老无力,用颤抖着的声音低声说。“鲍尔康斯基,”他指着一个乱成一团的营,又指指敌人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已从女仆玛莎那里了解到了所有需要了解的情况,知道大臣的儿子是一个面色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的父亲吃力地拖着双腿好容易才上了楼梯,而他像一只雄鹰一样,跟在父亲后面一步三级跑了上去。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在得到这些消息后在走廊里就热烈地谈论起来,她们一起进了公爵小姐的房间。
这时一种蒙受耻辱和愤恨的感觉涌上安德烈公爵的心头,他不等库图佐夫说完这句话,就已跳下马来,朝军旗跑去。
“他们为什么写信来,丽莎为什么对我谈起这件事?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照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到客厅里去呢?即使我喜欢他,我现在也无法做到和平时一样。”她一想起她父亲的目光,便不寒而栗。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的尖叫声喊道。
这时,在女仆的房间里不仅知道了大臣带着儿子到来的消息,而且对两人的外貌已做了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这就是我该干的事!”安德烈公爵想道,他拿起旗杆,听到显然是朝他射来的子弹的呼啸声心里很高兴。几个士兵倒下了。
“记住,这将决定你的一切。”
“乌拉!”安德烈公爵吃力地举着沉重的军旗大声喊道,他向前跑去,深信整个营会跟上来。
“如果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这些老头子我很不喜欢。行吗?”
果然,他单独一个人只跑了几步。很快一个又一个士兵动了起来,接着全营高呼“乌拉”跑向前去,赶到他的前头。营的一个士官跑过来接过安德烈公爵手中由于太重而摇晃的军旗,但是马上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拿起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一起跑。他在自己面前看见了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在搏斗,另一些人扔掉了大炮,迎着他跑过来;他也看见法国步兵,他们抓住拉炮车的马,正在把大炮掉转头来。安德烈公爵和全营官兵已到了离大炮二十步的地方。他听到自己头顶上不停地呼啸着的子弹,在他左边和右边不断有士兵惊叫着倒下去。但是他没有去看他们;他只注视着他面前在炮兵连那里发生的事。他清楚地看到一个红头发炮兵,军帽歪到一边,抓住洗膛杆的一头,而一个法国兵抓住另一头在往自己身边拉。安德烈公爵已经能看清这两个人的面部表情,显然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别说了,全是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尽可能尊重些,说话要有分寸。”
“他们在干什么呢?”安德烈公爵看着他们想道。“那个红头发炮兵已没有武器,为什么不跑?法国人为什么不捅他?他还没有跑到,法国人就会想起自己的枪,把他捅死。”
“说真话,爸爸,她长得很丑陋吗?啊?”他用法语问,好像是在继续他们在路上不止一次地进行过的谈话似的。
果然,另一个法国人端着枪跑到两个正在搏斗的人跟前,看来那个得意地夺过洗膛杆、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的红头发炮兵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到事情的结局。他觉得离他很近的士兵当中好像有人抡起一根坚硬的木棍猛击他的脑袋似的。这有点痛,主要的是使人不快,因为这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见他正在看的东西。
他刮了脸,洒了香水,这些事做得细致而又讲究,看来已成为他的习惯,然后带着天生的和善而洋洋得意的神情,高高抬起漂亮的头,进了父亲的房间。在瓦西里公爵的身旁有两个仆从正在忙着给他穿衣服;他本人高兴地看看自己周围,快活地朝进屋的儿子点了点头,好像说:“好,我就需要你打扮成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要倒了?我的两腿发软。”他想到这里仰面跌倒了。他睁大眼睛,希望看到法国人和炮兵们搏斗的结果,想要知道那个红头发炮兵有没有被打死,大炮是被夺走了,还是救下来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上边已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天空——这天空很高,虽不明朗,但看上去仍然无比高远,上面缓缓地飘浮着灰色的云朵。“多么沉寂、宁静和肃穆,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想道,“完全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叫喊和搏斗,完全不像那个法国人和那个炮兵那样脸上带着恼怒和恐惧的表情争夺洗膛杆,——在无限高远的天空中的云彩也不是那样飘浮的。我怎么以前没有看见这个高高的天空?现在终于见到了,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除了这无限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除它之外,什么,什么也没有。而且除了寂静和安详外,就连天空也没有。谢天谢地!……”
阿纳托利脱了无袖短上衣,两手叉腰坐在桌前,含着微笑睁开漂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和漫不经心地望着桌子的一角。他把自己的一生看做不断的寻欢作乐,觉得有的人为了某种原因似乎应该为他做好这样的安排。现在他也是这样看待这次拜访凶恶的老头和富有而丑陋的女继承人之行的。根据他的推测,这一切可能会有非常好的和有趣的结果。“既然她非常有钱,那么为什么不娶她呢?这从来都不碍事。”阿纳托利想。
十七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都给安排了单独的房间。
在巴格拉季翁的右翼,九点钟战斗还没有开始。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愿照多尔戈鲁科夫提出的开始战斗的要求去做,同时想要使自己不承担责任,便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去向总司令请示。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之间相距几乎十俄里,即使被派去的人不被打死(这是很可能的),即使他甚至找到了总司令(这是很难做到的),他在傍晚之前也回不来。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侍仆到大道(他们这样叫大路)上去迎接他,吆喝着把他的雪橇沿着有意重新洒上雪的路拉到了厢房那里。
巴格拉季翁用他毫无表情的、还带着几分睡意的大眼睛环视自己的随从们,罗斯托夫的那张由于激动和充满期待不由自主地发呆的孩子气的脸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派罗斯托夫去。
他伸出一只手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便到书房去了。
“公爵大人,如果我在遇到总司令前遇到皇帝陛下,那该怎么办?”罗斯托夫敬着礼问道。
“好吧,好吧。”
“可以呈请陛下圣断。”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抢着说。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罗斯托夫从散兵线上换下来后,天亮前睡了几个钟头,心里很快活,感到自己勇敢而又坚强。他动作平稳而有力,对自己的幸福充满信心,觉得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愉快的和能够做到的。
“扫回去了,公爵大人;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这是我一时糊涂。”
在这天早晨他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决战开始了,他成为参加者;他当上了最勇敢的将军的传令官;并且他要到库图佐夫那里去执行任务,也许能见到皇上本人。早晨天气晴朗,他的坐骑是一匹好马。他心里充满欢乐和幸福。他接到命令后,便催马沿着战线驰去。开头他沿着还没有投入战斗、留在原地不动的巴格拉季翁部队的防线走;然后他进入了乌瓦罗夫的骑兵防守的地带,这里就已可看到部队的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过了乌瓦罗夫骑兵的阵地后,他已经清楚地听到前面的枪炮声。枪炮声愈来愈大。
“把雪扫回路上去了吗?”
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已不像原先那样只听到时间间隔不等的两声、三声枪响以及一声、两声炮击,现在从普拉岑高地前的山坡上传来高一阵低一阵的枪声,中间夹着密集的炮声,有时几声炮响彼此已不再分开,连成一片总的轰鸣声。
他出了房间,到了等候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站在那里。
可以看到,火枪射击时发出的一缕缕烟雾在山坡上飘动着,好像在相互追逐,大炮的硝烟一团团升起,扩散开来,又彼此合成一体。从烟雾中刺刀的闪光可以看出大群步兵以及排成狭长队形的带着绿色弹药箱的炮兵正在移动。
“好吧,好吧。”
罗斯托夫在一个小丘上勒住马,停了一会儿,以便看清发生的情况;但是不管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怎么也弄不明白和搞不清楚发生的事,他看见烟雾中有一些人在移动,前前后后也有一些军队在行进,但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人?到哪里去?——无法理解。不过这种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有使他感到沮丧或胆怯,相反,却给他增添了力量和决心。
“不,谢谢,爸爸。”
“好吧,再起劲一点吧!”他冲着那些声音心里说,又沿着防线奔驰起来,愈来愈深入到了已投入战斗的部队之中。
“需要点什么吗?”
“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如何,然而一切都会很好!”罗斯托夫想道。
“是的,觉得有点昏沉沉的。”她在回答公爵问她身体如何时说。
他在驰过了一些奥地利军队后发现,下一个地段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投入战斗。
小公爵夫人变化很大。现在与其说她变得好看了,倒不如说变得难看了。两颊凹陷了下去,嘴唇翘了起来,眼皮则向下耷拉着。
“这就更好!我要就近看一看。”他想道。
饭后,他去看儿媳妇。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子旁在和女仆玛莎闲扯。她看见公公,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他几乎顺着前沿走着。几个骑兵朝他奔驰过来。这是我们的禁卫枪骑兵,他们队形混乱,是从进攻中撤回来的。罗斯托夫从他们身旁经过,无意中发现其中一人满身是血,他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跑。
不管布里安娜小姐的话题选得如何不妥当,可是她没有住口,仍絮絮叨叨地讲花房,讲新开放的花朵的美,公爵在喝完汤后变得温和起来。
“这与我无关!”他想道。在这之后他还没有跑几百步,整个旷野上出现了一大队骑兵,他们身穿白色耀眼的制服,骑着黑马从左面横穿过来,径直朝他跑来。罗斯托夫催马全速奔跑起来,以便从路上下来,让骑兵过去;如果他们保持原来的步伐的话,他也就让开了,但是他们愈来愈加快速度,结果几匹马已在飞奔了。罗斯托夫愈来愈清楚地听到马蹄声和他们的武器的碰撞声,愈来愈清楚地看到他们的马,他们的身形,甚至他们的脸。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前去迎战朝他们逼过来的法国骑兵。
“不,爸爸。”
近卫重骑兵奔跑着,但是还没有完全撒开缰绳。罗斯托夫已经看见他们的脸和听见那个放开自己的骏马的军官喊出的“冲啊,冲啊!”的喊声。罗斯托夫担心自己被撞倒或被卷进向法国人发动的冲锋里去,便策马竭尽全力地顺着前沿奔跑,然而仍没有能避开他们。
“你不舒服吗?是被今天阿尔帕特奇这个蠢货所说的大臣吓的吧?”
靠边的近卫重骑兵是一个麻脸的大个子,他看见面前就要和他相撞的罗斯托夫,恼怒地皱起眉头。如果罗斯托夫没有想到朝这个近卫重骑兵的马的眼前晃了一下鞭子,那么他和他的贝都因准会被那人撞倒(罗斯托夫觉得自己与那些大汉和高头大马相比是那么的微小和软弱无力)。那匹有两俄尺五俄寸高的大黑马抿起耳朵,蹿到一边;但麻脸的近卫重骑兵用巨大的马刺猛刺马的腹部,于是它翘起尾巴,伸直脖子,跑得更快了。近卫重骑兵刚从罗斯托夫身旁过去,他就听见他们高呼“乌拉!”的喊声;他朝四面一看,看见他们靠前的人马已与戴红肩章的外国骑兵,大概是法国骑兵混在一起了。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在这之后不知从何处开始炮击,一切都被硝烟遮住了。
“哼!这个大人是个毛孩子……是我把他安排到部里的,”公爵气鼓鼓地说,“儿子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丽扎维塔·卡尔洛夫娜公爵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带这个儿子到这里来。我不需要。”说着他看了涨红了脸的女儿一眼。
在近卫重骑兵从他身旁经过消失在硝烟里时,罗斯托夫犹豫起来,他想:他是跟着他们冲上去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这是近卫重骑兵的一次非常出色的冲锋,就连法国人也为之感到惊讶。后来罗斯托夫惊恐地听说,在他身旁经过的所有这些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的出色的富家子弟、年轻的小伙子、军官和士官生,在冲锋后只剩下十八个人。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公爵。”布里安娜小姐一面说,一面用她粉红色的手打开白色的餐巾。“我听说,客人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是吗?”她问道。
“我干吗要羡慕呢,该我得到的跑不了,也许我马上就会见到皇上!”罗斯托夫想道,他继续朝前跑去。
总的说来,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对老公爵怀有一种恐惧感和厌恶感,不过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厌恶老公爵,因为恐惧远甚于厌恶,她就感觉不到厌恶了。老公爵也厌恶她,但是这种厌恶也被蔑视盖过了。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后,特别喜欢上了布里安娜小姐,天天和她在一起,请她和自己一起睡,经常和她谈论公公,说长道短地议论他。
他在到了近卫步兵旁边时,发现炮弹从他们头上和近旁飞过,这主要不是因为他听到了炮弹的声音,而是因为他在士兵的脸上看到了惊惶不安,在军官脸上看到了故作威严的表情。
“我替孩子担心,”她对布里安娜小姐说,“天知道受惊吓会出什么事。”
他在经过近卫步兵团的一条防线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觉得盘子不干净;他指了一下污迹,把盘子扔过来。吉洪赶紧接住,交给了伺候进餐的仆人。小公爵夫人身体并没有不舒服;但是她对公爵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恐惧心理,当她听到公爵心情不好时,便决定不露面了。
“罗斯托夫!”
“嗯!嗯!哼!哼!”公爵哼了几声,在餐桌旁坐下了。
“什么?”他答应道,没有认出鲍里斯。
“她有点不舒服。”布里安娜小姐高兴地微笑着回答道。“她不来了。在她那种情况这是可以理解的。”
“怎么样,我们都到第一线了!我们团打过冲锋了!”鲍里斯说,他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一般第一次上过火线的年轻人常常都有这样的笑容。
“公爵夫人呢?”他问。“躲起来了?……”
罗斯托夫停了下来。
“那一位怎么不在!有人风言风语,已对她讲了不少了。”他见小公爵夫人不在餐厅,便这样想道。
“原来如此!”他说。“怎么样?”
“废……傻丫头!……”他说。
“打退了!”话变得多起来的鲍里斯兴奋地说。“你能想象得到吗?”
公爵看了看女儿惊恐的脸,生气地哼了一声。
于是鲍里斯开始讲近卫军到了指定地点后,看见面前有军队,误认为是奥地利人,突然根据这些军队发射的炮弹发现自己已到了第一线,应该投入战斗。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的话,刺了刺自己的马。
在午餐前,知道公爵心情不好的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娜小姐便站着等他。布里安娜小姐容光焕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像平常一样。”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脸色苍白,露出惊慌的神情,低垂着眼睛。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最难受的是,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当表现得像布里安娜小姐一样,但是做不到这一点。她这样觉得:“如果我做出似乎没有发现什么的样子,他就会以为我不支持他;如果我自己显得闷闷不乐和心情不好,他就会说我(他经常这样说)垂头丧气。”此外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感觉。
“你上哪里去?”鲍里斯问。
“你以为什么!”公爵喊叫起来,他话说得愈来愈急,愈来愈不连贯。“你以为……强盗!骗子手!……我要教你怎样以为。”他举起手杖,朝管家阿尔帕特奇挥去,要不是他下意识地躲开,就要挨打了。“你以为!……骗子手!……”他着急地喊道。阿尔帕特奇自己也被躲开主人手杖的大胆行为吓坏了,不过他还是走到公爵跟前,顺从地低下他的秃头,也许正因为他这样做,公爵虽然继续喊着“骗子手!……把雪扫回路上去!”,但是没有再举起手杖,就跑进屋里去了。
“奉命去见陛下。”
“公爵大人,我以为……”
“他就在这里!”鲍里斯说,他把罗斯托夫说要见“陛下”听成了要见“殿下”。
“什么?大臣?哪一位大臣?谁吩咐的?”他用生硬而又刺耳的声音问道。“不为公爵小姐,不为我的女儿扫雪,却为一个什么大臣打扫!我不认识什么大臣!”
他给罗斯托夫指了指亲王,这时亲王在离他们百步远的地方,他头戴盔形帽,身穿近卫重骑兵制服,耸着双肩,皱起眉头,正在朝一个穿白色军服、脸色苍白的奥地利军官嚷嚷什么。
公爵朝管家转过身来,用阴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不过这是亲王,而我要见总司令或皇上。”罗斯托夫说,催马要走。
“雪橇很难过来,公爵大人。”管家加了一句。“听说,公爵大人,一位大臣要来拜访大人,是吗?”
“伯爵,伯爵!”贝格喊道,他像鲍里斯一样兴奋,从另一边跑过来。“伯爵,我右手受了伤(说着他伸出用手绢裹着的血迹斑斑的手),没有下火线。伯爵,我这就用左手握剑,在我们贝格家族里,伯爵,人人都是骑士。”
公爵低下头,到了台阶前面。“谢天谢地,”管家想道,“乌云总算过去了!”
贝格还说了些什么,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听完他的话就继续往前走了。
“雪很深,公爵大人。我已经吩咐下去把大道扫出来。”
罗斯托夫驰过了近卫军和一片空地后,为了不像刚才裹入骑兵的冲锋那样再次闯到第一线去,他便沿着预备队的防线走,远远地绕过响起最激烈的枪炮声的地方。突然他在自己前面和我们的部队后面,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敌人的地方,听到了很近的枪声。
“雪橇过得来吗?”他问把他送回家的受人尊敬的管家,这个管家的面貌和风度很像他的主人。
“这可能会是什么呢?”罗斯托夫想。“敌人到了我军的后方?不可能。”他又想道,于是突然为自己和为整个战役的结局而感到惊恐万分。“然而不管怎么样——现在已不必绕着走了。我应在这里寻找总司令,假如一切都完了,那么我的事也跟着大家一起完了。”
然而到八点多,公爵还像平常一样,穿着带貂皮领子的天鹅绒面短大衣和戴着貂皮帽出来散步。头一天下了雪。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平常走的那条通往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过了,在扫过的雪地上可以看出扫帚留下的痕迹,扫起的雪堆在小道两边,一把铁锹插在那上面。公爵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沿着花房、仆人的住处和各种建筑物走了一圈。
罗斯托夫突然产生的不祥的预感,随着他深入到普拉茨村后的那片被各种不同的部队占据的开阔地而愈来愈得到证实。
“您听见他怎样走路吗?”吉洪说,让建筑师注意听公爵的脚步声。“走路时这个脚后跟着地——我们就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在朝谁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赶上混成一团横穿道路逃跑的俄奥士兵问道。
老鲍尔康斯基一向并不赏识瓦西里公爵的为人,尤其是近来看到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这两个新的朝代仕途得意,就更是如此。现在根据信中的暗示和小公爵夫人的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对瓦西里公爵的不赏识便变成了一种厌恶轻视的感情。他在说到他时,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要来的那一天,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特别不满意,心情不好。不知是由于瓦西里公爵要来才心情不好,还是由于心情不好而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特别不满意,总之他心情不好,吉洪大清早就告诫建筑师不要进去向老公爵报告什么了。
“鬼才知道他们!全都被打垮了!全都完了!”逃跑的人用俄语、德语、捷克语回答他,也都像他一样,并不确切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在接到信后两个星期的一个傍晚,瓦西里公爵手下的人先来了,第二天他本人带着儿子也到了。
“揍法国人!”一个人喊道。
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有说。
“让他们见鬼去吧,这些叛徒!”
“看来用不着带玛丽去交际场所了:求婚的人自己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不谨慎地说了一句。
“让俄国人见鬼去吧!……”一个德国人嘟囔着。
一八○五年十二月,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接到了瓦西里公爵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将带着儿子前来拜访。(“我是到各地视察的,当然,为了拜访您这位尊敬的恩师,多走一百俄里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在信中写道,“同时小儿子阿纳托利与我同行,前去部队服役;我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达深深的敬意,他同他的父亲一样,也对您怀有这样的感情。”)
几个伤员在路上走。咒骂、叫喊、呻吟汇成一片嘈杂声。枪声停了,后来罗斯托夫才知道,刚才是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在相互射击。
三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道。“在这里,在皇上每时每刻都可能看见他的地方居然还这样!……不过这大概只是几个混蛋干的。这会过去的,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不能允许的。”他想。“但愿快点,快点离开他们!”
一个半月后,他举行了婚礼,搬进了别祖霍夫伯爵家在彼得堡的那座装修一新的大宅院里,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拥有漂亮的妻子和几百万家产的幸运儿。
罗斯托夫不可能产生失败和逃跑的想法。虽然他奉命到普拉岑山去找总司令时看见那里有法国人的大炮和军队,他还是不能和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我爱您!”他想起了在这种场合需要说的话,便这样说道;但是这句话听起来贫乏无力,连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十八
“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我是爱她的。”皮埃尔想。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总司令和皇上。但是这里不仅找不到他们,而且找不到一个长官,这里只有不同种类的军队混杂在一起的乱哄哄的人群。他催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赶过这些人群,但是他愈往前走,人群变得愈乱。他上了一条大路,那里拥挤着各种各样的马车,还有俄国和奥地利的各个兵种的士兵,其中有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所有这些人在架设在普拉岑高地的法国大炮发射的炮弹阴沉的呼啸声中发出嗡嗡的声音,杂乱地移动着。
皮埃尔摘下了眼镜,于是他的眼睛除了像一般摘掉眼镜的人那样形状显得有点古怪外,还带有惊恐和疑惑的神情。他想要弯下身子去吻她的手;但是她的头迅速做了一个不大文雅的动作迎上去,接住他的嘴唇,把自己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她脸上的那种变得令人不快和慌张的表情,使皮埃尔感到吃惊。
“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问每一个他能够拦住的人,但是无论从谁那里也得不到回答。
“哎,摘掉这个……这个多么……”她指着眼镜说。
最后他终于抓住一个士兵的领子,强迫他回答他的话。
“在这种场合人们总是说一些特殊的话。”他想,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在这种场合说的是什么。他朝她的脸看了一眼。而她则和他挨得更近些。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哎,老弟!所有的人早就到那里了,往前跑了!”那个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不知为什么笑着,想要挣脱开。
“埃莱娜!”他大声喊道,接着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醉了酒的士兵,拦住一个大人物的勤务兵或驯马师的马,向他打听起来。勤务兵对罗斯托夫说,大约在一个钟头前就沿着这条道路用马车飞快地把皇上送走了,皇上受了重伤。
“这一切应该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皮埃尔想,“因此不必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说是好事,因为事情确定了,已没有以前那种折磨人的疑惑了。”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一只手,看着她那一起一伏的美丽的胸脯。
“这不可能,”罗斯托夫说,“受伤的一定是另一个人。”
公爵夫人过来了,也哭了起来。上年纪的太太也在用手绢擦眼泪。大家吻了皮埃尔,皮埃尔也吻了一下美丽的埃莱娜的手。过了一会儿,小客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俩了。
“我亲眼看见的。”勤务兵带着自信的冷笑说。“我也该认得皇上了,过去在彼得堡我就这样见过几次。现在他坐在马车里,脸色非常非常苍白。四匹黑马刚一起跑,我的老天爷,马车就隆隆地从我们身旁驶过:我似乎也该认得御马和伊里亚·伊万内奇了;车夫伊里亚除了给皇上效劳外,似乎是不给别的人赶车的。”
“公爵夫人,到这里来!”他喊道。
罗斯托夫松开缰绳,想继续往前走。从他身旁过去的一个受伤的军官朝他转过身来。
他拥抱了女儿,然后又拥抱了皮埃尔,用他老年人的嘴吻了吻他。眼泪确实沾湿了他的两颊。
“您要找谁?”那军官问。“找总司令?被炮弹打死了,是在我们团里被炮弹击中胸部的。”
“谢天谢地!”他说。“公爵夫人全告诉我了!”他用一只手搂住皮埃尔,另一只手搂住女儿。“可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敬爱你的父亲……她将成为你的好妻子……上帝祝福你们!……”
“没有被打死,受伤了。”另一个军官纠正他说。
瓦西里公爵皱起了眉头,把嘴撇到一边,他的腮帮子跳动起来,露出他特有的不愉快的和粗鲁的表情;他全身抖动一下,站了起来,仰起头,迈着坚定的步伐从两位太太面前经过,朝小客厅走去。他高兴地快步走到皮埃尔面前。公爵脸上是那样异常地喜气洋洋,以致皮埃尔见了他后,惊恐地站了起来。
“说的是谁?库图佐夫?”罗斯托夫问。
“还是那样。”公爵夫人回答丈夫说。
“不是库图佐夫,至于他叫什么,反正全都一样,活下来的人不多。您就朝那里走,朝那个村子走,所有长官都在那里。”这个军官指着霍斯蒂拉迪克村说,说完就走了。
公爵夫人到了门口,装出一本正经和冷漠的样子从门口过去,朝客厅瞧了一眼。皮埃尔和埃莱娜仍旧坐着和说着话。
罗斯托夫慢步往前走,不知道他现在去干什么和去找谁。皇上受了伤,仗打输了。现在已不能不相信这一点了。他朝着人家给他指的方向走,那里远远地可以看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地去哪里呢?即使皇上和库图佐夫还活着而且没有受伤,他现在又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呢?
“阿琳娜,”他对妻子说,“你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大人,您就沿着这条路走,走那边准会被打死的。”一个士兵朝他喊道。“那边准会被打死的!”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听她们说话一样,到了远处的角落里,在沙发上坐下了。他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打盹。可是他的头往下一垂,他便醒了。
“噢!你说的什么!”另一个士兵说。“他要上哪里去?走那条路近一些。”
“婚姻总是天定的。”上年纪的太太回答道。
罗斯托夫想了想,然后朝着人们告诉他一定会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当然,这是非常出色的一对,但是,亲爱的,幸福……”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既然皇上都受了伤,难道我还要爱护自己?”他想。他进入了那个从普拉岑跑过来的人死得最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法国人还没有占领,而还活着的或受伤的俄国人早就把它放弃了。在田野上,像丰收的庄稼地堆着麦捆似的,每俄亩的地上躺着十个到十五个伤亡的人。伤员三三两两爬到一起,发出了难听的、罗斯托夫觉得有时是假装的喊叫声和呻吟者。罗斯托夫让马快跑,以免看到所有这些受苦的人,他开始觉得可怕。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他怕失去他所需要的勇气,他知道看到这些不幸的人后很难保持它。
瓦西里公爵进客厅时,公爵夫人正在低声地和一位上年纪的太太谈论皮埃尔。
法国人本来已对这块躺满死伤的人的土地停止射击,因为那里看起来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但是当他们看到一个副官骑着马在它上面走时,便用大炮对准他,发射了几发炮弹。听到炮弹的可怕的呼啸声,看到周围成堆的死人,这些听到和看到的东西合起来给罗斯托夫留下了恐怖的印象,使他怜惜起自己来。他想起了母亲最近的来信。“假如她看到我此刻在这里,在这个田野上,看到大炮正朝我瞄准,那么她会有什么感觉呢?”他想。
“应该而且必须迈过去,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尔想道,他又讲起别的事,讲谢尔盖·库兹米奇,问这个笑话说的是什么,因为他没有听清。埃莱娜微笑着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在霍斯蒂拉迪克村,从战场上下来的俄国军队虽然还混杂在一起,但是秩序已经好多了。法国人的大炮已打不到这里,射击声听起来觉得很远了。在这里,已可清楚地看到仗打败了,并且人们已在这样谈论。罗斯托夫不管问什么人,谁也说不出皇上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的人说,关于皇上受伤的传说是真的,另一些人则说不是,并且解释说,这个谣言之所以流传开来,是因为皇上的马车确实从战场上往后方急驰,可是里面坐的是与别的侍从一起陪同皇帝上战场后吓得面无人色的总管宫廷事务的大臣托尔斯泰伯爵。一个军官对罗斯托夫说,他在村后的左面看见过最高指挥部的某某人,于是罗斯托夫便奔向那里,不过已不抱找到任何人的希望,他去只是为了做到问心无愧。走了大约三俄里,经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罗斯托夫在一个周围挖了一条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个骑马的人对着沟站着。一个戴着白缨帽,罗斯托夫不知为什么觉得眼熟;另一个陌生的骑手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罗斯托夫觉得见过这匹马)到了沟边,刺了一下马,松开缰绳,轻松地越过了菜园边的沟。只有沟沿上的泥土被马的后蹄踩得落了下来。他猛然拨转马头,又从沟上跳了回去,并彬彬有礼地对戴白缨帽的骑手说起来,显然是建议他也这样做。那个罗斯托夫觉得眼熟的骑手不知为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摇摇头和摆摆手做了一个否定的动作,根据这个动作罗斯托夫立刻认出这正是他痛惜的和崇拜的皇上。
皮埃尔笑了笑,但是从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明白这时瓦西里公爵感兴趣的并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瓦西里公爵也知道皮埃尔明白这一点。瓦西里公爵突然咕哝了一句什么,出去了。皮埃尔觉得,就连瓦西里公爵也发窘了。这个上流社会的老人发窘的样子对皮埃尔有所触动;他回头朝埃莱娜看了一眼,她好像也有些发窘,她的目光似乎说:“有什么办法呢,都是您自己造成的。”
“但是这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一个人在这荒野里。”罗斯托夫想道。这时亚历山大转过头来,于是罗斯托夫看见了栩栩如生地铭刻在自己记忆中的亲爱的面容。皇上脸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睛也凹了进去;但是这使得他的容貌更有魅力,更加和蔼。罗斯托夫这时深信关于皇上受伤的消息不实,感到非常幸福。他也为见到皇上而欣喜万分。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把多尔戈鲁科夫要他报告的事报告皇上。
“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四面八方。”他一面说,一面扣着背心最上面的一颗纽扣。
但是常有这样的现象,一个堕入情网的少年,当盼望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浑身发抖,站在那里发呆,不敢说出他多少个不眠之夜一直希望说的话,惊恐地环顾四周,寻求帮助或找个延期的借口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夫也是这样,他在他最大的愿望实现后,不知道怎么去见皇上,他产生了几千种想法,总觉得这不合适,那不礼貌,不能这样做。
他又朝皮埃尔转过头来。
“这怎么行!我好像很想利用他独自一人正在苦恼的机会似的。在这悲伤的时刻,他见到一个陌生人可能会感到不快和难过,再说,只要他看我一眼,我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的嘴里就会发干,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在自己脑子里想好的要对皇上说的千言万语,现在连一句也想不起来了。那些话大部分是为别的场合准备的,多半应在胜利和庆祝的时刻讲,主要应该在他受伤后即将死去、皇上表彰他的英勇行为时说,他在临死前要向皇上说明他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对皇上的热爱。
“怎么样,廖莉娅?”他马上又问女儿,用的是惯常的温柔而又随便的语气,一般从小疼爱子女的父母都惯用这种语气,而瓦西里公爵则是从别的父母那里模仿来的。
“再说,现在还是下午三点多钟,仗已经打输了,我怎么还能请皇上给右翼下命令呢?不,我绝不应该到他跟前去,不应打断他的沉思。宁可死一千次,也不要遭到他的白眼,给他留下坏印象。”罗斯托夫拿定了主意,他心里非常悲伤和失望地离开了,同时不断回头看看还一直站在那里的犹豫不决的皇上。
有几个近亲还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时间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用疑问的目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所说的话非常奇怪,叫人无法听清楚。但是紧接着严厉的表情变了,瓦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手往下拉,请他坐下,亲切地笑了笑。
罗斯托夫这样想着,悲伤地离开了皇上,这时冯·托尔大尉偶然地到了这个地方,看见皇上后,就径直到了皇上跟前,表示愿意为他效劳,帮着他跨过了那条沟。皇上觉得身体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下,便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来,托尔在他身边站住。罗斯托夫远远地看到,冯·托尔热烈地对皇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看样子皇上哭了起来,用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看到这些,他感到又羡慕,又后悔。
在送客时,皮埃尔单独和埃莱娜留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以前,在最近一个半月里,他也经常单独和埃莱娜待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慕的话。现在他感觉到必须这样做,但是怎么也下不了迈这最后一步的决心。他觉得害羞;他觉得,他在这里,在埃莱娜身边,占的是别人的位置。“这幸福不是给你的,”内心的声音对他说,“这幸福是给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的人的。”但是总需要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了。他问她,她对今天的晚会是否满意?她像平常一样,简单地回答说,今天的命名日对她来说是过得最愉快的一次。
“我本来也可以像他那样做!”罗斯托夫心里想,他勉强忍住同情皇上遭遇的眼泪,怀着完全失望的心情往前走,不知道现在上哪里去和干什么去。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女儿的幸福使她深感嫉妒。
他感觉到他自身的软弱是造成他的痛苦的原因,就更加灰心丧气了。
“看来我可以向您表示祝贺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小声对公爵夫人说,使劲地吻了吻她。“假如不是偏头痛的话,我就会留下来。”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到皇上跟前去。这是向皇上表示忠心的惟一机会。而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的是什么啊?”他想。想到这里他拨转马头往回走,朝刚才看见皇帝的地方跑去;但是沟那边已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些马车在那里走。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大车的车夫那里得知,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在不远的村子里,车队正往那里去。罗斯托夫便跟着车队走了。
晚餐后,皮埃尔带着自己的女伴跟着其他的人前往客厅。客人们开始散了,有的人没有跟埃莱娜告别就走了。有的人好像不愿意打断她的重要的事似的,走过来待一会儿,很快就走了,坚决不让她送。那位外交官在出客厅时,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他觉得他的外交工作的前程与皮埃尔得到的幸福相比,完全是虚幻的。老将军在他的妻子问他的腿脚如何时,生气地冲她嘟囔了一句。“这个老傻瓜。”他想。“瞧人家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到五十岁仍将是个美人。”
在他的前面走着库图佐夫的驯马师,这驯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马。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走着一个头戴便帽、身穿短皮袄的罗圈腿的老家奴。
“是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着气回答道。
“季特,怎么样,季特!”驯马师说。
“难道现在是谈论和想这些琐事的时候吗?”皮埃尔心里想。
“什么?”老头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瓦西里公爵再一次问,他仿佛为了解决一场争论必须知道这一点似的。
“季特!打谷去。”
瓦西里公爵微笑着,皮埃尔看到大家都对他和埃莱娜微笑。“也好,既然你们都知道,那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说。“这又有什么?反正这是真的。”于是他温和而天真地微笑着,埃莱娜也笑了。
“呸,傻瓜!”老头生气地啐了一口说。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驯马师又一次开起了同样的玩笑。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鲍尔康斯基的信的。”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说。“你是那么心不在焉,亲爱的。”
到傍晚四点多钟,各处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已落到了法国人手里。
突然他不知为了什么害起臊来。他为自己一个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成了别人眼里的幸运儿,为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成为占有海伦的帕里斯而感到不好意思。“大概通常都是这样,而且应该这样。”他安慰自己道。“不过我为此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从莫斯科来的。当时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再说,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在他家呢?后来我和她一起玩牌,给她捡手提包,和她一起去滑冰。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现在他像未婚夫一样坐在她身旁;感觉到她离得很近,听得见她的呼吸声,看到她的动作和美貌。突然他又觉得,异常美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因此大家都那样看着他,而他因受到赞赏而感到很幸福,于是挺起胸膛,抬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高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听起来耳熟的声音,这个声音把什么事又对他说了一遍。但是皮埃尔无暇顾及,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是什么。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和他的军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的纵队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员,溃不成军,仓皇后撤。
“那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这样快!现在我知道,不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这件事必须做成。他们大家都在热切地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深信它会实现,我就不能辜负他们的希望。但是它将如何实现?我不知道;然而会实现,一定会实现!”皮埃尔看着就在他眼前闪闪发亮的肩膀想道。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部队的残部混杂在一起,挤在奥格斯特村附近的池塘边和堤坝上。
皮埃尔感到他成了一切的中心,这既使他高兴,又使他觉得受拘束。他处于专心致志做某一件事的状态。别的什么事他都没有看清,也不明白,也没有听见。在他的头脑里,只有时出乎意外地闪现出断断续续的想法和现实生活的印象。
五点多钟,只有在奥格斯特的堤坝旁还能听到法国人猛烈的炮击声,法国人在普拉岑高地的斜坡上架设了许多门大炮,轰击我们撤退的部队。
在把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庸俗委琐、虚伪做作的趣味当中,有一种漂亮健康的男人和女人相互爱慕的简单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高踞在他们所有虚伪做作的闲谈之上。这时笑话就会令人不快,新闻变得枯燥乏味,热闹显然是装出来的。不仅是主人和客人们,就连在餐桌旁伺候的仆人好像也感觉到这一点,他们瞥视着美人埃莱娜容光焕发的脸和皮埃尔又红又肿、幸福而又不安的脸,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看起来仿佛烛光也集中到了这两张幸福的脸上。
在后卫部队里,多赫图罗夫和别的人集合了几个营的兵力,对追击我军的法国骑兵进行了回击。这时天色开始变黑了。在这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坝上,多少年来头戴尖顶帽的老磨坊主一直悠然自得地在这里垂钓,同时他的孙子卷起衬衣袖子挑捡着在网兜里活蹦乱跳的银白色的鱼;多少年来头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色上衣的摩拉维亚人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从这堤坝上经过,然后满身沾满面粉,赶着装着白面的大车沿着同一条堤坝回去,——如今在这条狭窄的堤坝上,在大车和大炮之间,在马蹄下和车轮之间,聚集着被死亡的恐惧吓得不像人样的人,他们你踩我,我踩你,从濒死的人身上跨过去,相互残杀,目的只是为了走出几步后同样被打死。
大家非常开心地笑着。坐在餐桌上首的人之所以都很快活,看来是受各种不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只有皮埃尔和埃莱娜一言不发并排坐在几乎是餐桌下首的末端;在两人的脸上都保持着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开心的微笑——这是一种为自己的感情而害羞的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如何纵声大笑和开玩笑,不管他们如何开怀畅饮莱茵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浇汁的菜肴和冰激凌,不管他们的目光如何避开这一对年轻人,不管他们显得对这两人如何冷淡和漠不关心,但是不知为什么,根据有时投向他们的目光可以感觉到,无论是关于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还是大家的说笑吃喝,全是装出来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皮埃尔和埃莱娜这一对年轻人身上。瓦西里公爵学谢尔盖·库兹米奇抽抽搭搭地哭,并在这时扫了女儿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是的,是的,一切都很顺利;今天一切都可以决定下来。”安娜·帕夫洛夫娜因他取笑我们善良的维亚兹米季诺夫而警告他,而瓦西里公爵从她这时瞟了瞟皮埃尔的眼睛里看出,她在祝贺他有了乘龙快婿和他的女儿得到了幸福。老公爵夫人忧愁地叹着气给坐在她身旁的女客敬酒,生气地朝女儿看了一眼,这一声叹息仿佛是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咱们除了喝甜酒外,再也无事可做了;现在是这些胆子大、敢作敢为而又有福气的年轻人的时代了。”客人中的那位外交官看着情侣幸福的脸,心里想道:“我所说的都是蠢话,好像我对此感兴趣似的。瞧他们,这才是幸福!”
每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划开空气飞过来落到这个稠密的人群中间,或有一颗榴弹爆炸,杀伤一些人,把鲜血溅到近旁的人身上。多洛霍夫一只手臂负了伤,他带着本连的十名士兵(他已是军官了)徒步走着,他的团长骑着马,全团只剩下他们这些人了。他们被卷进人群里,挤到了堤坝的入口处,被四面围住,只好停下来,因为前面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们正在把它拖出来。一颗炮弹打死了他们后面的一些人,另一颗则在前面爆炸,血溅到了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向前压过去,挤得紧紧的,移动了几步,又停住了。
“别太刻薄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伸出一根指头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说,“我们善良的维亚兹米季诺夫可是一个大好人……”
“过了这一百步,大概就得救了;再停两分钟,必死无疑。”每个人都这样想。
“库兹米奇……从四面八方……又热泪盈眶……”有人笑着重复说。
站在人群中间的多洛霍夫冲到堤坝边上,撞倒了两个士兵,他跑到了池塘光滑的冰面上。
“是的,是的,一点也没有读。”瓦西里公爵笑着回答道。“‘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四面八方……从四面八方,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兹米季诺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几次把信从头读起,但一读到谢尔盖……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读到库—兹—米—奇,便泪流满面……从四面八方这句话被号啕大哭声淹没了,往下再也没法读了。他掏出手绢,又读‘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四面八方’,又热泪盈眶……结果只好请别人代读。”
“拐到这里来!”他喊叫起来,一蹦一跳地在冰上走,弄得脚下的冰咔嚓咔嚓响,“拐到这里来!”他冲着大炮喊。“禁得住!……”
“就是说,读到‘谢尔盖·库兹米奇’没有往下读?”一位女士问。
冰禁住了他,但是凹陷下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明显,它不仅承受不住大炮或人群的重量,而且他一个人在上面走,冰马上也会破裂。人们看着他,挤在岸边,不敢到冰上去。骑马停在入口处的团长举起一只手,张开嘴要对多洛霍夫说话。突然一颗炮弹很低地朝人群飞来,大家都弯下了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潮湿的地方,将军从马背上摔下来栽倒在血泊中。谁也没有看将军一眼,更没有人想到要把他扶起来。
在埃莱娜过命名日的那一天,瓦西里公爵家里请了几位关系最密切的人吃晚饭,如同公爵夫人所说的那样,请的都是至亲好友。所有这些至亲好友们事先得到暗示,这一天将要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客人们都坐下来吃晚饭。当年非常漂亮和体面、如今已发福的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坐了主位。坐在她两边的是几位最尊贵的客人——一位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以及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坐在桌子末端的则是比较年轻的贵客,皮埃尔和埃莱娜作为家里人也并排坐在那里。瓦西里公爵没有坐下来吃饭,他在餐桌周围来回走着,心情很愉快,时而在这个客人身边坐坐,时而又到那个客人身边待一会儿。他对每个人都随随便便地说几句愉快的话,只有对皮埃尔和埃莱娜不是这样,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座似的。瓦西里公爵这样做,使得大家活跃起来。餐厅里点着明亮的蜡烛,烛光照得银器和水晶玻璃器皿、女士们的盛装以及将军和军官们的金银肩章闪闪发亮;穿着红色长衫的仆人们在餐桌周围来回走动;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桌子周围有几处在进行热闹的谈话。可以听到,在餐桌的一端一位老宫廷高级侍从在向一位老男爵夫人表白他的热烈的爱情和老男爵夫人在格格地笑;另一边有人在讲一个叫玛丽亚·维克多罗夫娜的女人失意的事。在餐桌的中央,瓦西里公爵把听众集中到自己的周围。他嘴边挂着戏谑的微笑在给女士们讲最近(在星期三)枢密院开会的情况,会上新任彼得堡军事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兹米季诺夫收到和宣读了亚历山大皇帝从军中发给他的著名的圣谕,皇上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奇说,他从四面八方收到民众的效忠信,彼得堡的效忠信尤其使他高兴,他为有幸成为这样的民族的首领而自豪,并将努力做到不负众望。圣谕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谢尔盖·库兹米奇!朕从四面八方得到消息等等。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呀!下去!难道没有听见吗!走呀!”在炮弹打中将军后,许多人喊叫起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和为什么要喊。
他想要下决心,但是惊恐地感觉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并没有那种他自认为有过的、而且也确实有过的决心。皮埃尔属于这样的人,这些人只有在感到自己高尚纯洁时才是坚强的。而自从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俯身去看鼻烟壶时被一种欲望所支配后,他就有一种由它引起的不自觉的内疚,这使他下不了决心。
后面上了堤坝的一门大炮拐到了冰上。一群群士兵开始从堤坝上跑到结冰的池塘里来。冰在前面的一个士兵脚下破裂了,他的一条腿落到水里;他想要站起来,却陷入了齐腰深的水里。离得最近的士兵犹豫起来,炮车的驮手勒住了马,但是从后面仍然有人在喊叫着:“到冰上去,怎么停住了,走呀!走呀!”人群中传来了恐惧的喊声。大炮周围的士兵朝马挥着手,打它们,要它们拐弯和往前走。马从岸上下来了。原来禁得住步兵的冰裂了一大块,于是在冰上的大约四十个人,有的朝前,有的往后,相互推推搡搡地掉进了水里。
她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愉快和信任的微笑,她只对他一个人才这样笑,这种笑容比通常挂在她脸上的一般的微笑包含着更加意味深长的东西。皮埃尔知道,大家只等着他最后说一句话,迈过那条确定的界线,并且他也知道他迟早会迈过这条界线;但是当他想到要迈出这可怕的一步时,内心就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里,他觉得自己正在愈来愈深地被拉进使他觉得可怕的深渊中去,他曾几千次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需要有决心!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炮弹仍然不紧不慢地呼啸着,落到冰上,掉进水中,而多数落到堤坝上、池塘里和岸上的人群里。
皮埃尔在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后的那个异常激动的不眠之夜里,认定与埃莱娜结婚会带来不幸,他需要摆脱她,赶快离开,可是在这之后过了一个半月,还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搬走,他恐惧地感觉到,在人们的眼里他同埃莱娜的关系正在一天天地变得更加密切,他怎么也无法恢复以前对她的看法,他不能离开她,虽说这很可怕,但是他只好把自己的命运与她结合在一起。也许他能克制住自己,但是瓦西里公爵家里没有一天不举行晚会(以前他很少招待客人),皮埃尔如果不想扫大家的兴,不想使大家失望的话,就得参加。瓦西里公爵很少待在家里,他在皮埃尔身旁经过时,习惯性地抓住他的手往下拉,漫不经心地把刮过的、布满皱纹的腮帮子凑过来让他吻,或者说一声“明天见”,或者说“来吃饭,要不我就见不到你了”,或者说“我为了你才留下来”等等。但是当瓦西里公爵(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皮埃尔留下来时,他同他也说不上两句话,尽管如此,皮埃尔觉得不能使他失望。皮埃尔每天总是对自己说同样的话:“最后总得理解她,弄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是我从前看错了还是现在的看法不对?不,她不蠢;不,她是一个好姑娘!”有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她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蠢话。她话不多,但是说的话总是简单明了。就是说她不蠢。她过去和现在从来不局促不安。这么说来她不是一个坏女人!”有时他和她谈起一些事情,自言自语地说点什么,每次她或者简短地、恰到好处地说几句,表明她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或者默默地一笑和看一眼作为回答,这使皮埃尔更能感觉到她的优越之处。他觉得她是对的,所有这些议论与她的这一微笑相比,都是胡扯。
十九
“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总得有个结果。”一天早晨瓦西里公爵忧愁地叹着气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皮埃尔欠他这么多的情(算了,只好随他的便了!),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大好。“年轻……轻浮……算了,随他的便。”瓦西里公爵想道,为自己心肠好而感到高兴。“这事必须有个结果。后天是廖莉娅的命名日,我邀请一些人,如果他不明白他应该做什么,那么这就是我的事了。是的,是我的事了。我是她的父亲!”
安德烈公爵躺在普拉岑山上刚才他手里拿着旗杆倒下的地方,流着血,像孩子诉苦似的低声呻吟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呻吟。
一八○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去视察。他给自己弄到这个差事,目的是为了顺便到自己衰败了的庄园去看看,同时他把儿子阿纳托利从他的团队驻扎的地方找来,带上他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显然想要让儿子娶这个有钱的老头的女儿。但是在动身和办这些新的事情之前,瓦西里公爵需要解决皮埃尔的问题,虽说皮埃尔最近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就是待在他落脚的瓦西里公爵的家里,在有埃莱娜在场时显得可笑、激动和傻里傻气(正在恋爱的人应该是这样的),但是还没有提求婚的事。
快到傍晚时,他停止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突然他又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脑袋痛得难以忍受,像要裂开似的。
二
“那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那个我过去不知道的、今天才看到的天空在哪里?”这是他醒过来后的第一个想法。“这种痛苦我也没有经受过,”他想道,“是的,在这之前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她很蠢,我自己也说过她很蠢,”他想,“要知道这不是爱情。相反,她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当中有某种卑鄙龌龊的东西,某种不应该有的东西。有人对我说过,她的哥哥曾经爱上了她,她也爱她的哥哥,发生过一段丑闻,因此把阿纳托利送到了外省。她的另一个哥哥伊波利特也不怎么样。还有她的父亲瓦西里公爵。这不好。”他想;但是在他这样思考的同时(他的这些思考还没有结束),他发现自己在微笑,觉得从刚才的一些想法后面浮现出了另一些想法,他在同一时间里既想到她的庸俗委琐,又幻想她将成为他的妻子,能够爱他,完全成为另一个人,希望他所想的和所听到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于是他又看到她不是瓦西里公爵的什么女儿,看到的是她那个用灰衣裳遮住的整个肉体。“不对,以前我头脑里为什么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又一次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婚姻中有一种他觉得是卑鄙龌龊的、反常的、不正当的东西。他回想起了她以前说的话和目光以及人们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所说的话和目光。他想起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和他谈到房子时说的话和目光,想起了瓦西里公爵和别的人几百次这样的暗示,他感到恐惧,害怕自己已受到束缚,不得不去做显然是不好的和他不应该做的事。但是就在他暗自下决心时,他心中又从另一边浮现出了她那具有全部女性美的形象。
他开始细听,听见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和讲法语的声音。他睁大了眼睛。在他上面又是那高高的天空,飘浮的云升得更高了,浮云中露出一片无限高远的蓝天。根据马蹄声和说话声可以听出,有人到了他跟前停住了,他没有转动脑袋,因此没有看见他们。
回家后,皮埃尔久久未能入睡,老想着发生的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从小就认识的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而过去别人对他说埃莱娜是一个美人时,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一声“是的,长得很漂亮”而已。
骑马到了他跟前的是拿破仑和两个陪同他的侍从武官。波拿巴巡视着战场,发布关于增加炮队轰击奥格斯特堤坝的最后命令,查看留在战场上的伤亡人员。
“这很好,但是不要从瓦西里公爵那里搬出来。有公爵这样的朋友很不错。”她朝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说。“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这样吗?而您还是那么年轻。您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认为我是倚老卖老。”说到这里她不做声了,女人们谈了自己的年龄后在等待别人的反应时,总要这样沉默一会儿。“如果您要结婚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一双眼睛同时看着他们两人。皮埃尔没有看埃莱娜,埃莱娜也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埃莱娜紧挨着他。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脸涨得通红。
“出色的男子汉!”拿破仑看着一个被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说,死者俯卧着,脸埋进土里,后脑勺发黑,远远地伸出一只僵硬的手臂。
(这是真的,建筑师说需要这样做,于是皮埃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装修起他在彼得堡的大房子来了。)
“炮弹打光了,陛下!”这时从轰击奥格斯特的炮队那里来了一个副官说。
“听说,您正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房子。”
“叫他们从预备队里运来。”拿破仑说,他走了几步,在仰面躺在扔掉的旗杆(军旗已作为战利品被法国人拿走了)旁的安德烈公爵面前停了下来。
过了一些时候,当他走到大组的客人那里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这个人死得漂亮。”拿破仑望着鲍尔康斯基说。
于是皮埃尔恐惧地回想着,他有没有做什么不体面的事,脸涨得红红的,朝自己周围扫视了一下。他觉得大家都像他一样,已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安德烈公爵明白这说的是他,说这话的是拿破仑。他听见有人称说这话的人“陛下”。但是他听见这些话像听见苍蝇嗡嗡叫一样。他不仅对它不感兴趣,而且没有加以注意,马上就忘掉了。他的头痛得火辣辣的;他觉得他的血快要流完了,他只看见他上面高远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刻他觉得拿破仑与此时在他的心灵与这个飘着云朵的无限高的天空之间发生的一切比起来,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无论是谁站在他面前和无论说他什么,他都觉得完全无所谓;他感到高兴的只是有人在他身旁停住了,他只希望这些人帮助他恢复他觉得非常美好的生命,因为现在他对生命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集中全部力量,想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动了动一只脚,发出了引起他自己本人的怜悯的、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好吧,我就把你们留在这个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里相处得很好。”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啊!他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ce jeune homme)送到包扎站去!”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来,重新想要看到她是一个离自己很远的、陌生的美人,如同从前他每天看到她的那样;但是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正如一个过去在雾中把一株草看成一棵树的人,在看出是草后再也不能把它看成树一样。她离他太近了。她已经能够支配他了。在他和她之间,除了他本人的意志的阻力外,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说了这句话后,拿破仑朝拉纳元帅驰去,这时拉纳元帅脱下帽子,面带微笑,说着祝贺胜利的话,正在往皇帝跟前来。
这时他对此确信不疑,仿佛他正在与她举行婚礼似的。这事如何实现和何时实现,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他居然还有这样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不是好事),但是他知道这事将会实现。
安德烈公爵不记得后来的事了,因为他被抬上担架时的挪动,一路上的颠簸,以及后来在包扎站上进行的伤口处理,都使他痛得失去了知觉。直到白天结束,他和其他负伤的和被俘的军官一起被送往医院时,才苏醒过来。在这次转移途中,他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些,已能够朝四周看看,甚至能够说话了。
“怎么您至今没有发现我是多么的美?”埃莱娜仿佛这样说道。“您没有发现我是一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一个女人,可以属于任何人,甚至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说。在这时刻皮埃尔感觉到埃莱娜不仅可以成为、而且应当成为他的妻子,事情只能是这样。
他苏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押送的法国军官说的,这个军官急急忙忙地说:
她回过头,用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直瞪瞪地看了皮埃尔一眼,微微一笑。
“需要在这里停下:皇帝马上就要过来了;他看到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会很高兴。”
他欠起身来,想要绕过去,但是姑妈从埃莱娜背后直接把鼻烟壶递过来。埃莱娜朝前弯下身子,以便让出地方,微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她像平常参加晚会一样,穿着当时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衣服。她的胸部,皮埃尔一向觉得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此时与他的眼睛离得很近,就连他的近视眼也不由自主地看清了她的肩膀和脖子的迷人之处,同时离他的嘴唇也很近,他只要稍稍弯下腰,就能碰到她。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暖,闻到香水的气味和听到她呼吸时紧身胸衣细微的磨擦声。他看到的不是她的那种与衣服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雕像般的美,他看到和感觉到了她那仅仅只遮着一层衣服的肉体的全部魅力。一旦看见了这个,他就不能看到另一种样子,正如我们再不能相信已被揭穿了的谎言一样。
“今天被俘的人这么多,几乎整个俄国军队都当了俘虏,他大概已经看腻了。”另一个军官说。
“这一定是维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了一个著名的微型彩画家的名字,一面朝桌子俯下身去拿鼻烟壶,一面倾听着另一张桌旁的谈话。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据说这是亚历山大皇帝整个近卫军的指挥官。”第一个军官指着一个身穿白色近卫重骑兵制服的负伤的俄国军官说。
埃莱娜笑了笑,她的神情好像是说,她不认为有见了她而不着迷的可能。姑妈咳嗽了一声,咽下了唾沫,用法语说,她见到埃莱娜非常高兴;然后带着同样的面部表情把这句寒暄的话对皮埃尔再说了一遍。在这枯燥乏味、磕磕绊绊的谈话中间,埃莱娜朝皮埃尔看了一眼,并且像对所有人一样,开朗地对他嫣然一笑。皮埃尔已看惯了这种微笑,这笑容对他来说已不表示什么,因此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姑妈这时在讲皮埃尔已故的父亲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的鼻烟壶,并把她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给他们看。埃莱娜公爵小姐提出想看一看这个鼻烟壶上姑父的像的请求。
鲍尔康斯基认出了列普宁公爵,他曾在彼得堡社交场所见过他。和他并排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这也是一个负伤的近卫重骑兵军官。
“希望你们再也不会说在我这里很无聊了。”说着朝埃莱娜瞟了一眼。
波拿巴骑马疾驰到跟前后,勒住了马。
姑妈在她的角落里接待了这两个年轻人,但是看来她想要掩盖她对埃莱娜的崇拜,而想更多地表达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畏惧。她看着侄女,仿佛在问:她应如何对待这两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指头碰一碰皮埃尔的袖子说:
“谁的军衔最高?”他见到俘虏后问道。
皮埃尔对安娜·帕夫洛夫娜提出的埃莱娜具有保持好的风度的本领的问题,真心诚意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如果说他有时想到过埃莱娜,那么想的正是她的美貌以及她能在交际场合做到泰然自若、言语不多和不卑不亢的非凡本领。
人们说出了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她确实很迷人吧?”她指着飘然而去的端庄的美人对皮埃尔说。“风采多么动人!一个年轻的姑娘待人接物这样有分寸,这样善于保持好的风度!这都是发自内心的!能娶她为妻,是一种福气!和她在一起,就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知不觉地和不费气力地在社交界占一个显著的位置!您说对吗?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说完安娜·帕夫洛夫娜放皮埃尔走了。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重骑兵团团长吗?”拿破仑问。
美人埃莱娜到姑妈那里去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自己身边,装出她还需要做最后的必要安排的样子。
“我指挥一个连。”列普宁回答道。
“我的亲爱的埃莱娜,需要请您对我那可怜的姑妈发点善心,她很崇拜您。请您陪她十来分钟。而为了使您不太寂寞,给您找了一位可爱的伯爵,他是不会拒绝跟您一起去的。”
“你们团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拿破仑说。
“等一等,今天的晚会上我给您看中了一个人。”她朝埃莱娜看了一眼,朝她笑了笑。
“伟大统帅的称赞是对一个士兵的最高奖赏。”列普宁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和头一个晚会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她用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的菜肴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个从柏林来的外交官,此人带来了有关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以及两位伟大的朋友在那里会谈的详情的最新消息,据说两人发誓要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来捍卫正义事业,反对人类的敌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接待皮埃尔时,带有哀伤的神情,这显然与这个年轻人新近遭到丧父之痛和别祖霍夫伯爵去世有关(所有的人都认为有责任使皮埃尔相信,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之死感到非常伤心),这种哀伤同提到皇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时流露出来的完全一样。皮埃尔为此感到十分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运用她常用的技巧把客厅里的人分成几个组。瓦西里公爵和将军们所在的那个大组,分到了那个外交官。另一组聚集在茶桌旁。皮埃尔想参加第一组,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像一个战地司令官一样,她似乎有成千上万个新的高招还没有来得及实现,正处于兴奋状态,她看见皮埃尔,便用手指碰一碰他的袖子说:
“我很高兴给您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皮埃尔读到这个地方时第一次感觉到,他与埃莱娜之间已形成了为别人所承认的某种联系,这个想法既使他大吃一惊,仿佛给他加上了一种他无力承担的义务似的,同时作为一种有趣的设想,又使他感到高兴。
列普宁公爵说了苏赫特伦中尉的名字。
在一八○五年到一八○六年的冬天刚开始时,皮埃尔收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一个平常的粉红色的请柬,请柬上加了这样的一句话:“美丽的、永远看不厌的埃莱娜也要到我这里来。”
拿破仑看了看他微笑着说:
从前,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场时,皮埃尔总是感到他所说的话都是不礼貌的,不得体的,不是需要说的;感到他的那些还停留在想象中时觉得很聪明的话,只要一大声说出来,就变成愚蠢的了,相反,伊波利特的那些愚不可及的话说出来时却显得聪明和可爱。现在不管皮埃尔说什么,都是优美的。即使安娜·帕夫洛夫娜没有说这称赞的话,他也看得出她很想说,只是因为尊重他的谦虚,才忍住没有开口。
“他来和我们打仗还太年轻。”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别的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她显示出了上流社会对皮埃尔的看法上发生的变化。
“年轻并不妨碍成为勇士。”苏赫特伦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在他从前的单身汉的朋友中,许多人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出征去了,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阿纳托利在部队里,在外省,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没有能像过去那样,用他喜爱的方式度过夜晚,也没有能同他所尊敬的年长朋友谈谈心,以倾吐胸臆。他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宴会和舞会上,主要在瓦西里公爵家里,同他的妻子、肥胖的老公爵夫人以及同美丽的埃莱娜在一起。
“回答得很好,”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程远大!”
在彼得堡,如同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亲热和爱慕的气氛所包围。他无法推辞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取的职位,或者不如说是头衔(因为他什么事也不做),而交往、邀请和社会活动又是那么的多,以至于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时更加感觉到晕头转向,忙忙碌碌,总觉得某种幸福正在到来,但又一直没有实现。
法国人为了展示所有的被俘人员,也把安德烈公爵放在前面皇帝看得见的地方,这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显然拿破仑想起自己曾在战场上见过这个人,和他说话时也称他为年轻人(jeune homme),这是鲍尔康斯基第一次印入这位皇帝的记忆时的称呼。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梁赞省庄园的钱”,指的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瓦西里公爵给自己留下了。
“Et vous,jeune homme?是您,年轻人?”他对鲍尔康斯基说。“您的身体怎么样,我的勇士?”
“可是,亲爱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必感谢我。从来没有人因为人家太疼爱他而抱怨过;再说,你是自由的,哪怕明天就辞职不干也行。这一切你自己到彼得堡后就会知道。你早就应该忘掉这些可怕的往事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亲爱的。让我的仆从坐你的马车走。对了,我差一点忘了,”瓦西里公爵补充说,“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和已故的伯爵有一笔账未清,我收到了梁赞省庄园的钱,想把它留下:因为你不需要钱用。这样咱们的账就可以算清了。”
尽管在这之前五分钟安德烈公爵已能对抬他的士兵说几句话,但是他现在只是直瞪瞪地望着拿破仑,一言不发……这时他觉得,同他看到的和理解的那个高高的、公正的和慈善的天空比较起来,拿破仑所关心的一切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心目中的这位英雄及其庸俗的虚荣心和胜利的喜悦是多么的渺小,因此他不能回答他的话。
虽然这些用疲惫而又自信的语气说的话非常有力,可是对自己的前程考虑了很久的皮埃尔想要提出异议。这时瓦西里公爵便用低沉的声音唠叨起来,不让皮埃尔说下去,他的这种语气使人无法打断他的话,他通常在非把人说服不可的情况下才用这种语气说话。
安德烈公爵流血过多,体力非常衰弱,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和濒临死亡,他的思想变得严肃和庄重起来,在他看来一切是那样的徒劳无益和毫无意义。他直视着拿破仑,想着伟大是多么的渺小,想着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的渺小,想着活人当中谁也弄不清和解释不了其意义的死亡更是多么的渺小。
“我们明天就走,我在自己的马车上给你留一个座位。我很高兴。这里我们所有重要的事都了结了。而我早就应该走了。我收到了外交大臣的信。我为你的事求过他,你已被外交使团录用,并已成为宫廷侍从。现在外交工作的大门已为你打开了。”
拿破仑没有等到他回答,便转过身去,离开时对一个指挥官说:
“好了,我的朋友,明天我们终于要走了。”有一次他闭着眼睛、手指不时地摸摸皮埃尔的胳臂肘说,听那语气,好像他说的事是他们之间早就决定了的,而且不可能有别的决定。
“叫他们关心一下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宿营地去;让我的拉雷大夫检查一下他们的伤口。再见,列普宁公爵。”说完他催马继续向前奔驰。
“你知道,我身上压着一大堆事;但是如果扔下你不管,就有些太残酷无情了;你知道,我对你讲的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他脸上闪现出得意和幸福的神情。
在这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瓦西里公爵比所有其余的人都更多地掌握着皮埃尔的各种事务和他本人。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就没有把皮埃尔从自己手中放开过。看瓦西里公爵的那副模样,他仿佛被各种事情压得筋疲力尽,但是出于同情心,不能把这个一筹莫展的年轻人扔下不管,听任他去受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朋友的儿子,而且拥有一笔巨大的财产。瓦西里公爵在别祖霍夫伯爵死后留在莫斯科的几天里,不止一次地把皮埃尔叫来或自己到他那里去,指点他需要做什么事,用的是疲惫而又自信的语气,仿佛每说一件事都要加上这样一段话似的: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们本来已摘下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给他挂上的金质小圣像,这时看见皇帝对待俘虏们很亲切,便急忙把圣像还给了他。
皮埃尔觉得大家都喜欢他是很自然的,如果有人不喜欢他,便觉得有些反常了,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的真诚。同时他也没有时间问一问自己,这些人是出于真心还是装出来的。他总是没有时间,总是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温和的和愉快的陶醉状态之中。他觉得自己是某个重要的大运动的中心;觉得人们都在期待他做某些事;觉得如果他没有做某件事,他就会使许多人伤心,使他们得不到期待的东西;而如果做了这件事和那件事,就会一切都好,于是他就去做要求他做的事,但是要达到一切都好,一时还办不到,还有待于将来。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和怎样给他重新挂上的,但是这个用一条细银链系着的小圣像突然重新出现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瓦西里公爵经过考虑后认为,这根骨头,一张三万卢布的期票,还是应该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的,这可使得她不至于产生把瓦西里公爵参加争夺镶有装饰图案的公文包的事说出去的想法。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变得更加和善了。她的两个妹妹对他也变得亲热起来,尤其是那个有一颗黑痣、长得很好看的小妹,常常在看见皮埃尔时莞尔而笑,显出腼腆的样子,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如果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的那样清楚和简单,那就好了,”安德烈公爵朝妹妹怀着深情和敬意给他挂上的这个小圣像看了一眼,想道,“要是能知道在活着的时候到哪里去寻求帮助,死后在阴间可期待什么,那就好了!我将会多么幸福和安宁,如果我现在能说一声: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对谁说这话呢?是对那种捉摸不定和无法理解的力量,那种我不仅不能求它,而且也说不出它伟大或是渺小的力量说呢,”他自言自语说,“还是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我身上的护身香囊里的神说呢?除了我能理解的一切的渺小以及我不理解、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的伟大外,没有什么真实可靠的东西!”
“你为她做这件事吧,亲爱的;她毕竟为死去的伯爵吃了很多苦。”瓦西里公爵对皮埃尔说,让他在一份对公爵小姐有好处的文件上签字。
担架抬起来走了。每一次颠簸,都使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加剧了,他开始说胡话。对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的儿子的想念,他在交战前夜体验到的柔情,矮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形以及在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这一切构成了他在发高烧时的种种杂乱的想法的主要基础。
皮埃尔不久前还是孤身一人,无忧无虑,他出乎意料地成为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后,觉得自己被人们所包围,忙于各种事务,只有在躺下睡觉时才能自由自在地待一会儿。他需要签署各种文件,与许多他并不清楚知道其作用的办公机构打交道,向总管询问一些事,到莫斯科郊外的庄园去,接待许许多多人,这些人过去根本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如今如果他不愿意见他们,他们就会感到委屈和伤心。这些各种各样的人——办事人员、亲戚、熟人——对这位年轻的继承人都有好感,对他都很亲切;他们大家都显而易见地和毫无疑问地深信皮埃尔具有高尚的品德。他不断听到这样的话:“以您非凡的善良”,或者“凭您美好的心灵”,或者“您是那么的纯洁,伯爵”,或者“如果他像您那样的聪明”等等,于是他就开始真的相信自己非凡的善良和非凡的聪明了,何况他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确实很善良和很聪明。甚至那些过去充满恶意和显然抱敌对态度的人,也变得对他和善和喜爱起来。那个腰身很长、头发光滑得像布娃娃的头发一样、特别爱生气的大公爵小姐在葬礼完毕后来到了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睛,脸上不断地泛起红晕,对皮埃尔说,她为他们之间的误会而感到十分遗憾,现在她不觉得自己有权提出什么要求,只请求允许她在受到打击后在这里再待几个星期,因为她非常喜欢这个家并在这里做出过许多牺牲。她在说这些话时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位像雕像一样冷冰冰的公爵小姐居然有这样大的变化,使皮埃尔大受感动,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请求原谅,自己也不知道要她原谅什么。从这天起,公爵小姐开始给皮埃尔织有条纹的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平静的生活和舒适幸福的家庭。当他正在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身材矮小、目光冷酷和短浅、幸灾乐祸的拿破仑,于是开始产生怀疑、痛苦,只有天空能给人以安慰。快到早晨时,所有的杂乱的想法都融合成一片不省人事和失去知觉的混乱和黑暗,根据拿破仑的医生拉雷的意见,这一切的结果很可能是死亡,而不是康复。
在莫斯科时,瓦西里公爵把皮埃尔掌握在手里,给他谋得了一个相当于当时的五等文官的宫廷侍从的职位,坚持要这个年轻人跟他一起去彼得堡,并住在他家里。瓦西里公爵为了让皮埃尔娶他的女儿,做了需要做的一切,他在做这些事时,仿佛是漫不经心的,同时又毫无疑问地深信,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那么他的态度就不会那么自然,他同地位比他高的和比他低的人的关系也不会那么毫不拘束和亲热。有一种东西常常使他去接近势力比他大或比他有钱的人,同时他天生有一种罕见的本领,能抓住应当而且可以利用人的时机。
“这个人神经质,肝火旺,”拉雷说,“他不会恢复健康。”
瓦西里公爵并不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更少考虑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他只不过是一个在社交界一帆风顺并对此已习以为常的上流社会人物。在不同情况下,在与人们接近的过程中,他头脑里通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计划和想法,虽然他自己对这些计划和想法并不十分清楚,可是它们却构成他在生活中关注的全部内容。这样的计划和想法经常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其中有的才开始形成,有的达到了目的,有的则消失了。例如,他并没有对自己这样说:“某某人现在有权有势,我应当取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给自己弄一份特殊津贴。”又如,他也没有对自己这样说:“瞧,皮埃尔很有钱,我应当引诱他娶我的女儿,然后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瓦西里公爵碰到那个有权有势的人时,本能就立刻提示他,这个人可能对他有用,于是就去接近这个人,一有机会,不做准备就本能地巴结他,做出亲热的样子,说一些需要说的话。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没有痊愈希望的伤员一起,被交给当地居民照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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