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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明一下。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

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说完,起身就要走。

大家都笑。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相呢?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冯夫人李德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啰!”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大家都笑。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也并不太少。”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也该有点酒嘛!”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而尽。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自为大家斟酒。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看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间,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中肯、诚恳。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份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大家闲谈起来。从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观者。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上二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带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好!”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会的请柬。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日,亲率第八方面军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入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

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临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童霜威看杨忆祖的留条是: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霜老赐鉴: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为陈述,我婉谢了!”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大安

童霜威事出意外,问:“忆祖兄,怎么回事?”

忆祖 敬留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庆办事处处长杨忆祖突然笑容满面地来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见面,大家表现得都很热情。杨忆祖忽然开口说:“霜老,我今天来,是奉德公之命请你出山的!”

即日

童霜威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机会。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