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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陈玛荔又点燃一支烟,亲热地说:“你将来,毕业后,要做一个名记者,我可以介绍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姗姗的影响,她那样,其实没有前途。当然,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么党派的都有,都喜欢她。所以她采访起来也比人方便,办起事来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这样是不会得意的。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很好,意大利完了,德国在走下坡路,第二战场如果开辟后,欧洲形势会改观。日本同美国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着日本的必然是大失败。中国的抗战虽然仍艰苦,最后胜利是不容怀疑的了。战争为人们出类拔萃创造了好机会。蒋主席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国民党领导抗战博得民众的衷心拥戴。你出身于世家,令尊是国民党人,你应当继承衣钵,做三民主义的信徒。有这一条,我保险你将来前途无量。”

摸不清她话里的含意有多么丰富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话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话不那么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摇头是不礼貌的,家霆只有点头。

家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得出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一片好心,又面临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局面了,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有些事只好等毕业后再讲了。”

他发音准确,诗句念得铿锵悦耳,音调抑扬,带着深沉浓厚的感情,脸上仿佛有一种向往和探求的神情。当他背诵完,陈玛荔赞叹地用英语说:“太好了!聪明的年轻人!”她忽然惊叹于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了,说:“家霆,你是很有才华、很能干的。我要好好培养你。你将来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通过做名记者成为大人物的。你知道,‘无冕之王’这职业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极好的条件,仪表、教养、中英文的基础都好。其实,我做你的Aunt实在太年轻,不过这不要紧,我愿意把你当作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应当听我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作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体谅到我的这种好意吗?”

“不不不!”陈玛荔笑着摇头,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说:“你到底年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从现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迟起步不如早起步嘛!过些时,我找人介绍你参加国民党。现在有些年轻人,一天到晚爱骂国民党腐败。腐败确实有,正像一棵树上总有烂果子的。但烂点果子算什么?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你对国民党要有信心!你在学生时代就该出名,让名字被新闻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以出些题目提供些条件让你写文章。我能给你拿去发表,出书也方便。到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到美国留学。你说,你有了这个Aunt好不好?”

你就会晓得这是为什么道理。)

家霆仿佛被她逼到门边了!要么挤进来,要么退出去。为了冯村舅舅,怎么能“出去”呢?怎么能使陈玛荔不快呢?

You would Know why.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棱两可地说:“谢谢Aunt!”却岔开话题,用礼貌的态度说:“毕老伯战前在南京时我曾经见过。那时我还小。一晃这么多年,他见到我恐怕记不得了。他现在一定也很忙吧?”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陈玛荔喷一口浓浓的青烟,平淡地笑笑说:“我们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对毕鼎山似乎有点鄙视,突然神情阴冷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怨艾说:“不谈他吧!”

If you had Known what I Know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毕鼎山可能是很不协调、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说过:毕鼎山贪污腐化,在法国除了跳舞玩女人,什么也没学到,是靠蝇营狗苟爬上去的。姗姗大姐也介绍过毕鼎山是“老不正经”。谈毕鼎山既然会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着不说话了。

听起来几乎要使我哭泣。

陈玛荔将吸剩的半支烟揿灭,高贵、淡妆的脸上倏地收敛了一些刚才的幽怨和愠怒,说:“我喜欢年轻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我感到快乐……”她似乎本来还想讲什么,结果没有讲。她的情绪不稳定了,似乎已经扫了兴。家霆感到自己应当走了,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That almost make me cry.

陈玛荔没有再留,站起身来,忽然说:“我要送你两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说:“啊,不不不!”

There are words like liberty

但,陈玛荔已经去横几上把一只装衣服的纸盒拿来了,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穿这种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军的橄榄绿毛料空军服,一套是美军的丝光咔叽空军服。是我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现下最时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每天从早到晚歌唱不停。

家霆摇头,他从来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馈赠,说:“不不不,Aunt,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All day every day.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少爷!当然不会没有衣服。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么能不领Aunt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给你办事!听我的话!乖!……”她简直把家霆真当小孩子了。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

家霆感到真难对付,被陈玛荔将装衣服的纸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耳朵也红了,说:“那怎么能行呢?”

On my heartstrings freedom sings

她摇摇头,爱怜地看着家霆,说:“我一点也不是说假话!确实是因为上次见到你后,看到人家穿这种衣时,我觉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给你的。下次来,你就穿这衣服中的一套来,好吗?”

说起来真是美妙动听。

家霆未置可否,心里尴尬。

Sweet and wonderful to say.

她又郑重叮嘱:“记住!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准时来,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来,我希望那天我能把冯村的事办成了,告诉你好消息!我们可以庆祝一番。”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她提到冯村,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家霆觉得只能答应,就点头了。他离开了陈玛荔,一路上都在想:陈玛荔为什么这样?他觉得陈玛荔的态度、眼光和有些话,有时有些暧昧。如果这样,这使他不安,也使他厌恶。但怎么该往那种事上去想呢?这种沾染美国风的女人,就是很热情很大方很随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时确实像个Aunt,有时像个大姐姐,她也许确是愿意帮助我,也认为我优秀。她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是右的,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点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选择。愿冯村舅舅能够得救。以后,我是不会同她很亲密的。

Th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

家霆回到家里,见到了童霜威,发现爸爸正伏在桌上写东西。他急着想把今天同陈玛荔谈的话都告诉爸爸。当然,有关陈玛荔的一些有点暧昧的眼光、态度和言语是无法讲的,讲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况,最后说:“她约我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再去,希望那时冯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决。”

家霆感到她是在测试他的英语水平,想了一想,说:“那我就背诵一首。”他背道:

童霜威听说后,点头说:“那就好了!看来,陈玛荔倒还通情达理。”又感慨地说:“她谈的杜月笙的事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我真想不到,搭救冯村,我竟心有余力不足到这种地步!”

“背首英文诗我听,好吗?”她说,“短的!选你喜欢的背诵一首。”

家霆走到桌边,突然吃惊地发现,原来爸爸在开始写他那本一直想写而始终犹豫不决而未写的《三朝三帝论》了!稿纸上端,爸爸写着《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作书名,苍劲中见秀隽,流畅中带疏狂。在家霆眼中,五个字闪闪发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说中形容荆轲在秦时,图穷匕见,宝剑飞跃出来,熠熠如电去取秦王头颅的描述。童霜威见儿子发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啊!我这书是为冯村写的!”家霆明白:爸爸开始写这书,不是草率决定的,是时局、国事、冯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动。望着爸爸日渐苍老仍坚强挺拔而未衰颓的面容和身影,一刹那间,他竟热泪盈眶了。

“喜欢!”家霆点头回答。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点钟,童家霆第三次准时去到陈玛荔公馆。他学校里上课请了假,心里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冯村舅舅的好消息。

陈玛荔笑了,带感情地望着家霆,说:“相信我,我把你的事当作我的事。”她忽然说:“家霆,你喜欢诗吗?”

家霆是个守信的人,遵嘱换上了那套美军橄榄绿毛料空军服。对着镜子,他自己也觉得这套衣服确实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分潇洒,倜傥得很。那种橄榄绿发出柔和的光,衬得人遍体生辉。美国人在战时把最好的衣料、式样、颜色献给军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献身的一种手段吧?家霆走近陈玛荔公馆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经过门房,走进青砖洋房到了那间熟悉的客厅时,闻到一阵优雅的香水味。他眼前红光一闪,看到陈玛荔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家霆叹口气说:“所以,Aunt,我只有指望您了!”

陈玛荔今天一身红。火红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红西式短上衣,脚上是一双火红的高跟鞋,身边放着一只火红的带金链的皮夹,涂着口红,分外艳丽。她坐着对家霆笑,用英语说:“我的孩子,你真守时!你穿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站起来,卖弄地问:“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

陈玛荔笑了,亲切地说:“其实,中统的事现在找他用处不大。我不是中统的,你来找我倒是或许有用。我告诉你吧!蒋主席下了个手令给中统局,要中统就帮会问题做出建议,以便中央决定对帮会问题做出适当决策。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现在揣摸不透上头对帮会的态度是什么,是不愿多惹是非的,对中统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应给你们办,也是嘴上说说,这点你要心中有数。”

家霆有点窘了,应付着说:“好看!”

家霆诚实地点头。

她笑了:“走,今晚我们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饭,还看一场电影!”说着,走近过来,香水味更浓烈了。她提着皮夹,说:“走吧!”

陈玛荔忽然问:“听说令尊为冯村的事找了杜月笙,是吗?”

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说:“呀,Aunt,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陈玛荔笑笑,将烟揿灭:“有个内部检查手册,凡不符合的就取缔!报纸要检查付印的大样。对共产党和那些跟着往左边跑的进步人士,只有把他们的嘴巴贴上橡皮膏封严才老实。”她说这话时,轻松随意,透过她美艳的嘴唇说出来,使家霆产生一种反感。他沉默了,又微微喝了一口甜得发腻的咖啡。

“啊,出乎意料,叶秋萍到今天还没有回来。”陈玛荔摇着头,“据说,近几天一定会回来。回来我就办,你放心。”她补充说:“别把今晚约你出去纯粹当作是玩,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冯村就有希望。”她说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着她走了。

家霆斜眼看去,堆放着的剧本中有郭沫若的《高渐离》、曹禺的《原野》,还有田汉、熊佛西、洪深、阳翰笙等的剧本。他不喜欢陈玛荔骄傲、自夸的语气,问:“为什么要取缔这么多呢?”

出了门,原来蓝色小汽车是停放着等她的。上了车,陈玛荔说:“盟军招待所!”司机似乎很熟悉,点头“呣”了一声,汽车飞快地驶行在马路上。陈玛荔介绍说:“盟军招待所属于军委会战地服务团,实际就是属于励志社的。我曾是励志社的副总干事,同他们有点老关系。现在,招待美军的费用大得很。那里吃得舒适些,我们可以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陈玛荔突然指指身旁几上堆得高高的那些书,说:“你看,这是将要取缔的一百多种剧本,不准出版,也不准演出!你看,Aunt的权力大不大?”

家霆心里不快活。冯村的事使他心里有疙瘩。陈玛荔的作为又使他感到像一个谜。哪有什么心情去吃饭。何况,他历来不喜欢沾人家的光。连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吃饭时因为身边没有钱,当时都使他红了脸。今天,随着陈玛荔去吃饭,多么别扭。他处在一种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被动境地中,只好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进了嘉陵宾馆附近的那个美军出入的“战服团”招待所。

家霆只好仍旧坐下,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充溢着乡下浓汤和番茄牛尾汤香味的餐厅,很大很大,布置得洁净明亮,约摸有二十多只小圆桌,每只小圆桌上都罩着雪白的桌布,摆设着花瓶和鲜花,陈列着调料瓶和锃亮的刀叉。音乐正播放的是《蓝色的多瑙河》。墙上贴的是一些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美军宣传画,宣传报国和捍卫民主自由,宣传从军的人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欧洲、亚洲和中国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认识陈玛荔,见到她带了客人来,特别恭敬。时间还早,只有西边屋角一只圆桌上坐着两个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在喝啤酒吃冷盘。

谁知,陈玛荔笑了,吸着烟说:“别走,我是忙,但今天下午这时间是留给你的。我们该好好谈谈。你看,咖啡只喝了一口呢!”她语气十分亲热,像个Aunt,也像个大姐姐,出乎家霆意外。

刚坐下,侍者拿来了菜单,恭敬地站在一边。陈玛荔看着英文菜单,说:“我来做主点菜好吗?”家霆点头说:“谢谢!”陈玛荔夹着英语向侍者点菜,点的是:蔬菜浓汤、冷盘、白汁鳜鱼、英国铁排鸡。忽又用上海话对家霆说:“改吃蜡烛鸡好吗?是一道俄国菜,用白脱油作馅心,外面卷一层鸡脯肉,外形像一支蜡烛。俄国人不敢恭维,这道菜蛮好。你也许没有吃过?”

家霆只好微微笑笑,又摇摇头,问题使他难以回答。心里却想起欧阳素心来了,心想:等冯村舅舅的事办完了,或者托托陈玛荔再帮着寻寻欧阳也好。正想着,记起了燕姗姗上次的叮嘱,站起身说:“Aunt,您忙,我回去了。”

家霆确是没有吃过,只好点点头。

她又笑了:“其实,你这年龄,也是该谈恋爱的时候了。她一定很漂亮吧?”

陈玛荔最后又点了布丁和咖啡,叫了两小杯红葡萄酒,说:“这地方不错吧?”

家霆连忙否定,诚实地说:“没有,仅仅是同学!”

唱片换了《圣母颂》,家霆忽然又想起与欧阳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饭谈话的情景了,不由地一边点头,一边神思飘荡起来。

听到家霆彬彬有礼地叫她“Aunt”,陈玛荔又笑了,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娴熟、优雅,用英语说:“我喜欢听你叫我Aunt!你是个讨人欢喜的男孩子!”接着,却问起家霆和燕姗姗的关系来了。家霆如实做了回答。陈玛荔笑着问:“你同燕寅儿在谈恋爱?”

她看着他,问:“你怎么啦?”

家霆端起咖啡,心想:也只能这样了。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说:“好,谢谢Aunt!”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太腻,糖放多了。

家霆连忙回神,笑笑说:“没怎么呀!”他的脸显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来好看,坐的姿势有风度。

她笑出声了,露出一口皓齿,说:“你说这种话真像个孩子!别急吧,等几天,我们再碰次面,你说好不好?”她要家霆喝咖啡,自己却慢悠悠地在吸骆驼牌香烟。

“你似乎不太高兴?”她说,“今晚,我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把你冯村舅舅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吧。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我答应帮你办的事一定会努力办的。只要你高兴!呣?”

“如果中国人都像他,抗战早胜利了!”

她又把他当孩子了!家霆只好点点头。这时,来的美军渐渐多了,门口老有汽车声、吉普声,进来的美军散散落落坐满了好几只桌子。侍者已将红酒、冷盘和浓汤端上来了。家霆将白巾展开铺在膝上,用瓶插软纸拭净了刀叉和汤匙。高脚杯的玻璃晶体和液质的辉映凝聚到杯边的一星亮点,犹如红宝石戒指眨诱惑的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语说:“祝你快乐!”花影迷离,酒色鲜红,她啜了一口酒,两颊渐次泛出红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他不会也不爱喝酒。

“好人?”陈玛荔笑了,“怎么好法?对谁好?”

她笑眼望着他,说:“Adonis!我以后叫你Adonis,好吗?”

“但,冯村舅舅是个好人!”

家霆问:“Adonis?”他在上海上教会学校时,读过英文的希腊神话。Adonis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

她端详着家霆,态度十分友好,眼光流波闪烁,说:“家霆,你的事我确实办了!但你的冯村舅舅,问题严重。他是一只往灯上乱扑的飞蛾。现在关押在一个秘密地点。由于主事的人去成都了(家霆想:这是指叶秋萍吧?),必须要等他回来才能找他解决问题。按规定,中统不能捕人,其实他们也像军统一样捕人。不过捕了人总不肯承认。因此,不能把事情弄僵,急是急不得的。”

她笑笑,开心地说:“是呀,Adonis!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

上次来时,茶也没有。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送来了两杯喷香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难以回答,家霆只好仍旧笑笑,显得拘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心里都没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来填补,也不感到自己应当同这样一个Aunt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他觉得局面很糟。

茶几上,放着一大堆书,横七竖八,看样子,陈玛荔刚才坐在沙发上正在翻阅。家霆发现她今天打扮得素净,看上去却特别顺眼。她一头黑发,未梳发髻,长发披肩,穿一件合身的茶色旗袍,配的是高跟鞋,身边有一只书本大小的黑色皮夹。她的打扮有点像个大学生,但高贵的派头难以形容。看到家霆准时来到,她表示高兴,看看手上的金表,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人守时守信,你能守时,说明你很有教养,我喜欢。”

陈玛荔只喝了几匙汤就推开了盘子,侍者收去汤盆。她用叉选着芦笋吃。家霆见她这样,汤也不喝了,吃起冷盘里的鲍鱼来。

按照约定的日期和时间,家霆又出现在陈玛荔那在重庆算得精美讲究的客厅里了。

她忽然神秘地问:“Adonis,你有隐瞒我的事没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确定了。

他们分手时,燕姗姗同他握手,说:“家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以后,有空常来我们家里玩。我们一家,不仅寅儿,我想都会欢喜你的。”说着,她好意地朝家霆笑笑。笑容,很亲切,使家霆感到她话中有话,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希望,希望家霆与她的妹妹寅儿能够要好。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太敏感了?家霆还回答不出。

家霆为难了,指的什么事呢?本来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会多的,我也没有向你好好谈过我自己。是指的什么事呢?因此问:“您指什么?”

家霆答应着,心里觉得燕姗姗真是热心、诚恳,说:“大姐,我知道您忙。这事太麻烦您了。以后来,我就不用您陪了。我一定准时来找她!”

陈玛荔笑笑:“《生活文艺》上开始在发表一个连载《间关万里》是你写的吧?”

走到外边,夜色漆黑,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燕姗姗忽然说:“看来,家霆,她算是应承了。不过,她这种人,既老练,又能干,也忙得很,见的事多了,有时就像四川话说的不免有点‘水’。这件事就怕她不放在心上。你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准时去,多催催她,免得靠不住。”

家霆“哟”了一声,说:“怎么?您看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呢?他们早说要发表,我以为发表还早呢!”

陈玛荔已经闲闲地又点燃了一支“骆驼牌”,呛人的烟味,使人受不了。她吸这种烈性烟,一口牙齿却洁白如珍珠,不知是什么道理。她也没有挽留,临别,亲切地对家霆说:“好吧!后天下午,我等着你。”

“我是今天上午见到的!刚出刊。”陈玛荔吃着冷盘里的牛肉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笔很好,但不该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再往下写,写到河南灾情等等,估计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样做。这对国民党不利,对抗战不利,会帮共产党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艺》的背景可疑,不该在它上面发表文章。”

事情似乎有了较好的变化,家霆心里高兴,看看燕姗姗,似乎是征求意见:我们是否可以告辞了?燕姗姗会意地站起身来,说:“玛荔处长,我们回去了,谢谢你。”

家霆露出一点愠色来了,闷闷吃着冷盘。

陈玛荔打断家霆的话说:“家霆,别叫我什么处长,叫我Aunt(姑母、姨母)吧。我想这样——”她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亲切了,看着家霆说:“我去努力办!你好在已经认识我这里了,后天,星期四,下午三点钟,你来,我把办的情况告诉你。”

陈玛荔语气缓和过来了,说:“以后,你写了好的东西,拿来交给我,我给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发表。当然——”她笑着看家霆,“Adonis,你发表东西我总是高兴的。这说明你是聪明有才能的,年纪轻轻,出手不凡,前程远大!”

家霆谦虚地摇头笑笑。陈玛荔却问起家霆的情况来了,从年龄问到学校,从爱好问到志向。谈了一会儿,家霆乏味得很,只记挂着冯村的事,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说:“我是从小把冯经理叫作舅舅的。那时他是家父的秘书,他太冤枉,是个非常好的人。陈处长(他本来想叫她‘伯母’,觉得她太年轻了,只好依燕姗姗的叫法了),望您一定……”

家霆总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却又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只好也笑笑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最弱的人,集中精力于单一目标,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强的人,分心于太多事务,可能一无所成。’我其实很笨,并不聪明。只不过,那个阶段能集中精力,才写了点东西。像现在,有了冯村舅舅这种事分心,简直书也读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写了。”

“啊啊啊……”陈玛荔确实更重视了,她揿灭烟蒂,去拿起那张晚报,看了一看。晚报上《重庆今昔》栏里,用“家霆”署名写的一篇文章是《山城茶馆花絮》。她说:“我看了!从文化角度写的,写得很有趣,很有意思。”她看着家霆微笑,“看来,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名记者!”

她又笑了,脉脉地看着家霆说:“上帝赋予你了才能,应当珍惜。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好像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个希望。我曾热衷于我的事业,希望使事业成为我的喜悦,使喜悦成为我的事业。可是,梦醒来却未能给我喜悦,我只有把喜悦寄望于未来。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为一个名记者,成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为我贴心的助手。我能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愿意把你的事业看作是我的事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燕姗姗听了,也笑了。她明白,这种话美国人说说极平常。这位玛荔处长真是美国脾气!她为了引起陈玛荔对家霆的重视,有利于把冯村的事办好,指着茶几上那张晚报,说:“玛荔处长,你没注意吗?你可能看过童家霆写的文章哩!这晚报上有个专栏——《重庆今昔》,每天都是他写的连载哩!”

她说话常常一泻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与思维的丰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蕴含着一种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的光波,坦然地摇头,但语气平和地说:“不太懂。”

家霆用英语回答后,陈玛荔用英语说:“好极了!你的发音很好。”她变得高兴起来了,说:“我见了上海人就亲三分!”又突然看着家霆笑笑,用英语说:“你非常漂亮!”大约在这时,她发现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确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但,这句话却使家霆不太受用了。

她宽宏地笑了,带嗔地说:“好吧,你以后能懂就行!”

陈玛荔突然用英语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上海来重庆的?”

这样谈谈说说,吃完了晚饭。其实,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后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厅里的桌子坐满的已占大半了。陈玛荔看看腕上的金表说:“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去看《卡萨布兰卡》,影片是美军空运来重庆的,在隔壁放映厅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莱·鲍嘉专演铁汉;女主角英格丽·褒曼美得叫人动心。我看过一遍了,这是陪你看。”

家霆点点头,用上海话说:“我生在上海,在上海住过多年。”

家霆说:“不看了吧!我想早点回去。自从冯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说的实话,也是用这话催促陈玛荔出力。说出口以后,想到陈玛荔说的“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出你冯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问:“您说的也许能见到的那个人,会在这儿吗?”

“哦?”陈玛荔突然好像才发现家霆的存在和不凡的风度了。她吸着烟,看着家霆,看得那么仔细、认真,竟使家霆有些不舒服了。她那不太漂亮的面庞在烟雾吞吐之间,透着一股坚定、自信,有一种成熟、世故的风韵。她用上海话问:“你是上海人?”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那双眼睛了!啊,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哟!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她笑了,说:“我真想抽支烟,可惜这儿不能吸!”又说:“等会儿看电影时,也许能见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

燕姗姗摇头笑笑说:“不行啊!让我做个自由主义者吧!我喜欢做个无党无派、不偏不倚的记者。再说,我的英文不流利。倒是他——”他指指家霆,“他是在上海教会学校读过的,年轻有才,英文中文都棒!等他从民声新专毕业了,你好好栽培他吧!”

她似乎喜欢把与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简直没奈何了,只得由陈玛荔摆布了。

陈玛荔听燕姗姗这样说,有点高兴,却岔开话题,吐着烟说:“姗姗,你是个人才,我是最爱才的。我老想劝你到中央社,如果你到中央社,我让他们重用你,让你出国去做特派员。你们那个报纸是没什么前途的。”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约摸二十六七岁的美国人,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锐的观察力,步履轻快,看得出他的精明强干。陈玛荔轻轻向家霆说:“Adonis,这个就是美国《时代》杂志的记者Theodore H·White!”

燕姗姗忽然说:“玛荔处长,这件事别人办不行,你办一定能行。这个冯村,为人极好,太冤枉了!你就帮这个忙吧。”

正说着,美国记者过来了,同陈玛荔握手寒暄,家霆听到他们互相问好。美国记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陈玛荔说:“这个人,我检查过他的稿件,他是不受欢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从洛阳未经检查,就把电报发往纽约,报道河南大灾,说老百姓正在饿死,夸大耸动。消息在美国传播,蒋夫人正在美国活动,十分生气。他后来求见蒋主席,说什么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尸首,灾荒纯属人为,未对灾荒进行控制等等,蒋主席大发雷霆。这使我想到你写《间关万里》了,你是不是该把后面的部分删一删、改一改?”

态度不冷也不热,听来似乎有点应付、打发的味道。

家霆忍不住了,说:“Aunt,你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我经过河南大灾的无人区,真是人间地狱!今春《大公报》发的通讯和社论《看重庆,望中原》并不失实。事情有过而无不及。”

“哦哦哦。”陈玛荔从茶几上拿起骆驼牌香烟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啪”地点燃了,看了信,吸着烟,朝家霆看看,点着头,声音飘飘柔柔,“令尊和我们,关系是很好的,我知道!(家霆想:关系好什么?)令尊的大作我们也早收到了,很钦佩啊!不过,关于这件事——”她扬扬手里的信,“我在你们来之前,了解过情况,恐怕不是很容易办的。人到底在哪里,也摸不准。我想,我来努力一下,你们对外也不必声张。过些时候,我给你们个回音,怎么样?”

四周“嗡嗡”的人语,像荡起的波涛似的浮动。陈玛荔看着家霆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家霆是有个性的,她不愿使家霆不愉快,说:“好了,Adonis,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来是出来找快乐的。我是想使你高兴高兴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语说:“不该去谈这些不相干的事。”

三人都在沙发上坐下。燕姗姗介绍了家霆,家霆把爸爸的信交给了陈玛荔,陈玛荔抽出信笺来看。家霆打量起陈玛荔来了。这女人,脸不太漂亮,却窈窕、华贵而有风韵。总该有三十出头了吧?却显得很年轻。她头发梳成一个小圆髻,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苗条而丰满,配上高跟鞋显得亭亭玉立。

侍者拿账单来时,家霆抢先掏钱,陈玛荔笑笑,说:“你付他们也不会收的。这里有我的户头,他们会记账的。”又说:“你这孩子,太见外也太要强了!”

这是一间宽大的、布置得简洁又很有艺术气息的客厅。地板打了蜡,光灿灿的,看来是可以用来开party用的。墙上一边挂着两幅风景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挂着一张陈玛荔的全身巨幅油画像,神采风韵,飘飘欲仙。相框讲究,金色叶穗的阔边古色古香。一套沙发上蒙着墨绿色布罩,一只小圆桌上有景泰蓝花瓶,小茶几上有一套西式花瓷茶具,还有彩色烟灰缸和一罐三五牌外加一包骆驼牌香烟。此外,中间一张奶油色大横几上,排列着满满的原版外文书和许多中文书籍,还有不少《Life》(《生活》画报)、《Reader Digest》(《读者文摘》)、《Crown》(《王冠》杂志)等美国杂志。精装书里有《圣经》,中文书里有童霜威的《历代刑法论》。家霆想:爸爸那天寄书给毕鼎山时,是抱着一种讽刺态度去寄的。当时,哪想到为冯村的事竟要来找他们帮忙。

后来,两人同去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间里,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熄灯看电影时,家霆始终没有说话,专心看着。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陈玛荔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影片故事写的是一九四〇年巴黎陷落后,一个名叫里克的人为了逃避法西斯迫害,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开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旧情人伊尔莎跟她现在的丈夫,两个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难来到酒店,他不顾个人安危,巧妙地帮助伊尔莎夫妇摆脱德军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题歌《时光流转》,曲调特别动人,却不知为什么,曲调和歌词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欧阳。

“啊,你们很准时啊!”陈玛荔见到燕姗姗和家霆时,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晚报,第一句就用满意的口吻这样说。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

那“也许能见到一个人”的事,看来是一场玩笑。陈玛荔没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怀疑:是陈玛荔编了出来骗他,让他陪着“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的!有什么办法呢?

家霆佩服燕姗姗的机灵、聪敏和对车号的熟悉,觉得这本领包括她刚才在路上介绍陈玛荔时所掌握的丰富背景材料,都是做一个名记者必备的条件。跟着燕姗姗正往里走,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里边匆匆走出来。近前了,映着门房的灯光可以看清这人三十七八岁,留着对分的西装头,有两只看上去叫人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右手夹着香烟。家霆心中一惊,马上认出:是张洪池!就是那个中央社记者兼着叶秋萍部下特工职务的张洪池。这个神秘人物,冯村的被捕显然同他有关。他到陈玛荔公馆来干什么呢?家霆怕被张洪池认出,忙掏手帕假作拭脸,随着燕姗姗走向门房,避开了张洪池,然后走进陈玛荔的公馆里去。

电影散场后,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余家巷。车子停在上边陕西街口。分别时,她轻声用英语说:“Adonis,今天快乐吗?”

陈玛荔、毕鼎山的公馆,看来可能是哪位川军将领或四川实业家的房子借给他们住的。在这天色已暗的时分,看到这种在重庆属于要人居住的青砖公馆洋房,使家霆明白毕鼎山确实是走红了。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有个司机坐在车里。燕姗姗一看车号,轻声说:“是中统局的汽车,有客人在里边。”

家霆礼貌地点头,有分寸地说:“Aunt,谢谢!”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再听您的回音?”

家霆明白:燕姗姗在使他了解陈玛荔这个女人。家霆同姗姗大姐还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早就熟识了,一见面就学燕寅儿叫燕姗姗“大姐”。姗姗大姐做报馆的采访主任,养成了“自来熟”的本领。她该有三十五六岁了,长得年轻,一副职业妇女的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有一副讨人喜欢给人好感的外表,穿得朴素,但风度洋派,潇洒得很。不是那种华丽、美艳的人,却像玉兰花似的,给人素雅的美感。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皮,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同燕寅儿相像。她好像很喜欢家霆,把家霆当作弟弟似的带着,临进陈玛荔公馆的门时,还叮嘱家霆:“这个女人很高傲,在美国留过学,上的是文特贝尔大学,有很多洋脾气:讲究礼貌,讲究仪表,讲究守时,讲究效率。今晚,是我预先打电话同她约定的时间……”燕姗姗看看手表,夜光手表正指着七点缺三分,说:“正好!我们到达时一分也不差!记住,她忙,不宜多坐,把事谈完,我们就走!”

陈玛荔说:“下星期二吧,下午三点。”

从上清寺公共汽车站下来,走在路上,燕姗姗像讲故事地说:“陈玛荔本来叫陈玛丽,后来将‘丽’改成了‘荔’。这时候,毕鼎山一般总不在家。他在外边常有应酬,老不正经,喜欢到都城饭店或嘉陵宾馆跳舞。陈玛荔却不同,爱跳舞但不随心所欲。她每每只在蒋夫人举行家庭舞会时才去参加。她处处学蒋夫人,也是讲究穿戴、讲究饮食,吸烈性香烟。烟瘾很大,像英国名牌烟‘茄立克’、三五牌、‘白锡包’等都不爱,爱吸的是美国的Camel(骆驼牌)。她爱看美国电影,爱听小提琴独奏曲,也爱看京戏,爱用舶来化妆品。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蔻丹,经常打扮得十分俏丽。但在一些会议上露面或到机关里去时,有时也特别素静大方。”

她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家霆怅怅地回到家里。童霜威正在灯下写书。家霆把不得要领的情况告诉了童霜威。父子俩都感到怅怅。童霜威将燕寅儿晚间来过留下的条子和一些讲义、资料交给家霆。家霆看见留条写的是:

晚上,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换了整洁的衣服,由燕姗姗陪同来找陈玛荔。

今天你未上课,发的讲义望收。另外附的资料是给你写《重庆今昔》用的。我估计你心不定连找资料的情绪也没有,所以代你在图书馆借了些资料,用毕归还,勿遗失。你写一篇重庆城门的史话如何?你看,我老爱替你出题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课时见到你能听到冯经理的好消息。

毕鼎山、陈玛荔的公馆在上清寺、曾家岩口,附近就是中央党部。这一带,住的要人不少。

看了留条,家霆心里感动。过了一会儿,家霆强自定下心来,在灯下替《重庆今昔》栏赶写《重庆城门史话》,心里纷乱。冯村舅舅能不能被释放?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陈玛荔的种种,使他有直感却又无从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里的事,无从告诉别人。如果欧阳素心在,她是惟一可以被告诉的人。可是,欧阳在哪里呢?自从冯村出事以后,反倒把找欧阳的事放下了!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欧阳是哪天也没有忘怀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