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教授先过去摸了摸驴脖子,脸贴着驴脸亲了亲。他的女学生也做了相同的动作。然后,从手提箱里取出测量工具,先量驴的身高、身长、腰围、四条腿长度、头的尺寸、蹄子的尺寸、尾巴的长和粗,再测驴的血压、心跳、体温,都记在本子上。还看了牙口、眼睛、鼻子,采集了驴的粪便。做完这些,裴教授让买买提把驴的情况介绍一下。
买买提让裴教师和女学生进房子喝茶,裴教授说,直接开始工作吧。
“啥情况?”买买提问。
阿赫姆说:“不用你谢,驴已经叫唤着谢过了。”
“就是驴的妈妈是谁,爸爸是谁,爷爷奶奶是谁。”裴教授说。
买买提说:“你能想到我们家的驴,我替它谢谢你啦。”
“这个我介绍吧。”阿赫姆说。
阿赫姆说:“买买提大哥,他们是县上安排来的教授,专门研究毛驴子。村长让我负责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他们要在村里挑选五头驴做重点研究,我让他们选了你们家的驴。”
“就让我们的驴师傅介绍吧,他比我清楚。”买买提说。
阿赫姆领着裴教授和女学生先到渠边买买提家,这个买买提因为住在渠边,大家叫他渠边买买提。买买提的黑母驴拴在院子,见驴师傅进来,牙一龇叫了两声,算打招呼。
黑母驴
登记完驴头数,裴教授在村里选了五户人家的驴,做特别调查研究,阿赫姆家的算一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再各选一个,给每头驴建一个档案。
“黑母驴的妈妈是亚生父亲家的母驴,爸爸是艾布家的灰驴,已经死了。”阿赫姆说,“黑母驴下了三个驴娃子,头一个是玉素甫家公驴配的,第二个是玉素甫家公驴和吐洪家公驴一起配的,两个公驴都爬了,玉素甫家公驴白费劲,爬空了,毛驴生下了像吐洪家公驴的驴娃子。第三个是在老城巴扎上,和一个皮匠家的驴交配怀上的。皮匠是草湖乡的,做了一车驴拥子,拉到巴扎上卖,买买提那天拉了一车草去卖,两辆车停在一起,驴卸了,拴在一起。那个黑公驴,眼睛一直盯着买买提家母驴的水门,下面的东西‘呜’地就伸出来,又粗又长的一截子,一翘一翘,打在自己肚皮上,‘啪啪’响。母驴受不了,屁股后面也水汪汪了,在日头下反着亮光。
驴档案
“我们把母驴的那地方叫水门,不知道你们叫啥?
有时村长也不太相信阿赫姆的话,村长、会计、阿赫姆坐在一起,按户口簿上的人家,一户一户算驴,谁家几头驴,大家都清楚,算半天算下来,和阿赫姆估计的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驴头数经常有变化,一个巴扎天过去,几头驴就不在了,被卖到别处。后来拖拉机多了,三轮摩托多了,村里的牲口数就不重要,尽管统计表中还有这一栏,显然不认真对待了,统计员要不在去年的数字上减去几十头,要不随便问问村长,村长随口说一个数,统计员就填上了,也不找阿赫姆问驴头数了。
“公驴的鼻子一耸一耸,它被母驴水门的味道迷惑了,变得躁动不安。两家的主人也不安起来,皮匠走到买买提的驴车边,撕了一把草,放到嘴边闻闻。
村长把这个数字说给乡统计员,乡统计员把它填到表格里,这个数字和其他村的驴数汇总到乡上的表格里,就是全乡的毛驴数,再汇总到县上,全县的毛驴数就有了。龟兹县毛驴最多的时候,有七八万头,现在有三四万头,虽然一半没有了,但看上去还到处是毛驴。
“皮匠说,我的公驴爱上你的母驴了,做个亲戚行吗?买买提把公驴从下往上看了两遍,还蹲下身歪着头把驴肚子下看了一眼。
驴师傅阿赫姆也是第一次准确地知道村里的驴头数,尤其是公驴母驴的准确头数。以前,阿赫姆只大概知道村里有七八百头驴,更早些时候有一千多头驴,公驴少母驴多,是按户估计的,全村的驴在他脑子里跑一圈,数字就有了。村长亚生也不知道确切的驴头数。很早前村里没拖拉机的时候,牲畜是主要的统计对象,乡上统计员每年末来村里做一次统计。统计员拿一沓子表格坐在村长家,每年的内容都一样,土地数,粮食产量,油料产量,牲畜头数,问到牲畜数时,村长就找驴师傅阿赫姆,阿不旦的牲畜主要是驴,把驴算清了,其他牲畜都好算了。那时候阿不旦村的毛驴比现在多得多,有一千多头。这是阿赫姆估算的。村长对这个数字不满意,说报表要准确数字。“准确的数字你定吧。”阿赫姆说。“我不定,你驴师傅定。”村长说。“那就一千五百头吧。”阿赫姆说。
“你的驴行吗?买买提问。
阿赫姆带着裴教授和小张,转了一天,一家挨一家问,把阿不旦的毛驴数登记清楚了,一共六百八十三头,二百二十一头公驴,四百六十二头母驴。
“你都头低下看了,那一截子多硬棒。皮匠说。
“我们这个地方落后嘛,不用坎土曼和毛驴用啥呢?”阿赫姆说。
“两个人在磨嘴皮子,驴急得又叫又跺脚。这个事情,最终得母驴的主人同意。有时也不一定,要是母驴的主人看上人家公驴了,也会主动找过来。那就是母驴主人被动了,给公驴主人说好话。公驴主人会拿做一阵。公驴配母驴,母驴落个驴娃子,公驴啥都不落,白费一股子劲。
“这么大的输气工程会雇用你们坎土曼来干,真不可思议。”裴教授说。
“皮匠是通驴性的人,知道公驴想母驴想疯了,不帮它把这个事解决了,它干啥气都不顺,也不会好好拉车。驴这个牲口东西,一两次喂不饱肚子没麻达,它不会在乎。若是发情时没让它爬一次母驴,逛过去了,会记恨一年。啥都能荒掉,这个不能荒。会使牲口的人,都知道哄牲口,这叫顺毛摸驴,把它哄高兴了才会卖力。
“那个‘西气东输’你知道吧,输气管道就从我们村边的井架开始挖,一直挖到上海。挖管沟的大活儿要给我们的坎土曼干,你没看到吗,全村的人都扛着坎土曼在等,毛驴也一起等。”阿赫姆说。
“皮匠说,在我们草湖村,母驴排着队让我的公驴配。它挑剔得很,不漂亮的、不年轻的,看都不看。
“为啥这个时候都在村里?”裴教授问。
“你真会帮驴吹牛。买买提不看母驴,看车上的驴拥子。
阿赫姆说:“毛驴这阵子都在村里呢,你们要是其他时候来,可能好多毛驴都跟主人外出干活儿了。”
“皮匠说,你要想买驴拥子,便宜拿去。我给别人卖三十五块钱,就给你三十块钱吧。
裴教授做的第一件事是登记毛驴头数。
“买买提说,我没带这么多钱,身上只有二十五块。下次再买吧。
驴头数
“皮匠说,看上就拿去吧。就当我不赚钱,白费了一场劲。
阿赫姆看着裴教授,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碰见像你这样专门为毛驴子想事情的人,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
“主人做成一笔买卖,两个驴牵在一起。黑公驴个头高大,不费劲就爬上去,可是找地方却费了些时,几次都没找准,捣偏了。
“你还是去乡上买肉吧,鸡别宰了,鸡和驴在你的院子一起生活,都是亲人。你把驴身边的鸡宰给我们吃了,驴会咋看我们呢?我们干啥都要先为驴着想。我们驴协会的人,啥时候都站在驴一边。我也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驴协会,共同关心毛驴,热爱毛驴。如果我的调查报告被国际驴协会认可了,他们会拨一大笔钱来,改善毛驴的生活,我们的工作,就是给毛驴谋福利,谋幸福。”裴教授说。
“朝下一点,下一点。皮匠急了,喊两声,公驴给他丢了脸。挽起袖子要过去帮驴扶一把,驴一下对准进去了。进去三五下就完了事。
“我们家养的有鸡,先给你们宰一只鸡吃吧。”洋冈子说。
“这下舒服了吧,牲口毛驴子?皮匠拍了拍驴背,原拉过来拴在自己的驴车上。
阿赫姆看了看妻子,女学生把钱递给女主人,女主人很羞涩地接过钱。
“买买提从车上撕下一抱子草,扔给皮匠的公驴,意思是犒劳公驴,实际是对皮匠便宜卖给他驴拥子的答谢。他今天啥生意不做,也够本了,便宜买了个驴拥子,又白配了一个驴娃子。
裴教授说:“你拿着吧,肯定不够,我再加。”
“你问这个事情我咋知道的,我也在巴扎上。渠边买买提把我叫过去,让我看看皮匠的公驴行不行。我是驴师傅嘛,驴的事他们都找我。他们认为我能听懂驴叫,能和驴说话,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裴教授也是驴专家,你也像我们一样从小在毛驴子中间长大的吗?你在大学里学的驴专业?大学里也有驴吗?”
阿赫姆说:“太多了,哪要这么多钱。”
阿赫姆说驴
裴教授看了看女学生,女学生从兜里掏出几张钱,说:“阿赫姆师傅,我们要在你家住五天,这是五百块钱,你先拿着,去买点肉和米,不够了我们再给。”
“阿不旦村的男人,在驴身上过掉的日子,比在人身上长。就说我的一辈子,满打满算是一把手五个指头的话,一个指头的时间骑在驴背上,一个指头的时间坐在驴车上,一个指头的时间走在驴边上,剩下两个指头的时间嘛,一个指头睡着了,梦里面驴还叫着呢,一个指头和洋冈子在一起,耳朵里还驴蹄声响着呢。”驴师傅阿赫姆说。
“乡上有。”阿赫姆说。
阿赫姆不出门,窗户打开听听驴叫,就知道村里发生啥事了。驴闲得很,传闲话,隔着半个村子传。人说话隔七八米就听不清,喊话一里外声音就飘了。驴能隔着村子聊天。狗能相距几里地说话。黎明前的鸡叫能传到天边,把远远近近的村庄连成一片。鸡鸣狗吠的事有鸡师傅和狗师傅,阿赫姆不管,阿赫姆只管驴。
“村里也没卖肉的?”裴教授问。
鸡师傅古丽莎
“有时候冬天宰一只羊,冻着慢慢吃。夏天肉放不住,就很少吃。”阿赫姆的洋冈子说。
阿不旦村每样牲口有一个师傅。鸡师傅是古丽莎,一个女的。古丽莎在改革开放那阵子,一下养了三百只鸡,养出了名,成了带头致富的养鸡能手。乡上、县上领导经常来她家参观养鸡,一来一大群。领导一来,古丽莎就宰鸡。古丽莎家门口堆的鸡毛有一人高。
“那你们吃肉吗?”小张又问。
古丽莎叫鸡的声音好听,她能把别人家的鸡叫到自己院子,能把村里闲转的不知道家的鸡叫到自己家鸡窝。村里总有一些不知道回家的鸡,鸡脑子小,记不住多少事,走过三个巷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满村子转,这家鸡窝待一天,那家鸡堆里混一日。丢鸡的人家也不去找,丢就丢了。多了一只鸡的人家也不把它当自己的,别人家的鸡混到自己鸡群里是常有的事。找不到家的鸡,看着每个鸡窝都不像家,就一家家地转,有一天转到自己家,已经几个月后,原先的小鸡长大,大鸡长老,看着好像熟悉,又好像不认识,还有院子里的人,也恍恍惚惚。主人倒是一眼就认出丢掉的鸡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了,也不当回事。第二天,那只鸡又不见了。主人不知道,自己家的鸡出去久了,认不出家,又满村子转着找家去了。这样找不到家的鸡有多少,谁都不知道。但古丽莎知道。这样的鸡在村里数量不少,主人家早忘了它们,谁都不把它们当自己家的鸡,它们在村里转,晚上睡在柴垛上,白天走在巷子里。有时在一个草垛里下一窝蛋,孵一群小鸡出来,咯咯咯地领着小鸡找家。
“就这个样子生活嘛。我们家有四亩地,全种麦子,一年的口粮够了。院子里几棵杏树,杏子卖了,买盐的钱有了。鸡还下蛋呢,鸡蛋也能卖一点钱。还有五只羊,羊毛卖一点钱。家里要用大钱,实在没办法,羊卖掉一个,二三百块钱。反正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凑合一下,一年就过去了。”阿赫姆说。
古丽莎的养鸡场开了两年多倒闭了,现在还欠着一笔银行贷款,那些钱在银行里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越生越多,古丽莎当初贷的一万元钱如今已经变成三万。
“那你们怎么生活?”小张问。
狗师傅艾布
“没有收入。”阿赫姆说。
狗师傅艾布能把狗哄得满村子转。他在村里叫一声,全村的狗都会叫着跑过来。艾布要准备在村东边干事情,就想办法把狗全引到村西边。狗都听他的。那些夜晚,男人都睡着了,或者外出打工,女人孤单地躺在床上。艾布在院门外弄出一点声音,让院子里的狗先叫两声。狗叫醒屋里的女人后,他再想办法把狗叫走。然后,自己走到房后面,朝房顶扔一个土块。“腾!”睡在屋里的人听到的声音更大。女人知道房顶扔土块是男人想偷情。扔土块的人耳朵贴着后窗根听,女人也有意思,就会咳嗽一声,外面的人听到了也咳嗽一声,女人就听出是谁了,屋门开个缝等着。女人不会主动出来开院门,她知道会偷情的男人总有办法翻墙或钻墙洞进来。连院墙都翻不过来的男人,哪有本事偷女人?
“你们家每年收入多少?”裴教授问。
羊师傅阿不拉江
裴教授看着阿赫姆家的土房子,用家徒四壁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房子里一面床,床上一片旧毡子,毡子上放着吃饭的小方桌,地上一个铁炉子,炉子上放一个烧黑的茶壶,除此什么都没有。
村里的羊师傅是阿不拉江,大集体时他给村里放羊,最多时放过五百五十多只羊。那时村里的草场在离村子两天远的草湖边。两天远就是人走两天才到的地方,羊圈也在那里。春天雪消后,阿不拉江把羊赶出去,冬天下雪前赶回来。夏天割麦子的时候,村上派一个人去草湖羊圈,从羊群里挑几只肥羊,赶回来,割麦前村上要招呼村民吃一顿羊肉。秋收完,阿不拉江把羊群赶回村子,村长数一数头数,整个冬天羊群在村里过冬,晚上吃干草,白天在收光庄稼的地里放牧。
午饭在阿赫姆家吃,馕、茶和两盘蔬菜,一盘炒豆角,一盘西红柿炒茄子。裴教授说:“你们家平常都吃什么饭?”阿赫姆说:“平常就炒一个蔬菜,烧一壶茶,吃馕。今天你们来了,多炒了一个菜。有时候中午也做拉条子吃,米饭也吃。裴教授你们想吃啥,给我洋冈子说,她都会做。”
整个夏天秋天羊师傅在草湖放羊,村里人看不见羊,就说羊和羊师傅的闲话。说羊师傅在草湖每天晚上和一只母羊过夜,羊群里有五头公羊,每头都想一角抵死他。
午饭
包产到户后,集体的羊分给个人,羊师傅阿不拉江分了五只羊,他的五只羊不到一年变成三十多只,又变成七十多只。阿不拉江家的羊为啥繁殖这么快?有人开玩笑说,阿不拉江是羊师傅,他自己会繁殖羊。还有人说,阿不拉江在草湖偷偷地留了一些羊,集体的羊分了后,阿不拉江把自己的五只羊原赶到草湖放牧,秋天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三十多只了。冬天过去,他的羊又增加了,但这些都没有证据。因为阿不拉江是羊师傅,他的羊多一点才对。羊师傅嘛,知道羊的事情比知道人的事情多,操在羊身上的心比操在人身上的多,他的羊自然也多。
裴教授过去摸摸驴脖子,又脸贴到驴脸上亲了亲。阿赫姆看出教授和驴交往很内行。他顺毛摸驴脖子侧面,那是驴自己尾巴打不到扭头啃不到的地方。两个相好的驴见面都互啃脖子,“驴啃脖子工骗工”这句俗话的意思是相互帮忙。教授脸贴驴脸的动作阿赫姆觉得有点矫情。人脸贴在驴脸上,驴不会有啥感觉,驴皮毛厚,感觉不到人脸,但人脸有感觉。这是用亲热人的方式亲热驴。当然,驴也不反对。
驴师傅阿赫姆
阿赫姆说:“你们不要客气,上来吧。”
阿不旦还有一个牛师傅、一个马师傅、一个骡子师傅,这些牲口现在少了,师傅也就没名声了。所有牲口师傅中,最有名还是驴师傅。阿赫姆会给驴治病,会调教驴。村里驴病了,都找驴师傅。驴一般不生病,驴生病就是不吃草了。阿赫姆给驴治病有绝招呢,掰开驴嘴看看,往驴肚子上踹两脚,割破驴皮放一点血,然后在驴背上拍两巴掌,驴就好了。有人见阿赫姆给驴治病这么简单,驴病了自己在驴肚子上踢两脚,给驴放血,结果驴死了。
阿赫姆的驴车停在村长家门口。阿赫姆赶驴车来的。这是驴师傅派头,到哪儿都不离开驴,走三步路也要赶驴车。阿赫姆让教授和女学生坐驴车。教授说,“把行李放上去行了,不远的话,我们走过去。”
驴睡觉吗
亚生跟阿赫姆用龟兹语说的,裴教授听不懂。
半夜,阿赫姆听裴教授和她的女学生在外屋床上说话,以为他们在谈驴的事,侧耳听了听,好像说的话跟驴没关系。阿赫姆不好意思听,就堵住耳朵睡。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们穿衣下炕,阿赫姆以为他们去方便,也没管,等了好久没见回屋,阿赫姆也穿衣出去,见他们坐在驴圈外。
村长亚生说:“你阿赫姆光知道毛驴子的事情,人的事情咋啥都不知道?人家教授想怎么住,只要不跟你的洋冈子住,你给人家安排好就行了,没长脑子吗?”
阿赫姆说:“我的炕不舒服吗?你们咋不睡觉?”
“那你们讨论完了让女学生过去和我的洋冈子睡,我和你睡。你们不会一晚上不睡觉讨论问题吧?毛驴子有那么多问题吗?”阿赫姆说。
裴教授说:“我们在观察驴的夜生活,看驴咋睡觉。”
裴教授说:“你还是和你的洋冈子住吧。我和我的女学生晚上还要一起写调查报告,讨论问题。”
“驴不睡觉。”阿赫姆说,“驴一晚上都睁着眼睛。”
阿赫姆说:“我们家就两间住人的房子,让你的女学生跟我的洋冈子和孩子住,我和你住,你看这个样子行不行?”
“驴睡觉。”裴教授说,“只不过驴的瞌睡轻,不像人一样呼呼大睡。”
裴教授说:“我们不讲究,有一间房子住就行,住宿费和生活费,我们都付。”
驴干的活儿
阿赫姆说:“我们家的破房子,人家教授能住吗?”
第二天吃早饭时,裴教授说:“阿赫姆师傅,我们想跟着你们家的驴干一天活儿,看看驴都干什么活儿,累不累。”
亚生本来想安排他们在玉素甫家住,玉素甫家房子多,吃得也好,以前县上工作组来,晚上不回去,都住玉素甫家。亚生接完乡上电话就给玉素甫打电话,玉素甫说他家里来亲戚了,不方便。
阿赫姆说:“驴不干活儿,就是拉车走路。驴拉车走路不算啥活儿。我们没有多少东西要拉,麦子割了,几驴车就拉到麦场。打了也就几麻袋麦子,一驴车拉回家。剩下就是麦草,轻轻的,也是几驴车拉回来。麦子拉完,地里没啥东西了。每家种一点棉花,收几袋子,轻得跟云一样。再就是下地干活儿,驴车上坐几个人。再就是逛巴扎,车上主要也是人,装一点点东西。我们哪有那么多东西拉到外面卖啊。驴干的主要活儿就是驮人、驴车拉人。人在地里干活儿时,驴在地头吃草。人干半天活儿,驴吃半天草。吃饱了卧一阵,打几个滚。干完活儿驴把人拉回家,回到家人忙着做饭吃。驴早吃饱了,没事干叫几声。人比驴累。驴生一个娃娃,两三岁就长大能干活儿了。人生个娃娃,要养到十几岁才能干活儿,不一样,不能比。”
亚生指着阿赫姆说:“他就是有名的驴师傅,驴的情况全在他脑子里。你们就住在驴师傅家吧。阿赫姆,你把教授和他的女学生招呼好,他们是县上安排下来的人,吃住都在你家里,不要慢待了人家。”
裴教授说:“我没让你拿人比驴,就驴说驴。那你觉得驴在阿不旦村活得快乐吗?”
裴教授说:“我们专门研究毛驴,和驴师傅交流就行了。”
“快不快乐要问毛驴子。”阿赫姆说。
亚生村长说:“我接到乡上电话,就把村里几个牲口师傅叫来了。你看,他们都在这里等着。我们村里的每样牲口都有一个师傅,这是驴师傅阿赫姆,这是羊师傅阿不拉江,这是狗师傅艾布,鸡师傅和牛师傅赶巴扎去了,不在。每个师傅管一种牲口。我村长嘛,只管人。”
“我们村的公驴,从来不骟。驴骟掉就没劲了。公驴母驴,都有相好的,有性生活。而且,我们村里母驴多,平均一个公驴有三四个母驴。按我的经验,一个公驴照顾三十个母驴没麻达,母驴也能满足呢。它们不领结婚证就在一起。在这方面,我看它们比人快活。
裴教授说:“我们是从北京大学来的,在做一个国际性的研究项目,总题目叫‘世界毛驴生活状况调查’,是世界毛驴协会主持的一个项目,这个驴协会在阿拉伯地区资助了成千上万的养驴户,建立了专门的毛驴医院和喂养场所,目的是让毛驴过上应有的好生活。他们委托我做中国毛驴的调查研究报告,我是中国权威的毛驴专家,我以前主要研究关中驴。如今关中驴已经不成群。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作家写的《龟兹驴志》,说龟兹县四十万人口,有四万头驴。一头驴拉一辆车,一辆驴车坐十个人,全县人都坐在驴车上,赶巴扎。我研究了几十年驴,从没见过这样的驴场面,就奔着龟兹县来了。我们在县上老城做了一周毛驴调查,然后选择了你们阿不旦村的驴,听说你们村毛驴最多。”
“再就是吃的,人种不好地,粮食不够,有饿肚子的时候。驴从来不缺草吃。粮食种不好,全是驴吃的草。我们村里有瘦人,没瘦驴,驴个个肥壮。
亚生村长早晨接到乡上电话,说县上要来两个教授,研究阿不旦村里的牲口,让亚生把吃住安排好,找几个懂牲口的村民一起聊聊。快中午时,县上的小车停到亚生家门口,下来一个老头儿,一个年轻女人。老头儿向亚生介绍说:“我姓裴,就叫我裴教授;她是我的学生和助手,就叫小张吧。”
“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驴,有自己的生活。驴和人过半年,驴和驴过半年。秋天地里庄稼收光时,驴就放开了,一直到春播,差不多半年时间,驴和驴在一起过驴日子。成群结队的驴在村里村外跑来跑去,像野驴一样。人这时节却闲不住,地里没活儿了,家里的活儿不少。收拾驴车套具,把驴圈里的粪清理出来,压成堆发酵,明年好施肥。最主要的活儿还是铡草喂驴,麦草、苞谷秆铡成一寸短的碎节,掺上麦衣子,淘洗一遍,然后撒一些麸皮,就是驴每晚的食物。驴白天在驴群里撒欢儿溜达饿了,晚上回到驴槽边吃人拌好的草料。也有晚上不回来的驴,三五成群聚在村外的树林和麦场。还有的驴孤独地站在一块地里,站一晚上,不知道在想啥事情。你是研究驴的教授,不知道你害不害怕驴脑子里的事情。我害怕。晚上人都睡着了,驴不睡觉,彻夜地想事情。想啥事情,人不知道。人一觉醒来,穿上昨晚脱在炕头的鞋,接着昨天的生活往下过。昨天和今天有啥区别呢?没有区别。因为人睡了一觉,虽然也做梦了说胡话了,但是人睡醒天亮了。驴不一样,它没睡觉,眯着眼睛想了一晚上事情。所以,今天的驴和昨天的驴,可能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很可能被它想清楚了。尽管驴依旧给人拉车让人骑,但驴脑子里的思想不一样了。”
毛驴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