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才以前在这块地里干过活,知道地是好地,黏土,土层厚。就是离村子远了些。
二十多年前,村里分田到户,张旺才家的地分到河边土梁上,孤单一块,离村子二三里路。其他人家的地都挨在村边,以前大块的集体条田,划成一溜一溜分给个人。抓阄分的。村里的土地编了号,写在纸条上,揉成羊粪蛋大小,放在一个吃抓饭的大木盘里,每户出一个人,排队抓,抓到哪块是哪块。也不知道谁日了鬼,还是碰巧了,张旺才抓到了村外河岸上的这块孤地。
包产到户的第一个春天,种子很快播下去,地里没啥活了,张旺才对王兰兰说:“咱们把家搬到地边住吧,反正地是自己的了,六十年不变,房子盖在地边,干活看庄稼都方便。”
洞
王兰兰说:“我们好不容易在村里有了一院房子,你又要搬到河岸上,你去吧,我和孩子住村里。”
他拿起手电,开关推上推下。没电了。他把小手电关了。洞里一下变黑。黑是安全的。他早像老鼠一样适应了洞里的黑。他抓起镐头,刚举到头顶又突然停住,耳朵紧贴洞壁倾听,他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他的地洞已经挖到村子下面。从河岸到村子下面,一千多米长的地洞,他挖了二十多年。
张旺才听了王兰兰的话,脖子一扭,扛着铁锨出去了。这是张旺才的习惯,他只要脖子一扭,几头驴都拉不回来。
他躬着身,轻脚往前走,手摸着车轮了,悄悄蹲下,抓住轮子的手拉了拉,“咯吱”,前把的摩擦声,心里一惊。他壮着胆子站起来,摸见前把,车身,车斗,斗底的土,手突然停住,似乎那边也有一只手往这边摸,就要碰着。他浑身的汗毛竖起来,手抖得厉害,拇指下意识前推,手电亮了,他看清三轮车后面空空的。用手电往地洞那头照,手电光不强,照不到那头。他爬着从三轮车上翻过去,手电晃着照,又壮胆咳嗽了一声,听见好几个咳嗽声在洞里回荡。他快步走去,远远看见那个大手电放在地上,白铁皮反着光。手电旁边,镐头原样放着。
河岸的土很硬,张旺才用十字镐和铁锨往下挖。挖房子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见过当地人挖出的房子,既省事又冬暖夏凉。王兰兰整天操心地里,偶尔过来,皱着眉头看张旺才挥膀子挖坑,不知道丈夫会给他们挖出一个咋样的房子。
他悄悄后退几步,转身跑回来,上梯子进到家。妻子王兰兰还在午睡,张旺才翻东西的声音把她吵醒了,王兰兰看了眼张旺才,又闭住眼睛。张旺才找出一把用旧的小手电,换上两节新电池,打开,关掉,下到洞里。走过自己房子底下,恐惧就来了。离公路边还有二百米,他的三轮车停在那里,地洞只有三轮车宽,三轮车高,三轮车正好挡住地洞。那是他设在洞里的一道防线。
张旺才挖到一人深时,挖出了死人。三具白骷髅,没有棺材,没有随葬品,尸骨规规矩矩躺着,脸朝西,好像人自己脱干净走进土里,躺好。张旺才没声张,把骨头收拢起来,装了三个尿素袋子,背到菜地边的干沟里悄悄埋了。埋完烧了几张纸,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惊扰你们了,得罪了,给你们挪个地方,接着安息吧。求求你们,千万别打扰我的生活。”
离三轮车还有几米,他不敢前去,耳朵侧着听,只有汽车从路上过往的声音,“呜、呜”。
在老家河南,张旺才常听说住宅下挖出尸骨的事,老家平原上尸骨太多,一动土就挖出人骨头,挖出来挪个地方赶紧埋了,烧几张纸,再磕个头,也就没事了。张旺才小时候见的人骨头多,也不当事。他没把挖出尸骨的事告诉妻子和孩子。
快走到拐弯处,应该看见手电光了,却没有,前面黑黑的,张旺才突然恐惧地停住。中午出洞前,他把三轮车斗装满土,手电打开放在地上,他拉着三轮车在光柱里走,走到拐弯处,手电光很弱了,三轮车停下,手刹拉死。离开前他还扭头看一眼亮着手电的地洞尽头,手电光让他有点担心,想返回去灭了,又听到王兰兰的喊声,就赶紧出洞来。刚才吃饭时他还担心亮着的手电,他可从来没这样干过,自从地洞挖到村子下面,他的手电都很少打开,怕光会漏出去。
房子开挖前,张旺才在地上画了线,四角钉了木橛子,四方的两个房子,按照规划往下挖,挖着挖着画好的线不见了,他挖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坑,要不是王兰兰及时提醒,这房子就变成一个向下的圆洞了。他把四壁重新挖方的时候,才又找到挖房子的意识。人在四方的房子里,才能清楚地感觉自己是人。这是张旺才意识到的。
张旺才下到洞里,提着锨往里走。他“窟哧窟哧”的脚步声往相反方向走。走几步,停下听一阵。前面是公路,地洞在那里拐弯,然后直通向村子。他的三轮车就停在那里。
房子两个多月就挖成了,里套外两间,从上面看是两个方坑,朝着河岸开了个槽子算是门。张旺才没急着盖顶,说让坑照几天太阳,把里面的阴气照走。
吃完饭王兰兰躺到床上睡午觉。外面暴热,张旺才站在岸上四处望,河水的反光直刺眼睛,旁边的阿不旦村被太阳晒蔫了,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其间他又在里屋右侧挖了一个小偏房,从墙壁开一个洞口挖进去,开始只想挖一个储藏室,挖到两米多深,突然觉得不一样,眼前黑黑的,头在洞里,身体在洞里,手臂有一种使劲往里刨土的冲动,镐头就像一个尖爪,一下一下往深处刨挖,挖着挖着镐头扔掉,趴在洞里,两只手往外刨土,两只脚往外蹬土,仿佛自己变成一个会打洞的陌生动物。
张旺才从洞里出来时王兰兰正在洗碗,锅碗碰得哗啦响。张旺才也不答理,出门抱了柴火进来,蹲下烧火。王兰兰站在灶火边,看着头探在炉口吹火的张旺才,头发衣服上都是土。王兰兰叹了口气,在她眼里,丈夫张旺才早就是一个土里的人了。
挖房子时他就有这样的冲动,只是当时在挖一个大坑,太阳在头顶,天空和云在头顶。挖进洞里不一样,太阳不见了,风也没有了,外面的声音远了,眼前黑黑的,脑子里也黑黑的,只有一个往前刨土的想法,或者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往深处刨土的冲动。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父亲挖好菜窖,没盖顶,他跳进去,拿一把铁锨,从边上掏。老家的土湿软,他掏了一个斜洞,头钻进去挖的时候,觉得一下子有一种要钻到土里的冲动。他用铁锨剁土,双手把土刨到洞外,两只后脚往外蹬土。父亲发现挖好的菜窖里多了一堆土,一个侧洞里有东西正往外刨土。
土里的人
“张旺才。”
王兰兰跑到洞口的木门旁,瘫倒了。张旺才也追到洞口,在刺眼的亮光里,王兰兰看见张旺才弓着腰,喘着粗气,两只手臂猿猴一样长垂着。这就是我的丈夫啊,怎么在洞里变成这样了?
父亲大喊一声,里面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张旺才土头土身从洞里爬出来。父亲的那一声把他喊了回来。要没那一声,他就一直朝深处挖去了。就像王兰兰对着洞口喊他的那一声,一下把他喊回来。张旺才这个名字灌进脑子。脑子里有一个更深的洞,他看不到头。
“我要让你在洞里怀个孩子。”张旺才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张旺才就从这时迷恋上了挖洞。
“你放开我。”王兰兰大叫一声。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听见自己的武威话莽莽撞撞在地洞里回响。张旺才也被喊叫声吓住,愣了一下,又向王兰兰身上扑。王兰兰隐隐感觉一个黑乎乎的喘气声扑过来,一脚蹬过去,听见一个东西重重倒地。王兰兰爬起来朝外跑,头撞在洞壁,摸着洞壁跑,听见张旺才在后面追,爬着追,四个爪子的声音,王兰兰吓哭了。
房子
张旺才不吭声,拉着王兰兰又拐了两个弯,站住了。王兰兰听到对面一个粗粗的喘气声,她没反应过来,就被张旺才一下抱住腰,按倒在地上。王兰兰觉得身下软软的,手摸到了被褥,知道是张旺才晚上睡觉的地方。他完全不像在外面时的样子,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两只手爪子一样在她身上抓,扒她的裤子。王兰兰吓坏了。
一个月后,挖好的方坑上搭上檩子椽子,铺上芦苇麦草,最后压一层土,算盖好顶。两个坑就这样变成三间房子。房顶和河岸是平的,人站在上面不知道下面是房子。为防止人把车开到房顶,牲口跑到房顶,张旺才在房顶四周用树枝围了一圈。里屋外屋都有天窗,小偏房是一个黑洞。
“在哪儿啊?”王兰兰说。
“这也叫房子啊?”王兰兰嘟囔着,“活像个墓坑。”
王兰兰跟在丈夫后面,下到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张旺才拉着王兰兰的手,黑摸着走了很久,拐了好几个弯。
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住进地窖的第一个晚上,她就觉得像住在一个墓坑里,阴森森的。晚上还看见有一个人在屋子里走,看不见脸,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醒着。那人斜着身子,不停地走,还在老地方。王兰兰吓得一夜蒙着头睡。第二天一早,王兰兰对丈夫说,“我们原回村子住吧,这个地窖住不成。”王兰兰把张旺才盖的房子叫地窖。张旺才很生气。他一生气,河南话口音就更重了。
王兰兰听到她的尖厉喊声往地洞深处传,她又喊了一声,后一声更尖厉响亮地追着前一声,好久,声音从老远处返回来。王兰兰不知道张旺才的洞到底挖了多深,挖到了哪里。听回声她觉出这个洞太深了。她最后一次进地洞是在好几年前,那天张旺才土头土脑从洞里出来,笑着对她说,我挖到宝贝了,你下来看看。
“这不好好的房子吗,咋住不成?”
宝贝
“我一晚上都觉得睡在坑里。”王兰兰说。
妻子王兰兰的喊声从洞口直灌下来,变成一连串回声,洞子被涨得满满的。张旺才一抬头,听见他挖了多少年的地洞,被王兰兰的尖利喊声描绘出来:一条直通到公路边从那里拐向村子的主洞,在屋子底下弯绕的侧洞,还有他的地下卧室,哗地闪亮一下,又黑了。
她没敢把晚上看见的事说出来。她打算找空悄悄给张旺才说。
“张旺才。”
住进地窖的第一顿早饭在外屋吃的,门朝河开着,河水的翻滚声涌进来,从天窗斜照进的一丝光亮,落在墙上。王兰兰把饭菜摆上木桌,一盘炒土豆片,一盘蒸馍和红薯,半锅苞谷面糊糊。张旺才喜欢喝糊糊,王兰兰叫它河南糊糊,她从来不喝,喝了胃酸,她只吃土豆片和馍馍。两个孩子喜欢喝糊糊,他们是喝糊糊长大的,说话口音也像舌头在嘴里搅糊糊,一股河南味。小时候他们在王兰兰跟前说甘肃武威话,在张旺才身边说河南话,和村里人说河南甘肃味儿混合的龟兹话。后来长大了些,尤其张金上了学,就嫌武威话难听,向父亲的河南话靠拢了。这两个孩子,都变成了河南人。王兰兰拿起筷子的一瞬,知道自己和家人,都要在这个地窖里住下去了,她没办法改变张旺才的主意,这个家从来都是他的河南话说了算。尽管他在外面悄憷憷的,不吭不哈,经常受人欺负,回到家他的声音可最大。王兰兰打消了把晚上看见的事说给丈夫的念头。一家四口人,她、张旺才、儿子张金、女儿张银,坐在渐渐亮堂起来的地窖里,儿子张金那时八岁,女儿张银六岁。她不能把自己的害怕说给张旺才,更不能说给两个孩子。
以后土里的走路声没有了,好像走远了,听不见。那个背他而去的脚步声还在,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在离开他。只有挖土拉车时,那个声音才消失。他把挖下的土装在三轮摩托车斗上,一次装半方土,车头朝里,退着推到洞口。打开门,河的翻滚声又灌进洞子,他探头望望,走出去,四下看看,再回身进洞,把车推出来,停在岸边,车刹住,车斗后扬,土顺着河岸滑下去,一部分土落进河里,被水冲走,一部分附在岸边。全是和岸一样的土,风一吹,太阳一晒,看不出新旧。每天都有挖出来的土,倒在河边,成为岸的一部分,几十年来,只有他知道,洞口的河岸朝前推进了几米,河被他推远了一些。进洞前他又朝四周望,进去把木门锁好,三轮车顺着来路往回拉,头朝前,车轮的声音压在脚步声上,低低的,像人的后脚踩住了前脚。碰到一块土,车颠一下,箱板、轴、方向把、电线、避震钢板、松懈的一个螺帽、放在车斗的铁锨,都发出声响,三轮摩托的形状被这些声音描述出来,一闪,又淹没在黑暗中。
诵经
一天,他的洞挖到那里时,挖出来一具尸骨。这是第四具了,盖房子时就挖出过三具,一样斜躺在土里。他的镐头碰到一个硬东西,脆硬的一声。打开手电,一个人的头骨出现在洞壁,他接着挖,整个人的骨骼在洞壁上凸现出来,头北脚南,面朝西,像一个斜站着的人。以前听到的就是这个人的脚步吗?他打着手电看了很久。有两三天,他没动。中午上去吃饭,回到洞里发现那个人的胳膊骨掉下来,他原安上去。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一个脚指头掉下来,好一会儿才找到,脚指头滚到一小块土下面。第三天,安上去的胳膊骨又掉下来,好像尸骨自己在动。还是他不在和睡着时,有人动了尸骨?他打着手电,来回走了几趟,每个角落都照照。他往前走,听到身后一个脚步声往相反的方向走。他在侧洞的死角处停住,听见那个脚步声响到另一个侧洞的死角,也停住。他打着手电走过去,小侧洞空空的,那个脚步又走到他刚刚离开的地方。他把狗拉进洞里,狗一进洞就狂叫,狗叫要把地洞涨破似的,他赶紧把狗拉出去,找了个尿素袋,把尸骨一块块挖出来,装袋,背到埋以前那几具尸骨的地方埋了。
王兰兰不知道,儿子张金也没睡好觉,一晚上听见墙角处有一个人诵经的声音。屋里黑黑的,那个墙角处一个更黑的模糊人影跪在那里,张金不敢看,又忍不住看几眼,诵经声就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张金从小听村里清真寺的诵经声,那声音就在他呼吸的空气里,天不亮,鸡叫过头遍,清真寺阿訇的喊唤便响起来,声音悠长,像从天上喊地上的人,却永远不落到尘土中,在白杨树梢和屋顶上飘荡,又像梦里的声音。张金每天早晨被它唤醒又睡过去。喊唤响起时,村里一片醒来的声音,人醒来时有一种声音,张金说不出,就像睡着时有一种声音一样,尤其一村庄人一起醒来,听到天从各个角落里亮,是一种人心里亮堂的声音。那时村子里天更黑。天亮之前有一黑。随后到处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开门声、净手洗脸的壶水声。很快,村子安安静静,只剩下阿訇的喊唤。阿訇喊唤时,村里鸡不叫,驴不鸣,狗不吠。这是一天的早礼拜,阿訇喊唤完,消停一阵,飘荡的声音回到天上,二遍鸡叫开始了,比第一遍更有阵势。好像头遍鸡鸣只是一部分鸡在叫,大多数鸡在睡觉,叫声稀疏又遥远,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鸡叫声清晰地描绘出四周远近村庄的位置,和村庄间大片沉寂的田野戈壁。二遍鸡叫就不一样,所有鸡在叫,稠密的鸣叫把沉陷在夜色中的村庄鼓胀起来,朝天上猛地挺起房顶、树梢、烟囱和拴驴的细高木桩。人耳朵被自己家的鸡叫声塞满。“咯咯咯……”鸡叫像无数的鸡毛刷子,一起举到天上,把村庄上头的一层黑灰刷掉,天亮了。
挖土的声音响起来。镐头凿进硬土,前半截子声音向耳朵背后传去,后半截子声音吃进土里,不见了。他挖一下,耳朵贴着土听一阵。一次,他听见土里有一个人走动,以为自己的脚步声走到土里了。不是。他没有这样的脚步声,他穿一双旧球鞋,有点大,鞋带系紧了脚在里面还有余地,落脚时,先是鞋的声音,“窟嗤”,鞋里的气被挤出来,一股带胶皮味的臭脚气。接着是鞋踩地的声音,在黑黑的地洞里,鞋擦着地,一种拖尘带土的脚步声。那个声音干干净净,是安静的不往前移的走动声。他从来没走出过这种脚步声。是不是头顶地面站着一个人,把脚步声踏进土里了?他屏住呼吸,蹑脚走到屋子下面,从垂直的木梯爬上去,用头顶开盖在洞口的纸箱壳,进到屋里。里屋没窗户,和洞里一样暗,掀开门帘,卧室天窗射下的一柱光直刺眼睛。从卧室出去是前厅,走出前厅,门一开就看见河。河在几十米深的岸下,往远处看河是站着的,比岸高。他朝村子望,没人。又上到坡上朝菜地望,回来把门从里顶住,钻进洞子,洞口原用纸箱壳盖住,快步走到地洞深处,耳朵贴着土再听,那个走动声好像停了。他摇摇头,刚才在外面站了一阵,耳朵里灌进了风声,听觉被打扰了。他试探地又挖了一下,“腾”。镐头入土三寸,后尾的声音被土吃进去,他赶紧贴耳倾听,已经追不上。挖掘声仿佛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停下。就在那个脚步声停住的地方,以往的挖掘声也都跑到那里,停下。
清真寺的诵经声一天五次。张金在这个声音里出生,慢慢长大。喊唤声让他变得安静,不像父亲扯嗓子喊他,呵斥他的声音,也不像母亲抱在怀里哄他的武威话。阿訇站在清真寺房顶,高捧双手,向着天上喊,声音顺着手掌传向高空,然后往下落,不会落到土里。声音在高空时,好多耳朵被唤醒,纷纷伸到半空接迎它,跪伏的人们在那个悠长的喊唤里飘浮起来,那声音刚好落到房顶树梢,全被人的耳朵接纳住,没有一丝落到土里。张金见过邻居家的吐颂老爷,正在驴圈里清着粪,听见清真寺的喊唤,马上停住手中的活儿,净手洗脸,跪在葡萄架下的毯子上,一脸肃穆,和平时的活泼幽默完全不同,变成另一个人。张金躲在一旁静静看,他好像也听到了什么。这个喊声里人们放下手中的事情,一定有更大的事情。
“腾。”
张金夜里听到的诵经声,不同于清真寺的喊唤,那是一种低低的吟诵,仿佛一个人蹲在那里,诵给自己听。张金不害怕这个声音,只害怕跪在墙角的那个人。他头蒙在被子里,也隐隐看见他,长长的胡子,一身白衣,缠着头,像村里的一个老人,又不像。那个人一直低着头,好像双手捧着经卷,在暗暗的角落里,经卷上的字和夜融在一起,纸变成黑纸,吟诵声朝土里传,越传越深时,张金睡着了。
他一直没习惯河的翻滚声,一种叽里咕噜的声音。洞口木门关住时,河的声音远了,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出气声。他拿着铁锨往地洞深处走,走几步突然停住,转过头,洞里一片安静,只有自己转脖子的声音。他老觉得后面跟着一个人,他走一步,那个人走一步。他停,那人也停。他走到地洞尽头,举起镐头挖土,那个人也在身后,举起镐头。他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后面是另一个人转脖子的声音。
天亮后张金看那个墙角,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不敢走近,他能觉到那个人的气息,他就跪在立着铁锨扫帚的西墙角。父亲过去拿锨,他担心碰着他;母亲让他去拿扫帚,他不敢,让妹妹张银去拿。白天一个人在家时,他绕开墙角走,眼睛不看那里。
洞口对着河岸斜坡,河水的翻滚声直灌进来,像一村庄人用龟兹语说话。河在这一段拐了大弯,河水趴倒了,翻滚着淌过满是卵石的河滩。河从远处山口出来时,是站着走来的,它高大的身躯竖在倾斜的大石滩上,到了有人和庄稼地的地方,河就矮了,趴倒了。流过这个大弯,龟兹河又站起来,它的翻滚声变成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遥远呼唤。
张金从父亲挖出房子的那年开始上小学,村里没有汉语学校,母亲就让他上龟兹语班。张金白天去村里学校上学,晚上蒙着头睡在父亲挖的房子里,独自害怕。他没有把看见的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妹妹张银。
“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