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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多吉来吧之 逆流而上

那是几个对毛主席无限忠诚的造反战士,他们对多吉来吧的深仇大恨来自它的位置。它有什么资格坐在毛主席画像旁边,和伟大领袖一起接受人们的跪拜?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篡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怀着满腔的愤怒扣动扳机,多吉来吧眼看就难逃厄运,枪手突然在准星里面看到了毛主席画像,内心和手指都禁不住一哆嗦。这一哆嗦,救了多吉来吧的命,子弹便飞到别处去了。多吉来吧已经知道遇见拿枪的人必须尽快躲开,压住扑上去拼命的怒火,转身就跑。

多吉来吧明白了,于是就坐下来等着。它不知道,一杆步枪瞄准了它。

多吉来吧一路狂奔,居然就逃离了城区,到了湟水河的河滩里。它喝了一些水,在一个掏挖砂石的坑窝里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眼光却被漂过河面的一些木头吸引了过去。它看着那些木头,突然站了起来,它想起了故乡的野驴河,经常也会漂过一些烂木头的野驴河是从西往东流的,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沿着河边逆流而行,就会回到西结古草原。它兴奋起来,望着城市,再次悲伤地想了想梅朵拉姆,步履滞重地迈开了步子。

分手是艰难的,多吉来吧不可能不跟着她,一来是保护她,二来是依恋她。流落异乡、孤苦伶仃的时候,一个来自大草原的人和一只来自大草原的狗,是多么需要相依为命啊!但梅朵拉姆知道,所有跟自己有关系的都可能被自己连累,包括一只熟识的狗。去吧,去吧,多吉来吧快去吧,孤独的流浪总比失去自由好。梅朵拉姆又是手势又是语言地打发着它,看它不走,又拍着地面欺骗它说:“那好,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作为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天生的智慧又一次成全了它,事实证明它做对了,尽管沿着湟水河它不可能走到一千二百多公里以外的西结古草原,但至少方向是对的。它朝着西边跑去,跑出了城市,跑向了湟水河的上游。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亢奋的人臊更加浓烈,正在从身后的城市向上游弥漫,想象中的西结古草原、预感中的危难、寄宿学校的狼灾,就要惊心动魄地变成现实了。它跑啊,跑啊,思念是动力,使命更是动力,双重的动力让它正在无意识中超越了自己。

苦难中的邂逅,来不及喜悦,就又要分手了。梅朵拉姆长叹一声说:“多吉来吧,你不要跟着我,一旦他们把你抓起来,你还不如在动物园里。我知道你以后会天天来这儿等我,但是我不会再来了,明天我就要和父母一起被隔离审查了。你现在就走吧,千万千万别跟着我,走吧多吉来吧,保重啊!”

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它看到了远远近近的山,看到了田野和村庄,看到河水在这里变成了几十股溪流,漫溢在开阔的滩地上,看到几只野兔在不远处活蹦乱跳。它追过去,咬死两只又大又肥的野兔饱餐了一顿,然后选择一块凉爽的地方卧下了。

几个男女看到多吉来吧的个头比跪着的梅朵拉姆还要高,又看它愤怒凶霸的眼睛里闪射着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锋利一百倍的寒光,知趣地走开了。

它有些踌躇,不知道往哪里走了。几十股溪流来自不同的方向,到底哪个方向是西结古草原呢?它意识到自己非常疲倦,而疲倦的身体是不利于判断的,它把自己藏在蒿草的丛落里睡了过去。又是噩梦,噩梦的睡眠让它动不动就会在愤怒中醒来,醒来后它会悲哀地扫一眼周围,感觉是凄凉而平静的,就又去继续它的噩梦。后来就不做噩梦了,它睡得很踏实,直到黄昏。它被一股扑鼻而来的味道刺激得浑身一阵颤抖。它醒了。

立刻就有了保护的机会。有两个中年男人和两个青年女人走过来,蛮横地说:“干什么呢?向毛主席请罪的时候还抱着一只狗,不要以为它就是你的靠山,我们要‘痛打落水狗’。走,回去写检查,为什么对狗的感情比对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感情还要深。”说着就要拉扯梅朵拉姆。多吉来吧怎么可能容忍他们这样,跳起来就扑,却被梅朵拉姆死死拖住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千万不要发怒多吉来吧。”又对那几个男女说,“我不能松开它,它会伤了你们的,你们先躲一躲,我马上就回去。”

刺鼻的味道来自一匹骡子。骡子来到离多吉来吧十步远的地方,正在专注地吃着青草。骡子是不怕狗的,在骡子的记忆里,生狗熟狗都不会咬它。它一边吃草一边放屁,屁的气息让多吉来吧高兴起来。多吉来吧没见过骡子,但一闻骡子的屁就知道它是马的近亲,而马是属于草原的。也就是说,它感觉自己已经接近草原了。多吉来吧站起来,打招呼似的走向骡子,望着它摇了摇尾巴。

多吉来吧听不懂梅朵拉姆的话,但是能揣摩话语的味道,知道梅朵拉姆的处境跟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要糟糕。它用舌头安慰着她,突然就不哭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意思是说:有我呢,我来保护你。

骡子知道它是友好的,冲它打了两声响鼻,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一边吃草一边往前走,还不时地回头关照着它,似乎在引诱它。多吉来吧跟了过去,它喜欢这样的引诱,喜欢一切带着草原气息的动物的引诱。半个小时后,它跟着骡子来到了一排防风林带的后面,这才意识到,动物之间的心心相印通过眼神就能彼此互达,骡子好像知道它在想什么,而它喜欢骡子的引诱也正是因为它预见了骡子的去向,骡子的去向是个有马的地方。这是一座院落,院落里不仅有别的骡子,还有许多马。

他们互相拥抱着,都想把各自的苦水吐出来,又都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便沮丧地分开了。梅朵拉姆说:“多吉来吧,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你今后怎么办?就在西宁城里做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狗?你会被人打死的。”多吉来吧呜呜呜地哭叫起来,想对梅朵拉姆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回家。梅朵拉姆说:“我要是能照顾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这个自由,我父亲是‘反革命’,母亲是‘坏分子’,我有一个伯伯在台湾,他托人给我带过一封信,我并没有看到信,却已经是潜藏在草原深处的‘台湾特务’了。我们全家都在接受监督,我不能把你带回家去。”

骡子走进没有门庭的院落,冲着那些马噗嗤噗嗤地吹起了气。所有的马都回头看着骡子,也看着相跟而来的多吉来吧。多吉来吧昂扬着头,一匹一匹审视着马,它想看到一匹自己认识的马,然而没有。所有的马都是陌生的,还有那些堆在地上的辎重和鞍鞯,那些氤氲不散的气息,气息以最清晰的语言告诉它:它们虽然来自草原却是别处的草原。

多吉来吧也是吧嗒吧嗒流着泪,继续用它的舌头呼唤着她的名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

这时院落深处有房子的地方一只狗怒叫起来,多吉来吧一听那又尖又短的声音就知道是一只母狗,便用粗壮的喊叫回应了一声,赶紧退出了院落。它在离院落五十米远的地方卧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它不懂得这里是路边的旅馆,就像古时候的驿站,它遇到的这些人和马,是一个给草原供销社运送茶叶的骡马帮。从满地的辎重和鞍鞯上它知道,这些马是要上路的。虽然马们要去的是别处的草原,但草原连接着草原,只要是草原,就总会靠近西结古草原。

一阵惊叫,那些人纷纷跳起,转身就跑。多吉来吧也很吃惊,停下来望着他们:这些和草原人一样跪着说话的人怎么害怕起它来了?真正的草原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是去打架的,还是去亲近的。让多吉来吧欣慰的是,还有一个人跪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挪动,它最初的动机就是要走向那个人的。它继续迈步,来到那个人身边,伸出舌头舔着,舔了脸和耳朵,又去舔手。那个人抱住它说:“多吉来吧,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跑出来的吧?我知道你在动物园里,很想去看你,但我没有机会。”说着吧嗒吧嗒流下了泪。

院落里的母狗闻到了多吉来吧的气息,叫着跑了出来。多吉来吧不打算理它,依然趴卧着,甚至闭上了眼睛,突然嗅觉被刺激得痛了一下,一股阳刚的腥臊推动着气流逆向而来,它忽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朝它跑来的不光是母狗,还有一只公狗。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丝温馨而惬意的味道走进了多吉来吧的梦乡,告诉它你该醒醒了。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还有人在跪着说话,就又闭上了眼睛。但这次它没有闭实,它怎么也闭不实了,那温馨而惬意的味道变成了一种带着草原气息的坚硬有力的袭击,让它睡意全无。它倏地站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用眼光也是用鼻子指引着自己,走向了二十步之外那些跪着说话的人。

母狗和公狗都是大黄狗,都是一副怒目圆睁、寻衅闹事的样子,不同的是母狗在吼叫,公狗却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多吉来吧知道不叫的狗才是真正厉害的狗,不叫的原因是它并不想吓唬你,只想一口咬死你。它绷紧了肌肉瞪视着公狗,却发现公狗张大着嘴巴首先扑向了母狗,一口就把母狗的肩膀撕烂了。母狗惨烈地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公狗恶狠狠地瞪了母狗一眼,然后才朝着多吉来吧奔扑过来。

很快就是黑夜了,房子和灯火组成的沟谷似乎比白天更多了,多得让它绝望。它渐渐累了,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但哪儿都不安静,哪儿都有危险的存在,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灯火熠亮、旗帜飘扬、画像高耸的地方。这儿的灯火是小小的一串儿一串儿的,环绕着酷似佛像的毛主席画像,好比西结古寺大经堂里酥油灯的闪烁,这儿的旗帜是连成片的,就像草原上铺满山坡的经幡箭垛风马旗阵。它望着灯火、画像、旗帜,感到它们是安全的,是没有敌意、可以信任的。更让它放心的是,它看到了一些朝着画像跪着说话的人,如同西结古草原那些面对佛像或者活佛和喇嘛祈请福佑的牧民。多吉来吧卧了下来,就卧在了灯火通明处、全身画像的脚下,聆听着旗帜以草原的节奏呼啦啦响动,打量着那些跪在画像前喃喃自语的人。它不知道这是一些向伟大领袖“早请示,晚汇报”的黑帮,是一群没有自由的“请罪者”,只觉得他们表情是木然的,也是善良的。他们来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就走了;又来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又走了。就这样不间断地来来去去,多吉来吧觉得根本不需要提防他们,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多吉来吧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它看到黄色公狗的牙齿上还滴沥着母狗的鲜血,那鲜血就要甩到自己脸上,便狂猛地吼了一声:你停下。

离开女孩和男孩的多吉来吧走一阵,跑一阵,从早晨到下午,在横七竖八的街道里穿行着,始终没有走出城市去。好几次它似乎来到了城市的边缘,但发现前去的路上并没有草原的气息,就又折回去了。离开城市就是为了回到草原,可是草原,草原在哪里呢?它是被汽车拉进城市的,在进城的路线上没有留下它的任何痕迹,再说即使留下了痕迹,一年的风吹雨淋之后它还能闻出来吗?它东跑西颠,越跑越累,越累就越不知道草原在哪个方向了。它满眼流淌着湿漉漉的迷茫,不时地关注着那些一见它就躲开的人。它记得在西结古草原,只要遇到它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是人在帮助它,主人汉扎西,或者随便一个牧民。可惜在城市、在今天,它见到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怕它的,一种是想害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