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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格萨尔宝剑之 麦书记

麦书记说:“名字怎么去?”

丹增活佛说:“其实没有什么格萨尔宝剑,只是名字叫格萨尔宝剑,也没有什么藏巴拉索罗,只是名字叫藏巴拉索罗,包括你,其实没有什么麦书记,只是名字叫麦书记。既然没有麦书记,你还去干什么?既然只是名字叫麦书记,那就让名字代替你去吧。”

丹增活佛说:“我带着名字去,告诉他们,大回转的咒语已经毁灭了藏巴拉索罗,哪里来的藏巴拉索罗回到哪里去了。”

麦书记说:“在他们心中,格萨尔宝剑就是权力。我可以落到他们手里,格萨尔宝剑不能。不能让他们手持格萨尔宝剑横行霸道。”

麦书记说:“不行,谁代替我去,谁就会倒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责任。再说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过关,现在不过,以后也得过,万一拖久了,连走资派也做不成了怎么办?考验嘛,是要经得起的。”

丹增活佛说:“不用了,这个地方是吉祥的。”

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得看灯的意思,灯的启示就是在天之佛的启示。一个小时不灭,说明这里是吉祥的,你就必须留下;一个小时灭了,说明外面是吉祥的,你就可以去了。”

麦书记说:“那就换一个地方嘛。”

丹增活佛起身过去,在他的本尊佛威武秘密主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供案上点起了三盏酥油灯,用钟鸣般的声音念了一遍芳香刚健的大威德九尊咒:“嗡诗勅唯知达哪哪吽哌。”回身坐到卡垫上,盘腿念起了经。

丹增活佛想起了正在肆虐西结古藏獒的勒格,但他没说出来。

他们静静等待着,一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灯不仅没有灭的意思,反而更加熠亮了。麦书记站起来,走到跟前,“噗噗噗”一口气吹灭了三盏灯。

麦书记说:“难道喇嘛们会泄密?”

丹增活佛看着麦书记,长叹一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看来你是不会听我的了,那就让我陪你去吧。”

丹增活佛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愿佛法继续眷顾你,也眷顾格萨尔宝剑。其实藏在这里也是不保险的,许多喇嘛都知道,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曾经是专门用来秘密供养格萨尔宝剑的地方。”

麦书记说:“不麻烦你了佛爷,我自己能对付。”

麦书记点着头,指了指自己藏身的绘有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说:“格萨尔宝剑还藏在这里头,我把它还给你们了,一定要保存好。”

丹增活佛苦涩地一笑说:“既然你还叫我佛爷,我就更应该去了。这个时候不去,什么时候去?害人的麻风来了,真正的修行开始了,险中的坦、困中的祥、苦中的乐是好的;浊世的清、污世的净、闹世的定是高的;色中有无,无中有色;大声是寂,大寂是声;我臭你臭,他空法空;莲花有馨又无馨,金刚有怒又无怒,众生有情又无情;我和佛法的缘分已经没有了,我和‘没有’的缘分也已经没有了。佛法没有,缘分没有,‘没有’也没有,草原真安静,这个世界真安静。你说的这个‘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它就是一个安静、一个虚无,旷世之中一个转瞬即逝的安静和虚无。”

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民服务’是什么,就是我们的藏巴拉索罗,意思一样,说法不一样,都代表了权力、地位、尊贵、荣誉以及和平、吉祥、幸福、圆满。”

麦书记知道丹增活佛指的是心的修炼,心静了,一切嘈杂骚乱就都不存在了。也就是在粪坑里修炼清洁,在雷鸣中修炼宁静,在仇恨中修炼爱情,在死亡中修炼新生。麦书记说:“我不是佛,我做不到。”

麦书记说:“不升天堂,也不下地狱,而是要更加彻底地为人民服务。”

丹增活佛说:“不是这样的,麦书记,不需要你做,就需要你不做。要知道所有的苦难、所有的魔鬼、所有的坏蛋,都是观世音菩萨的化现。它的作用就在于考验我们的坚定,托举我们走向无比的高妙和无限的光明。所以说慈悲也包括了伤害,包括了流血和死亡,所有的不幸都是慈悲的另一种表现。”

丹增活佛说:“洗礼之后呢,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

麦书记说:“丹增活佛,你是慈悲的,你会伤害我吗?”

麦书记说:“当然,包括所有的活佛和喇嘛。”

丹增活佛说:“不是我伤害你,是你自己伤害你;不是我慈悲,是你自己慈悲。”

丹增活佛把腿盘起来,双手合十说:“啊,洗礼,每一个人的洗礼,也包括我吗?”

两个人走出了大经堂。

麦书记说:“这场革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次洗礼,就让我去接受洗礼吧。”

丹增活佛说:“麦书记你等等,我再去本尊佛前添两盏祈福的灯。”说罢,进去,过了一会儿才出来。

丹增活佛说:“在我们佛教里,不会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事,可惜你还死不了,轻松的因缘还没有聚合,而活着的痛苦却从四面八方朝你跑来。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头也不是藏獒的骨头,是经不起踢打的。茫茫世界,浩大无边,却没有你的去处,只有西结古寺对你是安全的,也只有佛菩萨才能保佑你,你就踏踏实实待在这里吧。”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许多喇嘛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都想跟去保护丹增活佛和麦书记。

麦书记愣了一下说:“你是担心他们会杀了我?毕竟我还是州委书记。”

丹增活佛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们留下来保护西结古寺吧,这里佛宝万千,是草原和国家的财富,一定不能出事。我们已经没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来守卫。”

丹增活佛说:“你听我说,你还没到投胎转世的时候,你不能出去。”

麦书记说:“是啊,出了事就麻烦了,牧民们会怪罪你们的。”

麦书记说:“我怎么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呢?”

丹增活佛说:“人的怪罪是不怕的,怕的是心的怪罪,心的怪罪就是佛的怪罪。”

这会儿,丹增活佛拉着麦书记回到了空无一僧的大经堂。两个人坐下,相伴着沿墙四周数千尊铜质的半尺三世佛和几十溜儿打坐念经的卡垫,几乎同时说出了第一句话。

麦书记说:“你说的是你会怪罪你自己吧?你是真佛,是草原的心,你说过的,佛就是心,佛教就是心教。”

丹增活佛把麦书记藏进了大经堂。大经堂里有十六根裹着五妙欲供图、生死流转图、佛本生故事和莲花生入藏等刺绣唐卡和贴花唐卡的松木柱子。每个柱子都有两人抱粗,其中一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让麦书记待着。

丹增活佛惨然一笑说:“是真佛又能怎么样?当佛心还不是众生之心的时候,即使是通往天堂的桥梁,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彩虹,而只能是灾难的乌云。”

是丹增活佛让麦书记再次回到了西结古寺。麦书记离开时,丹增活佛派铁棒喇嘛藏扎西暗中保护他。藏扎西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又带了一袭袈裟,一直跟在后面。就在麦书记眼看要被上阿妈骑手发现的时候,藏扎西赶上去拦住麦书记,不由分说给他穿上了绛紫的袈裟,换上了寺院马。藏扎西说:“麦书记啊,如今能让你安生的就只有西结古寺了,赶紧跟我回去吧。”麦书记不去,说:“我就让他们抓住我,看他们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藏扎西说:“丹增活佛说了,野蛮的外道来到了草原,中了邪魔的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说着走过去,拉歪了枣红马的鞍子和皮鞯子,拔出藏刀割断了马肚带,使劲捶了几下枣红马的屁股。枣红马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惊怕地跑开了。藏扎西说:“应该让大家知道,麦书记已经从西结古草原消失了。”然后跳上自己的马,奔跑而去。麦书记胯下的寺院马立刻跟着跑起来。

麦书记说:“是啊是啊,即使真佛也不能免除人的所有痛苦。”

就像父亲后来说的,果然传说就是历史,在那些悲凉痛苦、激烈动荡的日子里,关于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密藏在西结古寺的传说,最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事实上是,麦书记来了又走了,他觉得人的灾难不能让神来承担,便谢绝了丹增活佛的一再挽留,离开西结古寺,骑着马走向了狼道峡。

丹增活佛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丹增活佛从鹿目天女谷回来,刚走进西结古寺,就在嘛呢石经墙前碰到了麦书记,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你要去哪里?”一把拽住麦书记,拉着他就走。

麦书记说:“因为人活着就是痛苦,世界是一片痛苦的海洋,一切的源泉都是痛苦。”

班玛多吉带领西结古骑手,快步走进了狞厉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半晌不说话,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麦书记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佛不能免除痛苦的原因是,根本就没有痛苦。没有你,没有我,没有人,没有佛,没有世界,没有天地,自然也就没有痛苦。我空,人空,佛空,法空,连‘空’也是空的,那就是‘空空’。一切都空了,连空气也空了,哪里来的痛苦啊?就像你们汉和尚说过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一看这样,便问自己的骑手:“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唱起格萨尔了?”他觉得既然“巴仲艺人”一说唱格萨尔,鹿目天女谷里的凶神恶煞就会逃之夭夭,骑手们唱起来恐怕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骑手们沉默着,看班玛多吉一再地挥着手,便壮着胆子唱起来:“岭国的雄狮大王格萨尔,要降伏害人的黑妖魔;我要放出利箭如霹雳,射中魔头把血喝;我要斩断恶魔的命根子,搭救众生出魔窟。”

麦书记似有所悟地唉叹了一声,小声自语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观察着前面的动静,立刻意识到,如果不随着父亲深入鹿目天女谷,就别再想找到麦书记,得到藏巴拉索罗了。它指挥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一窝蜂地跟了过去。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哪里会允许别人抢先,指挥自己的骑手和领地狗追进谷口,从上阿妈骑手身边一闪而过。

丹增活佛又说:“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当初释迦牟尼作为忍辱仙人时,有个叫割利王的人割掉了他的耳朵、鼻子、两手、两足。释迦佛不仅一点儿瞋恨怨怼都没有,还笑着说,你割吧,想割哪儿就割哪儿吧。为什么会这样呢?释迦佛是这样解释的:‘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也就是说消除了‘我’,消除了‘人’,消除了‘有情众生’,也消除了‘生命长存’,把什么都看空了,精神和肉体都没有了,痛又是谁痛呢?痛都不存在了,烦恼也就不见了,你又从哪里生起瞋恨怨怼呢?”

班玛多吉和所有西结古骑手都没有动,他们惧怕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沟谷里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祗,看到父亲无所顾忌地走进了谷口,一个个吃惊地瞪歪了眼睛。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们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带领下随着父亲的喊叫跑了过去,又比父亲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处的獒王冈日森格。

麦书记说:“别说了,丹增活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了,我不会受不了的。”

火焰红的美旺雄怒跑过来了,它是来告诉父亲,它已经发现了冈日森格的行踪。父亲跟着它走去,没走多远,就隐隐听到一阵吼叫,是冈日森格的声音,和年轻的时候一样雄壮、铿锵、醇厚、洪亮,在西结古阵营的背后,鹿目天女谷的深处,逆着流云风势涌荡而来。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有点吃惊:獒王冈日森格什么时候跑到里头去了?虽然谷口草丘密布,浅壑纵横,地形开阔而复杂,它完全可以避开它们的视线走进去,但它为什么要这样呢?已经来不及琢磨了,冈日森格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切紧张起来。父亲牵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了谷口,然后朝着不远处的西结古骑手招了招手,喊道:“快走啊,冈日森格都进去了,你们怎么还站着?”

丹增活佛说:“我是佩服你麦书记的,你会挺过去的。”

这一路走来,冈日森格一直走在他和美旺雄怒前面,一进入那扎草地,冈日森格就跑起来,一溜烟地不见了。父亲让美旺雄怒追上去寻找,自己循着藏獒的吼叫来到了这里。他知道冈日森格在追踪什么,那可不是一般的对手,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狱食肉魔。在冈日森格的对决生涯里,恐怕没有谁能和地狱食肉魔相比,一场空前绝后的厮杀在所难免,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地方开始。

两个人走出西结古寺,走下碉房山,来到了原野上。

父亲坐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边,守了很久,突然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冈日森格,这才站起来,过去牵上了自己的大黑马。他四下里看了看,不停地回望着渐渐冰凉的帕巴仁青,朝着鹿目天女谷敞开的谷口急速而去。

丹增活佛指了指远处堆满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那里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是逃不脱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就要走了。”说罢,苍凉而声调悠长地唱起了六字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