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后来说,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果日在雪山深处找到多吉来吧的。不知道冈日森格和大黑獒果日用什么语言刺激了多吉来吧,反正多吉来吧一听它们的话,就义无返顾地跟着它们奔向了狼道峡口。这时候对多吉来吧来说,尊严和耻辱已经不重要了,惟一重要的,就是忠诚,就是挽留主人的急切。
所有的领地狗,包括刚猛无比的獒王冈日森格,都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多吉来吧依然压在父亲身上,壮硕的前腿摁住父亲的双肩坚决不放,好像一放开,父亲就会逃跑而去。
所有的人,那些来送别父亲的俗人和僧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哭了。丹增活佛念起了《白伞盖经》。机灵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听了,立刻像宣布圣谕那样大声对大家说:“多吉来吧找到了,寺院里的至尊大神、山野里的灵异小神,都是要挽留汉扎西的,汉扎西可以不走了。”
央金卓玛跳下马背,跑过去,一边像男人那样用力跺着脚,一边愤怒地喊道:“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咬死他,咬死他,咬死这个地狱饿鬼,咬死这个食童大哭,咬死这个护狼神瓦恰。”多吉来吧用深藏在黑毛里的琥珀色眼睛瞪着央金卓玛,看她一个劲地怂恿着,突然一跃而起,扑向了她。
父亲哭了,他的眼泪混合着多吉来吧的眼泪,丰盈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
“多吉来吧。”父亲大喊一声,翻身起来,也像藏獒一样扑了过去。他抱住多吉来吧,用最大的力气,把它从被扑倒在地的央金卓玛身上拖了下来。
多吉来吧扑向了父亲,狂猛得就像扑向了狼群、扑向了豹群。它扑翻了父亲跨下的大黑马,骑在了滚翻在地的父亲身上。它用壮硕的前腿摁住父亲的双肩,张开大嘴,唾沫飞溅地冲着父亲的脸,轰轰轰地炸叫着。好像是在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走啊?我的主人汉扎西,你为什么要离开西结古草原?叫着叫着,多吉来吧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溪如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漫漶在了父亲脸上。
央金卓玛站起来,浑身发抖,一脸苍白,紧贴着父亲不敢离开。多吉来吧环绕父亲和央金卓玛转着圈,不依不饶地吼着跳着。央金卓玛恐惧地说:“你把我背上,快把我背上,背上它就不咬了。”
父亲愣了:啊,多吉来吧。送别他的人都愣了:啊,多吉来吧。
父亲背起了央金卓玛。多吉来吧果然不咬了,安静地站在那里,审视着父亲和父亲背着的人。多吉来吧熟悉草原人的习惯,背在背上的人,不是孩子,就是亲人,央金卓玛俨然已经是亲人了。
就在这时,从领地狗群的后面,响起了一阵粗壮雄浑的轰鸣声,轰鸣还没落地,领地狗群便哗地一下豁开了一道口子。一只脊背和屁股漆黑如墨、前胸和四腿火红如燃的藏獒,风驰电掣般奔跑而来。
一瞬间,央金卓玛的恐惧消失了,也消失了对父亲的仇恨和怨怼。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赶马一样赶着父亲:“走啊,走啊,你是我家的藏獒,你驮着我走啊。”
父亲用双腿驱赶着大黑马,走了过去。獒王冈日森格迎他而来,迎了几步,又停下了。
父亲弯腰躬背地走了过去,走到了班玛多吉主任跟前,用责备的口气说:“她是你的人,还是你来保护吧。”说着转过身去,把央金卓玛夯到了班玛多吉的怀抱里。央金卓玛站到了地上,皱起眉峰,怒视着父亲。
父亲身后,那些送别他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显得有些紧张:是不是冈日森格不想让汉扎西走,带着领地狗群前来堵截了?
父亲走向了多吉来吧。央金卓玛望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声:“汉扎西。”又喊了一声,“你滚吧。”然后就哭了,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痛哭,第一次真实地表达自己。她知道,对她来说,父亲已经真正地离去了。
父亲想:冈日森格也来送我了。八年前,就是在狼道峡口,他第一次看到了冈日森格;今天,又是在狼道峡口,他要跟它彻底分手了。
83
送别持续到下午,狼道峡遥遥在望,分手就在眼前了。父亲停下来,回望着送他的人群,无力地挥了挥手,然后双腿一夹,加快了马速。这时峡口一线,弯月形的地面上,突然一阵动荡,弥扬而起的雪粉里,一群动物密密麻麻地堵挡在了狼道峡口。狼?父亲愣了,等他听到一阵激切的吼叫,才明白原来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
藏历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也就是在月内四吉辰之一的无量光佛的吉日里,麦书记在西结古寺的十忿怒王殿里主持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大会原来的名字叫“除狼”动员大会,现在又改为西结古草原“除四害”动员大会。会上,班玛多吉主任代表麦书记郑重宣布:
父亲打马而去。人群给他让开了路,然后一个个跨上各自的马,不远不近地跟上了父亲。
“我们要把‘除四害’当作目前的首要任务来完成。草原的‘四害’是:苍蝇、蚊子、兔老鼠(高原鼠兔)、瞎老鼠(高原鼢鼠),我们要特别强调,西结古草原的‘四害’里没有狼。”
这时贡巴饶赛家的小女儿央金卓玛喊起来:“汉扎西要走了,地狱饿鬼食童大哭要走了,护狼神瓦恰要走了,哈哈,连多吉来吧都不理他了,我也不理他了,哈哈,要走赶紧走啊,赶紧走啊,用鞭子抽着大黑马赶紧走啊。”似乎央金卓玛是惟一一个即使忧伤也要率真地表达自己的人。但是父亲知道,央金卓玛其实是最不真实的一个。她驱赶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的笑声里充满了抑郁的炽情、野性的凄凉、变了形的不舍。
草原上的人们这才意识到,这场惊心动魄的“獒狼大战”的缘起,原来是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参与的“除四害”。
平措赤烈和达娃跑了过来,抱住父亲,呜呜地哭了。父亲摸着他们的头,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长叹一声,踩着铁镫骑上了马。
“除四害”是一场运动,在内地,那些热火朝天的城市和乡村,“四害”的内容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必欲除之的原因是,苍蝇、蚊子、老鼠传染疾病、污损食物,麻雀和人争吃粮食,增加农民负担。但是在不种庄稼的草原牧区,麻雀只吃草籽和昆虫,对人没有任何妨碍,为什么要除掉它们呢?人们很快想到了狼,狼是草原上最大的公害,有人估计,在青藏牧区,狼每年吃掉的羊,比北京市和天津市全年的肉食供应量还要多。这个说法,对当时物资还很匮乏的中国来说,无疑是一种令人冲动的提醒:为什么不能狼口夺羊呢?
许多牧民走来,把捧在手里的糌粑和酥油,放在了马屁股上的褡裢里。
很自然的,当全国性的“除四害”澎湃而来时,草原牧区的“四害”变成了苍蝇、蚊子、老鼠、狼。又因为“狼口夺羊”的需要,“除四害”迅速演变成了一场单纯的“除狼”运动,狼作为历史悠久的野生动物,其地位第一次降低到了和苍蝇、蚊子、老鼠并列的地步。除狼和拍死苍蝇蚊子一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不同的是,除狼的方法多种多样,下毒药,设夹子,挖陷阱,堵窝子,用枪打,最狠的,当然还是集体围猎和马队驱赶。
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牵来了一匹备好鞍鞯的大黑马,那是部落中最好的马,他走过来对父亲说:“骑上吧孩子们的老师,骏马是草原吉祥的风,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忠实地陪伴着你。不要忘了我们啊,汉扎西。”父亲含着眼泪接受了这匹马,朝着索朗旺堆头人弯下了腰。
在密不透风的“除狼”之下,多猕草原的狼群和上阿妈草原的狼群纷纷逃离自己的领地,进入还没有开展“除狼”运动的西结古草原,一方面强占生存的领地,一方面对人类进行疯狂的报复。
虽然他们都认可了传说中寄宿学校的孩子被狼群吃掉的那个原因——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父亲的肉身,虽然父亲找不到多吉来吧的事实让所有人都相信,不管是寺院里的至尊大神,还是山野里的灵异小神,都决定让父亲赶快离开西结古草原,但他们还是怀揣了一颗凡俗之心,周身涌动着雪山一样沉重的不舍之情。他们用藏獒一样真诚的眼神告诉父亲:走好啊,你走好啊,毕竟你是獒王冈日森格的恩人,是挽救过大黑獒那日和饮血王党项罗刹及多吉来吧的汉菩萨,是西结古草原的校长和老师,是在神圣雪山的瞩望之下为这片土地流淌过血水和汗水的人。
而在西结古草原,虽然“除狼”运动还没有开展,但狼群从外来狼那里知道了已经发生的一切,从风雪的传递和它们自己对生存坏境的重视和敏感中,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它们提前行动,想把小领地变成大领地,小狼群变成大狼群,以对抗即将到来的人类对狼的围剿。所有的狼群都想在合并后的大狼群中取得主导地位,所有的头狼都想成为大狼群的领袖,而这一切都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面对必须报复的人类极其财产,你必须表现得更加智慧、更加玩命、更加具有生存竞争的心狠手辣。
朝着东方的狼道峡口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父亲就碰到了人,是很多人,都是来送行的: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梅朵拉姆来了;丹增活佛、藏医喇嘛尕宇陀、铁棒喇嘛藏扎西、老喇嘛顿嘎以及西结古寺的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来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部落的许多牧民也来了。还有父亲的学生:平措赤烈和从昏迷中恢复过来的达娃,还有央金卓玛。
面对从四面八方横扑而来的狼群,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南征北战,尽最大可能表现着自己的勇敢和忠诚,几乎全军覆没。它们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扑向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难是它们永不舍弃的使命,保卫草原和牧民,保卫吉祥与幸福是它们终生履行的义务。
父亲告别着,向西结古草原的一切告别着,然后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转身走了。这是离开西结古草原的第一步,他不是用脚步,而是用浩荡无极的失恋的心情,苦涩滞重地迈了出去。
西结古草原的“除狼”运动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布结束了,是狼群肆无忌惮的报复和藏獒在反报复中的巨大牺牲,帮助人做出了符合草原需要和未来发展的选择。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和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以及许多干部、僧人和牧民,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就像丹增活佛说的,草原上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的数量都是由莲花语众神和金刚橛众神来控制的,藏獒的数量永远对应着狼的数量,永远处在能够扼制狼群的过分增长和过分嚣张,又不至于全部消灭狼群的那个程度上。一旦灭除了所有的狼,也就等于灭除了所有的藏獒,灭除了高原鼠兔、高原鼢鼠的天敌,它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鼠害猖獗,草原变成黑土滩,牛羊的数量和质量急剧下降,牧民吃不饱、穿不暖。
父亲跪下了,哭着,拜着,告别着:描绘在天上的雪山、流淌在地上的草原、参差错落的碉房山、神秘中隐藏着温馨和狞厉的西结古寺、晶莹的珍珠舞影翩翩的野驴河、朴素而华丽的牧民的心、冬天漫长的寒冷与无尽的积雪、夏天满眼的绿色与飘动的畜群,还有随处可见的经幡阵、风马旗、石经墙、玛尼堆、图腾的石头、煨桑的烟袅、一座一座的拉则神宫、一个一个的山精野神,最最主要的还是孩子和藏獒,被狼咬死的孩子和藏獒,依然活着的孩子和藏獒,以及自己钟情于草原孩子和藏獒的心。
父亲后来说,我真是佩服啊,佩服麦书记和班玛多吉主任这些人的胆识和魄力,他们居然可以搞得和全国不一样,居然把草原“除四害”的内容由苍蝇、蚊子、老鼠、狼,改变成了苍蝇、蚊子、兔老鼠、瞎老鼠,而且还要“特别强调”:“西结古草原的‘四害’里没有狼。”这种高瞻远瞩的决策,使西结古草原虽然也经历了那些非常时期,但却一直充满了和平、吉祥的气氛,一直都是全青果阿妈州乃至全青藏高原最富裕的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沙来水枯后背井离乡的牧民,没有生态失衡后回天乏力的悲哀,佛光依然照临,经幡依然飘扬,秩序还是原来的秩序,规矩还是祖先的规矩,狼群和领地狗群还像古老的时代所规定的那样,互相牵制着,狼败獒败,狼盛獒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直到今天,西结古草原仍然是整个青藏高原狼最多、獒最盛的草原。
冈日森格当然听不懂父亲这么复杂的表达,茫然无措地看着父亲,突然甩了甩头,似乎要甩开令它费解的父亲的唠叨似的。它抛下父亲,转身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领地狗群望着獒王的身影,迅速跟了过去。
父亲后来还说,西结古草原的幸运不光是麦书记和班玛多吉主任的做法好,还在于小母獒卓嘎和红额斑头狼无意中参与了人的决策。
父亲说:“冈日森格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城里去了。”獒王冈日森格吐着舌头,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就唠唠叨叨地说起了被狼吃掉的孩子,说起了关于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他的肉身的传说,说起了丹增活佛给他的机会:找到多吉来吧,让神灵说服大家包括死者的家长把他留下来。父亲说:“可是我找不到多吉来吧,怎么也找不到,就只好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大雪灾期间,省上在空投救灾物资的时候,空投了一封十分重要的信,是要麦书记“亲启”的。核心的内容是两点:一是新近从军队退役下来一批枪支弹药,可以作为打狼的武器,青果阿妈州尤其是还没有开始“除狼”的西结古草原,可迅速派人去省会西宁领取;二是狼皮是制作裘衣被褥等用品的重要来源,草原牧区要把交售狼皮作为一项重要生产任务来抓,要制定计划,定人定额,力争超额完成。
同样处在悲怆之中的还有闻味而来的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它们来到了父亲身边,用表情,用动作,询问着,安慰着。
庆幸的是,小母獒卓嘎从空投的羊皮大衣中叼走了这封信,千辛万苦地想送给班玛多吉主任,最终却把信和自己都送到了狼群的面前。小母獒卓嘎为这封信献出了生命,而献出生命的结果却是挽救了狼和整个西结古草原。狼仿佛是知道信的内容的,西结古草原最强悍也最智慧的红额斑头狼冒着被獒王冈日森格咬死的危险,把这封预谋大肆杀害狼的信吞进了肚里。
一片单纯而寂寥的原野,积雪把什么都掩埋了,仿佛也掩埋了历史。寄宿学校的牛毛帐房、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的身影、多吉来吧护法金刚一样沉默而威严的存在,都已经毫无遗迹了。这里只有空空荡荡的静默和实实在在的心痛,只有父亲无声的眼泪成了天地间惟一的说明——往事在记忆中,西结古草原的点点滴滴,在脑海的汪洋里,闪烁成了一片丰饶的涟漪。那是活性的酵母,转眼就变成了一种巨大、沉重、辽阔的悲怆。
半年后,“除四害”尤其是“除狼”的风声已经销声匿迹,麦书记去省里开会,看到了这封信的原件,当着领导的面大呼小叫地说:“这么重要的信你们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没看到?”看领导只是笑了笑,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就又说:“幸亏我没有看到,要是看到了,那就不可能不去领取枪弹,不可能不去打狼除害、交售狼皮了。”
父亲走下碉房山,走过了野驴河的冰盖,走向了已经不存在的寄宿学校。
由于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的到来陡然增加了狼的数量,西结古草原领地狗群中的藏獒,以及那些分散在牧民家中作为牧羊狗和看家狗的藏獒,出人意料地增加了繁殖的数量。那一年,公獒的精力格外旺盛,怀孕的母獒特别多。每一只母獒的每一胎幼獒几乎都在八只以上,成活率也创纪录地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贡巴饶赛家的那只黑藏獒甚至一胎产下了十八只。贡巴饶赛发愁地说:“这么多的藏獒,我拿什么喂你们啊,我得问问头人去。”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愚蠢的人啊,手里握着宝贝,却不知道怎样珍惜。放心吧你,部落会允许你多宰杀牛羊来喂养它们的。等你养大了,就把它们交给獒王冈日森格,壮大我们的领地狗群。”
谁也不再说什么,父亲离开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追上来,塞给他两只鼓鼓囊囊的羊肚,里面装满了糌粑和风干肉。父亲揣在了怀里,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走向了一个鼎盛时期。藏獒鼎盛的背后,是狼群的鼎盛,是雪豹和金钱豹的鼎盛,是藏马熊和瞎(读如哈)熊的鼎盛,是包括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在内的所有野生动物的鼎盛。
这时候诵经已经结束,仪式散场了,所有认识父亲的活佛喇嘛都围了过来。父亲对他们说:“我就要走了,我是来告别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吃惊地“啊”了一声说:“多吉来吧居然没找到?让我跟你去找吧。”父亲摇了摇头说:“找不到的,连大灰獒江秋帮穷都找不到它,人就更难找到它了。”藏医喇嘛尕宇陀哀叹一声说:“你要走啊?什么时候走,我送你。”父亲说:“我是校长和老师,我对不起被狼群吃掉的孩子,但我觉得狼群吃掉孩子是另有原因的,绝对不是因为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我的肉身。”丹增活佛说:“啊,另有原因,什么原因?”说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串檀香木念珠,戴在了父亲的脖子上,摆了摆手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信仰的人啊,还是让佛来引导你的想法吧。”
随着藏獒的繁衍走向鼎盛,獒狼之间的战争又成了家常便饭。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不停地奔驰着,打斗着,愤怒的吼叫从来没有止息过。
丹增活佛说:“你来这里,就是想要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吗?”父亲说:“是啊,我非常想知道,神到底有没有,保佑到底存在不存在,为什么……”丹增活佛打断了他的话:“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随缘吧,缘就是神,神就是缘。神有千万个,缘有千万种,这里的缘尽了,那里的缘又开始了。离缘和结缘是两个神的交接,你的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不是不保佑你了,而是另有神佛在三十三天之上关照到你了。”
就在领地狗群继续南征北战的时候,班玛多吉主任和贡巴饶赛家的小女儿央金卓玛在贡巴饶赛家举行了婚礼。热闹非凡的婚礼上,班玛多吉扎着腰带,挎着刚刚配发给他的用来防止野兽袭击的手枪,扮出一副威武雄壮的样子,一再给父亲敬酒:“汉扎西你看我这副挎枪打仗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藏獒?我这只藏獒是专门守护央金卓玛的,谁也别想靠近她。来,喝酒,藏獒给你敬酒你不能不喝啊。白花花的青稞酒啊,是草原上醉人的哈达,喝啊,你快喝啊。汉扎西你知道吗?央金卓玛已经不恨你了,她有了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恨了。”央金卓玛幸福得就像盛开的雪莲花,抑制不住地笑着,给谁都敬酒,一敬酒就唱歌。
父亲说:“丹增活佛你说了,不管是寺院里的至尊大神,还是山野里的灵异小神,只要有一个神不愿意让我留在西结古草原,那我就再也找不到多吉来吧了。”丹增活佛说:“聪明的汉扎西你是知道的,我的话不是要让你走的意思。”父亲说:“可是我现在只能离开西结古草原了,我想不通的是,怎么连法力超群、如意善良的猛厉大神、非天燃敌、妙高女尊都不保佑我了?我可是天天都在向它们祈祷。”
班玛多吉主任和央金卓玛举行婚礼的第二天,草原上传来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噩耗。
一千盏酥油灯连成一片的大经堂里,也是刚刚从十忿怒王地回来的活佛喇嘛们正在举行祈祷仪式,齐声诵经的音浪回荡在梁柱之间,就像刮过了一阵阵风。几个年轻的喇嘛把木桶里的奶茶一勺一勺舀进诵经人面前的木碗,诱人的香味袅袅而起。当父亲跨过大经堂的红色门槛,在前面一排面朝众喇嘛的高僧队伍里,寻找丹增活佛的身影时,丹增活佛却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了他一下。活佛说:“我已经看到你上来了,多吉来吧呢,没找到是吧?我真是没想到,你是它的主人你怎么就找不到它呢?”
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父亲分手后,一直在雪原上流浪。也许是孤独让它想起了群果扎西温泉湖中的浮冰,想起了在浮冰之上跳舞的白爪子狼,想起了白爪子狼送给它食物的情形。有人看到它跳进水里游向了湖中央的浮冰。谁也不知道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在浮冰上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獒与狼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不是仇恨相加,流血五步,而是亲和友善的曙光临照在头顶,让它们彼此的孤独不再是深重的灾难。
父亲转身离去,走向了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
三个月之后,残冬的寒流依然凛冽,但已经挡不住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温挣脱冰点,向暖水转移。浮冰迅速消融着,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了。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互相帮衬着游向岸边,回到了残雪斑斑的陆地上。
父亲说:“可是说实在的,我并不想走,我已经是一个西结古草原的人了,我舍不得这里。”麦书记说:“以后你还可以再来嘛。”班玛多吉主任认真地说:“以后就好了,以后就好了,我要给我们藏民写一部《死去活来经》。人死了,活佛喇嘛一念我的经,人就活了。”父亲更加认真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赶快写啊,赶快写。”梅朵拉姆一声不吭,陪伴父亲流着泪,流着更清澈更圆润的泪,流着宝石一般的仙女的泪。
不久,白爪子狼因为偷咬湖边游牧的羊群,被牧民家的藏獒理所当然地咬死。当天下午,有人看到在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漂起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
过了一会儿,麦书记才问道:“多吉来吧还没有找到?”父亲摇摇头说:“没有找到,找不到的,我要走了。我就是想最后对你们说,对孩子的死,我十分沉痛,可我也只能沉痛,孩子不是器物,死了就没了,就变不出来了。要是用我自己的命来赔偿牧民们的损失,那我也只有一条命,赔不起啊。”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班玛多吉主任说:“这个多吉来吧,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叹口气又说:“我们知道你是委屈的,但是没办法,寄宿学校的孩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你要是不走,怎么给牧民交代?”
有人说江秋帮穷是因为思念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忧郁而死,有人说它是因为无法阻拦白爪子狼袭击羊群更无法阻拦藏獒咬死白爪子狼孤愤而死。还有人说它是羞愧而死。可惜了,可惜了,藏獒的脸皮比起人来要薄得多,差不多就是一张纸,眼泪一泡就湿了、透了,就愧悔到心里去了,就要以死来拯救自己的声名了。对牧民对草原来说,一只伟大的藏獒,不仅应该是刚猛的保护神,更应该是光荣与耻辱的坐标。父亲说,自从大灰獒江秋帮穷在狼群面前吃了败仗并且受到领地狗群的责怪之后,它的尾巴就再也没有卷起来过。那说明它时时刻刻都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我多么无能啊,我辜负了獒王冈日森格的期望,我让那么多强壮健美的领地狗喋血沙场,而我自己却活着,无所作为地活着。
他在碉房山的牛粪碉房里等来了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告诉他们:“我要走了,我在这里一直等着向你们告别。”刚刚从十忿怒王地回来的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站在石阶下的草地上,瞪起眼睛望着从牛粪碉房里走出来的父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管大灰獒江秋帮穷为什么而死,所有人都不怀疑:它是自杀。
父亲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
自杀的这一天正是娘奶节。人们想起大灰獒就是在娘奶节这一天出生的,所以就叫它江秋帮穷,意思是菩提的节日。它在这一天出生了,又在这一天离去了。巧合意味着宿命,而宿命又是佛意的体现。娘奶节就是闭斋节,释迦牟尼在这一天投入了母胎,在这一天证得了菩提,又在这一天寂入了涅槃。这一天,做一件善事,念一遍六字真言,等于平常做三万万件善事,念三万万遍真言。这一天是四月十五日。
82
父亲和许多牧民纵马来到了湖边,摇着嘛呢轮念起了经。念着念着,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耸起了一排大浪,把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高高托起,托上了云端。大浪过后,江秋帮穷就不见了。在牧民们的祈愿下,尸体和灵魂都升遐而去。牧民们说:大灰獒江秋帮穷给释迦牟尼看护宅院去了。它原本就是广严城的门神,经过人间的苦难之后,又回到释迦牟尼说法的地方去了。
父亲后来还说,西结古草原野驴河流域的狼群,虽然经过了整合:由三股大狼群变成了一股更大的由红额斑头狼率领的狼群。这样的整合使草原有了辽阔的无狼顾及的空间,从而给外来的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提供了生存的条件。红额斑头狼的撤退,是重新划分领地的需要,是物种和环境建立对应关系的需要。一种古老的契约正在发生作用,作为地头蛇的红额斑头狼的狼群,虽然极端忌恨着两股外来的狼群对领地的抢夺,但最终还是有了一种共同发展的宽容。它们在经过一番打斗之后,容纳了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让西结古草原野驴河流域的狼群又变成了三股,恰好对应着流域内的三个部落。这是一种平衡,在整个青果阿妈州,只有西结古草原维持了獒与狼以及人畜之间的平衡。平衡的出现是冥冥之中的自然法则起了作用,因为破坏法则而引起的野蛮的獒狼争锋,又因为自然法则的需要,悄然消失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死了不久,相依为命的多吉来吧就离开父亲,远去他方了。
獒王冈日森格当时还不知道,红额斑头狼的放弃,除了獒王的作用,还有父亲,父亲用不怕死的天性和藏獒一样的勇气,用自己赤裸裸的神性姿态和一块在黑夜里闪烁绿色神光的热力雷石,赶跑了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
这一次不是为了藏獒根深蒂固的尊严和耻辱,而是为了另一种多吉来吧并不喜欢也不理解的使命——青果阿妈州军分区看上了多吉来吧,要调它去看守刚刚组建起来的监狱。父亲不想让它去,它也不想离开父亲,但是麦书记的恳求是不能忽视的。麦书记是州委的书记,同时也是军分区的政委。他亲自跑来对父亲说:“军分区的人手不够,就需要多吉来吧这样一只具有极大震慑力的藏獒,能够以一当十啊。你放心,军分区会用最好的食物喂养它。”看父亲不吭声,麦书记又说:“你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吧,等于我欠了你的,以后一定还你。”父亲说:“这话你不要给我说,你给多吉来吧说,只要它愿意去,我没有意见。”麦书记说:“好,我给多吉来吧说,它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带走,反正不是它走,就是你走。”
红额斑头狼带动着自己的狼群,也带动着原属于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和断尾头狼的狼群,追撵而去,离开的时候,它没忘了用嗥叫告诉獒王:就算你的说服感化起作用了,就算你的谈判成功了,连我们狼都会尊敬的獒王啊,我们后会有期。
多吉来吧只能离开父亲,离开学生日渐增多的寄宿学校了。它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服从使命的安排。在父亲给它套上铁链子的那一刻,它就像孩子一样哭了,是委屈的抽搐,更是依依不舍的哽咽。它没有反抗,即使父亲把它拉上卡车的车箱,推进了铁笼子,它也没有做出丝毫难为父亲的举动。它知道父亲是无奈的,父亲必须听从麦书记的。多吉来吧惟一想到的是,麦书记要是一个坏人就好了,是坏人它不仅可以坚决不跟他去,还可以一口咬死他。遗憾的是,在它天长日久的认识里,麦书记是个好人,是个绝对应该亲近的人。多吉来吧大张着嘴,吐出舌头,一眼不眨地望着父亲,任凭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流进了嘴里,流在了车箱。
就在红额斑头狼和所有的狼准备扑向獒王冈日森格的时候,它们突然发现,多猕狼群不在了,上阿妈狼群也不在了。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摆在了红额斑头狼面前:两股外来的狼群匆匆忙忙离开十忿怒王地干什么去了?是去抢夺新的领地,还是扑向了更容易吃到嘴的猎物?无论是哪种目的,作为野驴河流域惟一一股大狼群的首领,它决不允许两股外来的狼群在不经过它同意的情况下,就去占领野驴河流域的任何一个地方。
许多喇嘛和牧民都来送行,他们都哭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更是悲泪涟涟,他们像多吉来吧一样,哭得隐忍而深沉。
不管冈日森格是怎么说的,父亲后来的解释是这样的:
但是父亲没有哭,他满腹满腔都汹涌着酸楚的水,却咬紧牙关,没有让酸水变成眼泪流出来。他知道自己一哭,多吉来吧就会受不了,悲伤的阴影就会越来越厚地笼罩它,让它在远离主人的时候自残自毁。父亲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多吉来吧是一只心事很重的藏獒,不能再给它增加任何心理负担。
獒王冈日森格和所有的藏獒碰着鼻子,似乎在告诉它们:红额斑头狼的狼群为什么退了,天亮之前所有的狼群为什么都退了。
汽车开动了。多吉来吧从铁笼子里忽地跳了起来,扑了一下,又扑了一下,一连扑了七八下。父亲追逐着汽车,忍不住地喊了一声:“多吉来吧,保重啊。”喊着,一声哽咽,满眶的眼泪泉涌而出。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的哭声飞着,泪水飞着。令人心碎的声音带动着他身后的孩子们,这些多吉来吧日夜守护着的寄宿学校的学生,突然喊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一个个号啕大哭。
领地狗群迎了过去,围绕着獒王冈日森格又跳又叫。看着它们激动的样子,人们互相询问着:狼退了,狼群消失了,难道是獒王冈日森格独自打退的?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来了,看到多吉来吧已经被汽车带走,就疯狂地咆哮着,追了过去。獒王是明智的,它知道领地狗群的追逐只能是送别,而不可以是拦截,所以它们没有跑到前面去,自始至终都跟在汽车后面,把对汽车的愤怒和撕咬,最终变成了悲伤和呼唤。
獒王冈日森格朝着人群,朝着领地狗群,微笑着缓缓走来。那微笑散布在它浑身英姿勃勃的金色毛发和钢铸铁浇的高大身躯里,散布在它气贯长虹的风度和高贵典雅的姿态中。如同雪后的阳光充满了温暖,充满了草原的自信和天空的深邃。遥远的神性和伟大的獒性就在这一刻,浑然在十忿怒王地天堂般的光明里。
只有一只藏獒一直在愤怒,在撕咬,那就是母性的大黑獒果日。它爱上了沉默而强大的多吉来吧,还没有来得及表示什么,人们就把多吉来吧带走了,带出了西结古草原,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不,不是什么也没有,有一只藏獒,它是来自神圣的阿尼玛卿雪山的英雄,是草原的灵魂,是金色的雪山狮子,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就在前面,在原本属于狼群的地方,站着,而不是卧着,站着的意思就是它没有死,它还活着,而且毫毛未损。
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悲伤着,呼唤着,把多吉来吧一直送出了狼道峡口。
人们惊愣着,领地狗群惊愣着,突然都喊起来:狼呢?那么多狼呢?好像是人们和领地狗群搞错了,本来这里就是一片古老的清白,什么兽迹人踪也没有。
多吉来吧走后,父亲就陷入了深深的思念,就像多吉来吧在远方的青果阿妈州上思念着父亲一样。那样一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似的思念,让父亲一个月没有吃肉喝奶,人瘦了一圈,白头发也突然长出来了。我的年纪轻轻的父亲,在思念多吉来吧的日子里,花白了自己的头发。而在远方,多吉来吧黑亮的毛发上,也出现了一大团白色,那是一只藏獒忠诚于主人的证明,是藏獒对人的感情深入骨血后的表现。白了,白了,在思念父亲的日子里,多吉来吧的毛发日复一日地花白了。
天亮了,仿佛无边的白昼是一种巨大的抹杀,面前突然换了一个世界。蓝幽幽的狼眼、黑魆魆的鬼影、泛滥着肃杀之光的海洋消失了。明白的雪雾,清晰的晨岚,一片白浪起伏的原野,雪一如既往地洁白着,匀净着,原始的清透中、洪荒的单纯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了星光灿烂的狼的眼睛,也没有了狼群,一匹狼也没有了。连狼的声音、狼的爪印、狼的粪便,也没有了。荒风在清扫雪地,把狼的全部痕迹转眼扫净了。
2006年8月9日终稿于青海西宁
直到黑夜将尽,领地狗们也没有看到獒王冈日森格回来,它干什么呢?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焦急等待的时候,领地狗们都以为:獒王死了,已经死在了红额斑头狼的狼群里。它们哭起来,感染得人也哭起来。
2006年10月10日修改于山东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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