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粪碉房里真的会有吃的?父亲知道,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半个月前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去了州府。如今雪灾了,班玛多吉主任他们肯定回不来了。他们在牛粪碉房里生火做饭,不可能一点吃的也不留下吧?小母獒卓嘎经过牛粪碉房下面的马圈,沿着石阶走到了人居前,冲着厚实的门,又是用头顶,又是用爪子抠。父亲用手拨拉着石阶上的积雪,几乎是爬着走了上去,发现门是上了锁的,那是一把老旧的藏式铜锁。父亲先是用手掰,冻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气来,只好用脚踹,冬天的铜是松脆的,踹着踹着锁齿就断了。小母獒卓嘎抢先跑了进去,径直扑向了灶火旁边装着糌粑的木头匣子,然后激动地回过头来,冲着父亲“汪汪汪”地呼唤着。父亲用同样激动的声音问道:“真的有吃的呀?”扑过去,哗的一下打开了木头匣子。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墙上原来糊满了黑牛粪,现在牛粪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几面和雪色一样干净的白墙,但在父亲的语言里,它仍然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父亲望着小母獒卓嘎,喊了一声:“别乱跑,回来。”小卓嘎“汪汪汪”地叫着不听他的。父亲突然愣住了,意识到小卓嘎不是在乱跑,它很可能闻到食物的味道了。又想起刚才丹增活佛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活佛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问的,很可能是想提醒他:如果西工委的人不回来,牛粪碉房里的吃的就不一定留着了。
糌粑啊,香喷喷的糌粑,居然还有半匣子。好啊,好啊,父亲的口水咕咚咕咚往里流着,小母獒卓嘎的口水滴答滴答往外淌着,好啊,好啊,父亲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有一种把头埋进木头匣子里猛舔一阵的欲望。但是谁也没有这样做,当父亲想要舔时,看到小母獒卓嘎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当小母獒卓嘎想要舔时,也看到父亲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观望着,感染着,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父亲突然决定了:这糌粑自己不能吃,一口也不能吃,要吃就和孩子们以及多吉来吧一起吃。他望着小母獒卓嘎,于心不忍地捏起一小撮,递到了小母獒卓嘎的嘴边。小母獒卓嘎顿时伸出舌头,舔了过来,但它没有舔在父亲的手上,而是舔在了地上,地上洒落了一小点,那是几乎看不见的一小点,小卓嘎知道,要是不舔进嘴里,那肯定就浪费了。
还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亲摔倒了,他走得很急,没踩到小卓嘎踩出来的硬地面上,一脚插进浮雪的坑窝,便沿着山坡一路滑下去。小母獒卓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从后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条腿,使劲往后拽着。它当然是拽不住的,自己跟着父亲往下滑去。父亲回头看了一眼,喊道:“小卓嘎你松开我,快松开我。”小母獒卓嘎就是不松口,滚翻了身子也不松口。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亲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他回身一把抱起小母獒卓嘎,疼爱地说:“小卓嘎你这么小,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怎么能拽得住我呢,以后千万别这样,如果下面是悬崖,会把你拖下去跟我一起摔死的。”小卓嘎不听他的,这样的唠叨在它看来绝对多余,它是一只藏獒,它天生就是护人救人的,这跟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它挣扎着从父亲怀里跳到地上,晃着尾巴飞快地朝前跑去。
接着,小卓嘎做出了一个让父亲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这个举动很简单,那就是假装不屑一顾地走开。父亲看着它毅然转身,迈步离去的身影,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多好的小藏獒啊,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就这么懂事儿。父亲揉了揉眼睛,把那一小撮糌粑搁到鼻子上闻了闻,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匣子,然后关好匣子盖,抱起来就走,还没走出门去,就想到了丹增活佛。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带走的。他又把木头匣子放下,到处翻了翻,找出一个装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只埋在糌粑里的木碗把糌粑分开了,羊皮口袋里是多的,木头匣子里是少的,少的自己带走,多的送给西结古寺,要紧的是,谁去送呢?父亲觉得自己是不能去了,他必须赶快回到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身边去,丹增活佛说他预感不好,父亲的预感也不好,越来越不好了。他喊起来:“小卓嘎,小卓嘎。”
父亲打了个愣怔,他万万想不到,神佛的寺院,他一心求助的对象,倒来抢先求助于他了。他神情木然地朝着老喇嘛顿嘎摇了摇头,走向盘腿打坐的丹增活佛,想告诉这位活在人间的救苦救难的神:“我是找吃的来了,丹增活佛你可千万不要吝啬,多接济我们一些,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谁知道大雪灾还会持续多久,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的饭量大着呢,还有我,我也得吃啊。更要紧的是,药王喇嘛得跟我走一趟,他去了念一遍《光辉无垢琉璃经》,用一点豹皮药囊里的药,达娃就会好起来,我的学生就一个也不会死了。”但是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站了起来,对他严肃地说:“我知道寄宿学校没有吃的了。都一样啊,碉房山下的牧民没有吃的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的牧民都没有吃的了。很多人来到寺院找吃的,我说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好好念经。我已经念了一天一夜的经,念着念着你就来了。汉扎西你告诉我,寄宿学校除了学生还有谁?多吉来吧?冈日森格不在你那里?领地狗没有一只在你那里?怪不得我的预感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念一遍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父亲听着,心里一惊,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抬脚就走。丹增活佛紧跟了几步,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父亲牵挂着寄宿学校,着急得不想回答,支吾了几声,走人了。丹增活佛跨前几步,一直目送着他,不停地念诵着祝福平安的经咒。
小母獒卓嘎没有走远,就在石阶下面等着父亲。父亲蹲下来,搂着小母獒卓嘎,亲热地舔了舔它冰凉的鼻子说:“现在只能靠你了小卓嘎,你把糌粑,送到西结古寺,交给丹增活佛,知道吗?西结古寺,丹增活佛。”父亲把羊皮口袋放到它面前,指了指山上面,山上面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寺院都处在雪罩雾锁之中。父亲又说了一遍,又指了指山上面,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小母獒卓嘎走了,它叼着羊皮口袋,几乎是翻滚着来到了石阶下面,抖了抖身上的雪,回望了一眼父亲,吃力地迈动步子,走了。父亲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雾中,才毅然回身,抱着装糌粑的木头匣子,踏雪而去。
小母獒卓嘎带着父亲躲闪着虚浮陷人的雪坑雪洼,顺利来到了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父亲来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聆听着从一片参差错落的寺院殿堂上面传来的胜乐吉祥铃的声音,赶紧趴倒在匀净的积雪中,一连磕了好几个等身长头。进入寺院后一直跟在父亲后面的小母獒卓嘎突然跑到了父亲前面,叫了几声便往前走,不断地回过头来,用眼睛招呼着。父亲跟了过去。他们绕过飘着经旗、护卫着箭丛的八座佛塔,来到了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前。父亲从门缝里瞅进去,果然看到里面摇晃着几袭红色袈裟,丹增活佛的身影在唯一一盏酥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模糊,好像都不是人,而仅仅是影子了。父亲推门走进去,立刻就有人喊起来:“汉扎西来了。”老喇嘛顿嘎殷切地说:“汉扎西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听说天上会掉下吃的来,你看见吃的了?你有吃的了?”
父亲没走多远就离开了路,他想顺着雪坡滑下去,滑下去就是野驴河边,比走路快多了。他坐在地上,朝下轻轻移动了几米,然后就飞快地滑起来。滑呀,滑呀,扬起的雪尘就像升起了一堵厚实的墙,父亲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雪涛托举着他,一股向下的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腾云驾雾一般毫不费力地运动着。突然他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身边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滑翔的路线,来到面前的不是野驴河边平整的滩头,而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他来不及刹住自己,“哎哟”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
3
小母獒卓嘎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离开父亲的视线它就放下了羊皮口袋。它坐在地上喘息着,直到力气重新回来,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每一次停下来,小卓嘎都要把两只前爪搭在口袋上,流淌着口水,闻一闻糌粑散发出来的香味。它要是人,一定会说:真想吃一口啊。但它不是人,也就比人更自觉地信守着一只藏獒的承诺:把糌粑送上西结古寺,送到丹增活佛面前。至于它自己的饥饿,那是不能用咬开口袋吃掉糌粑来解决的,尽管藏獒跟藏民一样喜欢吃炒熟的青稞磨成的糌粑。
帐房哗啦哗啦响起来,先是断尾头狼率领自己的狼群越过了獒血淋漓的防卫线,从帐房门口鱼贯而入。接着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和命主敌鬼的狼群也都扑了过去,一个个奋勇争先地趴在帐房上,用利牙撕咬着牛毛擀制的帐壁帐顶,撕咬着支撑帐房的几根木杆。帐房烂了,接着就塌了,密密麻麻的狼影乌云一般覆盖过去。孩子们惊恐万状地喊起来,但已经晚了,多吉来吧死命挣扎着咬起来,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小母獒卓嘎幻想着像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那样,勇敢地扑向野物填饱肚子的情形,越来越艰难地沿着山路往上移动着,停下来多少次,就要重新起步多少次,终于不起步了,也就来到西结古寺了。这时候,它已经累得挺不起腰来,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着,似乎再也起不来了。而它面前的羊皮口袋,除了完好无损之外,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是小母獒卓嘎的口水,它把自己的口水都流尽了。
多吉来吧愣了一下,马上挺住了,它稳了稳身子,也稳了稳意识,歪头舔了舔那条依然飘摇不止的黄色经幡,再次顽强而蹒跚地跑起来。这次它跑进了帐房,它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几乎无血可流的地步,再也没有力气用魔鬼似的跑动来威慑狼群了,只能来到孩子们身边,用最后的坚忍和刚猛咬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敢于把牙刀龇向孩子们的狼。它卧在了饿得没有一点热量和力气的平措赤烈身边。平措赤烈睁开眼睛看了看它,吃惊地想问:你怎么进来了,外面是不是太冷了?但是他问不出来,张张嘴,又把眼睛闭上了。而他搂着取暖的狼崽却依然沉睡在他的怀抱中,做着那个似乎永远做不完的美梦:断尾头狼死掉了,阿爸阿妈和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活来了,它们轮番在它身上舔着,舔着。
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门前,就要黑下去的天色里,五个老喇嘛围住了小母獒卓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它怎么了。老喇嘛顿嘎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了?汉扎西呢?你不给他带路他怎么回寄宿学校去?”小卓嘎不吭气,它连“汪”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喇嘛顿嘎蹲下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它,又捧起羊皮口袋闻了闻,惊叫一声:“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狼们愣怔着,四面八方的三股狼群三百多匹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愣怔,星星一样密集的狼眼呆望着多吉来吧环绕帐房的奔跑。本来它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冲过去,撕裂帐房,扑到孩子们跟前,但是它们没有,它们对这样一只刚猛无比的藏獒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或者它们喜欢沉浸在愣怔之中,喜欢把愣怔演化成非凡的耐心,等待一个更加适合扑咬的机会。这个机会终于被断尾头狼首先捕捉到了,那一刻,就在它的前面,多吉来吧打了个趔趄,一个骁勇得超过了激雷超过了蛮力金刚的藏獒,一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英雄,差一点摔倒在血色灿烂的雪地上。断尾头狼立刻嗥叫了一声,向自己的狼群发出了准备扑杀的命令。
4
多吉来吧仰天长喘了一口气,感觉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危险已经从天上地下纷争而来,便看了看鬣毛上的黄色经幡,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子。它疲倦地走着,走着,张着大嘴,吐着舌头,沿着帐房缓慢地走了一圈,然后就跑起来。它其实已经跑不动了,但作为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它的意义就是在极端的困厄之中超越自己的能力和体力。它环绕着帐房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似乎就要这样跑下去了,直到把浑身的鲜血全部洒落在环绕着帐房的雪地上。红了,红了,鲜血把帐房圈起来了,那是浩浩大雪淹没不掉的藏獒之血,是堵挡狼群扑向十二个孩子的防卫之血。
已经晚了,来不及援救了,獒王冈日森格用悲惨的叫声表达了它极其复杂的情绪:对自己的失望与指责、对狼群的愤怒与仇恨。它追上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行,然后带着领地狗群风驰而来,一刻不停,几乎累死在路上,但还是晚了,帐房已经坍塌,死亡已经发生,狼影已经散去,什么也没有了,保护的对象没有了,撕咬的对象也没有了。呜呜呜的哭嚎响起来,回荡着,是獒王和所有领地狗对人类死亡的悲悼,也是对藏獒自身的检讨:多吉来吧,你是最最勇敢顶顶凶猛的藏獒,你怎么没有保护好寄宿学校?学校的孩子死了,而你自己却活着。
悄悄的,狼群动荡起来。断尾头狼带着它的狼群从帐房东面包围过来,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从帐房后面包围过来,属于命主敌鬼的狼群从帐房南面包围过来。这就是说,在坚固而悠久的野性和生存需要的推动下,从来没有同心协力围杀过猎物的三股狼群,现在要一起出击了,尽管这样的出击并不意味着彼此配合,互相关照,但它们绝对会一起扑向这只比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还要凶猛一百倍的藏獒,一起扑向它们既定的目标——帐房里毫无反抗能力的十二个孩子。
多吉来吧还活着,它活着是因为狼群还没有来得及咬死它,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奔腾而来了。狼群仓皇而逃,它们咬死了十个孩子,来不及吃掉,就夺路而去了。它们没有咬死达娃,达娃正在发烧,而它们是不吃发烧的人和动物的,它们本能地以为发烧是瘟病的征兆,吃了发烧的人和动物,自己就会染病死掉。但不知为什么,狼群也没有咬死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烧而毫发未损的人。平措赤烈坐在血泊中瑟瑟发抖,他被疯狂的狼群咬死同伴的情形吓傻了,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极度的恐怖深陷在黑汪汪的眸子里。面对着跑来救命的领地狗群,他只管呼呼地哈着白气,似乎忘了怀里依然搂抱着那个用来取暖的狼崽。
狼们突然安静下来,互相张望着,一会儿又开始走动,回到各自的群落中去了。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狼的喘息也消失了,除了风雪的脚步声,还在飒飒地爬过天地的缝隙。多吉来吧依旧巍巍然屹立着,心里比远方的冰山还要明白:狼群在密谋,在越蓄越多的仇恨的推动下,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残暴,群起而攻之的时刻又要来到,更加艰难残酷的打斗就要开始了。
狼崽乖觉地闭着眼睛,似乎也闭住了呼吸。它知道所有的狼已经离开这里了,离开的时候它本来是要跳出人的怀抱跟它们去的,想了想又没去,去了就是死啊,断尾头狼一定会咬死它,这个咬死了它的阿爸阿妈,咬死了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的恶魔,不咬死它是不罢休的。它不想死,当它意识到自己如果进入别的狼群也难免一死的时候,就假装不知道狼们正在撤离,留在了平措赤烈的怀抱里。它已经想好了,只要三股狼群一跑远,它就跳出人怀,离开这里,去野驴河边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地方,那儿有它出生的窝,还有阿爸阿妈埋藏起来的食物。
多吉来吧站在了帐房门口,面对着厚重的原野和一天傲慢的飞雪,比原野更厚重、比飞雪更傲慢地岿然独立着,凝神不动。三股狼群依然纠缠在一起,不打出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不罢休似的。但是透过雪帘能看清多吉来吧的狼已经不打了,断尾头狼和黑耳朵头狼以及它们身边那些健壮聪明的狼也已经不打了。命主敌鬼忍着伤痛,蹭着积雪爬过来,对自己的狼群拼命嗥叫着。狼们听明白了,不光它这股狼群的狼,所有的狼都听明白了:死尸复活了,活鬼出现了,大敌当前狼跟狼就不要死了。那个藏獒是咬不死的吗?有了咬不死的藏獒,咱们狼就别想活着了。
可是它没想到,三股狼群还没有跑远,许许多多藏獒和藏狗就来了。它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的害怕就像一只鸟飞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洞,越飞越深,深到地狱里去了。好在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早已是泪眼蒙眬,它们沉浸在极度的自责和悲愤之中,根本没有心思走到平措赤烈身边来,仔细看看他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狼崽还活着,在它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它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活着。
多吉来吧睁开了眼睛,骨碌一转,看到身边没有一匹狼,便站了起来。它这一站,抵抗命运的意志、厮斗搏杀的能量就又回来了,因为它看到帐房居然是完好无损的,甚至连门也是原来的样子,环绕着帐房挤满了狼,狼们正在自相残杀,这说明直到现在帐房里的十二个孩子依旧安然无恙。多吉来吧大义凛然地走了过去,张着大嘴,龇着虎牙,喷吐着由杀性分泌而出的野兽的黏液,奓着鲜血的重量压不倒的头毛、鬃毛和身毛,旁若无狼地走了过去。这时候它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用它的磅礴气势、它的熊姿虎威震慑着群狼,它高昂着大头,微闭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屑于瞅狼群一眼,只用一身惊心动魄的创伤和依然滴沥不止的鲜血蔑视着狼群,健步走了过去。狼群让开了,按照多吉来吧的意志给它让开了一条通往帐房门口的路。
到处都是帐房的碎片,被咬死的十个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积雪是红色的,有紫红色和深红色,也有浅红色,偌大一片积雪都被染红了,整个雪原整个冬天都被染红了。獒王冈日森格一个一个地看着死去的孩子,不断地抽搐着,都是它认识的孩子啊,他们怎么就死在狼牙之下了呢?悼亡的悲哀和失职的痛苦折磨得獒王几乎晕过去,它趴下去,再站起来,接着又趴下去,都不知道如何立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藏獒了。略有欣慰的是,它没有看到它的恩人寄宿学校的校长汉扎西,没看到就好,就说明他还活着。可是活着的汉扎西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獒王冈日森格卧下来哭着,站起来哭着,后来又边闻边哭。狼群留下来的味道浓烈到刺鼻刺肺,它一闻就知道来到这里的狼至少有三百匹,怪不得多吉来吧伤成了那样,爬都爬不起来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两匹健壮的公狼已经朝着多吉来吧的喉咙龇出了钢牙,眼看就要你争我抢地扎进去奋力切割了,突然又抬起了头,望了一眼头狼命主敌鬼和它身后的帐房,顿时就怒火中烧:不得了了,我们用数十条性命换来的食物,就要被别人吃掉了。它们盯了多吉来吧一眼,看它浑身的獒毛已经被鲜血染透,闭实了眼睛,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便跳起来,在头狼不断嗥叫的催促声中,朝着帐房奔跑而去。围绕多吉来吧的所有狼都朝着帐房跑去。它们以为多吉来吧已是盘中之餐,吃完了人还可以回来再吃它,哪里会料到,对方天生是一只九死一生的藏獒,难以想象的艰难早在它的童年时代就已经给它的生命锻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皮实坚韧,死里逃生对它来说不过是一次寻常经历。
多吉来吧知道自己还活着,也知道獒王带着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但它就是不睁开眼睛,它觉得自己是该死的,那么多孩子被狼咬死了,自己还活着干什么。快死吧,快死吧,无边的大地、饱满的天空,每一片雪花都是它的耻辱。一只藏獒,要么死在胜利的血泊中,要么死在失败的耻辱中,反正是不能苟活,不能在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时候还去见江东父老,所以它闭着眼睛,一直闭着在血水里浸泡着的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前仆后继地打,凭什么你们要来抢肉吃?帐房南面的狼群里,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命主敌鬼,它烂了屁股,裂了胯骨,疼痛得都走不成路了,却还在那里用嗥叫指挥着它的狼群:打败多吉来吧并不是最后的胜利,吃掉十二个孩子才是最后的胜利,快啊,快去吃掉啊。但是命主敌鬼没想到,这一次它的指挥绝对是一个失误,它的狼听到了它的声音,就都把头抬了起来,包括那两匹健壮的公狼。
獒王冈日森格甩着眼泪,四处走动着,好像是在视察战场,清点狼尸,一边清点一边佩服着:不愧是多吉来吧——曾经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孤胆对垒,单刀争衡,竟然杀死了这么多狼,十五匹,二十匹,那边还有五六匹。它边数边走,渐渐离开了寄宿学校,沿着狼群逃遁的路线,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根据三种不同的气味,冈日森格已经知道来到这里的是三股狼群,三股狼群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逃跑了。它们是西结古草原野驴河流域的狼群,它们从来不会出现在一个地方,今年怎么都来到了寄宿学校?是大雪灾的原因吗?不是,不是,好像不是,往年也有大雪灾,往年它们可都是各自为阵,从来不远离自己的领地。
它们是黑耳朵头狼率领的狼群。它们一来就直奔帐房,闻出十二个孩子还在里面,就把帐房挤挤蹭蹭地围住了。断尾头狼发出了一阵狗一样的吠鸣,两个意思:一个是告诉自己的狼群先别走,你看你看它们居然要抢了;另一个是警告黑耳朵头狼不要胡来,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食物就应该属于谁。但它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警告是无益而可笑的,它们此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和黑耳朵头狼的狼群一样扑过去。它虽然不知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人类的典故,却本能地意识到别人的两败俱伤一定是自己得逞的最好机会。断尾头狼的叫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仿佛是对自己人的怂恿: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呢?走啊,走啊,别人能抢,我们也能抢啊。它叫着,率领自己的狼群扑了过去。
獒王冈日森格加快了脚步。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还有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用同样的速度跑过去,几乎同时超过了獒王。獒王用眼神鼓励着它们:跑啊,跑啊,谁首先追上狼群,谁就是好样儿的。江秋帮穷和徒钦甲保顿时像利箭一样奔跃而去。领地狗群新的一轮奔跑又开始了,涌荡胸间的大悲大痛让它们已经顾不得长途奔驰的疲倦,顾不得去寻找獒王的恩人汉扎西,也顾不得去抚慰重伤在身的多吉来吧和恐怖未消的平措赤烈。报仇的冲动、雪恨的欲望,鼓动着它们,就像冬天鼓动着暴风雪,所向披靡地流淌在无边的雪原上。它们抱定了一拼到底的决心,攒足了灭敌杀狼的力量,一个个狂奔狂叫着:狼群在哪里?凶手在哪里?风雪正在告诉它们:就在前面,和它们相距十公里的地方。
帐房东面,以断尾头狼为首的狼群一直静悄悄的,这样的坐山观虎斗自然是一种默契的体现,而默契来源于我们此前说过的那个也许就要出现的变化:未来的野驴河流域的草原上,只需要一股狼群、一个头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三股狼群、三个头狼各领风骚。哪股狼群是这次围猎的胜利者,哪股狼群就应该是未来狼群的主力。从这个默契出发,断尾头狼决不会率众去帮助命主敌鬼,因为实际上它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同类取得对多吉来吧的胜利,地球上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你首先不是跟你的敌人争抢,而是跟你的同类争抢。现在,不希望胜利的已经胜利,断尾头狼和它的狼群就更需要沉默了。沉默之后就是离开,它们要远远地离开,而且已经迈开了步子。但是且慢,情况好像正在发生变化,有一群野兽正在朝这边跑来,转眼就近了,都可以看到它们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扭曲奔跑的姿影了。
要消除十公里的距离,对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来说并不轻松,因为狼群也在奔跑。狼群知道,有仇必报的獒王必然会带着领地狗群追撵而来,就把逃跑的路线引向了野驴河以南的烟障挂,那儿是雪线描绘四季的地方,是雪豹群居的王国,那儿有一条迷宫似的屋脊宝瓶沟,狼群唯一能够逃脱复仇的办法,就是自己藏进沟里,而让雪豹出面迎战领地狗群。獒王冈日森格很奇怪:这么大的草原,四通八达的西结古,三股狼群聚集到寄宿学校共同咬狗吃人,已经不好解释,朝着一个方向共同逃跑,就更不可思议了。一定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原因,迫使它们不得不违背狼界的习惯,去做一件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好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獒王冈日森格一直奇怪着,又寻思这样也好,要是三股狼群逃往三个不同的地方,那还得一股一股地收拾,等你咬杀了这一股,再去寻找另一股,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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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步态稳健地奔跑着,渐渐超过了跑在它前面的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又超过了跑在最前面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它不时地朝后看看,每看一次都会放慢一回脚步,等着后面的队伍全部跟上来。领地狗群已经十分疲倦了,连续的打斗和连续的奔跑让它们又累又饿,体力严重下滑,生理上的每一种需要都在提醒它们:必须即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美美睡一觉,但使命是至高无上的驱动,藏獒藏狗的天然禀赋不允许它们放弃追逐,让狼群咬死了那么多孩子,就已经算是彻底的丢脸彻底的失职,如果再放弃报仇那就等于是“活死人”了。藏獒是世界上最不愿意成为“活死人”的那种动物,它们即使顷刻死掉,也不会在仇恨面前保持沉默,为了狼的杀性永远是它们保持生命活力的原始基因。
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默契地扭转了身子,朝回跑去。另外二十多只藏獒紧紧地跟了过去。獒王边跑边想:汉扎西的寄宿学校、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还有孩子们,可要好好的,好好的。夏天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秋天又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现在可不能再被狼咬死孩子了。多吉来吧,你是一只勇猛无敌的藏獒,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来了,我们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来了。
獒王冈日森格始终保持着最快的速度,它是奔跑的圣手,是藏獒世界里的“神行太保”,它也有点累,但不要紧,四条腿上劲健的肌肉每一棱每一丝都是力量的息壤。它跑着,不时地抬头看看四周,就像欣赏风景那样,神态怡然地浏览着雪色的山塬和漫天的飘风骤雪,不时地从胸腔里滚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声,那仿佛是宣言,是早已有过的祖先对狼的宣言。
两个多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二十多只顽强超群的藏獒,终于把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赶进了昂拉雪山深邃幽静的山怀,又有几匹狼惨死在了逃跑的路上。这时候獒王已经从狼的情绪和语言中知道,两股外来的狼群来到西结古草原的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吃掉一些牲畜,填饱自己的肚皮,也不仅仅是为了谋取一片领地,固执而顽梗地生存下去,它们有着更加凶险毒辣的目的,那就是报复,它们要把多猕草原的人和上阿妈草原的人强加给它们的灭顶之灾,报复在西结古草原。既然这样,两股外来的狼群就一定还会出现在领地狗群面前,因为狼群对人的报复,必然会引发藏獒对狼群的报复,刻骨的仇恨和残酷的搏杀不过是刚刚拉开序幕。好在两股外来的狼群都是死伤惨重,饥饿难忍,劳乏得就像抽了筋断了骨,它们需要休整,需要过几天才能恢复足够的胆量和力气。也就是说,狼群暂时还不会有大的报复行动,作为必须扼制外来狼群的獒王,它可以走了,可以去追赶大灰獒江秋帮穷,去奔赴寄宿学校的危难了。
领地狗群的前面,被追逐的狼群并没有因为听到了獒王的宣言而乱了阵脚。黑耳朵头狼率领自己的狼群跑在最前面,下来是断尾头狼的狼群,最后是命主敌鬼的狼群。被多吉来吧扑成重伤的命主敌鬼已经跟不上自己的狼群了,殿后的这股狼群暂时没有头狼,但它们的逃跑一点也不凌乱,大狼在前,母狼和小狼在中间,所有的老狼和一些壮狼跑在最后面,老狼是用来做出牺牲以延缓追剿的,壮狼是用来和强劲的追敌拼死一搏的。狼是这样一种动物,在一个群体里,它们有自相残杀的习惯,又固守着协同作战、共同抵御外敌的规矩,谁先死,谁后死,谁该死,谁不该死,似乎是早已由狼群法则确定好了的。
分工瞬间完成: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力王徒钦甲保等二十多只奔跑和打斗俱佳的藏獒,继续追杀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直到把它们赶进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帮穷则带领大部分领地狗,去救援寄宿学校。獒王用碰鼻子的方法告诉江秋帮穷:我们把狼群赶进昂拉雪山后就去追你们,我们一定会赶上你们的。然后闷雷般地叫了一声,朝着狼群,也朝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奔驰而去。
烟障挂已是遥遥在望,狼群放慢了移动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先是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停了下来,接着是断尾头狼的狼群停了下来,命主敌鬼的狼群好像不想停下来,却被红额斑公狼用严厉的叫声喝止住了。红额斑公狼属于断尾头狼的狼群,但这一路却时刻关注着命主敌鬼的狼群的行动,并不时地冲它们吆喝几声,告诉它们要这样不要那样,好像要代替受了重伤而没有跟上来的命主敌鬼履行头狼的职责似的。所谓狼子野心啊,从来就是迫不及待的,是不会掩饰的。三股狼群静静地等待着,这里是屋脊宝瓶沟沟口巨大的覆雪冲积扇,再往前,就是浑浑莽莽的雪线,就是雪豹的王国了。过早地靠近迷宫似的屋脊宝瓶沟,雪豹的攻击就会对准狼群,等领地狗群到了再冲进屋脊宝瓶沟,雪豹的攻击就是藏獒而不是狼了。真的会这样吗?黑耳朵头狼认为肯定会这样,断尾头狼认为也许会这样,想取代命主敌鬼成为头狼的红额斑公狼认为未必会这样。但不管是怎么认为的,这都是狼的想法,藏獒是怎么想的,獒王冈日森格是怎么想的呢?
小公獒的阿妈黑雪莲穆穆首先意识到孩子没跟上来,停下来,严厉地吼叫着:过来,过来!接着小公獒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也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也停下了,所有的领地狗群都停下了。徒钦甲保生气地叫嚣着,就要跑过去把小公獒赶过来,却被獒王冈日森格跳起来拦住了。獒王的举动似乎在告诉大家:也许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是对的,两股狼群眼看就要被赶进昂拉雪山了,现在放弃,那就是功败垂成。怎么办?獒王的大吊眼在长毛之中忽闪忽闪地望着领地狗群,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吠叫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分别指挥着不同的领地狗,也就是说,它们要兵分两路了。
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已经看到烟障挂了。烟障挂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那山脉高耸的脊顶上,也是烟蒸雾绕的。这烟气让冈日森格蓦然明白,它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它放慢脚步走了一会儿,渐渐停下了,回头望了一眼领地狗群,突然卧了下来,似乎是说:休息吧,大家都累了。喘气不迭的领地狗们纷纷卧了下来,马上就要打斗了,的确需要休息片刻。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跟着领地狗群改变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它仍然追撵着狼群,全然不顾身边同伴的纷纷离去,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这一刻,天然生成的刚毅顽强就在它苦累艰辛的奔逐中彰显了不朽的风采,生命最优良的素质被它演绎成了宁肯累死也不放弃追杀的冲刺,似乎游荡在冰天雪地里决定着生物命运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也无法抗衡一只幼小藏獒表现力量、意志、精神和气质的信念,也不能阻拦这只小公獒在抵御外来狼群时舍生忘死的最平凡最自然的举动。
獒王寻思,这里是雪豹的王国,领地狗群从来没有进犯过这里,根本不是雪豹对手的狼群也不可能进犯这里,可为什么狼群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呢?过于明显的意图让它在心里哼哼直笑:狼真是小看领地狗群了,好像我们都是傻子,根本就不知道闯入雪豹王国的厉害。我们怎么可能和雪豹打起来呢,又不是雪豹咬死了寄宿学校的孩子。藏獒从来不会跑进别人的领地跟人家胡乱咬杀,我们的复仇也从来不是漫无目标的。走着瞧吧,看到底雪豹会跟谁打起来。獒王起身,抖了抖浑身金黄色的獒毛,威武雄壮地朝前走去。它要行动了,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雪豹代替领地狗群去为西结古草原死去的孩子报仇雪恨了。
獒王冈日森格惊叫了一声,奔逐的脚步没有停下,身子却倾斜着拐了一个弯,朝着和狼群的逃逸大相径庭的方向跑去。大灰獒江秋帮穷首先跟上了它。大力王徒钦甲保打了个愣怔,刚想问一声为什么,鼻子一抽立刻就明白了。身后的领地狗群远远近近地跟了过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为什么改变方向的,它们也闻到了西北风送来的消息,那些藏狗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它们服从了,它们一贯的做法就是无条件地服从獒王。
领地狗群转眼离去了,平措赤烈依然枯坐在血泊中,他已经不再发抖,傻呆呆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那是悲戚,是喷涌的眼泪糊在脸上的痛苦和惊悸。狼崽这时睁开了眼睛,发现搂着它的那双手已经离开它,正在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便悄悄地挺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平措赤烈的怀抱,又爬到了他身后。狼崽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感觉腥风血雨正在扑面而来,受不了似的赶紧转过脸去,飞快地跑了。狼崽一口气跑出去了两百米,翻过一座低矮的雪梁又停了下来,它辨别着它要去的地方:野驴河上游的方向在哪里?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狼窝在哪里?它转着圈翘起小鼻子呼哧呼哧闻着,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野驴河的气息,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它徘徊着,发现不远处的雪丘上突然冒出了一双眼睛正在牢牢地盯着它,那是一双狼眼,狼被雪花盖住了,变成了一座雪丘,只露出一双黄色的眼睛毒箭似的闪射着。狼崽浑身一阵哆嗦,惊怕地转身就走。
又一场疯狂的逃命和追逐开始了,逃命和追逐的双方都抱定了不进入昂拉雪山不罢休的目的,雪原上狼影和狗影的移动,就像降落的雪花一样紧急。似乎喜欢游荡在冰天雪地里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突然显灵了,它们不愿意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在这个时候把狼群赶进冰封雪罩的昂拉山脉,更不愿意领地狗群只管抵御外来的狼群而不去管管本地的狼群,风大了,呜呜地大了,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突然把很多内容都包括了进来,除了寒冷和雪花,还有了远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几股本地狼群的味道、仿佛依稀还有多吉来吧和孩子们的味道。獒王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怎么会是这样?好几种味道胶结在一起,就说明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一想就明白了。哎呀不好,寄宿学校很可能出事了,那是个有许多孩子的地方,是它的恩人汉扎西居住的地方,是多吉来吧应该舍生忘死的地方。
雪丘动荡着,银装纷纷散落,狼站了起来,用一种喑哑短促的声音叫住了狼崽。狼崽停下了,回过身去,警惕地望着狼。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狼崽害怕地后退着,就晃了晃脑袋,似乎是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断尾头狼的人,但断尾头狼不喜欢你,想要吃掉你是不是?你不要害怕,它已经跑远了,这个地方只有我,我不会吃掉你的。狼崽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它的话,忽闪着眼睛奇怪地问它: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跑?那么多藏獒刚才来过了,你不害怕它们咬死你?狼挪了挪身子,把屁股上的血迹亮给了狼崽,好像是说:我的屁股负伤了,我的胯骨断裂了,我是一匹伤残之狼,我怎么跑啊?说着又朝狼崽靠近了些。狼崽这才看清楚,它就是那匹名叫命主敌鬼的头狼,也是一匹分餐了它的义母独眼母狼的狼,它吓得连连后退,就要逃开,却听命主敌鬼声音哀哀地乞求起来:你不要把我撇下,我就要死了,明天就要死了,我想死在野驴河的上游我自己的领地,你能不能带我去啊?狼崽犹豫着:我为什么要带你去野驴河的上游?野驴河的上游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命主敌鬼用鼻子指着说:就在那边,那边,你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你。狼崽说:你已经告诉我是那边了,我为什么还要走到你跟前去?
都有同样的横暴和狡诈,都有同样的力量和技巧,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的打斗没有几十个回合是分不出输赢的。大雪奔驰的原野上,两匹凶悍的头狼你一嘴我一嘴地撕咬着,激烈得就像水流碰到了石头,一会儿一个浪花,一会儿一个浪花。就在这时,獒王来了,领地狗群来了,等狼群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两匹头狼的打斗倏然停止。几乎在停止打斗的同时,上阿妈头狼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狼群迅速跟上了它,哗的一下,狼影鼠窜而去。多猕头狼仇恨地望了一眼獒王冈日森格,咆哮了一声,似乎是说:我们为逃命而来,更为报复而来,走着瞧啊。然后紧张而不慌乱地跑了起来,它的狼群似乎有意要保护它,等它跑出去几米才跟了过去。
狼崽朝着野驴河上游的方向走去,命主敌鬼跟上了它。它们一前一后慢腾腾地走着。狼崽虽然害怕跟它在一起,但又觉得自己一个人走路也会害怕——害怕孤独,更害怕别的野兽,就不时地停下来,等着一瘸一拐的命主敌鬼。命主敌鬼对它很客气,每次看它停下来等自己,就殷勤地点点头,全然没有了头狼那种悍然霸道的样子,这让幼稚的狼崽感到舒服,心里的害怕慢慢消散了。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都以为领地狗群已经放弃了追击,便不再狂奔,渐渐停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咆哮。这是一种互不相让的争吵,多猕头狼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逃跑路线,凭什么你们要来啊?上阿妈头狼的意思是:谁抢先就是谁的,我们已经抢先了,你们就不能再和我们争了。争吵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就是厮打,多猕头狼直扑上阿妈头狼:你连你妻子都敢抛弃,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在祖先遗传的规则里,两匹头狼的打斗是绝对不允许别的狼参与的,谁失败谁就得带着自己的群体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生存之地。上阿妈头狼立刻应战,扑上去,张嘴就咬。
它们走了差不多一天,随着黑夜的来临,狼崽和命主敌鬼之间的距离渐渐缩小着,眼看就要挨到一起了。命主敌鬼不禁在心里狞笑起来:得逞了,得逞了,自己立刻就要得逞了。它的诡计就是这样:骗狼崽跟着自己一起走,再骗狼崽消除所有的警惕靠近自己,然后一口咬死这个活生生的食物。是的,狼崽是食物,而且是唯一的食物。命主敌鬼知道自己伤势很重,已经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如果不能想办法把食物骗到自己嘴边,就只能饿死了。
狼群已经不见了,浩渺的雪海雄浑地起伏着,和远方的山浪连在了一起。正北风变成了西北风,空气中的狼味已经很淡很淡,似乎立刻就要消失了。大力王徒钦甲保停了下来,迷惑地摇晃着獒头:狼呢,狼呢,哪儿去了?身后传来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叫声,似乎是一种嘲笑,又似乎是一种提醒:叫你别往前跑,你非要往前跑,迷失了目标是吧?你看獒王是怎么做的。说着,朝着獒王冈日森格靠了过去。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停止跑动,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地形的起伏和风向的改变并不影响它的判断,它知道狼群并没有跑远,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雪浪后面。它超过了大力王徒钦甲保,来到领地狗群的最前面,放慢速度,四肢弯曲,身子低伏着,用自己的形体语言告诉部众:悄悄地跑啊,就像我这样,别发出声音来。
幼稚的狼崽哪里会想到这些,还觉得这样挺好,它那失去依靠的心灵期待着的不就是一匹大狼吗?苍茫的雪原苍茫的日子里,有一匹和蔼可亲的大狼陪伴着自己,比什么都踏实。它们继续互相靠近着,距离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几寸了。狼崽还不知道,自己在命主敌鬼眼里早就不是一匹狼崽,而是一堆嫩生生的鲜肉了。名副其实地成为鲜肉的时间就在下一秒钟,命主敌鬼正在咧嘴等待,只要狼崽再靠前半步,哦,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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