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猜是饿得太厉害了,胃揪着剧痛,也不去追,就在塞纳河边一棵树下半躺半靠地倒下了。倒了半日,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办法——因为身上没有半分钱。
两个人走在街上,为着罗浮宫起了剧烈的争执。他,不知要去看一个什么硬性的政治类的纪念碑,我“一定”要去罗浮宫。说着说着两人骂了起来,我骂他一句:“政治动物”,他就走了,没再带着我。
巴黎是自由的,没有人会见怪而怪,自然没人上来问我做什么躺在树下。
那天早晨没有吃什么东西,我的朋友吃了一条好长的夹肉面包和咖啡,我舍不得那个钱,就在路边的水龙头下喝了几口水。
等到下午三点多,我的朋友回来了,参观过了,笑眯眯地回来,说:“好了!我们现在去罗浮宫。”当然,是用走的。那么饿,还是不肯吃,要等到晚上才肯吃一顿,好睡得稳些。
住在巴黎已经八天了,所谓罗浮宫一直没有去。当然,花都可看的景色实在够丰富,八天如何来得及看什么?
一步一拖地不知走了多久,心里着急罗浮宫要关门了,又走又小跑,有时路边坐一下,拖到那个艺术的宫殿,才发觉是星期一。忘了,全世界的博物馆之类,星期一是休息的。
已经在巴黎一个星期整了,什么地方都走去了,走得筋疲力尽,而因为路太不熟,我的朋友车内又满载了由西班牙运回德国的行李,他不肯在巴黎市内开车。
朋友答应在巴黎十天的,表示第十天清晨就得起程往德国去,而我也跟去德国,为了慕尼黑的“现代美术馆”和一家“玩偶收藏馆”。同时,在慕尼黑得去应征面试一个导游的工作,预备暑假去地中海的马约加岛做导游赚钱——那个萧邦和乔治桑的海岛。总之,不能不走了,而罗浮宫只得等到次日星期二才能去。
就因为钱在他人口袋里,我只好跟着走,不能乱跑。
而我,“后期印象派美术馆”也尚未去,一天去两个地方如何来得及?
那时我的年纪小,不会管钱,钱都交给了那位德国同学。反正两个人差不多穷,花费有限,由他支付一切费用,每天晚上结一次账就好了。
在旅馆中,我跟朋友说,最后一日的巴黎,我要跟他分手,我去我的,他请随意,于是分了钱,就去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朋友拿出地图来,说要去拿破仑的墓,还有要去看《钟楼怪人》那本小说里的教堂。这个,我是同意的,可是先看墓实在没有意思。
再走到罗浮宫已是中午时分了,那时是夏初,气候极美,早晚仍凉,正午是暖的。我脱了鞋子光脚走,也是快不了多少,而那时,那时连坐车的念头都没有过。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累得已是濒死,急着想找小旅馆躺下休息,朋友却将车子开到巴黎铁塔下去,对着铁塔太近,也没看见什么,只是看了些大架子,朋友称了心,这下才在小巷小街里找了一家极小的旅舍给人睡了。
进了罗浮宫,发觉那么大,分那么多区参观,实在急得要哭,挣扎了一下,买了少数几区的票,看画、看雕塑、看埃及的木乃伊。
就那么不吃不喝地一口气开到了巴黎。
时间不够,大卫的古典画不是没见过,站在真迹面前,才知伟大的定义。尺寸那么大,站在它们面前,突然不敢再忽视以前没有深植在心的古典写实。很羞惭,也庆幸自己看了真迹,还来得及修正一些过去错误的观点。
就因多花了一笔钱,眼看法国南部转去梵谷住过的小镇“日耳”就可以在眼前时,开车的朋友不肯绕路去。而我,生了一场气,很悲伤看不到那幢黄屋子,朋友却不动一丝怜悯之心。
呆了很久,真的呆了过去,等到回过神来,才从心里喊了起来——蒙娜丽莎——
车子是同学的,开到一半破了胎,要两人分钱买新轮胎,因为并无备胎,那是辆老爷破车。
在罗浮宫内寻找蒙娜丽莎太容易了,只看那一条人龙排着的地方,就是她在。
这个办法很简单,宿舍退掉,每天吃白水面包,住小旅馆,在巴黎用走路的——连地下车也不坐。铁塔不付钱坐电梯,爬上去好了,这么一来,费用也就挪出来了。
艺术的东西,排队看是不成的,那份后面人的压力和等待,无法使人静下来徘徊。更不能使人近观、远视、左看、右看,只因脱了队就回不去。
旅行是没有预算的,父亲听说我要跑法国,就来信说:“读书吃饭钱父亲可以供给,旅行自己想办法,不能支持。”
很悲伤,很遗憾地夹在一群美国旅客里一步一步进。
有一个同班同学,是德国人,政经味很浓的那种人,他要开车经过法国回西德去,要找人搭车共分汽油钱。我自然抢先去搭车子,可是讲好一个条件,可得一路玩过去哦!不能穿过法国便算了,巴黎得留上十天才答应同去。
那个女人,神秘的女人,被放在一面玻璃的后面,前面隔了一段红绳子的距离——不给人走过那个界线。如临大敌一般地被保护着。而她,无视于一双双来往的眼睛,只是永恒地微笑着一个内心的秘密。
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因为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课程都考及格了。其中“艺术史”是在柏拉图美术馆中去上的,自然看到了许多名画真迹,觉得非常过瘾。学期考试时,因为对于大画家维拉斯盖兹(Velazquez)画的马有些不好的评语,被教授几乎当场掐死。总而言之,学校通过了,同时也在西班牙各省各地玩了个足够,放假了,直然想往法国跑。
许多排队的人在说话,说来说去都在猜想那朵微笑是什么意思。当然,绝对有女游客说当时蒙娜正在怀孕。
后来慢慢长大了,这幅画的复制可以说无处不在,总有许多机会看见它。而它,也成了一张生活中十分通俗的风景,看惯了也不很当它一回事了,漫不经心的。
我尽可能不去听身边的喧哗,一步一近,就那么将她由队伍的尽处一直看到站在她面前。在她的面前,没有人敢说一句分心的话。
后来,达达派的那些立论者,给蒙娜丽莎加了八字胡,也无不可。达达画派亦是接受的——那些对艺术的观念。
是幅摄魂的好画啊!跟大卫的东西又是不同的好。那份静、美、深、灵,是整个宇宙磁场的中心。
有一阵,最怕的名画就是它,只因为再没有另一张画中的人物,是如此“安静的”向人呈现一份极为摸触不着的巨大神秘。
是的,用了“磁场”这两个字。
一直害怕蒙娜丽莎,觉着她的灵魂无所不在。那个眼神配上嘴角的微笑,加上左额头和下巴的光影,再加身后那些并非实景的所谓风景,还有整张画的色调,悠悠搁着的双手,胸上部饱满的那一片;这些细细碎碎的看法之外,再一远观,就又融合成一体、一境。那份安静中沉潜的神秘之美便摄去了人的魂。无论甘不甘愿,必被摄入。
没有法子以这支笔来形容蒙娜丽莎。她的神秘是一个磁场,达文西知道,蒙娜知道,我知道。世人也许不知道,可是那么多的复制画被翻印到全世界去,那么多的艺术爱好者如此来往地观察它,那么多万水千山的人站在真迹面前全心全意地注视着这幅画。因为它本身的磁性,因为每个人再加赋进去的那“一霎的”强大念力,使得这幅画的本质,已经成魔。
二哥说他有同感。鬼气怪重的。可是我们喜欢。
活的。世上唯一一张超越了艺术范畴的生灵,在这个女人的形象中吐露了灵界的信息。
有一天,跟二堂哥说:“这个女人诡异。”
后来,我被人轻推着走。走了,又去排队,去了,再去排队。看到体内一切的“能”都被吸空,还是不忍离开。
每天对着蒙娜丽莎弹琴,总会看看她。
初去罗浮宫,那一个下午,就站在蒙娜丽莎的画下度过。
每到黄昏,家中的孩子无论大房二房,都要练琴的——有的心甘,有的被迫。总之,那是我父亲的坚持,他一生想望的就是:在他的四个孩子中,起码有一个去做艺术家,另一个去做运动家。父亲不坚持我得弹钢琴,于是我选了黑管,实在吹不成气候,就给迫上琴凳去了。
我知道,来日方长,那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去罗浮,那只是今生的一个开始。果然,以后又去过了两次,不过没有再去会蒙娜丽莎。那个她,早已吸过我体内的磁场。初会的当日回去,体力上的感觉,就如被鬼吸去了人的精和神一般的累。
在我的家里,艺术性的话题并无太多人可以沟通,毕竟是许多不同方向的人生活在一个叫做家的屋檐下。只有二堂哥,是个好将,跟他说什么,也是懂的。那个怪人,选了音乐,懂的可不止是音乐。
今天写这篇文章,案前又放着蒙娜丽莎的复制画,是昨夜因为要开始写她,又去对着坐了一夜。当清晨的曙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来时,我将这张画由灯下移到一方阳光下去放着。就算阳光也来了,仍然照不穿那朦胧画境中的深幽。因着世上看她的人时日加深,她也就一日一日在磁力上更加壮大深厚。
看这本书的当时,家中挂着一张月份牌,就印着达文西的作品之一蒙娜丽莎的画像。家里人只当它是一份实用月历,对于那张画没说什么。只有我,只要灯下或黄昏经过那张画,心里总有些不自在。当时,蒙娜丽莎挂在钢琴正上方,琴上又放了一个贝多芬合上眼以后做出来的石膏模子。两样东西。
而我,就如小时候弹钢琴时对着这幅画脱口而出的感觉,觉着这仍是一个美成诡异的女人。
十三岁那年看过一本好书,叫做《诸神复活》。是位俄国作家,以十六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社会背景写出了伟大艺术家达文西的一生。事实上,达文西一生涉猎的知识探索极广,美术只是他的部分而已。
蒙娜丽莎不能是一篇散文,能的是,去看画吧!全心全意将灵魂交给那幅画,然后体会出失魂落魄的那份灵性之美——如果你用心,她是会有这种魔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