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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西班牙·台湾)

PS.现在已是下午一点。我决定不出去,管你什么约好的,我全推病不到(本来今天要去一个西班牙朋友家煮晚饭),倾盆大雨,我又将房东留下来的一把伞掉了,还得去买一把赔她,自己也买一把,梦见你们心中忐忑不安,我很少梦到家人,醒来总是不安。

妹妹上

此地同住的一个女孩太爱清洁了,家中一尘不染,我住得真难过,她天天洗地,洗厨房,打扫客厅,我也只好努力保持清洁,我比较喜欢跟脏乱的人同住,自在些。我是很乱的,也不清洁,衣柜到现在还是堆着不去理它。现在泡人参吃。

我真不想念书,西班牙文讲讲够用了,没有精神。在看《胡适文存》里面的一篇《新女性的人生观》,讲得很好,我十分赞同,简直在讲我嘛!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小妹妹们病好了吗?我很想念。姐姐我有信给她,收到了吗?是回她寄来芸芸画小人的,她来信未提,好似没有收到的样子。

爹爹,姆妈:

十一月三日今天清早睡,梦到姆妈来接我回去,爹爹坐在汽车里等,还有麻麻(大伯母)在一起等我回台湾。

收到你们来信真是十分高兴。为此付了十块钱给拿信的女孩。我已三天没有上学,在家赶《实业世界》的稿子和翻译经济新闻,另外要些照片,我写得很不好,专访不用自己的笔调写十分生硬。编辑此月没有来过信。来西也只收过两封信,十分不负责任。

今天早晨七点醒,十点半出来,报馆经过SEPU公司力争,第二日又登了我的照片,我今天去“Iya”报看看朋友们,再去邮局寄稿子,寄完出来又碰到一群年轻游客问路,我又带他们走了一大段,再去徐家。徐家出来已是四点半,我五点半有酒会,课在太远,赶去上来不及了,回来没有休息,换衣再出去已是下午五点半,六点到酒会(SEPU公司东方艺品展),总经理亲自带我参观,我迫于他们对我太重视太亲切,(我是谁呢?他们有教养,所以如此礼待我。)我定了一件印度来的衣服,一千七百块西币,我要模特儿身上那件,要等下星期才有,但我可以打八折。太漂亮了,不是印度土人服,是晚礼服。今天SEPU送我一套化妆品,约有十样,我忘在Salinar的车子里,伞掉在不知哪里。我今天去SEPU(一共去过两次办公室)大家都叫我ECO、ECO,我酒会里碰到的熟人比Salinar还多,他说:“老天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多奇怪的人啊,我去了一趟台湾半个月,你在这里一定天天在SEPU逛。”其实真的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认识的。今天跟一个英国朋友谈了很久,他努力在鼓吹我,说我在马德里太埋没了,现在应该去英国,找大的通讯社做记者,他说我没人看过一个比你再有外交能力而又能深谈的人,你为什么不去英国闯,不要发神经病再念书了,就用你这种破英文写文章,一定有人会用你。我是没有动心,但是欧洲我是可以有发展的。这一箱破衣服来也派了无数次用场,包裹到时我会更漂亮些,现在还没有大衣。今天带了一个中国女孩小林(她过去也在这儿念书,也跳舞,现在又来了),Salinar对她大感兴趣,所以我们酒会后又去吃晚饭,饭后四个人去跳舞(我,小林,S,还有S公司的总经理Ramon,也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跳舞时我也累得跳不动了,二点回来,怕吵了同房的女孩子,匆忙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流鼻涕,又口渴,吵得她无法睡,所以我干脆到客厅来写信,两个人住很不方便,我又是夜猫子,白天要累,夜间失眠。欧洲生活过惯了,去美国做平淡的家庭主妇会疯掉,天啊!我要休息,休息,但约会(不是男朋友,是再也推不掉的事情,如请我吃饭,如上几个礼拜就约好的男孩,到现在排不出时间来,还有学校同学,稿子要做的采访要照片),要说也说不清,比台北还忙,电话我搬来才两天,响个不停,其他女孩烦死了,我真抱歉。但是夜夜失眠,眼眶都灰了,皱纹来了,我老得很快,太累了,但没有法子放下工作,念书,我也不愿放下,圣诞节应该可以好好休息几天,我除了身体吃不消之外,没有别的,人参没有空喝,我根本一天到晚不在家。要说的东西一大堆,冰箱是空的,没有时间买。今天坐地下车,又挤又闷,下车走二十分到徐家,Mari给我吃面条拌番茄酱,我真怒,坐了半死的车,走了半死的路,吃了一顿这样的饭。我想一个人不能太忙,认识的人再多,有了病痛还是自己一个人生病,不会有人有时间来管我,我希望明天能睡一大觉,但看情形又会被电话吵起来。天呵,麦铃来信说我出来是逃避,她说你在西班牙可以这样过日子,如果在美国可就不行了,我在想,我在此的忙是一辈子也没如此忙过的,我很少跟麦铃讲忙的生活。一月一篇稿,再每星期上那么多堂课,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总想回来大睡特睡,没有别的奢望了。因为回家可以休息,但是家在千山万水之外啊!最近手纹生命线淡得要死,人是在虚了!所做的事也全是虚的,并不实在。天亮了,我现在去睡一下。我明年回国休息两个月再去美国还是直接去?我很想回来休息。我像出鞘的剑,光芒太露,但并不管用,如果上帝给我健康,我可以闯出一个天下来,但人不能十全。我是一样也不全。

现在我跟此地西班牙“历史考古博物馆”的馆长在约会,他的馆在我住的附近,是马德里最高级的一条街,占地十分广,是过去皇宫之一,我们二个月前认识,但是只打了数次电话,我以为他是老头子了,前个星期见面才知是二十七岁就做馆长的就是电话里的人(我去办公室找他的)。他现在不忙了总来带我出去,我苦于没有衣服,我不是傻瓜天天叫衣服,却又不去买,而是此地实在太贵了,一条长裙三千块,一条裤子一千五百,我实买不下手。此人温文儒雅,有教养,有学问,精明能干,是个念书人,长得也好,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说很好的德文,我又进入了不是生意人所能达到的另一个知识的境界,星期五(后天)他要将我介绍给朋友们认识,他的朋友都是什么专家学者之类,我很高兴,但我同住的都不知道这星期我常常出去的人是谁。我是诚意地在跟他做朋友。我看出他是非常喜欢我,在办公室他是有礼的,严肃的,上上下下都叫他“馆长先生”(阶级还是很深),但我教完英文了,他却站在门外冷风里等我接我。我十分喜欢跟他谈话,他去的地方都是私人俱乐部,不是跳舞厅之类。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念书人,但他很幽默,十分英国味。真是好运气,认识了这样一个朋友。这叫做“花开花谢无间断,春来不相干,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常占四时春”。

爹爹、姆妈:

碰见此人,居然觉得棋逢敌手,第一次想结婚了。嫁摩西。我的一生没有遗憾,多彩的半生,坎坷美丽而哀伤的半生,我可以死了,但不会死!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日

谢谢你们给我这样的日子,使我没有生活的愁烦,如果不是我的父母、家人、朋友造就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那么丑,却无往不利。希望有一天安定下来了,也有一个好丈夫来爱护我。十一月二十五日是德国清明节,我不能去,但会寄一点点钱去给Gerbert母亲,买花去送他坟上。Gerbert教了我很多功课,我不再难过了,回忆是美丽的,但人要往前面看。幸福的东西可遇不可求,我希望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明年如能回来看看你们,也使我心里宽慰一点。谢谢你们来信!

妹妹

妹妹

很想念你们,尤其是小妹妹们,我睡两天再上街,现在走不动。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日

西班牙人太好太好了,飞行那么久,只有坐在西班牙人旁边,有人送水,有人盖衣服,有人开灯,有人给药,或者说西班牙男孩子太好了,我没有来错,比比英国人,移民局像一场噩梦。但过二个月我还要去试试,希望有电话可打(长途)。

爹爹、姆妈:

我已安抵马德里,外事处由英国方面将我资料送到西班牙移民局,移民局的人看了一看说:“王八蛋,英国人有精神病,请进来,孩子,西班牙永远是你的。”然后把我的犯罪资料丢进字纸篓里面去了。说“精神病、精神病”我就如此进来了。西班牙到底不是我看错的国家,打电话我正在跟Cla妈妈说“不能再讲了,零钱用完了……”马上有一个男孩子一句话也不讲,塞了一大把铜板给我,有人拿箱子,有人带大衣,有人提东西,有人叫车送我到Cla家,一定不肯拿计程车钱。Cla妈妈为了给我睡觉,一清早就把电话拿掉,失去了长途电话的机会,她去市场(如中央市场,要批发才去)买了一大箱一大箱的饮料、火腿、鸡、米搬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我很累,但她一直讲一直讲,一直叫我吃,我想换“国籍”,她说去找律师,一定想法弄出来,这些不必跟Claudio说。

爹爹,你来信中所分析的你自己,我很不同意,因为有多少人喜欢你,你不肯相信。我的朋友们,第一次见到你就信服你,如娃娃,她常说:“陈伯伯是了解我的人,他不说什么,但是他很安慰人。”Cla的朋友Michael跟你谈过一次话,但他对我说:“我真喜欢你爸爸,我真喜欢跟他讲话。”Gerbert生前讲过多少次“你爸爸是世界上最有风度的人”,那次外公外婆自香港来,Gerbert在机场看见你,他说:“简直神气得像部长一样,我没有看过一个这么有风度的中国绅士。”Gerbert个性强,他讲这些话并不是在取悦我,他是真正心服你。再说摩西母亲来信,如何地欣赏你和母亲,我内心真为你们骄傲。我带来一张梨山的照片,我所有的朋友都说“你父亲像外国人”。(所以我在班上又变成混血儿了,他们偏说我是混血,因为朋友说爹爹是外国人。)所以我说爹爹太不懂自己,正如爹爹英文那么好,偏偏绝不承认一样。Gaga许博允说过多少次,他最服爹爹,大毛和Gaga对你和姆妈简直亲过跟我的感情,Gaga视爹爹如父亲,这是你们的成功。丽玲,林复南,王恒,对你们都是又敬又爱。老肥来信说“你的父母之爱护我,比我自己父母有过之无不及”,《实业世界》黄柏松兄来信也是说“有你这样的父母,你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这儿多少朋友问我“你的父母一定是了不起的人”,我太为你们骄傲了,但是爹爹却过于谦虚。而伟权、树芬对你的敬爱也是少有的。我的朋友们对我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我这一批朋友,虽然在事业上都谈不上什么成就,但是都是世界上找不出的怪杰。我也很高兴,他们差不多全是自己父母都不理的人,对我的父母却如此敬爱,你们说你们的做人成不成功?所以我不同意爹爹对自己的说法。再说,我跟爹爹姆妈无所不谈,没有父母子女的代沟,这也是你们了不起的地方,我为什么常写家信,因为此地无人可谈也,只有告诉你们。我们做子女的对父母如此有信心,就是你们的成功,我跟爹爹在一起一点也不闷,跟姆妈在一起也不闷,爹爹的来信我看了很不同意。爹爹样样都行,公事、做人、风度、打球、英文,怎么一点都不看自己的长处。我是一无所长,只会吹牛(不费气力,吹一信五分钟而已)!

爹爹姆妈全家人:

妹妹

妹妹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十日

上机赴西时移民局另外一个单位送我去,我的paper上写着“意图偷渡入英”。西班牙机长看见我的这张纸,拒绝我上机,我讲给他听,他说不要听,现在即使我有入境西班牙的签证,他也将我交给西班牙移民局外事警察,我现在没有护照,机长拿去了。如果被拒入境,我尚得回台,想不到此次飞行如此不顺利,我快累死了。很后悔出去。现在正飞西班牙。如果可入境,我想去住医院一星期休养,Cla家太吵,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得。飞机吵得我快疯了。如果不给入境(因为英国的纸转到西班牙外事处),那么我只得回来或跳楼。

爹爹,姆妈:

我没有被放,又到另一个坏一点的收容所,里面的人大半都是换机被扣;也有比开学早来了两周,先关起来,开学再放去念;也有人被送回国,形形色色,吃住都不要钱,真不懂为什么,今天我坐计程车跟移民局的年轻人来换机场,他说:“你真福气,没有旅客坐计程车去机场,全是巴士,你有好东西吃,坐车看了一小时风景,又被完全照顾直到登机。”我谢谢他,想他真不错,闹了一天,晚上八点半登机,算香港二十七日起床到现在正好四十八小时没睡。咳得快死了,晚上放我。英国人真笨,早上不放,晚上才放。

今天是中国台湾民间企业访问团来西班牙的日子,我没有去上学,下午一点去旅馆等,班机误点,四点钟酒会,他们六点由机场赶到旅馆。我与几个生意朋友坐在楼下咖啡馆等,六点到,我替他们做翻译,但是大多数人都走了。

现在移民局的人烤了一盒特别的肝来给我吃,我吃完了,他很高兴,特别做的,我们变成奇怪的朋友,有一个年轻的移民局人甚至问我对国际婚姻的看法,我留下了地址给他,他今天送我去机场看我起飞,现在他叫车载我去。

台视随行记者顾安生(我老师顾福生的堂弟)在访问西班牙马德里商会会长Amat先生时是我做的翻译。他说下星期会寄到台视(明天八号,如明天不寄,星期一,十号寄)你们可在电视上看见我,也可听听我的讲话,但也许会剪掉很多。今天忙坏了,因为我认识的人很多,翻译工作很忙,生意接得倒不多(也有一百万左右),酒会下来账单来了,他们觉贵,我又去讲价,叫他们减,减了五十美金。团长是震旦行总经理,是杂志社长好友,本人今天陪到十二点回来,此地英文不通,没法做事,全得翻译。我今日赚不到钱,服务是替杂志,酒会中风头出得比谁都大,忙得要死,又得罪此地记者朋友,我知道又得罪人了,但怎么办,要躲在一角做小羞猫状吗?我有职务在身,不能那样。我明天陪“大同育乐事业”董事长陈钊炳先生去北部Barcelona城看一个游乐园,飞机七十五美金一天来回。导游费不收。他请我明年回台做副总经理,我告诉他,我不会在台湾做事,我只会跟外国人做事。他说明年开一个一千房间的旅馆,我回去做经理,如果觉得台湾人事太难,只管外国人方面。算了,我不欲回台,除非给我二万块一月。其实现在我的时机真的来了,商场人慢慢在认识,将来有机会的,但是我身体不好,而能力是足够的,我前一阵被此地人气得腰痛的事,今天还击他们,多久没有见到这些脸孔了。才来三个月的人,翻译是我,灯光打到我时,全场台湾人一片死寂,我心里很难过,又要被迫得罪一次。台湾来的人很可亲,太好了!此地台湾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做的全是为台湾好的事,没有替台湾人丢脸。

这样到今夜我离境,我可以说被关了十四小时。我是最快的了,只有我一个人走,旁人很羡慕。现在已经两点了,移民局的人请我同去吃饭,我想一旦我去,别的关着的人心里怎么想,所以我说我吃囚饭不要紧。他们说你还要什么,我说我想去伦敦买衣服,请女警察一起陪去,他们说你真不生气了。我说吃得这么好(真好),不出去也不要紧。他们都来向我要木头做的名片,这些人真奇怪,其实外国人很容易相处,我总有法子对付他们,但是他们今天先对付我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我的护照,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护照到底代替什么?我的身份?立场?还是什么?

妹妹上

英国郊外景色如诗如画,实在美丽。国内人如来英换机,一定要先弄清楚是否两个机场。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现在在英移民局有案,我想过三个月在马德里再申请试试,如果被退回,就是一辈子也别想来英国了。

亲爱的爹爹,姆妈:

我被叫去听审,我的资料已经打了小小一本书那么厚,我看到这些心里不禁有些佩服他们工作的精神,那不是法庭,是移民局,他们用“偷渡入境”的罪名起诉我,如果我同意被解递出境,并且同意签字认罪,我可以今天离开英国。我笑起来,我告诉英国人,你们实在太滑稽了,这不过是一次机场转机的一个小误会,而你们弄得像一个大罪案,他们说“现在你可以找律师告我们,如果你不同意离境”。我说我同意,但是你们一定要听我对自己、对你们、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批评,如果你们不听,我就不走,我起诉。他们说要听,我就一件一件分析给他们听,批评他们的错误,头脑简单,没有人情味,没落的帝国尚在做着褪色的美梦,以为英国还是全世界人向往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尊,自大。我讲完了,他们听完了,他们说:“你实在是了不起的女孩,你知道我们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护照,一定更加敬爱你。”我一听又气起来了,不过他们全对我很好,因为已经结束了。我被送回来,睡一下。晚上八点被解递出境,机场在四十里外,倒解决了我的车费。他们说回香港他们也付费。

圣诞节已过,我二十四日在徐家,二十五日白天出去吃海鲜,晚上又在徐家。今天二十六日,稿子一日要出,现在一个字也没写,但是天寒地冻,写不出来。同住的二十五日夜全部回来了,家中又热闹起来。我今天去警局、银行、邮局,穿虎皮大衣出去不冷。雪已没有了,冷还是一样冷,我们同住的平日大家常常生气,分开了又觉寂寞,她们没有在家留几天又回来了,都要上班,总算感情很好。

爹爹,姆妈,你们想想一个人这样的经历多么有意思,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我告诉他们,你们随便关,我实在不急,他们说不会关你太久,因为要送你出境回香港。我想我真需要些镇静剂,我很累,不给我见律师是不公平的。黄律师去了香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有一天我要报复他们,这也是今天莫名其妙被押回国的一个黑人大叫的。我说你们的电视《复仇者》已在台湾演,我是一语双关,他们很聪明,他们笑了,说我很会用“英文”。我想我还可多撑一阵,如果被放了,我想我这一次精神上的刺激会使我做出许多以前不会做的决定,有一天我们不会再这种样子。

我今天接到包裹吓了一大跳,七百五十台币的邮费,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了,包裹做得胖胖的,真是看出姆妈一针一针缝,爹爹一个一个字写的情形,我看邮局内领的人,我领的最大,坐地下车回来,赶快拆开,一件一件方式,真是高兴死了,长裙子、外套、裤子、长衣服,没有一条不好看,尺寸一分一毫也不差,裙子下摆大大的,正是此地流行样子,腰身也合适,一点也不要改,就是格子长裤太短,一看里面放不出来了,我穿低跟鞋穿。外套太棒了,你们真是会想样子,“阿巴婶”会做流行样子,现在此地外套也穿小腰身的。总之这些衣服光是一件暗红长衣,大约就要三千台币,我是大富婆,有这么多衣服。足够了,今年不必再做。夏天衣服太多,冬天现在也太多了。另外棉毛内衣可穿了睡觉。人参现在已泡了在喝,我放很多,不知平日一般人怎么喝的,我觉很有用,要连吃三天才会有效。这次来,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也没有大病,就是常常累得很,天天想睡觉,昨天同住的半夜回来,我们又起床来吃家乡来的东西,又讲话,到三点半才睡,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一个中国人,就因为自己的一张护照是台湾的,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法子申诉的犯罪行为,如果要打国际法庭的官司都找不出证据。我照相机被没收了,所有的东西全没收了,只有身上一件衣服和囚衣,我拒穿囚衣,因为我要律师,要移民局告我,好有审判,但他们说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我寄完这信过十天没有电报来,请打长途电话给伟权,我想再关几天我一定溃不成军了。经过这次事情之后,我想我会很快回台湾来,一个没有国家保护的人在外的血泪史我想还有很多很多,我想世界上的事并不公平,但我尽量镇静自己,不要流露出一点点软弱的表情来,我在跟守着我的移民局主管谈台湾的经济和政治,还有我们的生活,有三个放下工作来听,他们说很对不起,是上面要关的。我谈话他们很爱听,但不能放我有什么用。

麦玲来信兴奋得要命,说在电视上见到我,但我没有说中文,(大概讲得不好,内容不当心,被剪掉了)你们看到没有?我是不是很难看?穿的是印度衣服。爹爹有没有看到我?姆妈呢?小妹妹们呢?

我已经三十几小时没有睡觉了,香港启程时间是八点左右,坐了二十小时飞机,到伦敦是清早六点半,排队三小时入移民局,所有的三百多乘客全部放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护照的原因,被关在移民局的暂时牢狱里。我申辩无用,我要求警方送我去另一机场赶赴西班牙飞机,他们笑笑说好,但后来他们特别拿了我的行李,在众目注视之下坐上警车,放我入一个如西方收留犯人的地方,女警察守着我,我问他们理由,他们说他们只关人,不能答复理由;我要求见律师,也不允许;要求打电话给爹爹朋友,他们代打,但黄律师不在伦敦。问他们我要留多久,答复也是“不知道”;问为何要关我,是否所有过境的人他们高兴就关?他们说只关没有签证的人,我说我不需要签证,因为我不进入他们国家,我只是不幸被旅行社安排在一个需要换车的机场。他们说“那就是有偷入境的意图”。可能安排我回香港,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我并不紧张,只是没有人给我申诉,不许见律师,这种倒像电影里的最黑暗冤狱案件,我的一生什么怪事都发生过,想不到又来一桩,这信因为是用中文写,所以他们要找到翻译的人才可代寄。这里面有好多人,已经关了不知多久了,他们已经沉默到不愿再申诉,我要求见律师时他们有一个用德文说:“你算了,没有用的。”英国人马上大叫:“不许说外国话,你的英文足够你在伦敦做律师,你下次再敢讲外国话,我关你到小房间去!”有一个女警察跟我说西班牙文,她被上司拉了头发拖出去,过了半小时她眼泪汪汪地出来倒茶。我想英国人可真是凶,因为他们怕那个女警察同情我。这是移民局的拘留所,我想里面有吃有住,逗留一下也是一种经历。如果你们收到这封信我大约也没事了,就怕被送回台湾来,因为有一个里面的已被送回他的国家(也是换机场,被视作意图偷入英境)。

我昨天从徐家拿了鱼、香肠、酒回来,今天中午没有时间弄吃的,晚上一个人在家慢慢吃。今天寄掉一封信给你们,收到包裹太兴奋了,又写一封。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结婚,我这个人很难,别人差,要看不起,别人强,又不服。还是跟住爹爹、姆妈一辈子好了,我觉得这个打算不错。这几日过得很满意,本来很怕这个圣诞节,但是还算过下来了。你们好吗?想必也看见我在电视上了。姆妈,你生日我送你一个皮包,我去找一个好看的真皮的给你。毛毛来信,对爹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要学爹爹的样,看他学到一半就算不错了。不过我们家的孩子对父母的敬爱是每一个小孩都一样的。我虽在外,但十分幸福,一个人东飘西荡居然过得还很自在。我今天吃洋葱炒肉丁(一菜一百元台币)。麦玲对我真好,常常来信给我。姐姐常来吗?我不知何时才有电话打回台。

亲爱的全家人:

妹妹上

一九七三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