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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城墙那边,可以感到死神已经蠢蠢欲动。他总是从部队微微战栗的样子认出死神的第一击。随后,部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它遭受的攻击越猛烈,反抗也越发微弱。

帕夏走出他的营帐。他抬起头。厚重低矮的云团在天空中涌动,没有任何轨迹可循。他跳上马鞍,在侍卫和副官的护卫下,来到他通常观战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像往常一样举起戴指环的右手,下达了进攻的命令。空气中顿时鼓声大作。他疲倦的双眼漠然地注视着志愿军团的第一波进攻,接着是第二波,再下来是阿扎普步兵接连不断的攻势。除了这次投入的军团更多以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大部队抵达了城墙脚下,人群中竖起成百上千架云梯,仿佛无数根伸长的木头手臂缓缓地(看上去就像在梦里一样)靠在墙上。随后,阿扎普步兵的队伍刚被冲散,埃斯金基民兵团又汹涌而来,向堡垒发动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一切都和先前的战斗一样,想到这一切都在重演,帕夏的心中涌起一丝沮丧。他下了一道命令,接着又下了一道,然后是第三道。传达第一道命令的军官回来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表情凝重,一路跑了回来。

他对这点心知肚明,就像他本能地让事情顺其自然,遵循它们必然的历程。

在此期间,各部队都集结完毕。广阔的原野上黑压压地布满了军队,一眼望不到边。这支队伍从未在进攻中投入如此多的兵力。灼热的风扬起无数的军旗,似乎想要一窥这些旗帜曾为诗人和史官勾勒出的每一幅画面。

加尼沙里新军方阵出动了,那张严肃的脸和往常一样,在他们头顶挥动一面巨大的星月旗帜。然而,他下令他们投入战斗的时间是否为时过早?

集合的鼓声停了。一名副官拉着缰绳将统帅的白马牵了过来。

他摇摇头,似乎想要摆脱这种令人沮丧的想法。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可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固定的节点,提醒他时间流逝得多么飞快。

他们一个接一个弯腰走出帐篷。

他几乎是惊讶地看着达基里奇冲锋队的精锐向前线进发,仿佛他们不是由他下令投入进攻的。

“传话下去,军委会的成员这次将亲自参战!”帕夏说完站了起来。

他拍拍自己的脑门,差点儿喊出来:用不着这么急呀!空气中弥漫的倦意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众人默不作声。他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这意味着所有人,从穆夫提到建筑师,无一例外都要参加战斗。老塔伏加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敢死队员……他们在他心里依然是最初的样子。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他们的那支歌:“我们与死神订下了婚约!”那一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融为一体。我们与死神订立了契约,他一边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嘶哑着嗓子叫道:

“今天,我要亲自参战。”

“敢死队!”

最后一个人的发言结束了。帕夏扫视着每一张捉摸不透的面孔。他简要地向他们宣布战斗马上开始。他说所有部队都要连续不断地投入进攻的浪潮。他又补充说没有人会天真地以为大雨能够中断进攻。可他很清楚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这些不能轻易出口的话,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他朝他们坐着的地方抬起头,露出恐怖的表情,告诉他们:

他们走了之后,他只剩下一件事,为整座建筑加盖穹顶,换句话说,就是他自己。

外面响起了集合的鼓点。沉闷的轰隆声如潮水般涌来,盖住了所有其他的声响。

他示意侍卫递给他盔甲和雅塔干,然后放下头盔的脸甲,骑马向城墙一路小跑,身后跟着他的副官和一队骑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逐渐认清了这一切。他们都在设法与他撇清关系。任由他坠落下去。但他仍是他们的统帅,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开他们。他要让他们知道一个真正的领袖在绝境中会迸发怎样的能量。他们期盼着大雨。就像崇拜偶像一样,他们仰慕地看着塔伏加畸形的肢体宣告雨的到来。他们悄悄竖起耳朵倾听雨的鼓点。好极了。他会满足他们的愿望。他会给他们想要的,一场雨。他会让他们淋个痛快,不过是另一种……

他感到马儿轻快的步伐逐渐缩短了他与城墙间的距离。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嘴里又干又涩。

事实上,帕夏没有听他们讲话。他只是注意他们和自己一旦四目交接便马上移开了。他意识到这样的躲闪无疑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与他的紧密相连。他们就在他眼前,肩并肩围坐成半圆,指头拨着念珠,戴着他们从来不会忘记的徽章和勋章。他回想起准备出征的那个春日,他第一次仔细查看了准备交给大维齐批准的幕僚名单。上面有他们的名字。他私底下认识其中的几个,也知道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有几个他没听说过的,也被热情地引荐给他。每个人都受过苏丹的恩宠和冷落,他们的事业就是一次次远征,一场场艰苦的战役、一次次漫长的围攻、一道道伤口、一个个通过阴谋诡计或残酷斗争得到的权位、一个个打败的敌人以及一片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他那时希望他们和平相处,这对优秀的人来说总是更容易做到。刚开始,他们确实做到了相互理解。可是眼下,这些躲闪的目光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然而,和他设想的截然不同,嫉妒此时啃噬的恰恰是他的心。这场战役渐近尾声,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仍将继续自己的事业,他们会参与新的远征,继续在从没见过的堡垒前搭起帐篷,在政治或军事的等级序列上升高或降低。而他,却没有机会了。他的路将在这些城墙前终止。此刻对他来说,要么登上荣耀的巅峰,要么堕入无底的深渊。他们很清楚这一点,正是因为这个他们的目光才转向帐篷的角落,尽可能远地避开他的眼神;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当老塔伏加的四肢(它们对帕夏来说短得可怕)预感到大雨将至,帐篷里随即陷入了沉默。突然,他感到他们所有人不仅不再害怕下雨,甚至对它有所期盼。他们厌倦了战斗,渴望回去与妻妾重逢。在他们眼中,统帅的面目变得日益可憎。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会紧紧抓住救命稻草那样,他可能会拖着他们一起堕入深渊。

城墙越来越近了。离得越近,它们看起来就越高大,墙上的缺口也越发骇人。再往上是雉堞,像怪物露出的獠牙,开始撕咬一具具尸体。正是在那里,在它们无情的齿间,悬挂着,挣扎着,他血淋淋的命运。

穆夫提接过话头。他提起那些死者和他们的灵魂,此刻正在天国的花园里畅饮殉难者的美酒。

堡垒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他头一次那么近地望着它。上面的沥青像层层黑纱在他眼前飘动。它们遮住了部分墙面和砖石,但是没能覆盖整座墙体。春天,他在朝这里进发的路上,已经在梦里见到了它。它看上去像一个女人,或许是因为在以前的战争记载中,史官们为了将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军的征服欲表现得更加强烈,常常用描写女人的意象和词汇来描绘堡垒。它在他眼里成了一个难以驯服的女人。他紧紧搂住她,汗水浸湿了衣裳,可她就是不从。她的城墙、她的塔楼、她的城门、她的四肢和她的眼睛萦绕在他心头,从他的指间滑过,只为最终反过身来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他窒息而死。奇怪的是,她的私处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在主城门,而是在更靠里的地方,或许还要更远。

“接着讲。”他说道。

成千上万名士兵见他来到城墙下面而发出的欢呼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他加入了进攻的大军,身边是他的卫兵和骑兵。城墙此刻近在眼前。沥青化成的层层黑纱阴郁地来回摆动。加尼沙里新军、西帕希、阿扎普步兵、志愿军、埃斯金基民兵团、达基里奇冲锋队、穆色林姆工兵团都在源源不断地沿着着火的云梯攀缘而上。

帕夏的眼神变得更加冷酷。

“冲呀!”帕夏喊道,“进攻!”

他想开口说话,沉默的气氛却一下子沉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帕夏。人人都知道塔伏加患有风湿,他的呻吟意味着这名老兵粗短扭曲的四肢预感到大雨将至。他的低吼荡出了不祥的回声。

他的声音没有传到士兵们的耳中,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手势,此时在数百架云梯下面,士兵们投入了一场真正的战斗,争先恐后要最先登上城墙。他们知道这些血迹斑斑、快要烧焦的梯子,承载着他们事业的第一步。通往权力、财富、女人的道路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其中一个汇报完后,众人陷入了沉默。忽然,塔伏加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用手按住双腿。

帕夏沉浸在战斗的快感中。战鼓、军旗、火油的气味、沥青、着火的梯子、飞扬的尘土、冲锋的呐喊声,这喧嚣沸腾的一切在血腥和硝烟中将他团团包围,像烈酒一样冲昏了他的头脑。此时,在副官和卫兵的护卫下,他正纵马沿着城墙奔驰。围城里的人显然认出了他,因为他们对着他一通乱射,箭矢和燃烧弹伴着刺耳的呼啸声落在他的周围。卫兵们用盾牌保护着他,自己却暴露在外面。他身旁的一名副官脖子上的血痕不断加深。帕夏继续在部下的欢呼声中飞奔,他们将他的名字与先知和皇帝的名字连在一起。不时有人高喊:“罗马!罗马!”他顿时想起了建筑师加乌尔的新任务,确切说是与此有关的传言,传言说如果他,图尔桑帕夏,能够得胜归来,那么攻打君士坦丁堡的重任就将要交给他。

其间,在帕夏的帐篷里,军委会已经开始了讨论。桑扎克贝伊一个接一个汇报了各自部队的情况。

“进攻!”他又喊道,“为胜利而战!”

切雷比满面愁容,两膝发颤,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云梯脚下,士兵们向城墙顶端发起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在他们向上攀爬的途中,可以看到空中飞落的有时是盾牌和雅塔干,有时则是一截截断臂残肢,仿佛攻城兵为了减轻重量自己将它们卸了下来。

他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像在这次战役中一样,听到别人用各种各样的叫法,如此频繁地提到人的臀部。多少次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即便那些乳臭未干的新兵无端地叫他“老废物”,或者更糟的是,他们在暗处对他说些羞辱的话:“喂,老东西,你想摸摸吗?”他安慰自己如果他们知道他是做什么的,知道他有多关心他们,他们也许会为这些话感到后悔。当他发现一个像萨鲁加这样杰出的人(有人说他已经染上了目前流行的热病),逮住机会就嚷嚷,他每次上厕所的时候,只想用穆夫提的胡子来擦屁股,他就更加释然了。然而,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知识非常渊博,可以说是位同行,可他并非开玩笑,而是当面跟他说想用他写的史书做的恰恰是萨鲁加想用穆夫提的胡子干的那件事!

突然,城墙开始旋转,塔楼骇人地从他头顶掠过,阴郁的沥青黑纱被鲜血镶了一层红边,一阵大风使黑纱拂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将他覆盖。他摔了下来。眼前的天空一团漆黑。卫兵们立即为他筑起一道盾牌墙。

说到这里,他用了两个让切雷比目瞪口呆的字眼……

有人高喊:

炮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西里·色里姆猛然背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医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远远地冲他喊道:“你知道,我,我会拿你的史书干什么吗?你真的想知道吗?”

“帕夏阵亡了!”

“是的,这就是你的想法,但我敢肯定你在书里绝对不会写到老鼠!”他突然提高了声调。

脖子上有血痕的那名副官朝他俯下身去。

医生的表情更加严肃。涨红的脸色也暗淡下去。

“扶我起来,”帕夏说,“我没有受伤。”

“哦,没有,西里·色里姆。你怎么能这么说!”

“死的是马。”另一名军官叫道。

“可你又能怎么样呢,”西里·色里姆哀叹道,“就像我说的,这都是些常见病。我刚才说的两种最厉害的疾病,它们却是另一回事。它们会摧毁你,而不仅仅让你发烧呕吐。”他又叹了口气,眼睛开始放光,好像里面被照亮了一样。“一只携带鼠疫病毒的老鼠……啊,假如他们告诉我的话……我真想教训他一顿,这个小兔崽子,拥有七条马尾标(1)的帕夏……你在皱眉,史官?”

图尔桑帕夏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双脚踩着地面,但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窟窿里。

史官趁对方长叹一声的空当问他还跟上面提过哪些病菌。医生向他一一列举,不过大多数名字对他都很陌生。有些会损害内脏,有两三种会导致失明,还有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

“帕夏阵亡了!”那个声音还在喊。

“可是上面拒不同意,”他接着说,“他们给我提了一堆反对意见。至于那两种最厉害的疾病,他们只字不提:不提鼠疫,也不提霍乱。他们隐瞒肯定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跳上刚刚牵来的另一匹马,扬鞭飞奔起来。他的卫兵们紧随其后。

史官感到脊背一阵发麻。他想起了图兹·奥克恰和有关祸不单行的谚语。

“帕夏,离城墙远点,”一名副官冲他喊道,“那些异教徒认出你了!”

“事实上!”他重复道,“这一切痛苦都是因为区区小病……他们不让我插手,切雷比。啊,如果我有行动的自由,你就会看到我能做什么……亲爱的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给皇帝写了一封信:‘把鼠疫病菌给我吧,哦!我的圣主。’是的,这就是我写给他的话!”

箭雨此时变得更加密集。可他没有退却。他依旧沿着城墙徐徐前行,城墙脚下进行的正是人们所谓的“战争”。这一回,它采取的形式是一群人自下而上逼迫高处的另一群人。后者藏在沥青燃起的浓烟背后,像魔鬼一样模糊难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前者上来。毫不留情地从上面击打他们、点着他们、烧焦他们,从他们身上卸下不计其数的胳膊和腿。但是攻击者不会回头。他们一级级地攀登,踏着自己的鲜血,指甲紧紧抠住岩壁,当对方砍掉他们的肢体,他们又瞬间长出无数只手、无数只脚,只想奋力地向上爬、向上爬……

他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声音越发坚定,一只眼睛黯淡无光。

这场噩梦一直持续到黄昏。然后撤退的鼓声传来。空无一人的营地再次挤满了数不清的队伍,帕夏已经回到营帐,焦急地等待着伤亡统计的结果。即便这个结果并不代表胜利,也不能说明战斗失败了。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士兵登上城墙。攻城兵一旦翻过雉堞,通常只有少数人可以活着下来,留在上面的大多数人都会英勇战死。而这一天的进攻想必也让围城里的人伤亡惨重。断水开始发挥作用了。再来几次这样猛烈的进攻,因干渴而人数骤减的守军,将再也无法阻止整条战线的攻势。对帕夏而言,干旱的气候还需要再持续几天。只要几天而已。他的脑海中转过这些念头,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几天不下雨是不够的。长期的紧张状态让他疲惫不堪,甚至陷入了荒谬的幻想。他想象如果九月后面不是十月和十一月,而是七月和八月,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幻想下一秒突然狂风大作,让一年四季像十月的落叶般交织在一起。还有一次,他觉得从出征那日算起,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许多事都遗忘了,激情逐渐退去,对胜利的期许和等待在记忆中一次次被定格,又一次次被抹去。这种感觉在夜晚尤为强烈,当他走出自己的营帐,注视着巨大的营地,注视着营地上的帐篷,那些用黄铜、青铜和黄金铸成的星月标志,凄然地映照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仿佛天空的一角被扯了下来,卷入了人类的流血冲突。他久久地望着夜色苍茫,开始猜想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在路和云的尽头,也会有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堆满卷宗的房间,卷宗上记载着每件事的来龙去脉,百官的长处和短处,当然也包括他的。此时此刻,当他站在这里,形单影只,面朝黑夜,行动不需要考虑结果,前因后果也不再明晰,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然而到了早晨,刺眼的光芒照亮了一切,所有的事情、行为、日常活动,都恢复了它们的逻辑,而他知道,这样的逻辑与他格格不入。

“那些不幸的人,这恐怕不是他们的错……别人给他们设下陷阱,想知道他们在断气前有多么痛苦!或许他们忍受着我给他们带来的病痛,但是事实上……”

副官们给他带来了第一手消息:各级军官共有三百一十人阵亡。士兵的伤亡人数还不清楚。他问起军委会的成员,他们全都安然无恙。想到他们把自己照管得这样好又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史官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人肢解成肉块的令人恐怖的瘦高个儿竟然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可不能保证他们还能平安无事。他需要的只是几个晴天,仅此而已。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雨鼓。它们的轰隆声停歇了几个月,随时可能再次响起,到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想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坦白说,我对兔子、蟾蜍和狗没抱多大期望。但是老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几乎嘶哑了,“我不瞒你,切雷比,老鼠令我非常失望!”

西里·色里姆向他作了简短的汇报。四个阿尔巴尼亚人在战斗中掉下城墙,医生检查了他们的腹腔,发现他们干渴的情况比上次进攻抓到的那名俘虏还要严重。至于疫病,没有任何症状。显然他们不再喝受到污染的水,这更成倍地加剧了他们的口渴。要是能再持续几天,我的主!他祈求道。士兵的伤亡人数一直没有消息。图尔桑帕夏命令增加守卫,还让几个营处于警戒状态。夜晚将至,斯坎德培随时会发动袭击。这是属于他的时刻。

切雷比战战兢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帕夏坐下来稍事休息,眼睛注意到他的手肘沾上了泥土。他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副官走进他的帐篷,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肘。

“他们没有召见我,”西里·色里姆接着说,他那通红的脸和脖子多处涨成了紫色,“他们对我很不满。”他提高了声调。

“请原谅,帕夏,”他说道,害怕因为失职遭到训斥,“我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您在摔倒的时候是不是蹭破哪儿了……”

史官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帕夏没有理会。他在想,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泥土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只是上面长出的东西不同。他的目光露出倦意,于是副官压低了声音。统帅打起了盹。副官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一条薄毛毯,轻轻走出了帐篷。

“他们在商议。”他指着帕夏的营帐说道。

经过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浓浓的睡意终于将他淹没。侍卫送来了他的晚餐,前来向他报告伤亡人数的副官们发现他睡着了。他们没有叫醒他。其中一个将毯子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随后他们小心地合上帐篷门帘,默默地走远了。

终于,医生发现了他。那张沉思的脸忽然有了血色。

他睡了好一会儿,睡得很安稳。没有做梦,只是在快醒的时候才做了一个。他看见一面面雨鼓排成长列。突然,它们自己响了起来。他命令它们停下,但它们不听他的话,继续发出低沉的轰鸣。他下令给它们点教训。他的卫兵们冲上前去,用长矛和匕首戳破鼓面,可雨鼓始终咚咚地响着。帕夏醒了。帐篷里一片漆黑。他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发现他穿着战袍睡着了。他感到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因为耳边一直回荡着刚才梦里的鼓声。他掀开毯子,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声音?轰隆声还在继续。这肯定不是在梦里。远处,从营地深处的某个地方,的确传来了鼓声。他听到帐篷坡顶上沙沙作响,一切顿时豁然开朗:下雨了。

眼前的滚滚沙尘没有扰乱切雷比的思绪。帝国是强盛的。即便陷入困境,它也依然伟大。奥斯曼人的新月将永世长存。几个精明强干的大人物正在商量对策。他们会想出办法的。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座城池。此刻,他们掷地有声的话语正在彼此交锋,就像战斗中的武器一样叮当作响,文书把他们的话记在纸上。一阵苦涩的忌妒之情猛地刺痛了他。他再次转身准备离开,目光却落在了西里·色里姆那张修长的脸上。后者静静地站在距离营帐几步远的地方,全身像木头桩子一样挺得笔直。西里·色里姆似乎没有看见他,这让史官有些尴尬。他不敢一声不响地离开,生怕医生已经看到他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怕先开口说话,尤其在这样一个日子,那双因失眠而通红的眼睛在医生那张修长的脸上显得特别吓人。他决定待在原地,直到对方流露出看到他在场的样子。色里姆神情恍惚。史官甚至觉得他站着都要睡着了,好像随时都会睡倒在地上。

他站起来,在长沙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踩着地上铺的兽皮,他走到门口,撩起盖在上面的油布帘,走了出去。晨曦初露,天边微微泛白。缩在帐篷边上躲雨的卫兵一看到他,马上跳起来站直,重新竖好手中的长矛。可他甚至没有扭头看他们一眼。

阿拉贝伊独自前来。随后赶到的是聋哑人塔汉卡、卡拉杜曼、卡普杜克阿加、阿斯朗罕以及在他后面进来的因暗疾而痛得面部扭曲的老塔伏加。几乎所有人都面色阴沉。只有迈着异常均匀的步伐最后一个进来的建筑师加乌尔,脸上始终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

一股浓浓的土腥味,泥土久旱之后被雨水打湿的味道,从地面升腾起来。天空中铅云密布,凝结不散,下起一场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一场真正的秋雨。

又是一次会议,史官心里想着,停下了脚步。军需总管也到了,他是一个人来的。他看上去忧心忡忡,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稍后到的是卡拉-穆克比尔,他的表情同样凝重。有人说他在前天的战斗中再次负伤。接着,在萨鲁加和两名桑扎克贝伊之后,居尔蒂基在两名副官的搀扶下出现了。红棕色的头发下面,他的脸第一次显得呆滞、枯黄,几近苍白。显然,他刚刚离开病床,在病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他依然来到统帅的帐篷,让人猜想此次会议应当事关重大。炮声还在轰隆作响。

天亮了。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帕夏营帐前的空地。和往常一样,两名哨兵一动不动,面前立着长矛,守在入口两边。一阵沙尘席卷而来,顿时遮住了卫兵的脸、长矛和铜质的象征。在风的作用下,泛黄的火烧云笼罩了一切,它们的形状变幻不定,组成各种奇特的图案,好像回到了远古时代。梅弗拉·切雷比隐约感到脑海中产生了一些危险的联想,于是转身往回走,希望借此摆脱这些想法。然而就在这时,他瞥见军委会的几名成员,正向统帅的帐篷走去。紧接着穆夫提出现了,陪他来的还有一名桑扎克贝伊。他们的副官待在外面,躺在远处的草丛中。

他望向阴沉的天空,然后是巨大的营地,成千上万座灰色的三角帐篷像一个个坟冢,立在三万名士兵的梦乡中。他背过身,走回了营帐。随后他叫醒了一名侍卫。那人全身发抖。

“又去了一个。”史官想道。就像萨德丹那样,像占星官那样。他想起第一次进攻前夜,他们四人同喝一瓶茴香酒的光景。那一晚对他来说显得很遥远,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去把哈桑叫来。”帕夏对他说。

切雷比无言以对。加尼沙里新兵没有跟他告别便跟着那名卫兵离开了。他们的会面匆匆结束,令史官感到如释重负。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唯恐加尼沙里新兵中途折返。新兵由一名卫兵护送,这让史官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已经听说第一批染病的士兵遭受的命运。等他们的身体开始腐烂,人们就把他们转移到四周撒满石灰的狭长的木板房中,他们被关在里面直至死亡。

过了一会儿,哈桑来了。他也浑身打着哆嗦。

“我太难受了!”

“把艾吉尔给我带来。”

“鼠疫?你疯了!不可能,你怎么会这么想?”

太监鞠了个躬,走了出去。他很快就牵着那个年轻女子回来了。她的眼睛嵌在那双可怕的黑眼眶中。

“不会是鼠疫吧?”加尼沙里新兵紧张地问道。

“听着,”他对她说道,可她还没有完全睡醒,他使劲摇晃她的肩膀,“听着!”他又说了一遍,抓起她的一条发辫,将她那张受惊的脸猛地拉到自己面前,“如果这是个男孩,”——他用手指着她那薄衫下的肚子——“你要给他取我的名字。”

“我以安拉的名义向你发誓,我对此一无所知。”

年轻女子木然地望着他。

史官耸了耸肩膀。

“你听明白了?”

“听着,梅弗拉,”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你和西里·色里姆关系不错。老实说,我们在战斗中放走的那些老鼠到底染了什么病?他应该很清楚!”

“是的。”

史官的眼睛闪过一丝恐惧。加尼沙里新兵抓住他的衣袖。

“现在,出去吧。”

“正相反,我参加了,”加尼沙里新兵苦笑着回答,“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刀扯开那笼该死的老鼠时,我把自己划伤了。”

太监进来带走了年轻女子。

“被护送去医院?可是等一下,你没有参加上次战斗吗?”

帕夏在暗处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向侍卫要了一杯水,侍卫给他端来了。

“没事,”加尼沙里新兵回答,“他们要送我去医院。”

“我要再睡会儿。”他说。

“图兹·奥克恰,你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他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装有安眠药的小瓶,往杯子里倒入些许药粉。

史官终于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图兹·奥克恰,那名加尼沙里新兵。切雷比先是高兴了一阵,随即注意到新兵惨白的脸色。他缓缓地迈着步子,最让切雷比惊讶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着他。

他想象药粉怎样在水中溶解、翻滚,让水混浊得如同天空的一角。这里的药粉够他睡上一夜,或者两夜。他又倒入一些。睡上一千夜,他想,一千年。他将杯子放到唇边,一口干了。

每个人都在等待。

他又站了一会儿。外面,远远的地方,雨鼓沉闷地响着。一阵晕眩袭来,他靠在垫子上,合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思绪纷乱。他极力回想着某个崇高的形象,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样吧,乌古尔鲁·图尔桑·图加斯朗·塞尔特·奥尔衮帕夏!他对自己说道。然后,在向真主乞求宽恕之前,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心想是否有必要为这么短的生命取这么长的名字,他想到了那个人,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那个人的荣耀——徒劳,唉,都是徒劳!——还有,仿佛出现了幻象,想到这个喧嚣的世界不断退去,只有他的灵魂在雨中踽踽独行。

大炮的轰鸣声不时响彻天际。

圣辛米特月的第一个清晨下起了雨。我正准备让哨兵换岗的时候,第一滴雨飘落下来,沉重得宛如泪滴。

史官在军营里游荡许久,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在这潮湿闷热的天气里,他盯着士兵和军官们一张张陌生而困倦的脸。他们的目光显得很呆滞。灰尘从干燥的地面上升腾起来,漠然地向周遭的一切投下一层阴霾。没有人再去理会帕夏的营帐,士兵们从前面经过时通常会放慢脚步,怀着崇敬的心情仰望高高的金属杆顶悬挂的铜质新月,那是奥斯曼帝国古老的象征,而它旁边的那座帐篷,无数帐篷中那抹唯一的淡紫色,它曾经像一团在欲望的潮水上空翻滚的紫色云朵,悬在万千男人的心上,此时也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

天已经亮了。我本想大喊一声,让排钟齐鸣,叫醒我们的人,可这个念头仅仅停留在脑海中。事实上,我只是头靠着城墙,静静地待了许久。墙砖湿漉漉的,不但释放出夏天积聚的热气,而且似乎驱散了这个季节充斥的所有不安。它们仿佛获得了新生,我觉得它们随时会张口呼吸,让人听到它们的喘气和叹息。

切雷比在纸箱中放好书稿,站起身走了出去。天空又布满了云。一阵热风吹来,火烧火燎,令人窒息。风儿不时扬起厚厚的尘土,将帐篷淹没其中。士兵们躺在帐篷跟前,没有任何躲闪。他们个个灰头土脸,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等着部队集结的鼓声响起。这应该是一周内发动的第五次进攻。就连年龄最长的老兵也没见过如此疯狂的攻势。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天上的预示要下雨的积雨云越堆越多,进攻将会越发猛烈和频繁。

土耳其军营中央响起了报雨的鼓声。从这里可以看到士兵们用篷布遮盖武器。他们的营地立着不计其数的长矛和新月标志,帐篷像一个个黑点延伸到天际。统帅的营帐周围看上去异常活跃。几个拿着火把的人不停地进进出出。这说明出了大事:召开某个紧急会议、下达罢免令抑或有人死了。

“在战斗的波涛中,鳄鱼们一次又一次冲向城墙,但是命运……”这句话难以接续,他感到头疼不已。他试着写过“……没有冲他们微笑”,但“微笑”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这场恐怖的屠杀还有微笑可言吗?他搁下笔,若有所思地凝视一页页书稿,上面写满了他年迈后歪斜的字迹。这些字迹就是终有一天,这骄阳下抛洒的鲜血,这成千上万道骇人的伤口,这大炮的轰鸣,辛苦跋涉扬起的黄色尘埃,攻城兵在城墙跟前没完没了、如噩梦般涌上又退下,迎着沥青和箭矢向上攀爬,坠落到城墙脚下,随后同伴冲了上去,他们再也认不出战友那因受伤而变形的脸。这些字迹就是它们留下的全部痕迹,就是士兵们晒黑的皮肤留下的痕迹,锋利的金属、硫黄、沥青和石油在一块块皮肤上刻下狰狞的图案。等到战争结束,这些图案还会不断变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最后,它们还是这一望无际的帐篷留下的痕迹,这些帐篷一经搭建,此后的几周内,将在这片光秃秃的大地上留下数不清的足印,仿佛一大群奇特的动物曾经浩浩荡荡地从这里经过。然后,到了春天,小草钻出这片土地,无数棵小草的嫩苗兀自生长,浑然不觉世间发生的一切。

哦,上苍,不要停下你的脚步!我听见自己祈祷的声音。是你在结束这场战争,不要抛弃我们。哦,我们伟大的上苍!

帐篷里潮湿闷热,令人喘不过气来。史官勉强又写了几行,用手托住额头。他再也没有心情往下写了。大炮的隆隆声像一群飞过的乌鸦,扰乱了他的思绪。已经是第十遍了,他又读起那个没写完的句子:“在战斗的波涛中,鳄鱼们一次又一次冲向城墙,但是命运……”战斗的波涛。他觉得这样描绘很贴切,但他对“鳄鱼”一词有所保留。波涛常用来指大海,而鳄鱼呢,众所周知,它们只在河流中生活,这样一来,为了准确起见,他本该写成“鳄鱼在战斗的河流中”,但“河流”的形象失去了“波涛”的气势,后者令人想到大海,它那雷鸣般的吼声、滚滚的波浪和骤然的汹涌,用来表现战斗再合适不过。他宁愿牺牲“鳄鱼”一词也不愿放弃“战斗的波涛”。而且一开始,为了描写在水中激战的士兵,他沉吟许久,想到好几种鱼和海洋动物,可没有一种适用于这些威名赫赫的战士。在他看来,一般的“鱼”显得太过柔软光滑,“鲨鱼”贪婪狡诈,“鲸鱼”太过笨重,“章鱼”又惹人嫌恶。只有鳄鱼,凭借它们的凶猛和致命的杀伤力,能够恰如其分地形容匍匐着冲向城墙的士兵,更不用说它们坚不可摧的鳞甲足以让人想到士兵的盾牌。

(1) 马尾标:在奥斯曼帝国,帕夏的等级以其持有的马尾标的数量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