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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哦,对,”她快活地说道,“我当年开它,就是爱好,别的原因不重要。后来,我的两个孩子劝我把它卖了。他们觉得,这让我太费神了。”

“你原来的打印店早关了吧?”我说。

我看斯特里克兰夫人是忘了,当年她不得不做些让她觉得丢脸的工作,好养家糊口。和所有的好女人一样,她本能地相信,有人养活自己才够体面。

她用那双愉悦的眼睛看着我,这眼睛依旧坦然、亲切,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耍我。

“他们都在家,”她说,“我想,你说他们父亲的事,他们一定乐意听。还记得罗伯特吧?很高兴告诉你,他已经被推荐上去,要得军功十字勋章啦。”

“希望他没烦到你。”当门在凡·布施·泰勒身后刚一关上,斯特里克兰太太说。“当然,有时是有些讨厌,但我觉得,人家既然来了解查理的情况,我就应该把知道的告诉他。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谁让我是天才的妻子呢。”

她走到门口招呼他们。进来了一位身穿卡其服的高大男子,脖子上系着牧师的硬领,他长得英俊,衣着有些守旧,但目光和小时候一样坦诚。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妹妹。她这时和我当年初次见到的她母亲一般年纪。她长得很像她母亲,给人的印象也是,小时候一定长得比现在漂亮。

谈话继续进行。我惊讶于凡·布施·泰勒先生的分寸感,凡是让人感到尴尬的话题,他都尽量回避;我也佩服斯特里克兰夫人的才智,没说一句假话,却暗示了她和丈夫感情融洽。最后,凡·布施·泰勒先生起身告辞,他握住女主人的手,说了一大堆优美但未免造作的感谢话,离开了我们。

“我想,你一定不记得他们了吧。”斯特里克兰夫人说着,骄傲地笑了。“我女儿现在是罗纳德森夫人了,她丈夫是炮兵少校。”

他们的目光落在一个正给婴儿喂奶的裸体女人身上,画面旁边,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给一个小孩儿递过去一朵花,小孩儿不理不睬。一个满脸皱纹、皮包骨头的丑老太在一边看着她们。这是斯特里克兰版的神圣家庭注65。我怀疑,画中的这些人物,就是他在塔拉瓦奥附近那个房子里住的人,那个喂奶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就是阿塔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我很想知道,斯特里克兰夫人对这些事情,是否有所耳闻。

“他纯粹是从士兵过来的,”罗纳德森夫人愉快地说,“所以现在只是少校。”

“我也坚信,”凡·布施·泰勒先生说,“伟大的艺术永远富有装饰性。”

记得很久前我预言过,她将来会嫁给一名军人。看来是注定的。她的姿态表明,她完全是个军人的妻子。她富有教养,待人亲切,但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信念:她和别人不一样。罗伯特谈笑风生。

“对,它们在本质上有装饰意义。”

“真是走运,你这次来,正好我在伦敦,”他说,“我只有三天假。”

“每天能欣赏这些,也是一大乐事。”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他就想着赶紧回去。”他母亲说。

“看我的画哪,”她说着,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来,“当然,他的原作我搞不到,但有这些足够了。这是出版商主动送我的。对我来说已很欣慰。”

“哦,坦白说,我在前线过得很好。我结识了一帮好哥们儿。这种生活简直棒极了。当然,战争很可怕,那些事儿谁都知道。但战争确实能表现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这也不可否认。”

但是,墙上挂着几幅斯特里克兰最好作品的彩色复制品,柏林一家出版商印的。

然后,我把自己听到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的事情,给他们讲了一遍。我想,没必要提阿塔和她生的孩子,但其他的我都仔细说了。当我讲完他的惨死,我停了下来。有那么一两分钟,我们都沉默了。后来,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划了根火柴,点燃一根烟。

“你喜欢?”她笑着说,“巴克斯特注64,你知道。”

“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磨得很细。”罗伯特令人难忘地说道。

“这些靠垫真是漂亮。”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斯特里克兰夫人和罗纳德森夫人都低下头来,显得有些虔诚。我真感觉,她们以为这话出自《圣经》。事实上,罗伯特是否也和她们一样有这种错觉,我也怀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阿塔为斯特里克兰生的那个孩子。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小伙子。我仿佛看见,他正站在他干活儿的帆船上,光着身子,只穿着蓝布工装裤;天色已晚,当船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动,向前航行,水手们都聚集到甲板上,船长和押运员倚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抽着烟斗,我看见,他正在和另一个小伙子,在沙哑的六角手风琴声中,跳着原始、疯狂的舞蹈。头顶是蔚蓝的天空,群星闪耀,太平洋一望无际,浩瀚无边。

凡·布施·泰勒先生非常瘦,一个大秃头,筋骨突出,闪闪发光,浑圆的脑壳下一张蜡黄的脸布满皱纹,看起来很小。他很文雅,彬彬有礼。他说话带新英格兰口音,行为举止刻板冰冷,真不知道怎么会研究起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来。斯特里克兰夫人说到她丈夫名字时的那种温柔,让我觉得好笑。在他们谈话时,我打量了一下我们坐着的房间。斯特里克兰夫人紧跟潮流。她在阿什利花园旧居时客厅的那些装饰都不见了:糊在墙上的莫里斯纸不见了,家具上盖的朴素的印花帘布不见了,四壁的阿伦德尔图片不见了;现在的客厅一片光怪陆离,我很想知道,这种时尚强加于她的多变色彩,是不是因为南海群岛上一个可怜的画家,有过如此斑斓的梦幻。她自己给出了答案。

《圣经》上的另一句话注66,也到了我嘴边,但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牧师不喜欢凡人偷尝他们的蜜饯,他们会认为,这有辱神明。我叔叔亨利,在惠特斯特布尔注67当了二十七年牧师,遇到这种场合,经常说:魔鬼要行凶,总会引用《圣经》。他老忘不了那样的日子:一先令就能买十三个上好的牡蛎。

“你知道,我们英国人孤陋寡闻,非常可怕。如果我不得不做些解释,还请务必原谅。”然后,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凡·布施·泰勒先生是美国著名的评论家,如果你还没有拜读过他的大作,书真是白念了,必须好好补一下。泰勒先生正在写一些东西,关于亲爱的查理的。他来看看,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注64 巴克斯特(Bakst,1866-1924),俄国画家和舞台设计家。

我被带到客厅,发现还有另一位客人,当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料定斯特里克兰夫人约我这个点儿来,不是没有目的。这是凡·布施·泰勒先生,一位美国人,斯特里克兰夫人一边赔着笑脸向他表示歉意,一边详细地给我介绍他。

注65 神圣家庭(Holy Family),基督教对耶稣基督、耶稣的生母圣母玛利亚以及养父约瑟的合称,在西方艺术史中非常常见,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伦勃朗等大师都曾以此为题材创作。

不到一个月,我回到伦敦;在处理完一些急需解决的事后,我想,斯特里克兰夫人也许想知道她丈夫最后几年的情况,于是便给她写信。从大战前到现在,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见过她了,所以只好在电话本里找她的地址。回信中她约了时间,到那天,我去了她的新居,坎普顿小丘一个整洁的房子。这时,斯特里克兰夫人快六十岁了,但她的相貌并不显老,没人会相信她已经五十多岁。她的脸,有些消瘦,皱纹不多,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你会觉得,她年轻时一定很美,比现在漂亮得多。她的头发,没有全白,梳得好看,身上的黑色礼服很时髦。我记得,有人说过,她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夫人,在她丈夫死后几年也去世了,留了笔钱给斯特里克兰夫人;从她现在的房子,和穿着整齐、来为我开门的女仆看,我想,这笔钱足够让她过着舒坦日子。

注66 另一句话(A quotation),可能是指《圣经·马太福音》:“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

我离开塔希提的日子到了。根据岛上的礼仪,凡是和我有过接触的人,都要送我礼物——椰子树叶编的篮子,露兜树叶编的席子和扇子;蒂阿瑞送我的是三颗小珍珠,和用她胖乎乎的大手亲自做的三罐番石榴酱。当从惠灵顿开往旧金山的邮轮在码头停泊了二十四小时后,汽笛长鸣,催促旅客上船,蒂阿瑞一把将我搂进她巨大的怀抱,我仿佛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洋,她鲜艳的红唇随即也压在了我的唇上。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当邮轮缓缓驶出潟湖,从珊瑚礁中的通道小心翼翼开到广阔的海面上,一阵离愁涌上我的心头。微风吹来陆地上怡人的芳香,塔希提岛却越来越远。我知道,我永远也看不到它了。我生命的一页翻过去了,我感觉,我离不可避免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注67 惠特斯特布尔(Whitstable),英国东南部肯特郡滨海小镇,以出产牡蛎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