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想,如果有人问起这位年轻的女子是干什么工作的,她会怎么回答呢?
这样赤身裸体地站着,实在让人感觉古怪而荒唐,不由得想要畏缩后退。想想看,面对的毕竟是一个遇见没多久的年轻女子,而她要用水柱对着你,上下冲洗你的身体。这样的情形当然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只是古怪,而且引发了一两个社交上的问题。是不是应该和她礼貌地交谈几句,但这样做会不会让她工作分心,造成令人痛苦的结果呢?还有一个问题是: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应该表现出很放松的样子,把两手扣在身后?或是随意搭在屁股上,把身体毫无遮拦地给对方看?还是完全投降,把两手放在头上?或者应该把手往下移,以防万一。这样的时刻,任何社交手腕都失去了作用。我想起了加里·格兰特,这位社交礼仪之王,会如何应付这样的场合呢?
“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全裸。
“哦,我让裸体的男人和女人靠着一面玻璃墙站着,然后用高压水龙头对着他们狠命冲洗。”
水柱停了。我正准备为了这从未有过的感受向那位小姐表示感谢,墙上却又传来叩击声。“现在正面对着我。”她说。
现在,我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泛出了红光。我敢肯定,我身上残存的排泄物,肯定都已经被冲刷而走,而脂肪团、每一根毛发和皮肤表面的皮屑也一定摇摇晃晃,快要脱落了。那种感觉真是幸福啊!我的皮肤像是被奔流而过的香槟酒冲洗过。
爽快了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玻璃墙上传来的叩击声。我侧过身。半个屁股、一侧的肋骨和肩膀感到麻刺刺的。然后墙上又传来了叩击声,另外半边身体也接受了同样的洗礼。我感觉自己红润健康得就像一只新鲜出炉的火腿。
第一个早晨就这样结束了。在两个半小时的疗程中,我做得最了不起的体力劳动就是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但这些治疗活动却勾起了我强烈无比的食欲。走在去宾馆餐厅的路上,我脑子里满是对前天晚上那顿晚餐的美妙回忆,但所能做的只有压抑自己。现在我们正处在治疗的关键时刻。我们马上就要和法式清淡菜初次亲密接触了。按盖拉尔本人的说法就是:这菜肴令人快乐而身心和谐,并且美味无比。
我还在考虑我的排泄系统是否真有问题,她就开始工作了。如果你从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集中高压按摩,我可以告诉你它所造成的痛苦—好像有成百上千个水做的针刺在你的身上,上上下下,从小腿到头皮。听起来有些可怕,实际上感觉棒极了,并且我很高兴自己不是正面对着她。
还没在桌子旁坐下,我就被一个豪华饭店所能带给人们的那种巨大的幸福给击中了:生活失却了任何艰辛。周围所有的人都接受过专业培训,目的就是要把人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上帝保佑他们,他们好像都干得很开心。我们在服务人员的陪同下穿过大堂,另外一些服务人员对我们笑脸相迎,关切地询问我们的健康,一声声地祝我们胃口好。我们感觉自己是如此受欢迎,如此被关爱。还有最关键的是,我们饿了。
“这对你身体肌肉的韧性和排泄非常有好处,”她说,“我先冲你的背部。等我在墙上敲几下以后,你就侧过身,我再冲洗你的侧面。”
我们坚持按照先前的崇高意愿,放弃了美食特选而要求阅读清淡菜的菜单。但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应该归功于我妻子的坚强意志。想到龙虾和用松露烹饪的各种小食,我差不多就要放弃了。但造就她的材料显然要比我的来得坚强。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厨师,因而非常想看看盖拉尔能做出些什么东西来,又要美味,又要比奶酪汉堡和薯条热量低。
出来冲洗之后,我和夫人便分道扬镳:她去尝试热疗大理石,而我则被一位年轻的白衣小姐带进了一个大玻璃盒子。按照她的指示,我站在那儿,一丝不挂,手脚张开贴着其中的一面玻璃墙,背对着她。我回过头,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问站在玻璃盒外的她这是要干什么。她甜甜地笑了,摆弄着手里的一个水管喷头,然后把喷头塞进玻璃墙上的一个孔,瞄准了我。
清淡菜的烹饪,如果你想自己试一试的话,是建立在几条简单准则之上的:大量地使用水果和蔬菜,用橄榄油和菜油代替黄油和奶油;用天然果糖代替人工合成的糖;晚餐要尽量清淡,多用鱼做主菜;每天都喝一点葡萄酒。就是这些。如果坚持按照要求来做,做出来的东西无论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和最好的米其林三星饭店的菜肴没有差异。没有其他秘诀,就是这些。所需要的就是大量的时间和做菜的才能。
在里面试探着摸索了几分钟后,我们发觉原来坐着也可以浮起来,小腿伸直了,双手伸开了以保持平衡,泥土包裹住我们,把我们托起来。负责治疗的那位小姐说这泥土对治疗风湿病和神经紧张有着神奇的疗效。而对于在法国人中相当普遍的肠道系统疾病,更是一剂天赐良药。这些暂且不论,单是浸在这浴泥里的感觉本身就非常令人愉快了,我们感觉自己好像是泡在了热奶油中。在里面度过一整个上午也没什么问题,半站着,半漂着,身体滑滑的,没有一丝分量,什么肠道系统的疾病都可以忘在脑后。
我没有学邻座那对各点了一瓶不同牌子矿泉水的夫妻,而是要了一杯红酒,然后就开吃了。那顿午餐一共包括三道菜,在这里有必要详细描述一番。
这个上午的第一帖方子效果卓著,让人精神焕发。接下来的治疗,是要我和夫人一同接受。我们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陷在地里、足够容纳六七个人的浴池,其中装满了厚厚的、不透明的液体。这是泥,浴泥,精致的浴泥,奢侈的浴泥,颜色接近本白,又带着一点点绿。我总是以为浴泥和泥塘没有太大的分别—黏糊糊、脏兮兮的,冒着气泡,飘着毒气,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但这浴泥就像油一样滑,没有任何难闻的味道,而且浮力十足,让人惊讶。
第一道菜是用贻贝、胡萝卜、大蒜、蘑菇、橄榄油和白葡萄酒煮成的汤。味道又浓郁又丰厚,我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有人趁着大厨不注意,偷偷往汤里倒了一勺奶油。但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这道菜的卡路里含量是一百六十五,和一小罐低脂酸奶所含的卡路里差不多。接下来的一道是蔬菜意大利饭—用优质的卡美加米和鸡汤、青豌豆、青葱、小洋葱、白色和绿色的两种豆子做出来的,带着汁水,美丽诱人,上面还撒着一点意大利干酪粉。卡路里含量:二百四十,比一块巧克力稍微低一点。最后是将各种口味精美地调和在一起做出来的甜品:覆盆子、草莓和无核葡萄干,上面浇着薄薄的天然糖浆,糖浆上顶着用酸奶和鲜奶酪做成的冰激凌。卡路里含量:九十五。
这种茶有着好闻的柠檬味道,据说能帮助清理内脏,但尝起来挺温和的。温泉疗养院的口号是“彻底清洁”,这可不是在开玩笑。从我的经历来说,这液体一下肚,几乎马上就会对我的直肠造成影响。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对这茶的功效有了充分的认识,除非五十码之内有厕所,否则我是不会喝的。我甚至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从宾馆客房进进出出的路上四处寻找附近是否有遮人耳目的灌木丛,一旦那个强劲的导泻剂的效果再次袭来,我可以很快冲杀过去。
包括那杯红酒在内,整个午餐加起来的热量不到六百卡路里。但它的色、香、味、形,一样也不差。同样让我们感到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从感觉上来说,我们觉得自己吃得很满足,并没有感觉到被人剥夺了什么而不好受,很难相信这也是疗程的一部分。我夫人对我说,如果节食餐是这样的,她乐意天天吃,吃上很长一段时间。
在孤独中,我被云雾般的蒸汽包裹着,汗刷刷地往下流。然后我躺上了一块加热过的大理石,全身上下被草药浸过的水彻底冲洗了一番。她们告诉我这对脂肪团有着非常好的化解作用。然后我又被转移到一个微型游泳池中,一阵阵连续的水柱冲洗着我的身体,从脖子到脚踝。僵硬的肌肉化了开来,关节好像被放松了,肌肉变得有弹性了。半个上午过去了,我在大堂里重新遇见妻子的时候是如此之放松,以至于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很难张开了。坐在扶手椅里喝着一杯暖暖的大麦茶的时候,我几乎倒头就要睡着了。
然后我们开始喝咖啡,边打量起周围的食客来。绝大多数是法国人,夹杂着一小部分美国人。不用听他们开口说话,你就能判断出他们的国籍。美国人大多在看地图和旅游指南,并在上面做记号。法国人则认真研究着菜单(含四百八十卡路里的清淡菜,包括汤、鱼和果汁冰激凌在内;或是巧妙地避开了卡路里含量的含五道菜的美食大餐)。
女神游乐厅的吧台马奈:1882年
接下来的三天中,主要的活动就是治疗和一顿接一顿的美餐,让我们感觉离真实生活越来越远,我意识到我们应该改变一下生活安排了。事情总是这样,我是一个糟糕的度假者。看完了带的书,开始感觉无聊,然后,盎格鲁-撒克逊的民族潜意识就开始啃噬我的良心,提醒我应该将人生投入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中去,或至少保持积极的人生态度。但在这儿,我的职责就是准时出现在水疗室,每天两次在餐厅里满怀期待地举起刀和叉。我什么都不干,还挺自得其乐,这在过去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能是因为泥澡和那些白衣女子耗费掉我许多精力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压力迫使我加入到传统的体育锻炼中去。网球、游泳、骑自行车、徒步运动,这些设施一应俱全,但在无所事事、心满意足的状态下,我们很快乐地忽视了它们的存在。我猜这就是一个文明的温泉疗养院最大的益处吧。
但除了躺下来,享受那些年轻的女士摆弄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事情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最初的两三个疗程非常温和而谨慎,我想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王也会点头表示赞同的。我被带进了各种房间,服务小姐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然后留下我独自一人,面对自己的裸体。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缜密、细心及体贴,我几乎觉得整个温泉疗养院中只有我一个客人。
好像欧仁妮温泉的日常生活太艰苦了一样,盖拉尔夫妇不久前决定在海边增开一个休养营。他们的新据点,海滩小屋,就在大西洋岸边,从温泉开车过去约一个半小时。营地俯瞰着欧洲绵延最长的沙滩—那片沙滩好像是一根宽阔、柔滑、干净的丝带,一直从北部的阿卡雄延伸到比亚里茨。我们决定在小屋待三天,充分享受海边的空气和清闲、散漫的生活。听起来好像每天在泥澡和水针按摩中冲进冲出,耗费了我们大量的精力,要好好恢复一番。
第二天早上,在走进温泉理疗室之前,我读到了另一张菜单,只不过上面所列的是各种理疗项目,从康复浴到为身体不同部位设计的按摩疗程。根据说明书上的说法,这些活动最好是在赤身裸体,也就是最贴近大自然的情况下进行。稍后,我们换上亚麻浴袍,坐在接待区等候那场无名的战争开始。我注意到了一件先前被忽略的事情。环顾四周,我发现这个地方明显性别失调。在所有温泉工作人员中,没有一个男性,她们全是年轻、漂亮、苗条、笑容盈盈的女性。而我就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她们了。我本能地站直了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把昨晚那顿罪恶的晚餐对我的体形所造成的影响给遮盖起来。
尽管我们有地图,也听了详尽的方位指示,但在转过弯开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泥土小路时,我们觉得肯定迷路了。路的尽头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中。路上的车辙变得越来越深,两边的松树越来越挤,要不是路不够宽,我们早就掉头了。肯定走错路了,我们想。这儿什么都没有,说不定就是世界的尽头。但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开,过了一英里之后,树渐渐地稀疏下来,天空又重新出现了。就在那儿,盘踞在一个沙丘之上,我们看到了一间巨大的木屋,完美地刷着灰黄色和暗红色,这是一栋典型的殖民风格的建筑—矮矮的,四四方方的,两边都有长长地沿着建筑伸展出来的走廊式阳台。屋子前的那块平地上另有两幢矮房子,房子的颜色好像是海上飘来的浮木,每幢屋子前都有一个带围墙的小花园。一条由木板铺成的路从沙丘一直延伸到海里,我们走出车子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海浪扑打沙滩的声音。
这是享受我们禁欲前最后一顿晚餐的理想环境。事实证明,这儿的食物和这儿的环境一样出色。我们吃了包在粉红色的巴约纳火腿中的烤韭菜和一只烤得恰到好处、裹着金黄色脆皮的鸡。最后是奶酪特选—在清汤寡水的日子到来之前,这可是最后的享受了。管他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我们要带着一个满足的胃去迎接它的到来。
有两个人等着欢迎我们,马蒂娜和麦克斯。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负责小屋的日常管理。他们带着我们转了一圈,向我们解释接下来的三天将怎样度过。每天早上,餐厅里供应丰盛的早餐,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一点。马蒂娜向我们保证早餐的分量足够我们支撑到晚上五点,到那时候会有茶点供应。晚餐在晚上七点半,由麦克斯负责供应。“不是清淡菜。”他说,“但一样健康。我会准备很多烧烤食物。”他指着厨房门外那个烧烤架子,那是一个铁制的精巧装置,看起来好像是普罗旺斯葡萄园里用来运输修剪下来的葡萄枝的独轮手推车。这一晚的主菜是鲈鱼或鸭脯肉,前菜有奶油土豆泥、洋葱汤和鹅肝可供选择,饭后还有两道甜点。我想我们可以原谅麦克斯不做清淡菜。
餐厅是在一幢农舍的基础上改造的,令人感觉像个巨大的厨房。房间的一头有张长桌子,桌上摆满了各种新鲜蔬菜—辣椒、韭菜、番茄、茄子,还有长着深绿色皱纹的卷心菜。蔬菜画卷之后是一个十英尺宽的火炉。火炉里挂着几只羊腿,慢慢旋转着,羊腿滴下的汁水落到火里,发出嘶嘶的声响,还飘出木头烤肉特有的香味。在一阵轻一阵响的谈话声之外,还可以听见软木塞从酒瓶里取出时发出的轻柔的啪啪声,紧接着是酒倒在杯子里时潺潺的流动声。
下午为了熟悉环境,我们四处走动,了解这地方的历史。主楼是一八五九年时一个波尔多的男爵为了打猎中途的休息而建造的。楼房看起来好像刚准备好了给家居杂志的摄影师拍照—每间屋子里都摆着带四根柱子的床和式样典雅而不繁复的古董家具,以及烧木柴的壁炉和炉子,地上铺着蜂蜜色的宽木地板。房间看起来非常漂亮,虽然昂贵但可以亲近,让人感觉真的可以住在里面。不是所有上得了画报的家居都能给人这样的感觉。
突然间感到饿了,我们看着对方,开始重新考虑晚饭该怎么安排。在疗养院的餐厅里,食客可以在法式清淡菜(为真正想要减肥的人设计的)和更加实足的美食食谱(为做调研的作家设计的)两者之间选择。或者,我们还可以去盖拉尔的乡间餐厅,从宾馆逛过去只要两分钟。我们已经在餐厅门口看过菜单了。菜单上列出的那些佳肴第二天肯定会招来指责。所以,我们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我们马上就要自我禁欲了,那得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
楼房外面,我们沿着木板铺成的小路一直走到了大西洋边。海边只有一个孤独的渔夫,独自站在齐大腿深的海水里撒网捕鱼。除此之外,陪伴我们的就只有那些海鸥了。无论朝沙滩的哪一边走,一百公里之后都仍旧还是在沙滩上。如果跳到海里,我们可以向西一直游到美国。但如果回过头走上半小时,我们就可以坐在露台上,喝着茶,看太阳缓缓地掉到地平线下边。这样,要做决定就不太难了。
我们坐在欧仁妮主要大街的露天咖啡馆里,看着阳光一点点西斜。这是个小小的、令人感觉温暖的地方,对于那些想暂时逃避治疗的人来讲,是个再好不过的避难所。我们刚才在温泉室中看到过的三个人,从一百码远的面包房向咖啡馆走来。他们慢慢吃着小纸袋里的食物,并且偷偷地、鬼鬼祟祟地四处打量—绝对是心怀鬼胎,然后坐下来要了大杯的巧克力热饮。然后,他们又将周围打量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任何温泉工作人员在场以后,才从纸袋中拿出水果馅饼、杏仁饼干、奶酪蛋糕,咬了一大口,浓浓的奶油融化在嘴里,他们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眼里满是狂喜。任何看到这个景象的人都会觉得他们一定是一个星期以来只有乏味的肉排可以吃。再过几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
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其他客人。小屋实际上只能容纳大约六位客人。我们走进餐厅的时候碰到了仅有的另一对住店客人。我们互相庆祝对方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们拿着酒杯在我们位于火炉前的桌边坐下,不停地赞叹这里是夏日天堂。就像其他房间一样,这个餐厅既舒适,又体现了高雅的品位:地板是灰色石板铺成的,屋顶有石灰水涂白了的横梁,水晶玻璃杯里烛光摇曳,还有亚麻的桌布和餐巾、骨瓷的餐具。是否重视细节是判断一家餐厅好坏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也适用于躲在无人知晓的小角落里的餐厅。
今天,欧仁妮自称拥有法国最好的清淡菜。它又被称为盖拉尔城,因为这位大师的影响无所不在。现在这儿有疗养院,也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有温泉池、一家规模较小的宾馆、一家餐厅和一个葡萄园。这是一个建立在悖论上的产业:吃、喝,为了减肥。
透过落地玻璃门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露台,麦克斯正忙着在独轮手推车式烧烤架上用两把长叉子烧烤食物,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戴着厨师帽的木琴演奏家。马蒂娜往壁炉里又加了一块木柴,重新斟满我们的酒杯,然后又开了一瓶我们晚饭时该喝的酒。世界是如此和谐美丽。
接着,在一九七五年,米歇尔·盖拉尔来到此地。他娶了当地一个名叫克里斯蒂娜·巴泰勒米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拥有一个温泉疗养院。这疗养院有一个宽敞的厨房。为了配合水疗,可以为客人提供相配套的餐饮—清爽、健康的菜肴,换句话说,就是法式清淡菜。
麦克斯还真对得起那顶厨师大白高帽子,他确实是个烧烤大师。粉红的鸭脯肉呈扇形地在我们的盘子里铺开,尝起来和真正的野外食品没有什么两样—味道浓厚,多汁,鲜嫩。我一直想做出这样的烧烤来,却从没有成功过。或许我该用好的木头和松针,而不是木炭;或许我应该花钱买一顶麦克斯那样的厨师高帽;或许我该到盖拉尔的厨房里待上几年,像麦克斯那样潜心学艺。他是小屋里里外外的一把手,从汤、点心、甜食到下午茶用的磅饼都出自他之手。我夫人真想把他带回家去。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八六一年,小村庄里的长者们决定借助皇室的力量来为当地的水增加一点名气。史料并没有详细记载当地的镇长使用了何种手段来说服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欧仁妮皇后来此游玩,并应允用她的名字为当地命名。一夜间,这地方产的矿泉水从日常饮用的液体一下子变成了琼浆玉液,被最高贵的消化系统所承认并饮用。
晚餐用比利牛斯山脉产的奶酪画上句号,然后我们喝了咖啡,又一人喝了一大口当地最出名的一样特产,阿马涅克酒。这酒以浓烈的乡村风味而出名,尝起来有一股焦糖味,带来的强烈刺激,好像是被一个蹄子上裹了天鹅绒的驴踢了一脚,直接的后果是八个小时的昏睡。
最新的统计表明,欧仁妮泉共有五百零七位居民,我怀疑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地为到此地来寻求身心健康的客人服务的。这地方正式成为一个健康疗养地是一八四三年的事情,那一年政府颁发了一个许可证,允许开采此地的矿泉水。这小地方本来没什么名气,又藏在深山之中,但后来的两件事使它名气大增。
第二天早上,两只在窗外争执的海鸥把我们吵醒了。我想起我们的计划是在吃早午餐前,散步到比亚里茨。于是我们顺着小道,向海滩走去。清晨从海上飘来的迷雾笼住了沙丘,像一层薄薄的棉纱。薄雾笼住了海浪的声音,像是让整个乡间沉寂下去的一场大雪。一个渔夫—可能就是我们前一天看见的那个乐观主义者—正背着手,全神贯注地眺望着大海。他的身边有一根插在沙里的棍子。他的那副样子好像要让人相信,他可以施展催眠术,把海鲈鱼从大海中骗上来。
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孩子,陪着她们的客人,从各种各样的治疗室进进出出。裹在亚麻浴袍里,有些客人看起来颇为忧郁,好像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被当众剥光衣服一般。还有一些客人,在大堂里一个巨大的壁炉前坐着,趁着治疗的间歇,品味各式香茶。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除此以外,空气好像是静止的,连消化着“清淡菜”的胃的蠕动也没能破坏这安静的气氛。第二天,就该轮到我们把自己浸泡到放了草药的按摩浴池,踏进土耳其浴室,把自己裹在有治疗作用的烂泥中,或是接受针灸和按摩。因此,我们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探索这个地方。
我们离开了沙滩,沿着一条长满了海边杂草的小道走到了沙丘中,就我们的目力所及,到处是矮矮的灌木丛。没有建筑,没有电话杆,没有恼人的人类足迹,这又一次提醒了我们,法国境内有那么多大片大片的土地,除了大自然,别无纷扰。(法国人口大致和英国相同,但土地面积却是英国的三倍。)
直到我们穿过花园,到了水疗室,才感觉到有了一点温泉疗养院的意思。但即使是这儿,一切也都很有节制且格调高雅。从外表看,楼房像是经典的十八世纪木结构农舍,但屋内已然没有房梁和石膏灰泥,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瓷砖和占地三千多平方英尺的各种健身器材—这些器材的存在可能是为了让人感觉可以长生不老,或至少可以感觉瘦一点、干净一点、放松一点。
一个小时的徒步行走之后,我们看到的仍是绿色的小灌木,这样的情形将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太阳已经穿透了早晨的薄雾。在松软的沙土上走了这么些时间,小腿肌肉开始酸疼。我们对自己说比亚里茨总会有时间再去的。我们还是应该去享用早餐。
主楼是一幢开阔而高雅的楼房,包括客房、厨房和餐厅。楼里没有明显的疗养院标记,也嗅不出一丝疗养院的味道—没有那些夹着讲义夹、拿着秒表、穿着医护人员制服、自以为是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健身老师,也没有气喘吁吁、穿着运动服的客人走来走去,空气中闻不到一点消毒剂味儿。在我的印象中,大凡致力于改进身体功能的场所都有这种味道。
在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传统中,一天中的第一次进餐是一个增加胆固醇摄入量的机会。而法国人习惯在早餐时只吃一点点东西。没有鸡蛋、培根、肉肠、豆子、华夫饼和涂了奶油的烤面包,法国人的早餐通常只限于三个C—咖啡、羊角包和香烟。因为他们意识到必须腾出肚子给午餐。(有一种理论说,如果早餐不丰盛,缺少足够的营养,那么一整个上午,人就都会脾气暴躁。但就我的经验而言,这只对咖啡馆的侍应生和出租车司机适用。)
我们的疗程要从第二天早上才开始,所以一旦那些鹅肝酱落实在了我们胃里,我们就开始查看起周围的环境来。我们住的这栋楼在疗养院的深处,这是一幢翻新过的十八世纪的女修道院,建筑呈E字形,包围着一个花园和小喷泉。在我们的房里,房梁是裸露在外的,地板是磨光的石板,铺着来自东方的地毯,屋子中间是一张带顶棚的大床,房间里最不法国化的是那个巨大的浴室。浴室里有强劲的淋浴设备和足够容纳两个人的浴缸。房里还有郁金香和玫瑰。床上的床单又松软又爽滑,好像是崭新的五百法郎钞票。世界上最显赫的厨子的厨房就在房间外的几步路之遥。房间里洋溢着奢华享受的气氛,我花了一番力气才说服老婆走出房门,去看看疗养院的其他地方。
小屋的早餐就像马蒂娜保证的那样丰盛:烤苹果,酸奶,鸡蛋,一盆巴约纳火腿和奶酪,厚厚的切片乡村面包,从欧仁妮温泉的厨房里拿来的自制果酱和两只冒着热气、裹着锡纸、足有小长条面包那么大的羊角包。那是所有羊角面包的父母,从头到脚足足有八英寸长,饱满松软,并且奶油味十足。这面包是不需要咀嚼的,放到口里就化了。
在绝大多数的饭店和餐厅(即使是在法国这样一个对饥饿的胃有着出自本能的同情心的国度),我想事情应当是这样的。但我们办完入住手续,几分钟后便坐在了房间外的露台上。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点缀着盛开的鲜花,而且有一个舒适的午后所必需的一切东西: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冰镇在酒桶里,大量的鹅肝酱,一盘当地产的奶酪,色拉,一大盆草莓和其他浆果。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心头一颤,所有对温泉疗养院的恐惧开始融化。可能我以前下的结论太过匆忙了。这看起来可绝对不是什么受苦受难。
我们接受了这样的挑战,把早餐全部消灭干净,然后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散步消化它们。这就是我们在小屋的生活方式—海边的空气,丰美的食物、散漫的生活。这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奢侈享受的一个星期。
我们驾车前往欧仁妮。车子在松树林中穿行,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盘旋。从心理上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让自己受到很好的照顾,并让健康得到拯救。我已经和刀、叉、开酒器打了一年多冗长的交道,现在让一位米其林三星厨师准备的减肥餐来结束我的研究过程,应该是个完满的结局。太阳高照,期待使我胃口大增,天边唯一的阴云使我意识到我们已经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太晚了。事实是,想要吃上午饭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们回到家的那个早晨,奥迪尔打来了电话,很好奇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就此皈依了低脂肪的生活。
要证明盖拉尔讨人喜欢的理论的真实性,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品尝他那神奇的食品。清淡菜真的好吃吗?是否真的能满足人的欲望,还是让人在离开饭桌的时候,绝望地啃着餐巾,胃部强烈地呼唤着烤牛排的到来?对于这些问题,答案好像应该比较正面,因为他和他的烹饪越来越流行。他在欧仁妮温泉开了一家疗养院。温泉在波尔多以南约两小时车程的地方。这可能是全欧洲最出名的温泉了,它的餐厅也是全法国仅有的二十二家被米其林评为三星的餐厅之一。
“那么,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怀疑法国各处的温泉疗养院中有众多出色的厨师,但其中的顶级人物非米歇尔·盖拉尔莫属,他是最早以厨师身份成为公众明星的人物之一。二十多年前,他因发明了法式清淡菜,一举成为法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餐饮理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健康有节制的饮食也可以让人愉快—在当时那可是一个革命性的理论,即使到了今天,这理论还是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按照这一理论,你应该可以吃到真正的美食,喝一点酒,调理内脏,在通常意味着沉闷可怕的调理和减肥过程中获得乐趣和享受。
“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奥迪尔。就像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太棒了。”
这倒是真的,在美酒佳肴面前,法国人可不知道自我控制,而且他们不喜欢运动这一点也是出了名的。相反,他们最喜欢奢华的享受,从内到外地宠溺自己。他们无法理解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通过吃苦锻炼获得身体健康的想法,相反,这还会刺激他们走向另一个极端,沉溺到五道菜的大餐中去。一个温泉要在法国取得成功,肯定要对法国人的喜好和胃口,这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也会觉得可以接受。如此推论之下,我终于被说服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一个有最棒的厨师的温泉。
“体重有没有减轻?”
但我的这些想法没有考虑到我妻子的意见。关于健康和营养,她的思想要比我开放得多,实在令人敬佩。她愿意尝试从人参、蜂王浆到豆腐的各种健康食谱。她觉得到温泉疗养院住上几天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觉得这对我们有好处,说不定我们在那儿会过得很开心。“不要忘了,”她说,“这可是法国的温泉疗养院。你知道法国人就喜欢享乐。”
“我还没有称过呢。但我感觉很放松,目光明亮,头脑清晰,充满了健康活力,可以干任何事情。并且我们在那儿一点也没有感觉被饿着。”
画家位于韦特伊的花园莫奈:1880年
“啊,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一直要告诉你的,吃得理智一点,少喝一点酒。瞧,你让自己焕然一新了。告诉我,你吃了些什么?”“鸭肉、羊肉、珍珠鸡、法式馅饼、奶酪、黄油、鸡蛋、一点鹅肝、土豆汤,早餐是大羊角包……”
这主意听起来不怎么样。我没有去过任何温泉疗养院,以我的愚见,去那种地方就是花大把的钱买罪受。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那儿供应的食品不外乎蔬菜、水果、豆腐和各种古怪植物的提取液,还可能要灌肠。另外,还会有一个身材完美、不知疲倦的肉身机器人监督着你,进行野蛮的锻炼。换句话说,这套运行机制和一个新兵训练营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机制相信如果要让人有所长进,就必须让他丢面子、吃苦头并且受折磨。想起那种地方,我就可以预见到饥饿、流汗、自责和难受,最后,还会有一张账单,可以让刚得到净化的血液顿时凝固。这是一个绝对恐怖的前景,我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牵扯上这档子事。
电话线的那一头沉默了。
在我为此书的写作开始做准备工作以后,她对我可怕的饮食习惯所发出的喋喋不休变成了惊恐的呼号。周游法国吃吃喝喝,自然还免不了狂欢作乐,这简直是发疯了!这是在用刀和叉自杀!我试着向奥迪尔解释我是在调研,是出于职业上的需要,但她决心不被蒙骗。她更愿意把这看成是一个沉溺于过度饮食的借口:过度的食物,汹涌的美酒,为肝脏敲响的丧钟。她说,如果我还想多活两天,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终止我的调查研究—把自己放逐到某个温泉疗养院,让内脏器官在专业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得到彻底的清洗。我应该将饮食降到最低程度。我应该喝大量的水,将毒素排出来。如果幸运的话,我还有救。
“还有一点点非常好的葡萄酒。还有阿马涅克酒。你有空时应该去试一试。对你太有好处了。”
对一个追随健康生活准则的人来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攻击目标,因为我最热爱的三件事,喝酒、吃肉、晒日光浴,在他们眼里都是罪恶。有这些爱好的人一定活不长久。我的朋友奥迪尔是这方面的权威,一个专门传播此类坏消息的使者。奇怪的是,我却挺喜欢她。她是颇有魅力的漂亮女子,各方面都很出众,除了她努力想要把我从罪恶中拯救出来。虽然这努力用心良苦,但实在令人恼怒。几年前,她就自封为我膳食上的卫兵,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要我以她的生活为榜样。在这儿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照着她说的那一套去做的。她过的生活绝对会比她的五脏六腑光可鉴人:喝大桶大桶的水,吃大把大把的蔬菜,活性酸奶、黑米、豆奶、蔬菜幼苗和嫩芽,一周一杯红酒解解馋,隔三岔五禁食以清肠胃。这是适合她的生活方式。出于某些特别的原因,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也会适合我,只要我愿意试一试。
奥迪尔笑了:“你们英国人就是喜欢开玩笑。但严肃一点……”啊,有些时候,没有比事实真相更难下咽的东西了。
真是奇怪,现在怎么会有那么多以告诫世人享乐的危险为人生目的的专家。他们不让你耳根清净,用各种险恶的宣言包围你,警告你将为自己短暂的放纵付出沉重的代价。各种警告之间的间隔不会超出一个星期。即使是适度地享用盘中肉、杯中酒,也是不行的。如果我们要使肉身获得完全的拯救,就必须遵守一些极端的生活准则,并拒绝一切享乐—不要深色的肉,不要奶酪,不要任何形式的脂肪,不要酒精,不要糖类,不要烟草,不要阳光的直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