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夏尔人从一七五〇年起就开始种植葡萄、销售葡萄酒了。在他们的酒窖中穿行时,人们禁不住会想,如果发生了核战,或是受不了总统竞选的聒噪,躲到这地方来倒是不错。上百万瓶酒搁在酒架上,成排成排的酒桶望不到头,消失在黑压压的远处。置身于这样一个著名的酒庄,被这么多美味佳酿所环抱,鼻孔中飘过醉人的香味—我们的手感觉空荡荡的,毫无遮盖地裸露在空中。我们需要握一杯酒。
离今天的第一场品酒会开始还有些时间,够我们在广场上逛逛小商店和酒吧。这时候还不到十点半,很多人已经在享用生蚝和冰镇的阿里戈白葡萄酒了,这是他们午餐前的小点心。这其中有一队日本游客,他们外出总是带着自己的筷子。但用筷子把生蚝肉从壳里弄出来显然是一项颇为艰巨的任务。一个将一只充着氦气的气球拴在裤子门襟上的年轻人,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看这些日本人。一会儿,打雷般的击鼓声和尖利的口哨声传了过来。那声音让人太阳穴发胀,我们很庆幸自己能够躲到平和、安静的波夏尔酒窖中去。
主人显然很同情我们的处境,把我们带回到地面上的品酒室。
关节疼了?喝杯玫红葡萄酒。有胆结石?喝一两瓶桑塞尔就可以把石头冲出来。支气管有问题就试试穆兰酒,香槟能预防感冒,梅尔居雷对肺结核大有益处,普伊-富赛能减轻紧张。对那些注意体重的人来说,每天一杯博讷保证让人“每天瘦一点”。图中提到的还有各种疾病,有些还不太常见,但每一种疾病都有一种酒可以治疗。不知是疏忽还是圆滑,图中对于肝硬化可是只字未提。
酒杯、酒瓶和品酒用的小点心都已经摆好了。这些奶酪味的小点心松松软软,送到嘴里,能带出新酒的味道来。因为点心是咸的,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有点口渴,更想喝上几杯。但这次品酒真的是品,而非尝。主人建议每一个计划下午去参加拍卖会的人,品酒后把酒吐出来。靠墙摆放着的石头水盂,是专门供大家吐酒用的。
橱窗的正中央是一个真人大小、画在纸板上的人体骨架。头骨上做微笑状的下颌处写着节制一词。这个忠告,显然出于医学上的考虑,但和纸上其他所有的指示都截然相反。其他的地方,赫然写着各种酒的名字,和这些酒神奇的治疗作用。如果这个药剂师能够信任的话,那么每一种常见疾病大概都可以用葡萄酒来治疗了。这样的药剂师倒是挺对我胃口的。
接下来的那一幕颇为有趣。从细微的服装差异上,你就可以把资深的、有经验的品酒专家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里区分出来。他们或是戴着领结,或是将领带末端塞进衬衫里。这样做的好处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品完第一轮酒,大家纷纷走到水盂边吐酒。我身边那位先生垂在外面的领带首先遭了殃,让飘洒而下的黑比诺葡萄酒淋湿了一大片。
我们发现就连博讷的医生也毫无例外地劝人喝酒,所以他们推荐的治疗方法可比阿司匹林和普通的胃药更立竿见影。我们在镇中心广场附近看见一家药店。橱窗的布置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通常在法国,药店的橱窗不外乎陈列着半截绑着绷带的塑料人体模型,要么就是那些身材娇好的女模特在使用减肥设备的照片。但这儿可不一样。
“先喝新酒,”我们的主人说,“就像先吃鱼,再吃鱼子酱一样。”我们从一九九八年产的葡萄酿的酒开始,一个个年份倒回去喝,并佐以小酥皮点心。一轮一轮品过去,我越来越觉得把送到口里的酒吐出来实在太不近人情。暂且不论新酒,那些上了些年份的酒,已经没有了任何艰涩的感觉,送到嘴里,口感润滑。别人可能不觉得把大口大口润滑、丰满、一九八八年产的佳酿送到水盂里是一种浪费。但对我来说,这么好的酒,落得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难以容忍。看到别人能够从容不迫地做出这样的事来,而我却抑制不住地大口狂饮,实在是让人羞愧啊。
所以,第二天早上,我们便到博讷镇上寻找可以随身携带的吐酒用的小桶。这是一个干净漂亮、繁荣了数百年的小镇。房子都是石头造的,有着厚厚的墙。许多房子带有盖着彩色瓦片的尖顶。到处都是铺着石子的小路、庭院、城墙和华丽的哥特式建筑。当然,最重要的是,无论你往什么地方看,都可以找出让这个小镇充满活力的原因:葡萄酒。一瓶瓶的、一桶桶的、一窖窖的。还有测试酒温的温度计、形状各异的酒杯和开酒器,既有普通侍者用的,也有专供收藏用的,设计复杂而精美。此外还有银质的酒杯、做成葡萄形状的钥匙圈、玻璃盛酒器、移液管,以及各种各样足以建立一个图书馆的专业书籍。我想如果在小镇上买一盒餐巾纸,很可能上面会印有葡萄种类图。当地的葡萄酒产业看来受到了大力的支持和保护,只有一样显著的例外:正规的勃艮第吐酒器是不存在的。我曾经希望能给自己买一个实用而又高雅、最好还雕刻着博讷的盾形纹章或是名言警句或是市长签名的专用吐酒器,但我们所能找到的都是帮助人们灌下而不是吐出酒来的东西。萨德勒光荣地经受住了这个令人失望的发现。
和昨天晚上非正式的品酒相比,这一晚的品酒要来得认真仔细得多。首先,要对着灯光举起酒杯—在这个品酒室里,就是对着烛光—检验酒体的色泽。然后摇晃酒杯,让酒体充分接触空气,散发出香味。这时候,鼻子要凑到酒杯口,停顿几秒钟,表情必须专注,眉头最好皱起来,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来。接下来就可以把酒送到嘴里,此时眼睛要配合地看着天堂的方向。音响效果可以跟上,吸一口气到嘴里,发出小孩子喝汤的声音,让空气在嘴里和酒相遇。通过脸部肌肉的运动,将酒送到嘴的每一个角落,发出咯咯的声音。再来几下。最后,酒体彻底地经过了口腔的检验—每一颗牙齿都冲刷过,上腭也彻底地浸湿了—从嘴里吐了出来,在石头水盂上、你的鞋子和裤子上,泼溅开去。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过程不断地重复上二三十次,中间穿插着有关酒的讨论,一整个上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问题是,我们也得有地方吐。可能明天我们得去买一个小桶。那种专门为品酒的人设计的小桶。”
我们离开酒窖。迎面又来了一队踩高跷的队伍,让我们躲闪不及。这个周末,镇中心的街道上是禁止汽车行驶的,但我们却有被行人踩倒的危险。街上许多人挥舞着手中的银质酒杯,看起来好像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品酒的机会。他们确实有很多可以选择的,如果下午没有什么安排,品上一整天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天我们要表现得好一点,”我说,“要么吐出来,要么就去死。”
我们和一位博讷旅游局的小姐共进了午餐。她向我们介绍了下午拍卖会的情况。她知道的可真不少。她告诉我们,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拍卖活动,已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拍卖的成交价格基本上反映了当年勃艮第葡萄酒的市场价。总的来说,价格在不断上张。上涨,上涨,再上涨。一九九〇年,一个容量为二百五十升左右的酒桶,平均可以卖出三十五万法郎的价格。到了一九九九年,均价上涨到四十五万两千法郎。总的销售额从两千一百万法郎飙升到三千一百万法郎。买主买下后,还要储藏几年,然后再装瓶、运输,加上利润,难怪餐厅的酒单上常常出现那些可怕的三位数价格来,而且频率高得惊人。
走在回旅馆的狭窄街道上,我和萨德勒讨论起先前的计划。我们都承认这一晚是个可悲的失败。品酒的数量:大约十二种;将酒从嘴里吐出来的次数:零。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看到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买家挤满了又高又长的拍卖大厅。绝大多数人都是专业的葡萄酒批发商,有从美国、英国、法国来的,也有从德国、日本、瑞士和中国香港地区来的。他们勤奋地翻看着手中的目录。这其中也穿插着少量来自演艺界的黑衣人士。其中有几位上了年纪、神态优雅迷人的女士。看她们的打扮,好像是来参加时装发布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跷着腿,调整着脸上太阳镜的位置。现场还有不少武装着各种电子设备的媒体人士。
我们努力学习。萨德勒好像天生就会,手腕的转动灵活自如,并时不时发出洪亮的叫好声。其他的人都努力跟上,听起来好像屋子里闯入了一群足球迷。就这样,我们进行了更多的排练,像土生土长的勃艮第人那样又喊又叫。等深夜一点离开雅克逊家时,据说我们的熟练程度已经可以到公众场合亮相了。
两点半一过,竞价就开始了。拍卖师有许多助手,分站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们的任务并不简单。我没有看出买家做出任何夸张甚至是明显的姿势来表明他们有竞价的意思—举起一只手,挥舞一下手中的目录册,咳嗽两声—什么都没有。很明显,他们是使用了某种非常低调的身体语言,可能只是摇晃一下手中的铅笔,或是拍拍鼻子。另外很显然的一点是,这里是不适宜做出任何夸张手势的地方。一个错误的姿势可能会让人付出昂贵的代价。我注意到即使是那些平日里总是手舞足蹈的法国人,此时也规矩地摆放好了手脚,只是轻声嘟囔着互相交流。
曲调不是一个问题。唱也罢,喊也罢,从头至尾都是“啦,啦,啦”。手部的动作相对来说就要复杂一点。准备姿势是这样的:握紧手指,手臂从身体两侧举过头顶。第一段音乐响起来后,双手的手腕就开始前后转动,好像是在转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对了,肯定是酒瓶。第二段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双手就开始击掌,连击九下之后,恢复到准备姿势,等待另一段音乐响起。就这样,要以极快的速度重复两次。结束后,参与的人就可以喝上一口热夫雷-香贝丹酒来恢复一下体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拍卖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价格显然要高于去年。我们后来得知,今年的均价要比去年高出十一个百分点。对慈善事业而言,这真是个好日子;对勃艮第而言,也是个好日子;对博讷来说,就更是个好日子了。从拍卖现场出来往回走,我们又路过了先前路过的那家药店。橱窗里的那个骷髅好像笑得更欢了,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因为这又是一个丰收年。
学会唱《勃艮第葡萄酒之歌》和伴舞的动作是绝对有必要的,雅克逊对我们说。这首歌好比是勃艮第的战斗号角。参与的人得一边唱一边有节奏地鼓掌,并做出各种对我来说深奥难懂的动作。他还说,这个周末我们会有许多机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如果我们想要加入到快乐的人群中,就必须学会怎么做。
我们的活动还远没有结束。晚上,我们要去上帝大饭店吃晚餐,据说这是整个周末最正式的一项活动,参加者要身着晚礼服。有人建议我们在去之前喝一勺橄榄油,纯净的橄榄油,这样可以在胃里形成一层保护膜,以迎接即将汹涌而下的酒。这一晚的酒是要吞下肚去的,而不是吐出来的。另一个重要的建议是穿一双厚袜子,因为石板铺成的地板会很冷。不过这建议对我们的两位夫人而言,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她们是不可能用厚袜子搭配晚礼服穿出去见人的。
这顿午餐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但美妙极了。雅克逊夫人准备了五道菜,酒是热夫雷-香贝丹,都是她丈夫挑选的。在鸭肉和干酪之间,我们还上了一堂音乐课。
按照请柬的要求,我们九点准时到达现场。戴着白帽子的侍者分立两旁,夹道欢迎我们的到来。这个大厅有着圆形的拱顶,墙上挂着丝绣织物,气派不凡。三十一张长桌子在大厅里排开,上面一丝不乱地摆放着酒瓶、酒杯和银器,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光泽。但奇怪的是,大厅里空无一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应该有三百个左右和我们一样收到邀请的客人,但他们踪影皆无。这时候,我才想起在法国,守时并非一项美德,没有欢迎的酒杯等着你。在这种正式的场合,出于礼貌,总是要等客人到齐了宴会才能开始。而客人们,自然尽量避免又长又无聊的等待,所以大家都特意迟到一点时间,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而我们却无端落入了那尴尬的境地,四周满是诱人的却又碰不得的酒瓶。“到处是默尔索酒,但一滴也沾不上嘴唇。”萨德勒嘀咕着。
就这样,我们走出了地窖,准备去吃午餐。
等待很快会过去的,我们互相安慰说,然后抓起桌上的菜单,希望能找到一点安慰。翻到当晚的酒单时,萨德勒长长地、由衷地叹了口气。一共有三十八种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都是产自勃艮第的上好佳酿。酒是酒庄老板、酒商、博讷医疗基金会和市长捐献出来的。在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地方,你都不会看见这样的酒单。上面满是最上品的葡萄酒,如夏布里、摩拉榭葡萄园、埃歇索、孚若葡萄园,这些酒照大仲马的说法,是应该摘掉帽子、跪下来喝才行,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我们的虔敬之心。
我们的主人不愿指名道姓地说出那位鉴赏师到底是谁,只是说:“我们还是希望他最好去波尔多品酒。”
足足过了半小时,座位才坐满,酒斟满了第一只空酒杯。这真是一个高雅的场合:女士都佩戴了珠宝,穿着长长的晚礼服(有些裙摆拖到了地上,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在里面穿上了厚袜子);男士们则一律黑西装白衬衫,头发和胡子梳得一丝不乱,衬衫袖口的金属扣发出亮闪闪的光泽。这无疑是上流社会的社交。但是,这一幕注定不能长久。
鉴赏师(努力想要解释):“不是一般的地毯,我的朋友,那是一块非常古老非常特别的地毯。”
晚宴开始没多久,歌舞表演就登场了,打破了空气中那规规矩矩的社交气氛,并且使它一去不复返。出现的是一支男子乐队,名字叫作“快乐的勃艮第人”。他们穿着像围裙一样的服装,脖子上挂着红红绿绿的装饰品,该拿乐器的手里举着酒瓶和酒杯。他们唱的第一首歌就奠定了当晚的基调。这首歌是当地人的最爱,一年四季长盛不衰。歌词大意是“人生有酒喝乃一大乐事”。接着,观众被鼓动起来一起伴唱。勃艮第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大家又是“啦啦啦”地唱,又是挥舞手臂。所有的社交礼仪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鉴赏师(已经喝过、品过、吐过):“唔。有股地毯的味道。”葡萄种植园主(发怒了):“你是什么意思,‘地毯的味道’。你竟然敢这样说话!”
吃的东西来了又去,喝的东西去了又来,自我控制的能力慢慢变得像酒瓶上的软木塞一样,不知被丢到了哪里。我们邻桌的一队人站了起来,挥舞着餐巾布,据说那是墨西哥人的舞蹈。他们中有一个爬到了椅子上,扯去西装,拉下领带,看起来像是要跳脱衣舞。幸好还有人举起了一瓶阿洛克斯-科尔通酒,让他分了心,并最终安静下来。人们为了各种原因举起杯子:为了伟大的葡萄,为了英吉利跨海隧道,为了英法协约,为了瑞士海军的英雄们,为了任何一个可以再次满上酒杯的借口。其实一切借口都是多余的。
话题就这样扯到了专业葡萄酒鉴赏师身上。这些可怜的人,每天都得绞尽脑汁地用语言去形容语言所不能形容的东西。那一晚大家所列举出来的对话中,最古怪、最精彩的那一段,据说百分之百是真的,就发生在一位鉴赏师和一个种葡萄的人之间。
我顺着长桌子看到萨德勒正在研究一瓶一九九三年产的埃歇索酒。我们俩经常讨论这样一个事实:外国人对法国人的普遍看法和我们两个生活在他们中间所获得的感受,实在相去甚远。这样一个夜晚,更增强了这两种看法之间的差别。那个所谓的典型的法国人,那个毫无幽默感、保守、傲慢、高傲自大情结缠身、让人恼怒的法国人到哪里去了呢?肯定不是在这儿,这个温暖、友善、放松,而且必须承认,大家都有点醉醺醺的宴会上。举目四望,让埃歇索酒灌得饱饱的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家伙,喝着好酒,生活在一个好国家。
这又引出了另一句经典的评语:“这酒拿出去卖,是不是还太‘嫩’了?”随着一瓶瓶酒被打开、倒出,我们学到了许多品酒时常用到的、不同寻常的词语。这些古怪的描述让人一听难忘。有些还比较准确并合乎逻辑,比如说橡木桶里的新酒带有“木头的香味”。而另一些术语则更像是情急之下无奈的、勉强的、难以引起人食欲的比较:湿皮革、落水狗、黄鼠狼,还有在动物王国中我最喜欢的兔子的肚子。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有人承认自己尝过兔子的肚子,或者黄鼠狼和落水狗,这些是怎么被运用到品酒中去的,实在是一个谜。我猜想那些通常的描述,像“有果香,很强劲,口感纯正”,或是“层次感丰富”都太过笼统。这样的词语适用于许多葡萄酒。所以才会有人想到用黄鼠狼和兔子的肚子来区分两种酒之间的区别。
我醉眼蒙地看着萨德勒,准备站起来为“美丽的法国”而举杯。我们能够生活在这儿真是幸福,周围有那么多可爱的人,这么漂亮的建筑,这么美丽的乡间。不过,我的法语本来就不太流畅,现在喝了酒,估计就更难说得清楚了,一定会让人紧张难堪的。幸好,萨德勒抢在了我的前面。
雅克逊咧嘴笑了。“有个行家说:‘这酒有着年轻人的莽撞。’这话可以有很多种理解的方法。”
他举起了酒杯。我等着他用完美无缺、毫无口音的萨德勒式法语说出几句优美的、从莫里哀或是普鲁斯特的文章中节选出来的祝酒词。谁知道,他说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呷了一小口,在咽下去以前让它在唇齿间停留了片刻。这酒还很年轻,丹宁酸的含量多得足以让胃多打上几道褶子。但再等上几年,它的味道一定会变得棒极了。
“为了那些把酒吐出来的人,”他说,“那些可怜虫!”
“比方说这一个,”他对着光举起酒杯说,“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其称作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
很多人都知道,喝的酒越好,第二天早上因为宿醉而受的罪就越小。我们星期六和星期日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品酒会和两顿令人难忘的晚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只是序幕,真正的高潮是接下来的第六十八届默尔索酒节。参加的人包括当地最有声望的葡萄园庄主和他们邀请的客人。刚开始的时候,这个活动只是在村礼堂举办的小规模的庆祝丰收的活动。但勃艮第人热情好客,客人名单上的人数不断地翻倍。后来,人太多了,村礼堂再也容纳不下,午餐会就被搬到了默尔索古堡。今年一共有六百个人参加。请柬上印着这样一句提示:“按传统,请每位嘉宾自携一瓶酒。”
但雅克逊绝对不是虔诚严肃的那一类。他的眼里总是闪烁着幽默的光芒,特别是当他开始使用在这种场合下常常可以听见的那种过分渲染的语言时。
古堡门口站着六个博讷最精神的法国警察。其中的一个告诉我们应该去哪里停车。“别忘了你停车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们拿的酒瓶。我们告诉他,午餐结束后,我们的夫人会来接我们。“当然。”但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然后他向我们敬了个礼,祝我们好胃口,就放我们进去了。
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对夫妇。我们围绕雅克逊而立,看他从酒瓶里取出软木塞,由他带头,一一品味不同年份的酒的味道。我参加过许多品酒会,那种氛围让我觉得很像是不上教堂却参加了一次宗教仪式。主持人报出酒的年份和种类,就像大主教轻声说着美好的祝福。聚集起来的众人皱着眉,努力嗅着气味,体味嘴里的感觉。然后就是众人说祈祷词的时间了,语调一例地肃穆沉静:“特别稳重……回味美妙极了……层次感非常经典……阿门。”
默尔索古堡占地超过一百一十英亩,生产七种大苑葡萄酒,产量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古堡的酒窖里通常藏着四十万到五十万瓶酒,而且许多客人不是手上捧满了酒瓶来的,而是整箱整箱地将酒搬来。从他们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种葡萄的:日晒雨淋的皮肤、粗壮的手臂。萨德勒和我挤进了人群,穿过大厅。大厅两旁放着巨大的酒桶,大得足以让人在里面游泳。从屋顶上悬挂下来的旗帜可以看出每一张长桌子上客人的来头。那简直是默尔索酒酿造商的一次大游行:佩利叶,列香园,金色拉贡特,热奈乌,木下屋。大厅里已经相当吵闹了。这些人通常是在野外交谈的,隔着几垄田,边上有拖拉机的引擎声,在室内他们常常忘了调整说话的音量。即便如此,勃艮第最流行的背景音乐,也就是玻璃酒杯不断互相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响声和软木塞时不时砰砰地飞出来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他勇敢地接受了这一消息。“就这一次吧。”他回答。
我们找到了座位,坐下来看菜单。一个葡萄园庄主事先告诉我们这顿饭很普通,是种植葡萄的人在葡萄园里忙碌了一番之后,通常会吃到的一餐。让我告诉你这顿饭的内容,你自己来判断吧。第一道菜是浇上法式鱼羹的扁鲨鱼冻,接着是油炸板鱼配小龙虾饺子,再下面一道是白葡萄酒煮野鸭腿和卷心菜,接着是鹿肉排配红醋栗。吃完了这些,还有奶酪特选和甜点特选。这还不算,下面还得接着喝酒。
“这里没有吐酒用的小桶,”我轻声对萨德勒说,“如果我们把酒吐在地上就显得太粗鲁了,看来只能咽下去了。”
一只拿着酒瓶的手越过我的肩头,把酒递给我。同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一九八九年的巴达蒙哈榭。”客人们开始相互倒酒,液体向着任何够得着的人的酒杯流淌出来。如此好酒盛满了酒杯,我还怎么能停下来记笔记呢?第一口喝下去,感觉好极了。酒带着花香,柔软而甘醇。我不能想象面对着这样的酒,只喝一口,就把其余的倒在专盛剩酒的冰桶里。不须多说,我是个傻瓜,这个夜晚才刚开始呢。
走下几步深深的台阶,我呼吸到了一种美妙而陈腐的气息,这气息中混合着橡木、葡萄酒、陈年的蜘蛛网和冰凉的石头的味道。按勃艮第的标准而言,这酒窖不算大:几千加仑的热夫雷-香贝丹,装在一个个橡木桶里,沿着长满了青苔黑乎乎的墙堆放着。中间的一个橡木桶上,放着一些玻璃杯和六七瓶酒,每瓶酒上都有用粉笔做的花里胡哨的记号。但我没有看到任何可以吐酒的设备。
每道菜之间都有音乐演出,演出的是我们的老朋友“快乐的勃艮第人”乐队。前一个晚上,他们通宵达旦地唱歌喝酒,今天却照样有着一副好嗓子。演出的间歇正好让那些葡萄园庄主们有机会互相倒酒痛饮。如果我留下的笔记还算可靠的话,每道菜之间我们平均要品尝八到十种葡萄酒。这是一个缓慢但让人享受的过程。午餐开始后两个小时,我们还没有等到鹿肉这道菜,但至少白葡萄酒换成了红葡萄酒,好像到了可以总结一下的时候了。
我们到勃艮第的第一个晚上,便被邀请去参加这样一个活动:热夫雷-香贝丹酒的种植园主勒内·雅克逊家中的晚餐会。雅克逊先生邀请我们先去地窖,向我们展示他的酒。
我酒渍斑斑、涂鸦般的笔记上,已经列出了二十七种白葡萄酒。有些下面画着横线,有些边上画着感叹号,还有些标着星号。我必须承认,这次的笔记实在是一个灾难,没有给我事后的写作带来多少实质性的细节。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和萨德勒来者不拒,把所有的酒都尝了一遍。
这个古怪的传统始于当地的一家医院。一四四三年,勃艮第菲利浦公爵的大臣,尼古拉斯·罗林,建立了博讷医院,并成立了一个以葡萄园为收入来源的基金会维持医院的开销。其他乐善好施的勃艮第人纷纷仿效,到了五百多年后的今天,葡萄酒仍是这家医院的收入来源。每年,传统上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日,葡萄酒都会以拍卖的形式出售。在这个星期日的前后,当地的葡萄园种植者们便会组织一些消遣活动,放松放松。
我的笔记在红酒上来以后,就变得断断续续,不完整了。但我注意到近旁有一位男士,表现出了超常的职业精神,继续做着他的笔记。他一共记下了五十九种葡萄酒。但这并不是完整的记录,因为后来他开始在桌布上涂抹,并发出傻笑。
可悲的是,我告诉萨德勒,理智让你把酒吐出来的时候,味蕾常常恳求你把那口酒咽下去。这个在博讷的长周末,我们将有机会品尝上百种葡萄酒,并且其中不乏法国最美味的佳酿。那些在饭店酒单上常常引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开价三百美金一瓶的勃艮第甘露,软木塞就从这些酒瓶里砰砰地飞出来,酒哗哗地流出来,那样随意,好像是夏天的冰柠檬茶。但是,你一定得吐。这样的品酒会持续三天,如果品酒时把每一杯在你鼻子下打转的酒都咽下去的话,你绝对撑不到结束的那一刻。
咖啡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我们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情景。四周的桌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酒瓶的天下。我从来没有在一间屋子里看到过这么多酒瓶,恐怕有几千个之多,很多还半满着。我真想把它们搜集起来,装满一个小酒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又一个人递给我们一瓶他的葡萄园一九九一年出产的酒,并邀请我们当天晚上到他的酒窖里去品酒。他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们在勃艮第。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监督我们的夫人。我们来这个地方参加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年一度的博讷葡萄酒拍卖会。在此之前,我已经来过一次。那次和我同来的是另一个朋友,他是葡萄酒爱好者协会的会员,也就是一个葡萄骑士。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想要活着走出这个活动,有一件事一定得做:吐。这样做的后果是,裤子可能会溅脏,鞋子可能会变成紫色,但付出这些小小的代价,换回来的将是健康的内脏、可以思考的头脑、嘴巴说话的能力,以及一个知道在酒精面前自制的文明人的声誉。
这以后的事情我就记不清楚了。我只隐约记得我们原先有上药店买阿司匹林,然后再找一瓶有治疗疾病作用的香槟的打算。当我们最终离开大厅准备踏进十一月寒冷的夜晚时,我们发现古堡门口站满了人。我们听到一位先生在向门口维持秩序的警察抱怨找不着他的车子了。我想警察可不管停车的事,这位先生肯定找错了人。但那位警察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一丝责难。
“我会看着你一起吐,保证步调一致,就像那些花样游泳运动员。”萨德勒回答。
“好吧,先生。”警察非常耐心地说,“你告诉我你的雷诺车躲着你。但你看,这儿停着那么多辆雷诺车呢。你的车有什么特征吗,你还记得你的车是什么颜色的吗?”
“你做什么都没关系,”我对萨德勒说,“但记住了,一定要吐出来。否则,我们肯定熬不过这个周末。”
我们的车找到了我们,让我们坐进去—晕乎乎的我们俩对不必自己驾车回博讷这件事简直是感恩戴德。“如果要自己开车回去,这么美好的一天肯定就会搞砸的。”萨德勒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