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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你明天要回去了?”索恩伯里太太看着弗拉辛太太问道。

他的身体滑进了一张椅子,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棋局的最后较量。

“是的。”她回答说。

“那场景真是太壮观了,”他说。“海面上电闪雷鸣,把海浪和远方的船只都照亮了。你无法想象那些山峰在闪电的照射下看起来是多么奇妙,还有那庞大的阴影也是无比美妙。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确实,现在走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艾略特太太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的焦虑,“毕竟这里有这种病。”

弗拉辛先生解释说,他们一直在屋顶观看暴风雨。

“你怕死吗?”弗拉辛太太轻蔑地问道。

“我们如此幸运,”她看着她的丈夫说道。“我们的确没有什么欲望。”她说出这句话,一方面是为了说服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其他人信服。但她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就被刚进门的弗拉辛夫妇打断了。他们穿过大厅,在棋桌旁停下了。弗拉辛太太看上去比以往还要狂放。一缕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眉毛,她的脸颊也像被鞭笞了一样暗红。他们满身都是雨点的湿痕。

“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怕死,”艾略特太太坚定地回答。

她令大家都心不在焉地思考起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艾略特太太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一个孩子;一想到这里,她平常就紧锁的双眉更加紧蹙了。

“我认为,当那一刻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是懦弱的,”弗拉辛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脸颊在椅背上来回蹭着。“我肯定自己会的。”

其他人都抬起了头。他们很高兴看到亚瑟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不过艾伦小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在想我幻想中的一个舅舅。每个人都有一个幻想中的舅舅,不是吗?”她继续说道。“我就有一个——一个讨人喜欢的老绅士。他总会送给我东西。有时候是一块金表;有时候是一辆双座马车;有时候是位于新森林的一座美丽的小别墅;有时候是一张能带我去最渴望到达的地方的船票。”

“完全不是这样!”弗拉辛先生转过身说道,因为佩珀先生考虑了很久他下一步棋的走法。“艾丽斯,想要活下去并不是懦弱。它反而和懦弱完全相反。个人而言,我愿意再活一百年——当然,前提是我的器官还能正常工作。想想所有命中注定的事情吧!”

没有人自找麻烦表示同意与否。亚瑟·范宁一直在来回走动,有时看一看棋局,有时读一页杂志,他看了艾伦小姐一眼,她正昏昏欲睡,于是他开玩笑地问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艾伦小姐。”

“这也是我的想法,”索恩伯里太太又加入了对话。“这些变化、进步、发明——还有美好。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承受死亡,也无法忍受再也看不到周围的美丽。”

“你知道吗,”艾略特太太过了一会儿说,“我认为人们现在写不出好的小说了——不管怎样,肯定都比不上他们之前的那些作品了。”

“在还没有探明火星上究竟有没有生命就死去,确实非常愚蠢。”艾伦小姐补充道。

“《母性》——迈克尔·杰索普的著作——我敢肯定,”艾略特先生插嘴道,因为他在下棋的时候,永远禁受不住聊天的诱惑。

“你真的相信火星上有生命吗?”弗拉辛太太第一次兴致勃勃地转向艾伦小姐问道。“谁告诉你的?很懂行的人吗?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

“尽管如此,这本书还是口碑很好,”艾伦小姐补充道。

这时索恩伯里太太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流露出格外关怀的神情。

“啧啧,这听上去可不好——不,完全不合常理嘛,”大家一边专心地忙着针线活儿,一边低声说道。

“赫斯特先生来了,”她轻轻说道。

艾伦小姐听完之后,合上了书,平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其他人。最后开口说道,“因为你的妻子恰好爱上了你,你就选择离开他,这很明显是不合常理的。但是——根据我的理解——这正是这本书中男主人公的所作所为。”

圣约翰刚刚走进回转门。他的脸被风吹得惨白,看起来胡子拉碴的,而且整张脸都深陷了下去。脱去外套以后,他原本要直接穿过大厅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但他没办法不理睬在场的这么多熟人,尤其是索恩伯里太太已经起身向他走了过来,并且伸出了她的手。然而他刚刚摸黑在雨中走过来,并且在漫长的这几天中产生了不少的紧张和恐惧,再加上这温暖明亮的房间,以及这么多兴高采烈的人悠闲地坐在一起的场景给他所带来的冲击,他被彻底地击垮了。他看着索恩伯里太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我们都有引以为豪的事情,”她说,“而我则为自己的编织能力自豪。我认为这种事情是家族遗传的。我们家都很擅长编织。我有一个舅舅,一直到死都是自己编织袜子的——而且他编得比他所有的女儿都要好,真是个可爱的老先生。我在想,艾伦小姐,你眼睛用得那么多,却从不在晚上做编织活儿。你要是试试的话,就会发现这样能够令人放松,我说的是——能让眼睛歇歇——而且在集市上也会大受欢迎的。”她用编织专家那种柔和朦胧的腔调,继续温和地娓娓道来。“按我的做法总能处理好,这真是一种享受,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佩珀先生的手放在自己的骑士上。索恩伯里太太把一张椅子移到他的旁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然后眼含泪光,轻柔地说道,“你已经为你的朋友做了一切。”

坐在棋局旁边沙发上的艾略特太太正在向索恩伯里太太传授一种新的织法,所以她们的脑袋挨得很近,只能通过索恩伯里太太当晚戴的蕾丝帽来分辨两人。艾略特太太是编织的专家。面对旁人的称赞,她明显十分自豪,但嘴上还是在故作谦虚。

她的这一举动让大家又恢复了交谈,就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似的,而佩珀先生也走完了他的棋。

一位年轻的女士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惊呼,“可怜的东西!还是打死它更为仁慈一些。”但是没有人愿意起身去打死这只飞蛾。他们就这样看着它从一盏灯冲向另一盏灯,因为他们此刻都很舒服,而且无事可做。

“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圣约翰说道。他的语速很慢。“这似乎不可能——”

不远处,佩利太太把手中的卡片在眼前摆成了长长的阶梯,苏珊坐在她的身边看着,但并没有给出建议。不知名的商人们和各色人等,膝上放着报纸,在扶手椅中伸着懒腰。在这种氛围中,所有谈话都是轻言轻语,断断续续,而且支离破碎的,不过房间中却充满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活力。一只灰色翅膀、胸腔放光的蛾子时不时地从他们头顶嗡嗡飞过,然后砰地一声撞到灯上。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有某种梦境出现在了他和其他人中间,让他看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暴风雨离开以后,宾馆大厅里的人们又坐了下来;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松,他们开始互相讲述关于暴风雨的故事,为这个夜晚又增添了不少可供消遣的话题。这时棋盘被搬了出来。艾略特先生今天没有穿带衣领的衣服,而是戴了一个襟饰领带,这是他身体渐愈的标志。如往常一样,他向佩珀先生发起了一盘决胜局的象棋挑战。他们的四周很快就聚拢了一群手拿针线活的女士,而没有针线活的就拿着小说前来观战,就好像在看两个小男孩玩弹珠游戏似的。她们偶尔看一眼棋盘,并时不时地对两位男士表示鼓励。

“还有那可怜的小伙子,”索恩伯里太太说道,泪水又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随着开关被轻轻一按,所有的电灯都亮了起来,这时可以看清所有人都在站着,神情紧张地向上看着天窗,但当他们在电灯的光亮下看到彼此后,就立即背过身,四下散开了。雨水继续敲击了天窗几分钟,雷鸣也继续震颤了一两声;但是从黑暗的消散和雨水在房顶上轻轻的敲打声可以看出,那团巨大而混乱的空气正在逐渐离他们远去,从他们的头顶上空带着云朵和激情向海洋飘去。在暴风雨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渺小的建筑又变回了以往的方正和宽敞。

“不可能,”圣约翰重复道。

“雨停了。”另一个声音说道。

“他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在知道——”索恩伯里太太小心翼翼地询问。

人们安静地听着雨点敲打玻璃的噼啪声。一两分钟之后,雨声逐渐放缓了,于是屋子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一些。

但是圣约翰没有回答。他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众人,听着他们在说话。他累极了,而这里的光亮、温暖、晃来晃去的手,还有轻柔的交谈声都让他感到轻松;它们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宁静和解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解脱的感觉变成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幸福感。并不是由于对特伦斯和蕾切尔背信弃义,但他不愿再想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这些动作和声音似乎从房间中的四面八方涌来,聚拢在了一起,然后在他的眼前逐渐形成了一个形状;他满意地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这形状逐渐成型,观察着他几乎无法看见的东西。

大雨倾盆而下,似乎浇熄了闪电和雷声,整个大厅变得几乎一片漆黑。

这盘棋下得相当精彩,佩珀先生和艾略特先生也越战越勇。索恩伯里太太注意到圣约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她重新开始了手头的针线活儿。

“什么东西坏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又打闪了!”弗拉辛太太突然惊呼。一道黄色的闪电划过蓝色的窗户,一瞬间大家都能看到窗外绿色的大树。她大步走向门口,把门打开,身子探出了一半。

“啊!”无数惊呼同时响起。。

不过,那道光只不过是暴风雨结束的标志。大雨已经停了,重重云彩也被吹散开了,虽然月亮被一层蒸汽一般的薄雾笼罩着,但此时的空气又稀薄又清新。天空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庄严的深蓝,大地的形状在苍穹之下清晰可见,巨大、阴暗而且坚实,它高耸入云形成山峰,在别墅的微光下遍布在山坡的周围。流动的空气,大树的沙沙声,以及时而照亮整片大地的闪电,都让弗拉辛太太欣喜若狂。她的胸脯在不停地起伏着。

暴风雨还在持续着,似乎没有人想要坐下。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大厅中央的天窗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向上看着。随着闪电划过,他们的脸庞不时变得煞白。最后,一声巨响之后,天窗的玻璃在接缝处松开了。

“太棒了!太棒了!”她自言自语道。接着她转身走进大厅,用命令的口吻大声说道,“威尔弗雷德,出来看看;太美了!”

快速地用完餐后,大家聚集在了大厅中。因为可以远离窗台,他们感觉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虽然还听得到雷声,但是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被妈妈抱着走开了。

有些人稍稍挪动了一下;有些人站起了身;有些人的毛线球掉在了地上,开始弯腰寻找。

房间里瞬间暗了许多,似乎风在推动着一层层黑暗的波浪掠过整个大地。一时间,没有人再继续进餐,大家都坐着望向花园,手上的叉子还悬在半空中。此刻闪电越来越频繁,照亮了一张张脸庞,就好像在给他们拍照似的,而他们脸上的表情紧张而不自然。随之而来的轰隆声越来越近,猛烈地冲击着他们。几位女士从椅子上半站了起来,随后又坐了下去。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花园,晚餐就在这心神不定的气氛中持续着。外面的灌木丛变得皱褶而苍白,大风把它们吹弯了腰,似乎直贴地面。服务生在食客的提示下紧紧按着餐盘;食客们必须努力引起服务生的注意,因为他们也都在专注地看着暴风雨。由于雷声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在头顶愈来愈集中,而闪电也每次都冲着花园直直劈下,大家起初的兴奋被不安的阴郁所取代了。

“上床去吧——上床去吧,”艾伦小姐说。

紧接着是一片深深的寂静,仿佛雷声已经自己停了下来。人们刚刚开始重新用餐的时候,一股冷空气从打开的窗子吹了进来,把桌布和裙子吹了起来,一道闪电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则是响彻在宾馆上方的一声炸雷。雨点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暴风雨伴随着四下门窗被用力关上的砰砰声响一同来到了。

“你皇后的这步棋走错了,佩珀,”艾略特把所有棋子拢到了一起,站起身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他赢了这场棋。

“下雨了!”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同时说道。

“什么?佩珀最后输了?恭喜你!”亚瑟·文宁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佩利老太太回卧室。

灯光和寂静都是如此怪异,因此餐厅里一贯的嗡嗡声中时不时掺杂着一段明显的沉默。而在这沉默之中,餐刀和盘子的碰撞声音清晰可闻。突然而来的第一声雷和第一滴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引起了一阵骚动。

所有这些声音在圣约翰的耳中都是那么悦耳,他正在半睡半醒地躺着,却清醒地意识到了周围发生的一切。在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串物体,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一个个人影拾起他们的书,他们的纸牌,他们的羊毛线球,他们的针线袋,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上床睡觉了。

那整个晚上,阴云不断地聚集,直到完全遮住了整片天空的蔚蓝。云层似乎拉近了大地和天空之间的距离,空气因此没有足够的空间能够自由地流动;海浪也好像受到了压制似的,平坦而僵硬地躺在海面上。花园里灌木丛和树枝上的叶子紧紧地垂挂在一起,而压抑和束缚的感觉也随着小鸟和昆虫的鸣叫声而变得越来越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