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是这块岩石,上面有棵树。”
“会不会记错了位置?”
“会不会上了别的车,她站在路边比你容易上车。”
他打开车门,说:“能再帮我下吗?”
“她在车上看到我应该会减速,起码骂我一句。”
笔直的公路尽头只能看到模糊的雪片,我真想一直待在这儿,两旁都看不到任何东西,看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沿着两头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只要我回家,就得看着那个蓝色的捕梦网挂在额头上方。
“但你刚才不是在我车上吗?这段时间可看不到你。”
我听到他喊:“停车。”路面很滑,我放慢了车速,缓缓停下来。他下了车,这中间的护栏只有一米高,也没有车行驶。他翻了过去。但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挨着公路的是被砍断的岩石。他站在路边左顾右看,还朝岩石上面看了看。他以为自己的老婆是野人吗?
“那就去我的车那儿,她看到车坏在路边可能会下来。你不是正好也回家吗?”
“所以我就该被砸中吗?为什么中彩票的事没有我?”我说。我想起十二岁的时候,那年我父亲在养猪场破产中度过更年期,他欠承包商的债务会让接下来的十年都不太好过。我父亲最开始待在家里,他会用塑料桶去粮店装满白酒,搁在桌子一旁,坐在那张坚硬而冰冷的木制沙发上,上面一块垫子也没有。在我出门和回到家这期间他几乎一动不动。我母亲一句话也不敢跟他说。事实上他上一次打母亲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因为母亲借出去一大笔钱,我在半夜听到母亲动物一般的哭声,之后母亲把一铁盒的药都吃光了,父亲背着她跑去三公里外的医院。而那笔钱永远消失了。那应该是他身体状况最好的一天。如果当时去买两套房子而不是去帮一个儿子颈椎发育不良的人,那时的状况也会好一些。后来我父亲开始钓鱼,他捧着五十公分长的鲤鱼回家时会跟母亲说些什么。但半夜我仍可以听到他走到客厅,坐在那儿。有一天我的母亲冲出卧室,对他吼着:“你等什么呢?”她应该是积攒了很多天才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的父亲接手了一辆出租车。一月底的一天,我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的姑姑家。父亲白天工作,傍晚时我们出发,驶上了高速。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飘起雪片,在车前灯下这些雪片像是活的。“你开慢点。”母亲盯着前面的路面说。父亲还是以九十码的速度驾驶着。“你开慢点。”“我不会。”“你这样开车,我们到不了你姐姐家了。”父亲说:“那你想到哪儿?”那天晚上我坐在后面,车里的暖气是坏的,侧玻璃上冻结着条纹密集的冰霜,母亲想离着侧窗远一点,我看到她朝椅子里侧移了移。
“没有正好,我就是在帮你。”
他听没听我根本不知道。他一直看向另一侧的公路,应该快到他抛妻弃子的地方了。他说:“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今天就没有急事。”
“真的很感谢你。”他说。他又淋了一头白色鸟粪般的雪。
“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遇到过这种烂事呢?去约会,去高速上拦大卡车救狗,去医院换牙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事最重要,都不该被砸到。”
“快点关车门。”我说。他搓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根本没扔的纸团,擦着脸。他看起来太惨了,当人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流露出更惨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让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更强悍,趁机露几块腹肌什么的,但只要仔细观察,他们还是展现着更惨。
“但不该是我,我的老婆还在高速上抱着孩子挨冻呢。”
半小时后,又一番折腾,我们终于看到他那辆歪斜着停靠的车。
“总得有个人被砸到。”
我和他走下来。我披上了后座的大衣,用围巾把脖子缠起来,如果不这样我就不会想下车。
“我稍快或稍慢一点都行,它就摔地上了,再不济砸到别人车上。”
这个男人没有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等我走到那辆车前面,发现猪头也不见了。
“但你不能不让猪头砸到你的车上,对不对?”我说。
“我该怎么办?”他靠在自己的车门上。
“我看到那个猪头的时候也想死。”他看起来真的很沮丧,我已经快笑出来了。
“有个渣滓停了车,把你的猪头带走了。”
“没有。在家里,家里有个人在做捕梦网,我一看到那玩意儿就想死。”
“不是我的。”
“这车里有吗?”
“是你的,既然落到你头上,那就是你的,现在没人会信这个事情了。”
“但我不是年轻人,你得感谢捕梦网,不然我不会拉你的。”
他掏出手机,给救援队打电话,如果刚才打了他就得站在路边等。如果他惦记自己老婆又为什么要把老婆扔在高速公路上。事实上我也干过这类事,也曾被扔在路边,那么就走一段。现在我知道了,可能走几公里会有个猪头掉下来砸到自己脑袋上,这太完美了,跟我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一模一样的完美。
“不知道。年轻人搞的吧。”他不再那么紧张,朝后靠过去。
他说:“你先走吧,她手机应该是冷得没电了,大概坐别的车回家了。”
“就是一个网,挂在床头,需要自己手工来做,叫捕梦网。”
“等救援车来了我再走。”
“是什么?”
“我的车还能发动,就是不能驾驶,看不清路。”
“你知道捕梦网吗?”我说。
我们钻入了他的车,他打开空调,但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挡风玻璃开了条缝。
他太着急了,我觉得应该打两句岔,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一边调着空调大小,一边说:“捕梦网是做什么用的?”此时他已经不着急了,也不担心什么。
我在一座大桥下掉头,桥下的沥青路面也湿润起来,桥面上往下流出融化的雪。公路上的雪总是融化得很快。
我用围巾吸了吸头发上的水,说:“把美梦兜起来,噩梦过滤掉。”
“是我们的,但一直都是她管。”
“还有这种东西?”
“产权证是谁的呢?”
“但醒过来噩梦就开始了,所以印第安人在做什么呢?这东西是怎么传到中国来的?”
“开过一两次,是找我的东西。”
“我回去做一个。知道吗,做点小玩意儿,有时候能挽救婚姻。”
“一次也没开过?”
“比换辆车更好使吗?”
“她说应该我准备,但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她那个柜子里,我从来没开过。”
“有时候,比如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换辆车就不如做这种小玩意儿,女人的情绪又没法搞明白,如果撞对了就能省不少事。”
“然后呢?”
“如果她看见了就想吐你一脸呢?”
“不知道会怎么着,刚才有点蒙,我们吵起来了,她忘记带产权证,我们本来是去上户口的。她忘记拿产权证了。”
“那也是产生了效果,厌恶跟爱是贴在一起的,对不对?”
“我就是想看看你老婆见到你时会怎么样,一定爽翻你,对吧?”
有卡车从道路上驶去,声音大得像有人在悬崖边推自己,当车停在路边时就会这样。只要停在路边,就不断会有一栋楼那么大的卡车路过,速度总是比跑车都快。
“太谢谢你了。”他说。
他拧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冷冰冰的水。落雪像是被磁铁吸引的碎铁屑一样积聚到这块碎裂的挡风玻璃上来,跟我十二岁那个夜晚差不多,我记得很清楚,父亲说:“为什么非要今天去?看看前面他妈的这一堆。”雨刷一直在摆,但没有用。“我不知道今天下雪,天气预报也没有说。”“那为什么不是明天去,不是后天去?”“你姐姐打电话让今天到。”“你现在跟她说不去了。”“已经走了一半了。”“去他妈的一半了。”父亲摇下车窗,给自己点了烟,迅速有雪花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只是想发泄,但眼前只有我的母亲,如果我坐在副驾驶他也会朝我发泄,但我通常都不讲话。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我有很多办法可以不说话就传达自己的意思。在学校,当有人挑衅的时候,我就盯着对方的眼睛,只要盯着,对方就会打哈哈走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们在落雪的高速上行驶了很久,却令人难过。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扔下来,但是我并不着急回家,因为我女朋友这个时候正在家里做捕梦网,就是在一个圈上用绳子缠来缠去最后挂在床头的玩意儿。她已经做了个蓝色的,现在要做个白色的,我得回去看着她做一晚上这个白色的捕梦网。所以我在出口处把车开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做过一个好梦,”他盯着被猪头砸过的裂缝说,“我比现在高两倍,壮得像头牛,我在办公室里耕了一片地,种大白菜,白菜中间长得都是巴掌大的草莓,我女儿看到开心得不行,她三十岁了,我不知道有多老了,但我仍壮得像头牛。”
“我把她扔路边了,本来想回去,但是落下来一个猪头,前面就是高速出口,我已经快要往回走了。”
“这是我听过最无聊的好梦了。”我说。
“你是个杀人犯吗?”
“那是你没有孩子,这是最完美的梦。”
“我把她扔下来了,还有我儿子。”他手里的纸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看起来有点着急。
“我讨厌孩子。”
“在哪儿?”
“是因为你没有。你没有的时候,看到别人怎么对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太碍眼了,但你有了也会那样,就把之前的都忘了。”
“我得回去,我老婆在后面呢。”
“你还不是把她们扔在路边了?”
“你在问我吗?”我说。
“我只是冲动,开出去一公里就开始后悔了,但不能掉头,我得在前面的出口下去才能掉头。我一路上都在回忆那个梦,不然就跟亲手杀了她们一样。”
“这个猪头他妈从哪儿来的呢?”他说。
我试图从玻璃上的裂缝找点血迹出来,总觉得应该有,但碎肉都没有。
我继续开车。
过了会儿,一辆交通巡逻车停在了后面。女人从车里下来,看向我们这辆车,她对着巡逻车里说了什么。
他的车应该能发动,但是玻璃和雪,以及坏了的雨刷,都让这辆车不能行驶在高速上了。而我之前一直以为是谁砸坏了他的车。这一带会有碰瓷的人,如果没擦到他们,但车又不小心停住了,或者钱谈得不合适让他们心情不好了,他们就会用随身带的扳子把车砸了。没人敢报警,报警了会再被罚一笔钱。他们跟政府没有串通好,但就是这么默契。
他像个蚂蚱一样跳了出去,但女人迅速钻进巡逻车里,他挡住车门,我什么也听不清。
他没有下车,朝前后慌张地探望,看了好几圈。
一个穿警服的给我的车贴了单子。他看到后,追上那人,对他说话,然后把单子取走了。
几分钟后我靠边停了,他的车在应急车道,车头贴在护栏上。一个猪头,一个可能已经冻僵了的猪头,砸在这辆车的挡风玻璃上,一直塞进方向盘里,露在外面的后脑勺上落着层薄薄的雪。
我下了车。他走过来,朝我笑笑,说:“我还得等拖车,你真的可以回家了,最好赶紧回家。”
“往前走一段有我的车。”他指着前面,好像有东西似的,但什么也看不到。
“对。”我说。
“我以为顺路才让你上来的。”
“我怎么谢谢你呢?”
“我翻不过去这段栏杆。前面有个出口,再两公里有桥,可以掉头到对面去。”
“你不是帮我吃了张罚单?”
“这是高速,你该从对面拦车。”
“我吃了两张。”
“我得朝回走,不是这个方向。”他看着我,手里那团纸像是融化开了,有的碎屑沾在他脸上。
他老婆应该跟巡逻车里的人讲明白了,所以没有人下来刁难他。
“开窗户扔出去。”我说。
我回到自己的车上,他招手示意我等会儿。然后我就看到,他从巡逻车里把那个猪头提了出来,踩踏着积雪,兴高采烈地朝我走来。
我扔过去一包纸,他接过来连抽了几张,擦了擦脸和头发,还有后脖颈,他不知道该把纸扔到哪儿,就团在手里。
“这是你的。”我说。
他上来了,搓着手,浑身冒着冰块的气息,像是夏天没开空调的屋子里忽然打开冰箱的冷冻室。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看到了。”我说。
“你该感谢捕梦网,我只是因为不想回家看到它,那是我每天噩梦的开始。”
“我的衣服全湿了。”
“拿着吧。”他恳切地说。
“上车吧。”我说。
“我看你老婆很想要。”
“一个猪头砸了我的车,我不能开了。”他似乎还往后看了看,是否有别的车会停下来。
“对,她不关心我的死活,她以为猪头把我砸进医院了,她说她一直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你再说一遍。”
“但我看她好像哭过了。”我说。
“一个猪头砸了我的车。”他头发全是湿的,我估计鞋子也湿透了。
他从车窗里把猪头给我塞进来,我抱着,放到副驾驶座上,真是一个冻僵了的猪头,在巡逻车里待了半天也没有提高点温度。
他朝栏杆靠了靠,但我离他有一米呢,根本不可能碰到他。
之后我开始赶路,一路上,两旁还是可以看到切割开的巨大岩石,还有数不清的雪片,如同热带的萤火虫群在前面闪着光。我在猪头下垫了塑料袋,防止浸湿椅子。
我停车只是想看看他怎么这么倒霉。好多时候我都会这样,走到那些半夜坐在马路边的人身边,问他们两句怎么了,他们有的人会骂两句,有的人会装模作样,有的人就会告诉我怎么了,我只是想听听,他们也只是想告诉谁,随便谁。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后来我把围巾也给它缠了上去,这样车里看起来不会那么可怕,但总不至于有捕梦网那么可怕。
他沿着湿淋淋的马路走着,我在几百米外就看见了他,我正犹豫要不要停下车,但他没有招手,就是看着我。雪从两个小时前开始下起来,高速公路上冷得要命。我等烟雾熏得眼睛疼的时候才会打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