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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拉莫 边界

“童年时是什么?”他说。

“我能理解你,就你所说的这种邪恶,人们会在不同的年龄以不同的方式发作出来。”我说。

“杀戮。”

“我被剥夺了很多,也对抗不了,他们扣押了我所有的版权。就像现在,我把这些称作邪恶,但可能二十年后,我也会这么干。我剥夺年轻人,压制他们,利用他们,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拥有的东西令我心烦。”他揉着那个女人的脚,我能看出这中间有种色情的意味,情侣喜欢在公开场合以不起眼的方式调情,这种色情使他们有乐趣。如果没有旁观者,充斥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乏味。

“杀戮?”他的女朋友抽回了脚。

“你被压制什么了?”我说。

“我总觉得,虽然所有阶段都会产生杀戮,但杀戮始于童年,你身边更为强大的个体告诉你杀戮是可怕的。某个儿童敲死一片蚂蚁,这被认为是不好的。但这个‘不好’,只是因为你屈服于周围的强大,毕竟那段日子,你没有选择任何事物的权利。”

“上一代人总是会不遗余力地压制下一代,这与进化的意志相反。”在我吃着橘子的那个夜晚,我的朋友说。他的女朋友坐在一侧,腿放在他手腕上。

“所以呢?”朋友说。

凌晨或者更晚时,它终于按捺不住,咬向了我的喉咙。

“所以杀戮被掩埋住,在一些年代以别的方式发泄出来。像你所说的,在一些年代你被剥夺了,在另一些年代以最直接的杀戮呈现。”

室外逐渐灰暗下来,周围寂静又深沉。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我撑开睡袋,钻了进去。我总是入睡困难,以前我借着画画来帮助自己入睡。当注意力极度集中一段时间以后,那阵疲劳可以帮助我入睡。狗趴在房间门口,它几乎陪伴了我一整天。我想,如果一路都有它在旁边也很好,我大概有办法可以带着它度过据点和城镇,把它藏进驼包一侧,再把睡袋拴在背包上,总会有办法的。

“哈哈,那青年呢?”女人问。

我吃了三分之一的“料块儿”。狗看着我,我掰了一点给它。它吃了。

“侵占。”

狗对这具尸体一点也不好奇。它没有接近,甚至看也不看一眼。我最后决定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房间过夜,这样如果发生什么状况,可以及时发现,从另一侧的窗户逃跑。房间的门早已被劈碎烧掉。冬天路过这里的人们会劈碎一扇门用来取暖,如果有人来抢这扇门,那么大家就都会死在火堆旁。这就是恒久不变的规律,正确且唯一的规律。如果有人觉得这很可笑,说明他还没有洞悉自己身上的秘密,或者被某种遮羞布的体系掩盖着。

“我没觉得自己在侵占什么啊。”朋友说。

以前我喜欢想象这些遗落之物上发生过什么,但现在不会了。我与他们的距离没有那么远,至少不是一个需要想象才能理解的范畴,这之间有时只需要一秒钟,或者一个念头,我们就会变成一样的东西,堆砌于此。

“让自己覆盖更多的事物,侵占所有可以看得到的。我仔细想想,我觉得这个民族的自负跟这个有关系。这个民族,还停留在青年人的阶段,也就是一个侵占的时期,必然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我们无法触碰,亦不可调和。”

“那中年呢?”

我把整栋楼都排查了一遍,在二楼有被烧过的家具和衣服。三楼有一具尸体,尸体上没有任何东西。距离尸体不远处是一个破碎的酒瓶子,几乎被尘埃覆住。一截不到三十公分长的骨头。墙上有些字,应该是用骨头刻上去的。

“我还不知道,但我观察到,中年已经开始向毁灭过渡了,不计任何后果地令世界丑陋下去。”

它跟了进来,我听到脚步声。

“你这样看待周遭,因此活得糟糕透顶。”朋友说。

最高那栋楼有三层,我绕到楼后面,把自行车放倒,并躲在一个土丘后。我观察了有半小时。这半小时,那只狗不在周围,它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或者已经走了。这几栋建筑物里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迹象,确认了这一点后,我推着自行车来到楼前的空地上。雨水腐蚀的痕迹布满整个楼体,玻璃残渣稀疏地散落开。我走进其中一栋,大概最近几年间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墙角有些硬化的塑料袋。风吹来了很多东西,一旦进了这间屋子以后,就堆在墙角,再也不会移动。

“我无论怎么看待,这都是注定的。你能想象十几年之后的样子吗?我们还能坐在这里,你递给我两个橘子,你虚伪地跟我说起这漫长的友谊,你讲起我们过去那看起来好玩的事情。但到了某些情况下,即便是很脆弱的情况,我认为所有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获得那个强大的本能。”

再一次下高速公路,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据点。我打开地图确认,原以为会是一个镇子,但只是几栋建筑物,应该是以前的休息站,只是规模更大一些。

“十几年后,我们已经结婚很多年,有了两个孩子,会告诫他们不要变成你这样。”女人笑着说。

我很欣慰。

他们的狗过来咬着我的拖鞋。

土路延续了几公里。这段消耗的体力很大。我重新看到一段没太大问题的公路,便推着车上去。它踩着几块石头,先于我跳到了公路上。它站在倾斜的地面上,看起来很矫健,腿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很久了,四周是一圈裸露的暗色皮肤。

在废弃的休息站二楼,我很庆幸自己带的是睡袋。现在已经很难搞到这东西了。睡袋给我的颈部留了点空隙,虽然它的牙齿已经刺入皮肤,但不至于把我的气管封住。它观察了一路,知道我很虚弱,我只有一百多斤,瘦得像吸管。

我收回手,它晃了下脑袋。我喝了口带点石灰味道的水。这一路我没有看到水源,我带了六升水,可以维持一周,甚至更久。

我从大腿上拔出匕首,划伤了它肩胛附近的肌肉,它更用力地咬紧我的咽喉,我有一点窒息的感觉,睡袋的作用比我想象的大,我的第二刀不知道扎到哪儿了,它跑开了。

第二次休息时,它趴在离我很近的位置。我脱下父亲留给我的皮革手套,毛糙的针线上满是划痕。我拒绝画假地图的工作,是因为一个男人用带钉子的木棍袭击我,我用手挡,钉子沿着手掌边缘一直划到腕骨,留下一条十公分的伤口,因为没有缝合,伤口现在看起来很夸张。我伸出这只手,靠近它,它没有躲闪,我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继续眯着眼睛看着那些颜色黯淡的植物。此刻碰到有体温的生物,我觉得烫手,即便那温度并不高。我已经忘记了上次与人肢体接触是什么时候。

它看着我,牙齿上沾着血,既不狰狞,也没有嘶吼,像望着那片黯淡的植物一般看着我。我没有再去尝试攻击它。接着它离开了,地上留下夹血的梅花脚印。

这段高速公路有一段彻底不能行驶,地面碎裂如同被冻结的海浪。我只能推着车到旁边的土路上。秋天,植物开始泛黄,这些野性的植物的体积出奇的大,质地比我印象中要硬一些。狗逐渐缩短了和我之间的距离,它确定我不会伤害它。

我听着它的动静,担心它会叼走我的驼包,但以它的力量应该做不到。

在接近据点时,我找了块石头,朝着这只狗扔过去。它一动不动。我想了一个办法,在我能看到据点时,我会想办法赶走它。

我很难在这个地方继续睡下去。于是我收拾好睡袋来到一楼。周围一片黑暗,仅有的一点视线只能分清建筑大致的轮廓,没有声响,它一定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如果它袭击的是比我更虚弱的人,或者是没有睡袋的我,那么在恍惚到清醒的那一分钟里,我应该已经窒息而死。我从门的一侧推起自行车,路面看不清楚。不可能赶夜路。我换了一栋楼,在另一栋只有两层的楼房里,我从驼包里拿出油灯,夜晚点油灯是很危险的事情,这些光亮在几公里外都能看得到,不过已经顾不上了。我巡视了一遍整个一层的房间,这栋楼没有被完全焚烧。

十一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朋友,他是全息摄影师,全息摄影的表现力局限在空间的限制上,但消除了与观者的距离感。我们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我在用一种已经存在几千年的古老方式,除此之外做不了别的,我不喜欢全息摄影,这里面没有时空,它无法将永恒的情感记载下来,有时候还有种很滑稽的效果。他跟他的女朋友养了一只狗,那个傍晚我们在楼下的喷泉旁坐了会儿,他的狗在周围跑来跑去,我询问他关于养一只狗有多麻烦的问题,他说会让生活变得更好,更有规律,所谓的麻烦,最终都会让你变得更好。之后我到了他们家,他给我放他的作品,但那些空间实在太假了,甚至无法真实传达一只烦人的狗如何从身边走过。我在他家里吃了两个橘子,那味道我现在还记得。那只狗之后怎么样我不知道。大迁徙之前我就已经回到沿海的家,我做的很多事情都不被认可,同时被女人抛弃,回到家也不知道可以重新面对什么。我从来没有勇气养一只狗,规律生活。在这几年我才开始规律生活,走每一条街道都小心翼翼,天黑以后不能在房间里点油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那些漫长的冬夜,有时我想要是有一只烦人的狗在身边可能会好一些,最好还能有几个橘子吃。这种水果在剥开皮的瞬间,散发出的那股气味,令人感到会有好事情发生。

其中一个房间里有货架和只剩骨架的沙发,我把自行车推了进来,用沙发和货架堵住了门。正对着门的墙壁,在不到两米高的位置上有扇窗户,只剩下鱼刺般的玻璃。我靠在墙上,经受不住困倦,睡过去了。

我休息了十分钟,搬着自行车跨过一条半米宽的沟壑,向前推了几步。它跳过沟壑,继续跟在后面。我能听到它的脚步声,肉垫的声音,一种有温度的声音,这能让我好受点。

也许只过了一小时,或者两小时,我听到了有东西摩擦的声音。

“你该走了,不能跟着我。”我说。我知道它听得懂。

踩着自行车,我从窗户向外看,虽然很朦胧,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它们的数量在五六只以上。

它不能再继续跟着我,前面三十公里是第一个据点,在那儿,没人会管这是不是我的狗。

只有两只颜色比较浅的狗可以完全看清。它们在我之前滞留的那栋楼里,窗户偶尔会有白色的影子晃过,它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走了。窗台上灰尘的味道很重。若现在离开会被发现,等在这里也会有被发现的可能。

它跟在我的车后,距离十几米。我又骑行了一公里,它一直跟我保持着这个距离。四周静悄悄的,我把车停下来放在路边,找了根不会断裂的栏杆坐了下来。它也停下来,蹲在一块拱起的沥青水泥块上,它看着路的另一侧,那有成片的黯淡的植物。我想着,它也许能像只野狗,抓到一些爬行的动物,但不知道它会怎样度过冬天。

但我忽略了狗这种动物,它们找到我只用了几分钟。我听到在房门前的走动声,后来又陆续过来几只狗,它们用爪子扒着沙发,尝试从空隙里钻进来,货架有点松动,我走到门口,听着五六只狗喘息的声音,它们一声都没叫。

我不会给它食物,我能做的好事就是不宰了它。不这样做并非出于我的善心,而是我不知道吃了它会怎样,如果在行程一开始,身体就受到什么损害,那我必须立即掉头回去,范先生不会给我留工作的位置。我想继续留在焚化厂工作,需要给他很多东西,但我已经没有什么了。

我抵着货架,把沙发骨架向门框推了推,如果这个骨架歪倒,它们便会全部进来,我知道它们一定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屋子并不大,如果它们进得来,什么都可以做到。

在离开城区大约二十公里的地方,我遇到了一只狗。一只不胖也不瘦的狗,黑色的,颈部有些白色杂毛,看不出来是什么狗的杂交品种。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狗。除了一些虫子,任何有体温的动物都见不到,在这个人类所主宰的世界上,只有几种虫子可以活下来。它在前面二百米左右开始观察我,在我路过时,它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也许它在几公里外就发现了我。

在疲倦中,我时而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更多的是呼吸声,我不能离开这个货架。两只,最多三只狗一起扑向沙发,这个沙发骨架便会倒向屋内。随着天亮,窗户透进来干硬冰冷的光线,我只觉得更疲倦。

远离城区以后,在下一个据点之前,这段路程中大概不会再遇到其他人。我骑上车,车胎早就经过改造,缠了三条橡胶内胎在里面,没有空气。

它们分批次,每隔一会儿就会顶撞沙发或者货架,我从昏沉中一次次醒过来,从一个噩梦被拽到另一个噩梦。我不能离开这个位置去取水和“料块儿”,这风险太大。同时,我很后悔把自行车挪到正对着门的窗户下。刚进这间屋子时,自行车停在我旁边的位置。当时我应该考虑得更清楚些,无论我从窗户里观察到什么,该来的总会来,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亮后我自然可以安全离开。找这种无意义的借口,也许只是让自己觉得原本还有存活的可能。

我从来都不同意他所说的这句话。这个民族早在大迁徙之前就已经抛弃了道德,信仰更无从谈起。如果还能找到报纸的话,在那些破损的门板、坍塌的房屋下会有一些,上面记载了十几年前的事情。区别只是当时有另一套法则,虚伪而安逸。这些赤裸和溃烂的东西在某个时代可以被覆盖,现在却不可以。那些聪明人,从古至今追求着智慧的人,他们令文明得到进化,逐利使文明扩张,扩张代表着侵蚀、封锁、屠杀,然而仍有奔向智慧的人,一切糟糕的结果由他们而起,他们进化着文明的同时,让更野蛮的力量得以无限扩张。这从来都不是双刃剑,一直都是通向此刻的必然。

汗水冲淡了我脖子上的血迹,那四个小孔已经被凝固的血液堵住,每当它们撞击沙发,就会有肿胀的疼痛感随着震动传来。

在清晨,我出了城,运气很好,没有遇到一个人。我上了高速公路,所有的高架桥都已毁坏,但断续的,会有某段公路可以通行。我回头望去,在一大片厚重又压抑的颜色里,根本不会想着这其中会住着什么人,龟裂的楼层像是从上空的灰暗中滴落下来。这十年间,有一次我想带着家人去离海更近的地方,那是我唯一一次走出城。我们躲在路边,看到他们运送着军人的尸体。那些来自地下的尸体堆放在板车上。整条公路淌着从他们的额头、手指,或躯体的某一部分流下的发黑的血,越来越浓稠,血迹越来越纤细,许多人死亡后溢出的液体混合出一种污浊的颜色,那团复杂的臭味像是从淤泥里挖出的几十年前的某种潮湿的东西。他们正运向城外的南焚化炉。我的父亲趴在地上,下巴上沾满灰尘。他出生于一九七〇年,他年轻时所接触的一切关于末日的想象都如同童话。人们在那个年代幻想着一切,在幻想中解决着当下的不可忍受。而当下的脆弱远远超乎想象。我们庆幸没有被发现。回到家中,他不再动任何念想。后来他总结他的一生:“人们最先抛弃道德,接着是情感,最后是信仰,剩下废墟般的躯壳。”

还能坚持多久呢?

第二天出发前,我找到家里所有的布和纸张,把屋子里能盖住的地方全部盖起来。我不知道这栋楼过多久会塌陷。如果运气好的话,这间屋子在塌陷以前不会有人进来。这栋楼已经被搜刮过不知道多少遍,现在连一个钉子都很难找到。我关上房门,邻居家已经没有任何声音。我不知道那个年迈的女人去了哪儿,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好认为他们都踏上了去拉莫的路途,而不要被自己吞咽进肚子里,这些压抑的情绪会腐蚀一切。

它们在城市被屠杀,驱赶到二十公里以外。也许每次成功的捕猎都会有复仇的快感。愚笨是因为安逸,危险一层层剥开它们作为人类陪伴的表象,双方都回到了原本的样貌。若我此刻想再驯化这样一只狗,唯一的可能性是长时间的供养,即便如此,也无法互相信任,因为此时,想到再这样饥饿两天,我必然不会再考虑这些狗的肉会不会让自己生病的问题。

我准备了三把刀,有两把放在身上,一把放在驼包中。在前支撑杆我捆上了一把斧子,食物我全部背在身上,驼包的一侧我放了三个过滤器,多少会有些用。很久以前我在六楼的一户人家中搜到了睡袋,一些婴儿用品,还有狗粮。那两袋狗粮,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后来这个城市陆续有人死去,陆续有新的人到来。

到了中午,我已经习惯它们每隔半小时撞击沙发的频率。我一直看着那扇窗户,这能让人轻松点,虽然什么都没有。

各区域间的临时政府规定了“料块儿”的流通,也仅限于沿海地带。一开始,幸存的人都来到了沿海城镇,后来的几年间,才陆续返回这些重污染之下的内陆地带。在雨季时的沿海城镇,生存会非常困难。

从那扇灰茫的窗户里,我可以看到自己最后因虚弱而歪倒,沙发骨架砸下来,它们不急不躁地把我从下面拖出来,还有那只被我抚摸过的狗,它会从自行车下的背包里叼出所有“料块儿”。

没有任何东西有实际价值。

如果能最后留下点什么,我想还是该画一张画。我会画一棵树,在广袤的废墟上,一棵树会是我所寻找到的答案,同时我不会再看到任何恐惧。

“净染地图”标示了污染最严重的地区,在这些区域之间有些过渡地带,这张地图可以帮我找到一条相对而言污染较少的线路。这份地图最初有很多,在头一两年,许多人想办法用它来抵达拉莫。拉莫在高海拔地区,那块高原只有西北角受到战争的波及,另外的区域没有受到影响,大气流通被山壁阻挡。这些只是据说,于是很多人开始上路,他们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拿着假地图,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这里面有非常高的利润。曾有人介绍我去画假地图,一开始他们不会说这是假地图,我没去做的原因是那阵子手部受了伤。在那一两年之后,去拉莫的人突然之间就绝迹了,甚至没人再提起那个地方。据范先生所说,沿途有很多据点和城镇,通常买通两个据点以后,便会什么都没有,绝大部分人无法通过那些城镇便会被送去焚化厂。大迁徙之后半年,旧的货币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由临时政府制造“料块儿”,“料块儿”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货币。他们又开始制造一种铝币,企图重新进入流通,但实际上临时政府只是一套一部分人认同的暂时规则。货币,以及其他,都没有实际价值。

第一次听到巴赫的受难曲,是在画室里,有人在放一部电影。那就像一种无休止的、类似于宇宙中存在的声响,可以看到无数重重叠叠的人群奔向某种东西,那段旋律所陈述的,苦难并不是永恒。当一个个体寻找到救赎,除了被抹杀外别无他法。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某种浑厚的声音,仿佛全部来自大地之外。

父亲在受了那次伤害以后,知道自己没法再坚持多久。有一段时间他每日出门,会把自己留存的皮革制品一件件带出去。在外面被人看到时,没人会想到这个像团烂报纸一样的老头身上会藏着什么,他用所有的皮革去换了张“净染地图”。

到了晩上,我已经坐在这里超过二十个小时,我想听到巴赫,可以在倒向地面时不击起巨量的灰尘。呼吸灰尘总让人觉得像把某种固体吸进身体里,一块抹布,一个脏盘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快,但总是想起邻居的女儿被锁在旅馆二楼的那间屋子里,我走过去,关上了门。几年前,我会觉得自己能保护这个女人,后来孩子和女人消失得比野猫野狗还快。身边有一个年轻女性,等于把自己置于黑夜中。父亲告诉过我,“做没把握的事情,会连累他人”。

在这种对峙中,我觉得血液在一点点被抽尽,又不可预料到终点。此前,即便在和平年代里,我的生存感受也并不好,所以死在第一个据点是个可以推断出来的结局。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属于幸运的人,那个倒在二楼,只剩下碎酒瓶的人也肯定这么想,其他所有能看到他遗留下的那一堆黑灰玩意儿的人,都是幸运的人。我终于有兴趣去想一想他发生过什么了,他吃了他老婆,或者他和他们一起吃了他老婆,他用那截大腿骨写了墙上的字,概括了他们失败的关系,“我们无法触碰,亦不可调和”。也可能他只是死在那里的一个人,某个认识他的人,凑巧在这里认出了他。赤身裸体,被搜刮得不剩一张卫生纸,不知道通过什么特征认出了他,同样写上了那句话。又或者,那句话一直都在那儿,他跟我一样想去拉莫,他生病了,或许被袭击了,逃到那栋楼的二层,看到那句话时,没有力气再离开这里。

我立即走了。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清楚范先生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会以为我真的只是想跟他告别而已。

从一开始,那句话就令我伤感,这其中的“我们”,未必是同某人的关系。我们,与什么事物调和过呢?我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条渐变如山脊的伤痕,上面沾满了尘土,我与自身的伤口都无法调和。

“那就这样吧。”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恍惚间,我感到可能又错过了什么,其实应该在早上,体力尚存的时候,拿起车上的斧子,有一定概率能够逃出这里,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你支持不支持,我都不会奢望从你这里多获得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二十多个小时里等待着什么。

“你去拿报酬,我不会多给你一点的,我不支持你这样做。”他说。

那一年冬天,差不多在快要下雪的时候,我去寻找过冬的衣服。大迁徙的开始,所有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猜测。所有的通信设备在两天内陆续失效,从零星的通信沟通中,我们知道外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动,这座靠近海洋但又不是沿海的城市,在一周内陆续涌进来很多人,他们一开始住旅馆,随着电力系统的中断,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住进别人家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去一户人家里,在一天内清理掉原来这间房子里的所有人,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人们最初不知道尸体的宝贵,处理方式是扔到大街上,或者先存到冰箱里。由于我从来不信任任何人,所以拒绝一切陌生人的求助,同时警告邻居们,使我们免遭屠杀。但陆续涌来的人并没有活得更久,他们的身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变得惨不忍睹。一个月以后,临时政府成立,由本地人发起,他们以外来人口清理本地人口相同的方式清理掉那些外来人。我们一家人没有出过门。自来水断供是之后的事情。我们躲藏在家里,这中间,临时政府的人在一个夜晚破门而入,拿走所有衣服和食物,在临时政府清理的期间,他们通常不会说什么,我也没有反抗,反抗的后果我听到过。那阵子,在我摸清发生了什么以后,每天夜晚,我都会溜到楼上,挨家挨户地搜刮东西。我找回来很多东西,两大袋狗粮,藏在门口一个不起眼的纸箱子里。我分给邻居半袋,即便我知道这根本不够,但不可能给予他们更多。半个月过去之后,临时政府开始清理街上的尸体,我混进他们的队伍,作为本地人这并不难,我替他们工作了一段时间,认识了范先生,他原来是工商所的一个头儿,因为他有收藏画的爱好,虽然他收藏的画作都与我无关,但我还是得到不少便宜。到了秋天,陆续有人成群地涌来,以及人们成群地离开,去往真正的沿海城市,或者到别的地方。那时大家并不知道拉莫。冬天,我去寻找过冬的衣服,商店早已只剩下货架,之后货架也被拆走。我在一个地下车库,用撬棍打开一些车的后备厢,但大都是空的。那天夜晚,我看到一辆小车,玻璃和门早已损坏,在最后面,车座的空隙下有一个收纳箱,它的颜色跟车座的颜色相差无几,不易分辨出来,我打开,里面是我想找的棉衣。在我拿着棉衣要走的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我以为他只是跟我一起寻找东西,在他接近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背后藏着一根带钉子的木棍。他迅速朝着我抡下来,我用左手挡着,同时,条件反射般,撬棍砸到他的脑袋上。我的手掌被划开看得到骨头的伤口,他用的则是可以砸进我脑袋里的力量。接着,我拿着撬棍,疯狂地,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头盖骨,直到他的眼窝和太阳穴像一片摔烂的西瓜。当他不再呼吸时,我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这一切如此自然,我自然地举起撬棍,自然地挥舞上去,自然地击打了六下,在他死亡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太自然了。我带着棉衣回到家里。我的父亲躺在床板上,在冰冷的房子里,潮湿的光线中,母亲裹着窗帘,坐在那儿。

范先生最后跟我进行着告别。

走廊里冒出油灯的光,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第一次听到这些狗叫了起来。原来它们并非是哑的,只是面对比它们更强大的生命时才狂吠。但如果来的是某个人,对我而言这差不多是最糟糕的状况了。

我在范先生那儿坐到了接近傍晚,我必须要走了,天黑以后出现在室外是要命的事情。

在低吼和嘶叫中,我回头看去,狗朝走廊的另一端跑去,我看不到。我赶紧攀爬着拿到背包里的水,喝了几大口。接着我重新坐回地上,迎接到来的这个家伙,不知道他是拿着斧子,还是一把枪。

范先生笑起来,他说:“你描述的那些人,他们早就死了,你还活在这里,就该少琢磨些,对自己好点,少想些事情,投入到每一刻里,不要想别的。”

他大概伤了其中两只狗。它们一起离开了,我可以从头顶上方的窗户听到狗群奔跑。

“我羡慕很多人,我的同事,还有刚才那个手腕被咬伤的人。其实我从来没有真的接受这一切,这让我很痛苦,几乎每天都是,此前我需要照顾母亲,她死后,这些不可忍受的东西才浮现出来。”

这个男人站在外面,透过货架看到了我,他身上带的武器碰到货架,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走廊上响起了风铃般的回声。

“你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继续回到你的屋子里,画点画儿,用画换点东西,给自己换双鞋,总有人需要画的。有些人饿死都搂着那些破照片。”

“我以为是一个死人。”他说。

“这没什么不好,其实已经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状况了。但我的母亲去世了,有些任务已经完成,我得为自己做点什么了。”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即便是范先生,也不会在屋子里随意点开油灯。

“那它们就不用守在这儿了。”我说。

“一开始,我们享受一点福利,但没有什么事情是固定的,要么就他妈更大一点,要么就他妈更小一点,反正不能原地不动。但即便我们现在享受得再多,也比不上十几年前的任何一个狗崽子,那时候狗崽子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在那个岁数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去想。所以我要跟你说什么呢?你能在这里,有这么一份工作,已经比大部分人要好了。想要的太多,起码现在,你想要的越多,就会死得越快。你该听我的,给你母亲折几朵纸花,再去咱们刚来的地方,找个女人睡一觉,之后继续和你的淀粉。你多偷几个土豆大家也都装作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呢?”范先生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烟斗,那个烟斗光亮得像一块冰。

他踹倒了货架,我动了去取斧子的念头,看到他那把长矛,我便不再动,继续喝了口水。

“拯救谁?我现在觉得临时政府在拯救所有人,但这些蛆虫还不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方,知道吗?任何一个地方,任何的时段,不论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前,还是两百年前,都得让大部分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现在状况是这样,本来都该死在水沟里,是我们拯救了所有人,我们既然拯救了所有人,难道不该享受点福利吗?”虽然范先生并不知道我在问什么,但他继续说着他的看法,这套看法我已经听过上百遍了。许多人在重复描述他们看法的时候自己是否知道?而当我重复讲述同一个事物,哪怕面对不同的人,那个重复的字眼一开始我就会打住。

“能站起来?”

“你相信拯救吗?”我说。

“大概可以。”

范先生在他自己的住处,坐在沙发上说道。他的肚子经过这么些年也没有萎缩,起码在我来工作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没有,似乎还膨胀了点。

我扶着地面,尝试站起来,双腿在用力后开始剧烈颤抖,一直抖动了两分钟后才有所缓和,他已经离开了这间房的门口。货架移开的宽度仅够我钻出去。

“我几年前听说的,最后的那艘在拉莫,你是因为这个才去的?”

“得帮我推开沙发,我有一辆自行车。”我朝走廊喊。

不知道我在这段空白里坐了多久,范先生推开门出来,我跟在他身后,沿着走廊离开,其间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屋子。

“我已经帮你很多了。”夹着回声的答复。

我走上去,关上了门,那声音跟我母亲的指甲划在地面上一模一样。

“我推不开,也出不去。”

“帮我把门关上。”她说。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就待在这儿。”

玉米和土豆是主要的淀粉来源,它们在地上有种植棚,周围竖着两米以上的围墙。这些土壤非常珍贵,因为除了临时政府控制的土壤外,其他土地要么无法生长作物,要么就长出一些扭曲变形的鬼东西。我不知道邻居用了什么方法,他们有一立方米的干净土壤,这一立方米帮助我们度过了很多年。然后他们来了,带走了蔬菜,用袋子装走了土壤,打死了父亲,留下母亲,带走了女儿。现在那个女儿就在我对面的屋子里,一个混蛋推开门走了出来,他的腰带烂得快断掉了,我看到邻居的女儿坐在对面昏暗的屋子里,她脚上套着锁链,另一端不知道拴在哪儿。她看着我,她的颧骨泛着青色,她想找块布遮盖下自己,但没有。这是她在这几年中第一次离开她的家,她只是看着我,并不奢望我做什么。我什么打算也没有。我想带着她一起逃走,但只要在路上被人发现,她的状况不会比现在好。

拖着双腿,我伸手碰到沙发骨架的最高处,向一侧推过去。声音巨大,脚下传来震动。此前的两天,周遭一直死寂,这声巨响后,我的身体似乎不那么僵硬了。

有一种叫作塌陷的感受,几乎每次入睡时都会溢出来,最开始是胸腔,然后是腹部、膝盖,向上抵达脊椎、鼻腔,向下抵达生殖器,最后是四肢的末端,全部塌陷,然后进入睡眠。等清醒时,身体重新组合,但永远不会再完整,每天都丢失一块儿,不知道哪一块儿消失于虚空,一点一点。

看来我可以继续前行,但现在仍是黑夜,我摸出“料块儿”,吃了一大半。他坐在外面的窗台上,脚下全是碎玻璃。

没有了门的阻挡,那些铁链碰撞的声音更为清晰。

“我以为自己会死。”我说。

范先生关上了门,门合上时带出来一股不太好的味道。

“可能你已经死了呢。”他说。

“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里等着。”

“很可怕,我得想些别的事情才能忘了自己在这里。”

男人走后,范先生站在房间门口,对我说:“我只是不想白等。你呢,可以去拿个号牌,我给你付钱。一个死了母亲的人坐在这里等着我,我还是头一次碰到。”

他看着我,同时朝我走来。“一定发生过更可怕的事情,只是你想不起来了,现在还能说话的人都见到过比几只狗要咬死一个人可怕得多的事情。”他说完朝一侧走去。

“每个人都记得住我。”范先生说。

“去哪儿呢?”我说。

男人跑出去,跌跌撞撞,他站在拐角口,说:“我记住你了。”

好像对着虚空说话一样。

范先生拎着他,一把推开门,那个男人说:“看见了吗?她咬了我,我没怎么着,松手!”

我跟着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大圈。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裤脚像两个悬于地面的拖把,由于天黑,我看不清他的外貌,似乎要比我高一些。他提着一把自制矛,背着一个挂着金属碎片的旅行箱。

“她咬了我。”那个男人被吓住了。

“去哪儿?”我又问了一遍。因为看不清路面,推着自行车很费劲,有时会被石头绊倒。

“你是条蛆,你他妈干什么了?”范先生的嗓门很大,整个楼道都是他粗犷的回声。

“你可以走,要不就别说话。”他声音低沉,像含着一口泥浆。

“知道我是谁吗?”

他跟我几乎是并排着走,如果我慢下来,他就停两步,总之我得在他感知范围内。

范先生站了起来,疾走两步,拎着那个男人的脖子。“你他妈干吗了?”

到了这个休息站后面,也就是在我最初趴着的方位可以看到的地方,沿着墙壁,他掀开一块木板,钻了进去,我犹豫要不要进去。

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手上沾着血,脸上冒着虚汗,当他看见我们,便朝楼梯走去。

“我会煮了你,我有各种调料。”他在完全的黑暗中说。

“反正无论你走多远,我都不会再知道了,我姑且当你可以到那儿吧。”

我把自行车放在墙角,进去了。他抓着木板的一个金属把手,重新把洞穴盖好。

“我还可以再活十五年,最后的两年会很难熬,我已经见识过我母亲是怎么回事了。她才五十三岁,比一截埋在土里的木头还要衰老。比如我最后躺在地板上,没有人可以听我讲完最后几句话,这又是那个从降生开始就产生质疑的问题了。”

他点燃了油灯,坐在一块石头上,肩膀夹着长矛,矛的一端捆着一块汽车上拆下来的金属硬片,打磨得很锋利,沾着已经擦不干净的血迹。我坐了下来。

“路上你会遇到很多东西,每一个都会要了你的命。即便没人对付你,你也不可能到那儿,这中间可没有焚化厂给你吃的。人们骂政府骂了几千年,但你看到了,人就是这样,要有比他们自身更糟的东西在上方控制着他们,才能不处于濒死状态。”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他说。借着油灯粗糙的光线,我看清了他的样子,大约五十岁,额头上有两道疤痕,延伸到颧骨,在弧线之中,是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低垂着指向地面。

时不时有人会走上来。有人拿着号牌,坐在房间门口等着。也有人走出来,伴随着静谧,或者房间里传出铁链晃动的声音。

我点点头。

“那你坐在这儿,等我会儿,我不想白等这么久。”他移了移肥胖的屁股,给我腾出椅子的一块儿空间,我坐了上去。

“你要去哪儿?”他说。

“我一直想走,但要照顾我的母亲。”

“拉莫。”

“由炸弹而起,由炸弹而终,行了,你真的要走?”

“你连几只狗都对付不了。”

“对,最好给我几颗炸弹。”

“我会死在路上,我知道。”

“你当然可以送给我,但你心里没觉得,你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我可能会给你更多东西呢?你有这么想过吧?”他微笑着。

“怎么不去上吊?”

“我送给你,我可能到不了那儿,就会死在路上。”

“我父亲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没有动他那些收藏品,他用所有东西换了地图,我想用一下这张地图。”

“但它还是有用,你想换点什么?酒?”

“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看向地面。

“无所谓,我已经很少再画了。”

“你去过?”

“我已经做好打算了。”我从背包里掏出纸卷,里面有两张我在半年前画的画,其中一张是邻居的女儿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裂缝的肖像。其实她从来不看窗外,她从来都不敢出门,所以根本不会去看窗外。外面对于她只意味着危险、恐惧。那张静物也是,我给静物全部添上裂缝,看起来所有事物即将坍塌。范先生打开画,他扫了眼静物,然后盯着肖像看了一会儿,他说:“知道我什么感觉吗?臭不可闻,这张画臭不可闻。”

“没有,我想死的话会找个舒服的地方。”

“你会死在路上,可能第三天就会。”他想了一会儿说。

“没去过你会知道?”

范先生看着地面,他紧握的拳头重新放回到大腿上。

“我去过很多地方。所有地方,什么都没有,拉莫也一样。”

“我打算去拉莫。”我说。

“之后去哪儿呢?”

“你来这里是要慰问自己一下吗?”他捶了一下墙,估计是想催里面的人快一点。在远处,还有几个人也坐在这种椅子上。里面传出来的,是铁链晃动的声音,这一层的女人是锁在铁链里的。

“在这里待一阵。”

“谢谢你。”

“然后呢?”

他晃了一下脑袋。范先生有五十岁,他戴着一顶破了洞的鸭舌帽。“节哀顺变。”

“说不准。”

“我的母亲死了。”我说。

“这个地方,可以听到所有来休息站的人,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呢?”

“我他妈不知道还要等这么久。”他看到我来了,对我说。里面传出一些声音。整个走廊有十几间房间,再上一层还有十几间,总共有三层,最下面的超市可以喝到酒。

“我不知道,我想去拿走你的东西,有些我也许能用得上。”

范先生坐在房间门口的一把塑料椅子上。

他救了我的命,但他心情不好的话可能下一秒就会用那把矛扎进我的胸腔,所以我还是想尽快离开。

在范先生最喜欢去的地方,有的女人没有被铁链拴着,我不知道她们付出了什么才得到这种待遇。在超市门口,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证件,证件上只有我的手印和焚化厂的方章。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这张证可以被任何人拿走,没人真的去核对那些手印,照片在六年前就绝迹了。沿着楼梯,我来到了二楼的旅馆,这里原来也是快捷酒店。这差不多是整个区域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他朝后躺去,矛压在身上,金属尖头指着我所在的方向。我知道可以休息了,靠向墙壁。这个临时洞穴已经存在很长时间,地面上有层层的余烬,塌陷的石头块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栖息过。但从那隐隐约约的尸体气息中,可以察觉出最初这里是伏击行人的一个隐匿点。在他躺下的正上方,可以通到最大的那栋建筑物的一层,也听得到所有声音。

我离开工厂。我不急着带走母亲所换得的一个月口粮,只想离焚化厂远一点,在我动念去拉莫之后,这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

我醒来时,他正咀嚼着像是肉干的东西。入口处有一条纤细的光亮,在木板和地面接触的位置。

“在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最近的水源在五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后面,不太容易发现。”他咬起来丝毫不费劲。

“是别的事情。”

“我应该找得到。”我说。

“不用找他,也能领到东西。”

“其实过滤器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用。”他说。我知道他已经翻过我的行李了。

我问郭师傅:“范先生在哪儿?”

“总会有点作用,哪怕在心理上。”我说。

他朝里面喊了一嗓子,我的两个同事掀开塑料布,拖着我的母亲,进了厂房。我看着他们一个人拽着她的两条胳膊,一个人拖着她的双脚,他们对我很好,因为通常都是用钩子钩着拖进去。我知道之后的所有步骤,从脱衣服开始,到之后每一个环节。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但此时再也不想看到。我转身离开了厂房,走到大门口。

“不会比每一口吸进来的空气干净。”他熄灭了油灯,推开木板,站在外面的灰茫中,看着我。

“我看着咽气的,够了。”

我钻了出去,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完美的庇护所,作为伏击点太合适不过。

“不告别吗?”他说。

这一夜,我的精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已经从与狗群僵持的虚脱中舒缓过来,但站在这里,与我来时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大获新生的欣慰,没有可以重新上路的愉悦,跟这片静止的废墟一样。

“你们来吧。”我说。

“所以,你欠我个人情。”他说,仍然提着那把矛。

他站起来,狠嘬了一口,烟雾浓得发黄。“你要自己弄,还是我们来弄?”

“是,你想要什么?”

我的几个同事,其中一个蹲在厂房门口。他很胖,抽着烟。以前有一种粗糙的宣纸,画画很难用。在烟草停止供应的三年之后,他们在纸厂找到这些废弃的粗糙宣纸,打碎了卷成烟,味道像是在抽屎。不过这已经是很好的状况了。我知道这种宣纸没几个地方有,其他区域的人可能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最值钱的不就是你这一身皮肉?”

“如果不是手,就会是脚。”我说。

我跟着他,来到休息站,他走上楼梯。在一楼,我看了一眼曾在拐角待过的那间屋子,像是过了很多天,地上还能看出几滴红色。

我来到焚化厂后面,郭师傅给我开了门,他干瘪的眼眶永远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他看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一眼,说:“为什么不把她的手抬起来呢?你听不到划地的声音吗?像操你自己的声音。”

到了三楼,他走向那具尸体。尸体靠在墙上,右手边一米处是碎裂的酒瓶,我再熟悉不过。

焚化厂是栋四层厂楼,楼后有两米加固了铁丝网的围墙。两年前,一部分人——这些人不知道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自己吃的“料块儿”不是猪肉和鸡肉时——对焚化厂发起了暴动。他们杀了一部分临时政府的人,把他们的四肢、生殖器、脏器都扔到铁丝网上,至今也没有人去取下那些玩意儿。而这些人饿了一阵子之后,又要想办法搞铝币,去购买“料块儿”。其中有极少部分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被家人送到焚化厂。想死后不成为“料块儿”,除非去一个三天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这件事在以前很困难,现在已经变得比较容易。临时政府试图转变这种价值观,试图把“料块儿”和当下文明结合到一起。以前他们鄙夷政府,后来这些人成立了临时政府,虽然并没有多少人认同,但临时政府维持着一个低限度的供给系统,所以大部分人不再对抗。当临时政府发展起来,所有人再一次吃到了政治循环的苦头。临时政府不允许他们私自净化水源,即便大部分人并不会这么干,也不允许他们私自种植植物,即便能搞到可以生长的种子和适宜耕种的土壤已经非常困难。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和邻居关系处得很好,在十几年前就很好,之后我们虽然不是相依为命,但也会互相帮忙。在那些吃着蔬菜的周日下午,我们会偶尔点燃油灯。我走到窗户前,透过木板看着外面昏暗的月光下,那些细细密密的裂缝,如果下雨,会有淡淡的乳酸味道,裂缝继续朝着地球深处生长。

他看着这堆灰黑的玩意儿,伸出矛,用另一端向下砸去,弯腰捡起一节指骨。他从背包里撕扯出一片塑料布,那应该是用作雨衣的,把指骨包好。他伸着手,等着我去取。

我住在城市的东边,大部分日子我都走着去焚化厂,每次行走大约十公里,没有计算时间的工具,我感觉大约是两个小时。我负责混合淀粉。最开始,肉的数量很多,所以我们吃到的“料块儿”中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动物蛋白和脂肪的混合物。大部分人已经猜到,而且他们猜得很对,是每天死去的那些人。现在已经有人计算出了大迁徙之后还活着的人,寿命减少一半,其实减少的年数远远超过这个数量,他们只计算了环境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没有计算环境之外的那些,比如越加紧张的生存基础需要,匮乏的条件……现在,尸体的数量已经远不如几年前多,所以“料块儿”中肉蛋白和淀粉的比例差不多一半一半,之后肉蛋白还会更少。

我走过去接过来。

我到了范先生的焚化厂。

“你欠我一个人情,如果,如果你到了拉莫,就把这个埋进土里。”他不带任何情感地说。

我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没多远,看到一个大概原来是洗车棚的地方,里面有三个人围着烧火,他们在烤着什么,烟里带着淀粉的味道。这三个男人坐在火堆旁,看着我路过,当我走远,他们重新交谈起来。

“你不是说拉莫跟所有地方一样,什么都没有吗?”

瞎眼的青年举着货架柄朝我冲过来,在即将抡到我脑袋时,停住了,然后哈哈大笑,朝后走去。我没动,因为我看到他在快接近我时已经收力了。

“对,但是它很远。”他背过身去,好像在看着墙上的字。

我说:“你的眼睛是怎么被弄的我知道,他们给你留下一只,是为了让你还能看得清楚点,你们可以抢走这些,但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找到你们。”

“这是你写的吗?”我说。

我观察着他们。这是我最担心的状况,两个愣头青,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出生后没多久这里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们除了掠夺外,不知道对待别人的其他方式。

他没回答我。过了会儿,他看也没看我,走向楼梯。

“你知道,你不可能就这么走了的。”他说。

我们在休息站告别,也许在洞穴里再住一阵后,他要朝我来的方向去,那条路线可以到达沿海的城镇。

“你不会想看的,我现在要去范先生那儿,我在那儿工作了一年。”我把帽子摘掉,看着他们。

“人们不会相遇第二次,是现在这个世界的问题,所以对面这个人是否活着,已经没有区别,因为再也不会见到。”他说。

“我得打开看看,如果是你妹妹或姐姐,得留给我们。”他说。绕着绳子的青年走过来,用力吸了两口气,他没有闻到腐烂的味道。

“一路上你没有遇到过同一个人吗?”我说。

“我母亲。”我说。有那么一秒钟,我看到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恍惚了一下,但瞬间消失。

“有。”他说。我猜想是那具尸体。

“你宰了谁呢?我猜是个女人,是吧,你怎么舍得宰了呢?”瞎了一只眼的青年嘲弄地说。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哪儿捡的?”手上绕着绳子的青年说,那块石头蹭着地面。

“其实听别人的故事,不会让你真的感受到什么。”他说,脸上那道蜿蜒至颧骨的伤疤,总让人感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接近于微笑时的弧线。但其实没有,他什么表情都没有。

“一具尸体。”我说。

“你走吧。”他说,打算回他的洞穴。

他们钻出超市,站在路边。我也走在路边。瞎了一只眼的青年拿着一根货架柄,另一个青年手里绕着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石头。

“我还是想感激你,你对于我如同救世主。”我说。他站住了。

“你他妈的车上放的什么?”其中一个青年瞎了一只眼睛,虽然已经损坏了很久,但看上去仍像可以流出脓来。

“什么?”他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透出深不可测的东西。

不过许多事还是无可避免的。那两个二十岁的青年已经在废弃的超市里等了半天了,他们脸上挂着等得不耐烦的表情。

“救世主,你救了我的命。”我说。

现在我根本不敢盯着地面走,我不知道谁会从角落里窜出来。我听得到母亲的指甲在地上划出的声音,划过那些裂缝的声音,像火车车轮划过铁轨。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自己不能被任何事物所击垮,只要有一瞬间的崩塌,便会迅速瓦解。

我转身骑车,想着即将回到破碎的公路,向着拉莫前往下一站。我知道他仍在背后看着我。

地面有成百上千的裂缝,其实汽油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但这些地面,包括楼宇,上面总会衍生出许多裂缝。没有汽车,衣衫褴褛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穿着用能找到的所有皮革来包裹的鞋子。我喜欢看这些裂缝。从前我在医生家里,在教那个小孩认识某种事物期间,我总会看窗户外面的那些裂缝。在我看来,那些裂缝是介于人工物和自然物之间的作品,它们既不是直线,也不是曲线,是人工与自然调和后的产物,在看不到的时间间隙中仍在生长着——如同癌变。所谓的窗户,被木板封锁了起来,这里所有房间的窗户都被木板或厚纸板封着,里面有没有人无从判断。我不知道该怎么教那个孩子,我告诉他关于地理和生物的知识,这一点用都没有,虽然我出生时所学到的东西也都没有用处,但比现在的情况好多了。我没法向他描述这个世界,这是他父亲该做的事情。但即便他父亲不忙,也不会接过这个难堪的责任,所以雇了我。雇用一个家庭教师,这奢侈得无法想象。

随后,那把矛就从我的腹腔里穿透出来,当我低头看的时候,像是从体内生长出某种可怕的东西,一截血红的金属。

没有人说话。

水源在小山丘后面的大树旁,我还是用过滤器接了水。

母亲拿过酒,藏进了柜子里。我说:“他们家的其他人呢?”

傍晚,我到达一个小城,这儿开始它持续的秋雨。

她没说话,我又站了一分钟,我的母亲打开门,捏着我的袖子进了家门。我看到父亲脑袋上全是血,一直流到肩膀,我知道父亲也许出去看了一眼,我不觉得他能做什么,他可能只是看了一眼,因为我们之后也没有聊过这件事,父亲在受到这次伤害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带回来一瓶酒,算是半个学期的奖励,雇我的那户原来是个医生,医生比大多数人过得都要好,如果邻居家里有个医生,他们就不会这么对待他们。医生对所有人都有用。

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路过居民区、废弃的医院、学校,我到了商业区,在大型超市的门口,我把车停放到屋檐下。到处空无一物,除了零散的食品包装外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还有已经分辨不清的大片凌乱脚印。我带着雨水进来,它们沿着雨衣滴落于地面,又将那些脚印混在一起。

我站了足足有一分钟。“需要我帮什么吗?”

雨水沿着街道向两侧流淌,潮湿让空气中掺杂了冷意。一个人都没有的小城,即便我早已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浓重的暗色调给远处延伸的街道添了层诡异。大概是个连狗都不会来的地方。

我住在三楼,父亲去世前,邻居会来我们家,父亲会煮茶给他们喝,他们在阳台上种蔬菜。那大概是最惬意的时候了,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他们的女儿二十岁,她喜欢把头发缠在脑后,用食指和拇指捏自己的上嘴唇。每周日的下午我们会在一起,因为周日父亲才会换新茶,之后的一周我们只会接着喝这些没味道的树叶子。邻居带来菠菜,有时是豆芽,母亲浇点盐上去,那是最温馨的时候。小时候我们总是无休止地争吵,大迁徙发生以后,我们很少争吵,并珍惜一切。后来,他们知道了邻居私自种蔬菜的事情,他们砸掉邻居的门,抢走了所有东西。那天我正出去教课,是的,有的蠢货,我觉得极其蠢,他们还想着让自己的孩子学会点什么,我因此能赚点钱,这也不是我唯一的收入,我主要是去范先生那儿工作,能得到那个工作机会,是因为范先生很喜欢我的画,虽然我早已不画了。那天下了课,我回到家,看到邻居家被劈烂的门,他们屋里全是各种肮脏液体胡乱泼洒的痕迹,还有血混在里面。邻居的母亲坐在地上。通常都是这样,父亲被杀掉,孩子被强暴然后带走,只留下一个母亲,他们约定俗成就这么干。他们完全可以把剩下的这个中年女人也杀掉,但他们从来不这样赶尽杀绝,可能会因此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我想踏进邻居家的门,又没有,我犹豫该怎么做,实际上我先查看了我的家门,确认没有被破坏才站在邻居家的门口。

趁着还有一丝天光,我必须找到夜晚的栖息地。居民区通常混乱不堪,找一间可以过夜的屋子需要查探几层楼,我直接去了医院,躺在了一间像是值班室的地方。墙角摆放着一根被毁坏的机械臂,一些节能灯碎片。我没有兴趣去楼上查看,此时点着油灯走上去会恐慌。

母亲和我都罩在黑色塑料布里。现在是初秋,只过了一天,没有气味渗出来。如果母亲去世的时间更早,我不敢做这件事,无论用什么东西包裹住,尸体的气息总会飘出去,然后他们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抢走。如果更晚一些,尸体会迅速僵硬,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像木桩一样的母亲运到范先生那儿。我身上一点吃的也没带,只带了半瓶水。

我坐在布满裂缝的地板上,拆开下腹的布团,伤口在原来动过阑尾炎手术的地方,布团沉甸甸的,浸满了血。这一路所忍受的疼痛让我接近于虚脱。

走在露天的地方,这些废弃的楼与楼之间,会很危险;如果走下面的路,那原是地铁或者下水道用的通道,有时可以迅速到达一个地方,可更多时候根本上不来。所有人都知道下面很危险,五年前一直是军人控制着整个地下通道,他们会给人放行,只要给一点好处。后来军人被屠杀,有那么半个月时间没有人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那半个月里带着一点好处下去的人再也没上来过。一具尸体,可以换一个月口粮。我运送母亲去范先生那儿,可以换一个月口粮,这很重要,否则我根本不敢动去拉莫的念头。

雨滴和风声一直延续,直到血液流尽,四周进入一片黑暗。

我推着自行车,母亲弯折着捆在后座,她的手有时候会摩擦地面,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如果不快点运到范先生的焚化厂,这辆自行车很可能会在路上被谁抢走。所有死去的人都会送到范先生那儿。他处理后面的一切,衣服、脂肪、骨骼,包括头发,每一样都有用。他有一整套设备。这个城市一共有四个焚化厂。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抵达了拉莫。

母亲死后,我做了去往拉莫的打算。我陪伴母亲度过了她最后的日子,因为虚弱,最末的一周她只能喝水,这些水并不干净。我把大部分东西都换成了药,父亲的衣服,还有那些皮革做的东西。他从来不让我们碰。但没什么用,母亲知道她要死了,我也知道,她偷偷把那些药藏了起来,在她闭上眼睛的前几分钟告诉我,药在床头与墙壁夹角处,一个剪开的易拉罐里,里面垫了报纸。她怕扔进去时会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