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冲到窗前,向外张望。“他想怎样?”她疑惑了,“吩咐他们准备点他送来的葡萄酒。”
“国王陛下又来了。”埃尔维拉夫人望着窗外,“就带了两个人骑着马就过来了。甚至连个仪仗和卫兵都没有。”她嗅了嗅。英格兰人以不拘礼节臭名昭著,这个国王更是像个马童一样不懂礼数。
埃尔维拉夫人匆匆离开房间。下一刻亨利未经通报就溜达了进来。“陛下,我简直是太荣幸了。”她说,“至少现在我能为您奉上一杯好酒了。”
我看见它了,那不是勒德洛堡,那是温莎堡巨大灰色外墙,那蜿蜒的河流是泰晤士河灰色的河面,熙来攘往,岸边的船只是英格兰繁华忙乱的缩影。我知道自己远离家园,而又身处家中。这里会是我的家,我要在塔楼灰色的石墙里筑起我自己的小巢,在西班牙我也曾有过的家。在这里他们都叫我雨燕,在天空里像闪电一样自由飞翔,没人见过它落地;向着天空飞去,越飞越高,人们都认为它不会再回来。我再也不是西班牙公主卡塔琳娜,我是阿拉贡的凯瑟琳,英格兰王后,就像亚瑟叫我的那样:凯瑟琳,英格兰的王后。
亨利微笑不语,两人就这样站着,直到埃尔维拉夫人回到房间,后面跟着的西班牙侍女捧着摩里斯科风的黄铜盘子,上面是两只盛着葡萄酒的威尼斯酒杯。亨利注意到那精致的工艺,毫无疑问这是被扣留的嫁妆之一。
我曾梦见自己是一只雨燕,在内华达山脉金色的丘陵上空飞翔。但是这次我在往北飞,左翼是午后耀眼的阳光,前路却是集结的阴云。突然,云层变幻了形状,那是勒德洛堡,我小小的鸟类的心为这景象激荡,想到夜晚即将来临,他会拥住我,压住我,让我在他的欲望里融化,我更加不能自抑。
“祝你健康。”他举杯向王妃殿下致意。
这就是他们在过去一年里反复纠缠的焦点。德·普埃布拉明白,自己已经被打败。“今晚我就写信给陛下。”他妥协了。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举杯回礼,相反她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他发觉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只要对上她的目光就会心擂如鼓。“王妃?”他平静地问。
“她马上就可以离开,只要付清嫁妆,在别处寻得她的出路。你真认为她能得到比英格兰王后更高的地位?可以你就带她走!”
“陛下?”
“她可以回西班牙等。”德·普埃布拉试着提出。
他俩不约而同地望向埃尔维拉夫人,她局促地站在两人身旁,盯着地板上自己破旧的鞋子。
“我可不认为你们陛下会愿意让她在英格兰无依无靠地再虚度四年。”亨利公开胁迫,“他们甚至不会让她等到哈里成年。这些年她该怎么办?住哪里?是否要为她买下一座宫殿,重新组建家臣?他们准备给她什么进项?是否给她符合她地位的臣属?整整四年?”
“退下吧。”国王说。
“还很年轻。”德·普埃布拉尽量稳住呼吸,“还是年轻女子,和他年纪相当。”
嬷嬷看向王妃等待她的指示,执拗地一动不动。
“我的儿子还太年幼,不急着谈婚论嫁。”亨利马上否决了,“他才十一岁,是个早熟强壮的男孩,但是他的祖母坚持四年内不为他议婚,到时候寡妃就二十一岁了。”
“我有些话要单独和我儿媳谈谈。”国王不容反抗,“你可以下去了。”
德·普埃布拉万分震惊,眼前这个老男人才刚刚埋葬了自己的妻子,现在就开始肖想娶自己死去儿子的新娘为妻。“当然,这样,是否容我先回禀陛下您的决议?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协议了吗?”德·普埃布拉绞尽脑汁试图提起哈里王子,这才是卡塔琳娜未来丈夫的上上之选。最后,他直言不讳:“比如您的儿子?”
埃尔维拉夫人有眼色地领着侍女们退下了。
“如今她没必要回去了,英格兰就是她的家,这是她的国家。”亨利断然拒绝,“她会成为这里的王后,她生来就是这里的王后。”
卡塔琳娜对着国王微笑:“如你所愿。”
“如果她能回家……”
随着她的笑容,他的脉搏加快了。“事实上,我确实有些私人的话要对你说。关于你我有个提议,已经告诉了西班牙大使,他会知会你的父母。”
“现在是我们双方的问题。”亨利盛气凌人,“我现在才刚成为鳏夫,只想让你们的君主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去年她真是过得不容易。”
“终于,终于成了。”卡塔琳娜想,“他是来为哈里求婚的。感谢主,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亚瑟,亲爱的,今天你会看到我对你,对承诺有多忠诚。”
“我会回禀西班牙君主陛下,”德·普埃布拉说,拼命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故作平静,“枢密院同意吗?”他问,尽量争取时间,“坎特伯雷大主教呢?”
“我必须再婚。”亨利说,“我还年轻,正当壮年……”他想他不能说出自己到底年岁几何。“我还能有一两个孩子。”
“其实那不值一提,”国王宣称,“这和发个誓差不多,左右夫妻那点事。”
卡塔琳娜得体地点点头;她只是勉强听着,等着他开口请她嫁给哈里王子。
“嬷嬷说……”
“我考虑了欧洲所有和我般配的公主。”他说。
“你确信这是她的原话?”
眼前的王妃殿下还是一言不发。
“当然。”德·普埃布拉喘了口气。
“我一个都看不上。”
“我会申请教皇特许。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确定他们没有圆房?”
她瞪大眼睛显示自己的关注。
大使咽下口水,深吸了口气,试着说:“不,不,至少……我想,这存在一个亲缘上的阻碍。”
亨利坚持不懈。“最后我选择了你。”他终于脱口而出,“原因很简单。你已经在伦敦了,对这里的生活也很适应。况且你生来就被当做英格兰王后在教养,作为我的妻子,你会成为王后。嫁妆的问题也可以抛开。你还会得到和伊丽莎白王后同等的津贴。我母亲也很赞同。”
“我。有何不可?”
最后他的话语终于穿进了她的脑海。她震惊得无法言语,只是望着他:“我?”
德·普埃布拉惊讶万分,几乎不能言语:“您亲自?”
“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质疑,但是我会请求教皇授予特许。”他自顾自说着,“我知道你和亚瑟王子并没有圆房。既然如此,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阻碍。”
“现在让我们忘了嫁妆的问题。”亨利开口说,“她的个人财物将全部归我所有,我会像对待先王后伊丽莎白那样,愿主保佑她,给她适当的津贴。我会亲自迎娶公主殿下。”
“没有圆房。”卡塔琳娜喃喃重复着,仿佛从未理解过它的意思。这弥天大谎是为了让她和哈里王子能够走到祭坛前结为夫妻,而不是和他的父亲。现在她不能改口。她头昏脑涨茫然无措,只能坚持宣称:“没有圆房。”
“啊,那么?”德·普埃布拉大声说。
“那就没什么可刁难的了。”国王说,“我相信你不反对吧?”
“终于,”德·普埃布拉想,“他还是提议哈里了。我想他故意刁难她,苛待她,不过是为了在我们再次为了威尔士努力时和我们讨价还价。但是,现在,成功了。上帝保佑。”
他几乎不能呼吸,等着她的回答。对她是否有意诱惑的怀疑在看见她惨白震惊的容颜时纷纷烟消云散。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提议非比寻常,但是我觉得值得一试。”
他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他低声说,心中充满了柔情,“我不会伤害你。这能解决你所有的困扰。我会是个体贴的丈夫,好好照顾你。”他费尽心思想要取悦她。“我会给你买许多漂亮的东西。”他说,“比如那些你最爱的蓝宝石。卡塔琳娜,你会有满满一房间的精致玩意。”
“哦?”
她知道她不能无动于衷。“我太惊讶了。”
“关于寡妃的问题我有个提议。”亨利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你之前就应该知晓我的心意了。”
门廊里的乐队示意开始演奏,两人趁机踱到大厅里一个安静的角落。
我生生忍住了拒绝的哭喊。我想说我当然不知道。但这不是事实。我明白得很,就像任何年轻女子都明白的,他看我的眼神,我的一颦一笑对他的影响,都证实了这点。从第一次会面开始,我们之间一直有潜藏的暧昧。对此,我装聋作哑,假装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利用了这点,最大的责任在我自己。
“私下讲。”
虚荣心作祟,我以为我只是在吸引一个老男人,让他对我温和亲切,我会让他受到诱惑,会让他高兴,甚至和他打情骂俏,但前提是他是我的公公,能够让我嫁给哈里。我的本意是像女儿一样承欢膝下,想要他欣赏我,宠爱我。
“请便。”
这会是罪孽,绝对是罪孽。自负骄傲的罪。我利用了他贪婪的色欲。我的蠢笨让他陷入了罪孽的深渊。我错了,错得离谱。
国王点点头:“嗯,我有话和你说。”
亲爱的主,我是个傻瓜,幼稚虚荣的笨蛋。我不该诱惑国王踏入我自私的圈套,最终作茧自缚。我的自负骄傲让我目空一切,自以为能让他任我随心所欲,相反,我却助长了他自身的欲望,现在轮到他为所欲为了,他想要我,这都是我自己干下的傻事。
德·普埃布拉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赏赐的鹿肉。”他说,“实在是太美味了。”
“你该知道的。”他自信满满地笑着,“昨天来看你,送酒给你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了吧?”
“大使阁下。”他向他致敬。
她轻轻点头。她该知道的,——她真傻,她知道会发生什么,还对自己能牵着英格兰国王鼻子走的手腕扬扬自得。她以为自己是能控制一切的女人,认为大使不过是个傻瓜,居然不能和如此好糊弄的国王达成协定。她以为自己能操控英格兰国王,殊不知他实际上另有打算。
最后,亨利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巡场,来到德·普埃布拉桌前。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渴望得到你了。”他压低声音对她说。
亨利走下御座,示意仆人们收拾餐盘。他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台面,清理条桌,而亨利则在餐桌之间漫步,时不时停下来交谈几句,与指挥官特别亲近。在都铎王朝的宫廷最受宠信的是那些曾和亨利一起回到英格兰,伴他在刀光剑影里打下江山的赌徒。他们明白对于亨利他们有着特殊的价值,而亨利本人也明白自己于他们同样不可或缺。这里仍然更像个胜利者的营地,而不是广纳贤才的国家机构。
她抬起头。“是吗?”
德·普埃布拉对着华盖笼罩下端坐在王座上的国王笑了。他是真诚地拜服于亨利国王,欣赏他谋求和巩固王位的勇气,赞赏他直接敏锐的魄力。更重要的是,他喜欢住在英格兰,舍不得他在伦敦豪华的府邸,舍不得他的地位,此刻他代表着欧洲最新最强的国家。他更满意于在英格兰没人在乎他的犹太背景和改头换面,在这个宫廷,人们来自于各处穷乡僻壤,全都不止一次地改名换姓,两面三刀过。既然为英格兰国王效力远胜于为西班牙国王卖命,他觉得做出一些小小的妥协也情有可原。
“千真万确,从在多格莫斯高地我踏入你卧房的那一刻起。”
德·普埃布拉曾试着在日益暴躁的英格兰国王面前为西班牙君主开脱,也曾写下长长的信件详细呈析,如果不交付剩下的嫁妆他们就没法拿到卡塔琳娜的遗产。他试着向卡塔琳娜解释,自己没法让英格兰国王慷慨地拨出更丰厚的津贴给她贴补家用,也没法说服西班牙国王给自己的女儿一些经济上的支持。两位国王都很强势,针锋相对,妄图压倒对方,似乎也都不在意卡塔琳娜,可怜的公主殿下如今此时不过才十七岁,并费尽心机在异国支撑起一个奢侈的用度。他们谁也不想踏出示弱的第一步,承诺负责她的开销,害怕这会让自己从此背负起供养她和她的家臣的义务。
她想起那个老人,风尘仆仆精瘦干练,她要嫁的那人的父亲。她想起他闯入自己卧室时满身汗臭的雄性气息,她想起自己站在他面前,想着:真是个乡野粗人,一介莽夫,居然会擅自闯入不欢迎他的地方。然后亚瑟来了,他蓬乱的金发,还有他害羞的笑容,居然如此灿烂夺目。
他可不是傻子,明白他们肯定别有所求,说不准还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但是相较过去一年的冷遇——西班牙的所有希望都被埋葬在了伍斯特大教堂的穹隆底下,这至少算是个事态将有转折的讯号。很明显,亨利国王又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了,不再催着他的主子还债。
“哦,是的。”她说,从内心深处发出一个笑容,“我记得,我还跳舞了。”
王太后对他点头致意,德·普埃布拉忙不迭站起来鞠躬还礼。“天啦!”再次坐回椅子时,他在心中呼喊,“太不可思议了!这是怎么了?”
他把她拉近点,搂住她的腰。卡塔琳娜强忍着不推开她。“我看着你,”他说,“渴望着你。”
亨利让人邀请西班牙大使德·普埃布拉博士到白厅宫共进晚餐,奉若上宾,斟上最好的葡萄酒,甚至亲自把呈给自己享用的白兰地烹制过的腌鹿肉切成小块再递给他。德·普埃布拉简直受宠若惊,从西班牙公主的上次婚约至今他从没受过如此礼遇。大口喝着汤,用美味的白面包蘸着肉酱,他吃得神清气爽,不忘揣度亨利热切的微笑下藏着怎样的企图。
“但是您已经结婚了。”卡塔琳娜规规矩矩地回答。
他点点头。他不会让她知道,他有多迫不及待,一天有多么漫长。如果他能随心所欲,这晚他就会直接回去,向她求婚;好似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乡绅,而她是个未婚少女,而非英格兰国王和西班牙公主,公公和儿媳。
“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了,而你也是。”他说,感受到束腰上传来她不自然的僵硬,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得要慢慢感化她,他想,她也许曾和他调过情,但是现在事态的发展远超出她的预料。她一直被养在深闺,而和亚瑟那段清白的日子几乎并没有教她什么。他得慢慢引领她,还得忍耐她得到西班牙那边的答复。最好让大使告诉她她能拥有多少的财富。她已经是年轻女子,但是天性和阅历使然,她依然是个被束缚的傻瓜,他需要给她时间。
“这么快又去?”她古怪地问。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明天还会再来。”
“我会让大使向西班牙君主提亲,明天再和她谈谈。”
她点点头,送他到客厅门口,犹豫地问:“你真的想这样?”她的蓝眼睛突然充满了急切,“你这算是求婚?不是为了转移视线?你真的想娶我?我会成为王后?”
她从没见过他脸上焕发出如此耀眼的欢乐。“我想我能教导她,”她拿起手中的账簿,“她要学的还多着呢。”
他点点头。“千真万确。”她的野心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不由得笑了,开始明白该怎么打开她的心扉,“你就这么想成为王后?”
“今天我就会约谈西班牙大使。”
卡塔琳娜点点头。“这是我生来就注定的,”她说,“其他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迟疑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告诉他这是他死去儿子的遗愿,但是她对亚瑟的狂热让她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这个秘密,甚至是他的父亲。况且,亚瑟策划的是让她嫁给哈里。
“这真是造孽。”她重复了一遍,“除非你能得到特许,而她的父母也同意,然后——”她摆出一副不快的面孔,“好吧,她总比其他人好得多,这我得承认。”她总是吝于赞美,“这样她也能得到我的照顾。我会看着她,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女子。我们知道她总是规规矩矩的,也很孝顺。她会在我手底下学习她应尽的责任,会受到人民的爱戴。”
国王笑了。“所以你没有欲望,只有野心。”他有些冷酷。
“但是实际上你并不反对我这么做是吗。”
“那不过是我应尽的职责。”她语气平静,“我生来就该成为王后。”
她点点头:“所以她才能这样说。”
他拉过她的手,俯身亲吻着她的手指,忍住舔舐它们的欲望。“慢慢来。”他自警,“这不过是个女孩,甚至可能还是个处女,不是荡妇。”他挺起身子,“我会让你成为阿拉贡的凯瑟琳,英格兰王后。”他承诺,看见她蔚蓝的眼睛因这头衔泛起欲望的深蓝。“教皇的特许一到我们就马上成婚。”
“他还太小,不能同房。而且他也已经死了,可怜的小伙子,才几个月。”
快想想!快想想!我需要冷静下来,动动脑子。你不是被一个傻瓜当成另一个傻瓜养大的,你是被一位女王当成另一位王后教养成人的。如果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的阴谋,我就该不为所动。如果这是真实的选择,就该让它为我所用。
“整个宫廷一起送他们进了洞房。”她一针见血。
这和我对爱人许下的诺言有些出入,但是也很接近了。他想立我为英格兰王后,让我生下他的孩子。孩子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是侄子侄女又有什么区别呢?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他甚至从未碰她!”他大声说。
要嫁给这个老男人让我有些泄气,他老得都能当我父亲了。脖子上的皮肤像海龟一样粗粝松弛。我不能想象和他同床共枕。他的呼吸充满了老年人酸臭的味道;他瘦骨嶙峋,臀部和肩膀的骨头支棱着。想到和哈里那个孩子欢爱的情形也同样让人泄气。他的脸蛋圆润丰满,还像是个小女孩。事实上,除了亚瑟我不能忍受成为其他任何人的妻子,可是那段春梦已经随着我生命的一部分逝去了。
“你需要特许,这就是罪。”
快想!快想!当务之急就是想好对策。
“不是的。”他说,“正直高尚的爱情没有错,她也不是我的女儿。她是亚瑟的遗孀,而事实上,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哦主,亲爱的,希望您能告诉我。我只希望能去花园里拜访您听听您的建议。我才十七岁,怎样才能智退一个老得能当我父亲的男人,一个对心怀不轨者嗅觉敏锐的国王。
“这真让人震惊。”她冷淡地说,“我以为我们是在谈论一桩能从中得利的婚事。她看起来就像你的女儿。这种欲望是肉体的罪孽。”
快想!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为了安全,就被从她身边送走。因此在她眼里他不过是投资品,是王位潜在的继承人,是她通往权势的保障。她从不把他当婴儿那样关怀,当孩子那样疼爱,她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替他策划前程,争取他身为国王的权益,为了震慑约克家,让他参战——但是她从来不懂他心底的柔情。她这一生都不会姑息他的放纵;她几乎不会宽容任何人:甚至是她自己。
没人能帮我,只能自力更生。
他顿了顿,终于承认:“是的。”
直到就寝时分,所有侍女女官贴身女仆都告退以后,埃尔维拉夫人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她关上门,转身走向坐在床头的王妃。她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背后垫着枕头。
“噢,我知道了。你看上她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意识到他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私心,“是你的欲望。”
“国王想干什么?”她不客气地质问。
他也犹豫了,她的话无懈可击,只是他自己心有不甘。
“他想娶我。”卡塔琳娜直言不讳,“他自己。”
她还是有所顾虑。“就算这样,她的父母还是会斟酌。他们会更愿意选择哈里王子。那样的话,她会成为王后,之后她的儿子就是国王。他们怎么会退而求其次?”
嬷嬷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像看见不洁的东西一样画起十字,“主啊救救我们吧。”她只能说,“主啊宽恕他吧,即使只是这样想想那也不可饶恕。”
“噢,哈里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要生儿子还早着呢,还有许多年。”
“主会饶恕你的。”卡塔琳娜讥讽她,“我正在考虑。”
“她会是个生不出孩子的王后。她的儿子当不上国王,就算她有儿子,继承权也在哈里之后,甚至在哈里的儿子之后,对她而言这可比不上嫁给威尔士亲王。她的父母不会满意的。”
“他是你的公公,老得可以当你父亲了。”
“她可是被当做未来的王后养大的。”
“年纪不是什么问题。”卡塔琳娜很是坦率,“如果回到西班牙,他们不会为我寻觅年少的夫君,只会考虑到是否会带来利益。”
“那还真是个傻瓜。”他的母亲更加鄙视她了。
“但是他是你丈夫的父亲。”
“这一样能解决他们骑虎难下的局面,又能加强两国同盟。”他发现自己差点笑出声来,于是尽量保持和平日一样严厉的面容,“她自己会觉得这就是她的命。她一直相信自己生来就会当上英格兰王后。”
卡塔琳娜抿紧双唇。“我以前的丈夫。”她语带沧桑,“而我们并没圆房。”
“你真认为她的父母,西班牙君王能同意?”
埃尔维拉夫人对这谎言一语不发;但是唯一一次,她躲开了目光。
“永远的王妃。”
“你也记得的。”卡塔琳娜平静地说。
“一直都阴魂不散。”她恶毒地说。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合伦理。”
“她已经在这里了。”
“这没有什么好说道的。”卡塔琳娜宣称,“婚后没有圆房,没有孩子。所以不存在乱伦。而且,至少我们会得到特许。”
她点点头,对于卡塔琳娜带来的利益倒是没什么不满。
埃尔维拉夫人迟疑了。“拿得到?”
“而且这会让我们得到剩下的嫁妆,还能省下遗产的支出。”他指出。
“他是这样说的。”
她撇撇嘴,可是什么也没说。
“王妃,你真的想这样吗?”
“我们说过了,亚瑟没法圆房。这件婚事有名无实。”
王妃小小的脸蛋上一片黯然。“他不会让我嫁给哈里王子。”她说,“他说他还小。我没有四年的时间来等他长大成人。除了嫁给国王我还能怎样?我生来便要当上英格兰王后,要成为下任英格兰国王的母亲。我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命运,主赋予的使命。我曾以为自己要接受的是哈里王子,如今我要接受的似乎变成了国王本人。这大概是主在考验我。但我是不会被打败的。我要成为英格兰的王后、太后。我答应过母亲,要把这个国家变成抵抗摩尔人的要塞。我也答应过亚瑟,要让这个国家公正严明,抵抗苏格兰人的入侵。”
“噢,是啊,如果她生得出来的话。她连个蛋也没给亚瑟生出来。”
“真不知道你母亲会怎么想。”嬷嬷说,“早知如此,我决不会让他和你独处。”
他耸耸肩。“如果她给我生个儿子,他们就会心满意足。”
卡塔琳娜点点头。“绝不要有下次。”她顿了顿,“除非我点头同意。如果我向你点头示意,你就可以离开。”
“人们会觉得这很古怪。”
嬷嬷吃惊地说:“在你们婚礼之前他不该见你的。我会让大使向国王转达,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来探视你。”
“但是他死了。”他粗暴地说,“而她总要嫁人。”
卡塔琳娜摇摇头。“这里不是西班牙。”她有些激动,“怎么你还不明白?我们不能交给大使去解决,甚至我母亲都不能预见到事态的发展。我会让这变为现实。既然我已经孤独地奋斗了这么久,就算孤苦无依我也会让它成为现实。”
“没人会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研究着,“他们只会记得她和亚瑟的婚礼,是我们让它过于张扬了。他们爱戴她,他们爱戴他们两个,石榴与玫瑰。她罩在蕾丝面纱下的脸满足了他们的幻想。”
一直以来,我都盼望能和你梦里相见,但是我什么都梦不到。你去了很远,很远的远方,我再也不能和你重温旧梦。母亲并未给我来信,我不知道她对国王的要求是什么态度。我日夜祷告,但是一无所获。我非常勇敢地谈及自己的命运和主的旨意,但是他们现在纠结到了一起。如果主不让我成为英格兰王后,我不知道该如何再去信奉他。如果不是英格兰王后,我还能是什么?如果我不是英格兰王后,我再也不会对他如此虔诚。
“她十七了。”他反驳,“正是适嫁的年龄,需要一段完满的婚姻。”
卡塔琳娜等着国王陛下如约前来探访。但是第二天他并没来,卡塔琳娜确定他次日会来。三天后,她独自一人在河边漫步,双手插在外套里躲避寒冷。她确定他一定还会再次来访,早就做好了准备,让他臣服在她的魅力之下,任由她掌控。她计划和他保持暧昧,在社交礼仪允许的一臂的距离里跳舞。当他没有来访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迫不及待想和他见面。不是因为欲望——她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水——只是因为他是她通往英格兰王位的唯一指望。他没有来,她非常害怕他有了别的想法,再也不会来了。
“她的出身确实合适。”她承认,“但是你和她关系并不合适。就算没圆房她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媳,而且她还太年幼了。”
“怎么还不来?”我问河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像船行的波浪冲刷着河岸,“那天他是如此热诚真挚,怎么转眼就不见踪影?”
“和欲望无关,我需要个妻子。”他冷酷地说,看起来好像是在说谁都可以,“你自己也说了,她是个现成的合适人选。”
我担心是他的母亲从中作梗。她向来不喜欢我,如果她不接纳我,很难讲他会一意孤行。但是我又想起来他说她已经同意了。我又担心是西班牙大使说了什么反对这桩婚事——但是我不能想象德·普埃布拉会说什么来违逆国王,即使他弃我不顾也不会这么做。
她扬眉反问:“是你的私心吧?”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我问自己,“英格兰的习俗向来是来去随意不拘礼节的,他该每天都来啊?”
“我们接受。”他断言。
过了一天,又是一天。最后卡塔琳娜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给国王带去短信,祝愿他安好。
“那也得我们接受才行。”
埃尔维拉夫人什么也没讲,但是在那晚监察女仆洗刷卡塔琳娜的礼服时还是开始抱怨了。
“那是他们的事。如果他们都众口一词,那假的也和真的没区别。”
“我清楚你在想什么。”卡塔琳娜任由她把收拾衣物的女仆赶出房间,亲自梳理起卡塔琳娜的头发,“但是我不能冒失去这个机会的险。”
“这样啊……”她陷入了惯常的思考。她看着他,注意他涨红了双颊,脸上写满了烦躁。“他们应该是在撒谎。我们亲眼看着他俩成婚,同房,后来也没传出什么风声说他俩没圆房啊。”
“我什么都不指望。”年长的女人冷漠地回答,“这都是英式风俗。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可不能固执地非要遵守正派的西班牙礼仪。而我本来也没置喙的资格。显然,没人理会我的意见。我只是个空壳子。”
“他根本不能圆房。”
卡塔琳娜忧心忡忡,没什么心思安抚她。“这和你的身份没关系。”她心烦意乱地说,“也许明天他就来了。”
“你相信吗?”她冷静地问。
亨利看到了她的野心,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于是给了她几天时间考虑自己的处境和立场。他认为她会对比自己目前的生活:是继续在达勒姆大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里家具陈设破败不堪,她也没钱购置新的华服——还是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宫廷里年轻的王后。他相信她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出决断。当收到她问候健康的短书信,他知道自己成功了;第二天就沿着河岸骑马前去探访。
“她自己这样说,她的嬷嬷也这样说。西班牙人这样说,如今人人都这样认为。”
守门的门童说王妃现在在花园,和侍女们在河边散步。亨利穿过后门的廊柱,冲下花园里的阶梯。他看见她独自一人在河边徘徊,后面跟着一队侍女,她略垂着头,思考着什么。看到这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垂垂老矣的他下腹涌起了久违的欲望。这让他焕发出新的活力,这强烈的肉欲让他痛不欲生,不禁让他自嘲居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激情难耐,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蠢笨。
她看起来并不相信。
侍从跑在前面通报他的到来,他看见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草坪,找到了他。他笑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一个女子和爱她的男人彼此确定心意;等着这一刻,他们的目光交汇,诉说着绵绵情意;这一刻彼此的眼睛都在说:“啊,是你!”那就是所有。
“他还太年幼,他们根本没圆房。”他重述了一遍西班牙大使从埃尔维拉夫人那里得来的消息,如今这话已经传遍了基督世界。
相反,让人深受打击的是,他马上发现她并未因为看到他而欣喜若狂。他正羞涩地笑着,因为期冀而容光焕发;但是她,最初只是惊讶,也只是惊讶而已。她措手不及,来不及伪装出情感,并不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她抬头看着他,他敢肯定她并不爱自己。没有意外之喜,只有让人寒心的无动于衷。他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算计。她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苦苦寻求自己的出路。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待价而沽的小贩,愿者上钩。身为两个自私自利的女孩的父亲,亨利立即认识到这一点,明白不管对他自己而言这有着怎样非同寻常的意义,不管她怎样说,说得有多甜蜜诱人,对她而言,这也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这也意味着,她已经下定决心准备接受他了。
她惊恐地看着他,不用开口亨利也该知道这有多荒谬。
他穿过茂密待修整的草坪向她走去,牵起她的手:“日安,公主殿下。”
“对!有什么不可以?”
卡塔琳娜屈身行礼:“日安,陛下。”
“亚瑟的未亡人?你自己的儿媳?”
她转头对侍女们说:“你们先回去吧。”然后单独吩咐埃尔维拉夫人:“给陛下准备些提神的饮料,我们一会儿就回去。”最后她回过头来问:“陛下,要随便走走吗?”
他老脸一红:“是啊。”
“你会成为一位精明的王后。”他笑着说,“你的命令非常简洁。”
“你?”她迅速重温了谈话,简直不敢相信,“你和西班牙公主?”
她的步伐有些踌躇,青春苗条的身形却散发出紧张不安的思绪。“啊,你的意思是,那时,”她深吸一口气,“你说你要娶我。”
“我以为你说的是我。”
“对,”他说,“你会是英格兰史上最美丽的王后。”
她打量着他的脸,快速领会着他的意思,但不得要领:“不是哈里?”
想到这个她焕发出一点神采。“我还有很多英格兰礼仪要学。”
“太明显了!这不是明摆着嘛!”
“我母亲会教你。”他轻松地说,“你会和她生活在一起,接受她的教导。”
“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卡塔琳娜停了下来。“难道我没有王后的待遇,拥有自己的寝宫?”
“不,不,不是哈里。该死的!不是哈里!”
“母亲现在住在王后的房间里。”他说,“先后一过世她就搬了进去,愿主保佑她。你可以和她一起。她觉得你还太小,还不到拥有自己房间和随扈的时候。你可以和她一起住,她的侍女也都在那方便她教导你。”
他声音里的愤怒让她心生警觉:“什么?”
他发觉她深受困扰,可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不!”他干脆回绝,“不,不是哈里!我说的不是哈里!”
“我想我对王宫的运作非常熟悉。”卡塔琳娜强颜欢笑。
“哈里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高,更强壮,不会看起来不配。”她说。
“这可是英格兰王宫。”他坚决地说,“幸好,自登基以来,母亲就一直管理着大大小小的宫殿城堡,掌管着我的财富。她会教你该怎么做。”
他退缩了,她的话狠狠掴在了他脸上。“七岁?”他重复着。
卡塔琳娜不赞同地转开话题:“教皇特许什么时候能到?”
她耸耸肩:“那有什么?六岁,最多七岁而已。对帝王而言,这不值得一提。”
“我已经派了特使到罗马打听了。”亨利说,“你父母和我需要共同申请。很快就能解决。只要我们自己没有异议,就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反对。”
“年龄的差距呢?”
“是啊。”她说。
他终于放下心中大石。只要母亲不反对他的计划,他就可以放手去干了。她一直都是他最好最保险的谋士,他没法违背她的意愿。
“那么我们达成结婚协议了?”他确认。
“当然。她在这里,付了一半的嫁妆,剩下的一半也必须弄到手,我们已经掌握了她,现在的同盟关系对我们更有利——如果不是因为忌惮她的父母,法国佬才不会把我们当回事,苏格兰人也是——在基督世界,她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是的。”她重申。
他涨红了脸,直直地问:“你这样觉得?”
他牵起她的手挽住自己的胳臂。卡塔琳娜走近些,倚在他肩膀上。她没有戴着头纱,头发上只罩着斗篷的兜帽,但那也被甩到了身后。他能闻到她发间玫瑰的芳香,能感受到肩头传来她头部的温暖,不得不强忍住拥她入怀的欲望。他停了下来,她紧紧贴在他身旁;他感受到她的温暖传遍了他整个身体。
“当然是等着我们求婚啰。”她说,“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她曾是良配,如今也是。她曾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利益,如今也还是,如果付清嫁妆就更多了。现在她比之前更有利可图。”
“卡塔琳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他扬扬眉毛,希望她读出他的热切。“于是?”
她瞥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欲望,可她并没移开。相反,她贴得更近了。“嗯,陛下?”她低语着。
“就等着他们摊牌呢。我还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等着我们先有个说法。哈哈!如今是他们沉不住气了。”
他垂下眼眸,但是沉默里,她却慢慢仰起头来。当她的脸仰望着他,他无法忍受这无言的邀请,低身吻住了她的双唇。
他不禁开始暗笑,尽量保持表面的平静。“您这样觉得的?”
她没有退缩,接受了这个吻,顺从地张开双唇,任由他的侵入,采撷。他紧紧拥着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欲望高涨,他不得不推开她,下一秒,他就得丢脸了。
“他们希望她留在这里。”
他松开了她,颤颤巍巍地站着。那欲望如此强烈,让人难以置信他居然能全身而退。卡塔琳娜放下头巾,似乎她必须隔着面纱才能面对他,似乎她是后宫的女眷,得用面纱遮住自己的嘴唇,只露出忧郁深情的眼眸。这姿态,如此异国风情,充满了神秘的诱惑,让他渴望能掀开面纱再次紧紧吻住她的双唇。他不由得拉住了她的手。
“为啥?”
“我们会被看见的。”她冷静地说,退后几步,“宅子里能看见我们,河边也人来人往的。”
“啊,我就等着呢。”玛格丽特王太后欢欣鼓舞,“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等了这么久。估计他们想等她出了孝期再说。”
亨利放开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掩藏不住颤抖的声音。他沉默地伸出胳臂,让她挽着。他们适应着彼此的步调,他缩小步距,让她走得随意。俩人一起安静地散了会儿步。
“她问能不能达成另外的协议。”他说,“另外的解决途径。”
“我们的孩子会成为继承人吗?”她需要确认,语意里透出平静和冷酷,拉回了他的思绪。
两人都沉默了下。
他清清嗓子:“是啊,那是当然。”
“是啊,她也知道。”
“这是英格兰的传统?”
“等他们付清了欠款再说。”她马上响应,“他们清楚得很,在她离开之前得把剩下的嫁妆都付了。”
“是的。”
“我们——”他顿了顿,“我们在商讨她的去路。她想要回西班牙。”
“他们的继承权会先于你其他的孩子?”
“嗯?”她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轻蔑,“现在,他们想怎样?”
“我们的儿子先于玛格丽特和玛丽公主,”他说,“但是我们的女儿在她们之后。”
“是啊。”他并不隐瞒,“我去看望了王子寡妃。”
她皱起眉头:“为什么?她们为什么不在前面?”
“看起来有麻烦了。”她说。
“首先男女有别,其次是长幼有序。”他说,“长子拥有继承权,然后是其他男孩,接着是女孩,都得按年龄次序。感谢上帝,已经有一位王子能够继承王位了。英格兰没有被女王统治的先例。”
和往常的晨拜一样,他跪下来接受她的祝福,任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摩着自己的头。
“一位优秀的女王不会逊色于国王。”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的女儿说。
她抬起头看着他:“孩子。”
“这在英格兰行不通。”亨利·都铎说。
对于母亲勤于家事的行为,亨利向来是赞许的。他从来没有摆脱过焦虑,总认为英格兰王位浮华的外表下是国库的空虚,无以为继。他曾因夺取王位欠下了大笔债务和人情,可不想有一天再过上四处乞讨的日子。
她不再坚持,但是继续追问:“但是我们的长子在你逝世以后会继承王位吧?”
玛格丽特王太后坐在窗下的桌子前,面前摊着王室的日常账目,正像经营农场一样在检查王室和宫廷的花销。在她治下的宫廷几乎看不到什么浪费,也不会出现什么奢侈品,而且那些认为可以从经手款项上揩油的王室仆人很快就会被撵出去。
“感谢上帝我还有很多年好活。”他苦笑着说。
“不用通报了。”国王对着门厅的守卫说,无礼地闯了进去。
她才十七岁,对于年龄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是当然。但是如果我们有儿子,等你驾崩,他就能登基?”
他候着等她梳妆准备,然后才前去问候。由于儿媳逝世,她搬进了传统上的王后住的房间。她定制了新的挂毯和家具,如今那里布置得比以前任何一位王后都富丽堂皇。
“不。继位的将是哈里王子,威尔士亲王。”
“我要去见她,去通报一声。”
她又皱起眉头:“我以为你能指定王储?能改立我们的儿子吗?”
“在她的房间,陛下。”
他摇摇头:“哈里是威尔士亲王,他才能继位。”
“母亲大人呢?”他问。
“我以为他会去教会?”
“遵命,陛下。”总管鞠了一躬,领命而去。亨利挺直身子,走回房间。房间里和往常一样挤满了各式人等:请愿者,侍臣,钻营者,投机者,一些朋友,贵族和绅士,为了恩宠各逞心机。他酸溜溜地望着这些人,当他作为亨利·都铎谋求着不列颠时,并未得到如此多朋友的祝福。
“现在不需要了。”
“不用。”国王说,“送两桶最好的葡萄酒给王子寡妃。我去拜访她的时候,她的酒窖都空了。我可不想再喝麦芽酒了。”
“但是如果我们生了儿子呢?你不能给哈里法兰西或是爱尔兰的王位,让我们的儿子成为英格兰国王吗?”
他的贴身总管上来扶着他。“需要为您传唤御医吗,陛下?”
亨利讪笑:“不行,那样会让我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土崩瓦解,陷国家于危难。哈里会依法拥有它。”他发觉她烦躁起来。“卡塔琳娜,你将会是英格兰的王后,这是欧洲最富饶的国家之一,你父母为你选择的归宿。你的儿女将是英格兰的王子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烦死了。”国王重复,“吃坏了什么东西。”
“我要我的儿子成为国王。”她坦诚回答。
“陛下?”有人问,“您病了吗?”
他耸耸肩:“那不可能。”
但是一想到她会嫁给其他人,他就不得不停下来,伸手撑住橡木板。
她不留痕迹地挣扎着离开,可是他紧紧抓住了她。
这就像那些油腻的食物一样令人作呕,他边想边大踏步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路上侍臣们纷纷带着谄媚的笑容围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她已不只是个孩子,还是自己的儿媳。如果他按自己的风格行事,就该答应把遗产给她,送她回父母身边,然后拖着不付直到她嫁给其他什么地方的高贵的傻瓜,然后他就可以什么都不付走人。
他想要一笑带过。“卡塔琳娜,我们还没成婚呢。你可能甚至不会有儿子。我们不需要为一个还没影的儿子破坏我们的订婚。”
“烦死了。”他乖张地说。
“那这桩婚事有什么意义?”她毫不客气地质问。
对于卡塔琳娜,他有明显的保护欲望。他试图把焦点放在政治利益上,不去想她线条优美的脖子和腰身。他想要平静下来想想能节省下来的小小财富,不用支付给她遗产或是赡养费,不用派出船队、护航舰护送她回国。但是他能想起来的只是她修长的手指拂过嘴唇,抱怨说不喜欢麦芽酒在嘴里留下的味道。想着她舌尖顶着双唇的样子,他不禁大声呻吟了一声,牵着马让他下马的马夫抬头看着他说:“陛下?”
他差点回答“是情欲”。“……命运,它让你成为王后。”
亨利回到白厅宫,面色急切,心情激荡,充满了挫败和盘算。如果能说服卡塔琳娜的父母同意这桩婚事,他就能拿到剩下的嫁妆,还不用付他们要求的赡养费,巩固和西班牙的联盟,应付苏格兰和法兰西。如果能有这样年轻的一个妻子——或许通过她能再有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苏格兰王位上一个女儿,法兰西王座上一个女儿,便可终生控制着这两个国家,永享太平。英格兰王位上的西班牙公主会让自己和最虔诚的基督国家西班牙永结同盟。他会让基督的力量在这和平盟约里生根发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他们会拥有共同的继承人,英格兰会变得安全。甚至可以期待英格兰的子孙会继承法兰西的王位,苏格兰的王位,西班牙的王位。英格兰会用这种方式迎来和平与伟大。
她没打算放过这问题。“我想的不仅是自己登上后座,我还要自己的儿子登基为王。”她重复着,“我要像母亲一样掌控宫廷,要建造堡垒,成立海军,广开学舍。我要打败北境作乱的苏格兰人,和海岸那边的摩尔人。我要成为英格兰呼风唤雨的王后,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完成。还在摇篮里时,我就被称为英格兰未来的王后。思及我将统治的国家,我制定了周详的计划,很多事情都在等着我。”
对于他的所求我根本摸不着头脑,更谈不上让自己从中获利。
他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女孩还是个孩子,却野心勃勃,妄然便为他的国家制定了未来的蓝图。“别忘了你前面还有我呢。”他毫不留情,“这个国家只会秉承国王的意志,我的旨意。我不会为把我的令牌拱手送给一个年轻得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女孩。你的任务只是繁育王室后裔,你的世界也仅仅如此。”
但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再次询问我的意愿。对着他的脸,我没法开口,我想让他无视于我和他长子的婚姻,重新让我嫁给他的小儿子。因此我说我会什么都听他的。这本该没什么失当之处。但是不知为何,这并非他要听到的答案,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但是你母亲……”
他是什么意思?他会怎么做?我原以为他会提起哈里,我都准备好了说“是”,可他却说我会觉得他老。我可从没把他当做父亲,也许更像是祖父,或是年老的神父。我的父亲很英俊:性好女色、勇敢果断、战场上的英雄。身为国王,对于战争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那些穷困的人们无法忍受他的统治纷纷起义,可都被镇压了下去。所以他不像我父亲,我只是说出了事实,在我心里,一点也不像。
“你会发现母亲和我各司其职。”他说,还在嗤笑对于未来和宫廷她孩子气的计划,“她会像对女儿那样教养你,你得尊敬她。不要产生什么错觉,卡塔琳娜。你会进入权力的中心,前提是以我为纲;你会住在我母亲的房间,以她的话为准则。你会成为英格兰王后,戴上王冠。但是你也是我的妻子,按照我的意愿,我需要一个温顺的妻子。”
终于她抬起头,对他笑了,嘴角弯弯,眼底却冰冷一片。“任您安排,”她说,“我会遵从您的旨意,陛下。”
他停下来,并不想吓着她。对她的情欲并不比守护自己辛苦挣来的江山的决心来得强烈。“我可不是亚瑟那样的孩子。”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想着自己的儿子,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孩,也许对他坚毅年轻的妻子许下了各式山盟海誓。“有我在你不会拥有什么实权。你还是个娃娃新娘。我会疼爱你,让你幸福,我发誓嫁给我你会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快乐。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但是不会让你成为统治者。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妄想统治我的国家。”
亨利沉默了,眼前这个纤细苗条的年轻女子让他为难,有时候她是如此秀色可餐,而有时候又异常的难以捉摸。“你想怎么做呢?”他问她。
那晚我梦见我一手令牌一手魔棒,头戴王冠,成为了女王。我举起令牌,发现它在手里起了变化,它成了一根树枝,一根花茎,变得毫无价值。另一只手里也不是沉重的象征权力的冠冕,而是满攥着玫瑰花瓣,我甚至闻到了它们的香气。我抬起手摸索着头上的王冠,可是只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王座在融化,而我来到了阿尔罕布拉,苏丹的花园,姐妹们在彼此头上编织着雏菊花环。
相反她看着他说:“我可从没那样看待过您。”
“英格兰王后在哪里?”花园的台阶下有人在呼唤。
“我老得可以做你父亲了。”他希望她能反驳。
我从洋甘菊草地上起身,闻到了药草甘苦的香气,试着绕过喷泉冲向花园尽头的拱门。“在这里!”我试着呼喊,但是却被大理石巨盆里喷溅的水声掩盖。
眼前的蓝眼睛突然焕发出光彩,可又黯淡了下去。“一点也不老。”她干瘪地说。
“英格兰王后在哪里?”我听见他们又在呼唤。
“你可能会觉得我太老了。”他冲口而出。
“我在这里!”我发不出声音。
不能前行,他感到自己被诱惑了,她的头如此优美地偏向一边,只让他看到她脸颊圆润的曲线和低垂的睫毛,当她直率地询问是否有别的办法解决他和她父母之间的争端时,亨利觉得自己很难克制下去了。
“英格兰王后在哪里?”
她没有抬头看他。如果她抬头,他就能确定她的心意。但是她垂着眼睛,脸也没抬起。“噢,当然,如果我父母同意的话。”她轻声响应,轻轻地他几乎听不见。
“这里!这里!这里!”
“我一直在想我们能怎样解决这事。”他说,“能让你留在这里最好的办法。我非常希望你能留在英格兰。”
西班牙大使在破晓时分收到了来自达勒姆大宅的传唤,但他不慌不忙直到九点才抵达。卡塔琳娜只带着埃尔维拉夫人在私人会客室等着他。
这已经如此接近他心中所想,于是他为难地站起来。她也马上站了起来。她漂亮的蓝色兜帽仅仅能到他的肩膀,他想低下头去吻她,如果她躺在他身下,他得小心些,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她的。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的脸都在发烫。“过来这里。”他亲厚地说,引着她走到窗边,确定不会被侍女偷听。
“我在几个小时前就传唤你了。”王妃咄咄逼人。
“为什么会这么久?”她假装吃惊地睁大了蓝眼睛,“我们一定会商议好的吧?”她吞吞吐吐地问,“用朋友间的方式?如果我们不能就欠款达成一致,就没有其他方式解决了?不能达成其他的协议吗,我们都签过一个了?”
“我在处理您父亲的事务,没法马上动身。”他平静地说,并不在意她愠怒的脸色,“出什么事了?”
“还在这里?”他惊讶了,几乎忘了她只是扣在他手里的人质。夏天之前也许她就已经回国了,“我怀疑在那之前能否和你父亲达成协议。”
“昨天我和国王详谈了一次,他重申了求婚的意愿。”卡塔琳娜有点骄傲地说。
“那会让我很欢喜,”她说,“当然,如果我还在这里的话。”
“应该的。”
“今年夏天你和我一起出巡的话,就能去有泉水的地方了。”他说,觉得自己像是个愚蠢的男孩,居然用喝水来款待她。他坚持说:“和我一起,我们还能一起去打猎,可以去汉普郡,更远点,去那边的新森林。你还记得那边的田野吗?靠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但是他说我得住在他母亲的房间里。”
“我们一般喝水,”她说,“在阿尔罕布拉,摩尔人用管道把洁净的泉水从山峦上直接运送到宫里。我们喝喷泉里的山泉,那都还是冰凉的。当然还有果汁,夏天有很多丰美的水果,有冰,于是就有冰镇果汁,也有葡萄酒。”
“哦。”大使点点头。
“在西班牙你们都喝些什么?”他几乎不能言语,还在盯着她柔软的双唇,舌头舔过的地方还闪闪发亮。
“而且他说在继承权上我的儿子排在哈里王子后面。”
“我只在渴的时候才喝这个。”她回答,“其实我是不喜欢它留在我嘴里的味道。”她的手抚上自己的嘴,轻轻摩挲着下唇。看着她的指尖拂过舌尖,他被深深吸引了。她稍稍扮了个鬼脸:“我可不认为这会成为我的爱好。”
大使再次点点头。
“你还是不喜欢麦芽酒?”他为自己语气里的亲密大吃一惊。上帝啊,他居然在问自己的儿媳爱不爱喝酒?
“我们不能让他无视哈里王子吗?我们不能起草一个结婚协议让他独宠我们的儿子?”
仆人端了两小杯麦芽酒进来,首先奉给国王,然后卡塔琳娜拿起另外一杯。她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大使摇摇头:“那不可能。”
卡塔琳娜对他笑脸相迎,葱葱十指交握在一起,肩背挺得笔直,充分呈现出一个自信诱惑的年轻女子该有的教养。他不吭声地看着她。在提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并不确定,西班牙的伊莎贝拉的女儿,自己儿子的遗孀不可能会蓄意地引诱自己。
“好吧,那他能选定继承人不?”
他掩饰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示意她也可以坐下。国王暴躁地注意到,她的嬷嬷,一副晚娘面孔的西班牙老顽固,和两个侍女一起站在房间后面。
“不行。特别是一位新登基的国王,英格兰国王更不行。而且就算他可以,他也不会这样做。”
他纵声大笑。她让他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床边的圣女,白色外衣上披着蓝色的披肩,背后垂着辫子,还有他当时的想法,他曾为她迷醉,强行进入她的卧室,他本可以做更多的。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我的儿子可是西班牙君主的外孙!”她大声呼喝,“好几个世纪的王族。哈里王子不过是约克郡的伊丽莎白和一个成功的篡国者的儿子。”
她下定决心把年轻的爱人从脑海中摈弃,对他父亲笑着说:“您的到访惊到了我,吓了我一大跳。”
他被她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房门:“你最好不要那样叫他。他可是英格兰国王。”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后您就一直是这样。”她说,“那是我刚到英格兰,在去伦敦的路上,您亲自骑马来探望我。”卡塔琳娜苦苦忍耐不让自己想起那晚的亚瑟,因为父亲的粗野无礼而难堪的亚瑟,低声和她交谈的亚瑟,偷偷打量自己的亚瑟。
她点点头,接受了提醒。“他不是我生的。”她继续说,“哈里王子可不能抢了我儿子的王位。”
“没变化?”
“这不是问题。”大使分析,“问题在于时间和惯例。通常国王的长子会被加封为威尔士亲王,然后继承王位。现在的国王和世上所有的国王一样,不希望有谁觊觎他合法继承人的位子。他被盯着继承权的问题很久了,不希望再出现名不正言不顺的事。”
她笑着低下头。“看来没必要问候您的健康了,”她说,“您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
和往常一样,卡塔琳娜略为瑟缩,她想起了上一个谋逆者,沃里克的爱德华,因她而掉了脑袋。
“很好,上帝保佑。”他说,“你呢?”
“此外,”大使说,“不管哪个国王,都会选择一个十一岁身体健全的儿子而不是襁褓中的婴儿做继承人。那太过冒险。一个男人总希望传承他一切的是个男人,而不是个婴孩。”
“王太后和玛丽公主还好吗?”她轻松惬意得好像是在阿尔罕布拉宫最豪华的房间里款待客人。
“如果我的儿子不能成为国王,那我嫁给一个国王有什么意义?”卡塔琳娜追问。
“谢谢。”他咬住嘴唇,忍住笑意,没想到她还是如此自信。一年的寡居生活磨砺出了她的勇气,他想,独在异国,她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崩溃,反而积聚起了力量,变得更加强大。
“你会成为王后。”大使指出。
“虽然有些淡,”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但是您想来杯麦芽酒吗?我们自酿的劣酒。”
“在太后统治一切的宫廷,王后又能算什么?国王不会让我插手任何事务,在宫廷还要被她管制。”
他并未因这公然的冒犯怒形于色,清楚她不过是借机表明她生活的窘迫。“很抱歉,我会让人送几桶过来。”他说,“你的管家太不尽责了。”
“你还年轻。”他开始试图安抚她。
这下她找到机会了。“恐怕我没有合适的东西招待您。”她不动声色,“酒窖里什么都没剩下,也买不起好酒。”
“我已经成年,足够有自己的想法了。”卡塔琳娜声明,“我不仅需要王后的头衔,更要拥有王后的实权。但是他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是不是?”
“谢谢,来杯葡萄酒吧。”
“不会。”大使承认,“只要他活着你就不要指望了。”
他想如果她是一个成熟世故的妇人,他会以为这是在和他调情,玩弄手段故作风情地等他上钩。
“如果他死了呢?”她紧紧追问。
“您需要点什么提神吗?”她的眼底含着笑意。
“那你就成了王太后。”德·普埃布拉提出。
他强迫自己不去盯着她脖子那优美的曲线,还有望着她的那丰润的面庞。这辈子他一直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美人生活在一起,眼前的女孩却年轻得足可以做他的女儿,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浓郁体香,胸部丰满坚挺,正是适婚的年纪。实际上,她太适合结婚了,真是个值得拥有的尤物。他立刻警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死去的儿子的童养媳有着半是色欲半是喜爱的欲望。
“我的父母会把我再嫁一次,我就得离开英格兰了!”她恼羞成怒。
“陛下。”她语调轻快,“万分荣幸。”
“有可能。”他总结说。
她穿着袖子上缀着蓝色亮片的深色礼服,腰腹上有着精美的刺绣,披着深蓝色的兜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发间点缀的琥珀和眼底一片波光潋滟的蔚蓝。眼前的秀色可餐让他深感愉悦。卡塔琳娜行了一个正式的深屈膝礼,站了起来。
“而哈里的妻子会成为威尔士王妃,哈里的妻子会成为新的王后。她会走在我前面,占着我的位置,我所有的牺牲都成了泡影。她的儿子才是英格兰国王。”
亨利没有理会他的通报,径直走进了自己儿媳的房间。
“那是事实,她会的。”
他的骑士推开了会客厅的大门,高喊着:“英格兰亨利国王陛下……”
卡塔琳娜重重倒进椅子。“那我要做的是哈里王子的妻子。”她说,“必须要做。”
起初的一个月,亨利国王碍于礼仪并未接近卡塔琳娜,但是他一脱去孝服就正式拜访了达勒姆大宅。她的家臣都得到了知会,穿上了最好的礼服。看着磨损撕裂了的窗帘,地毯和帷幔上使用了一年半的痕迹,他心中暗笑。如果她有他想象中那么机敏,她会乐于接受解决这尴尬处境的方法。他庆幸在过去的一年里并没有让她过得太舒心。现在她该清醒地明白自己在他的掌控里,而她的父母对此无能为力。
德·普埃布拉被吓坏了。“我以为你和国王达成共识要嫁给他了!他说你同意了。”
而事实上,我越来越孤单,觉得自己独木难支。除了给亚瑟的誓言,自己像地毯上的金丝那样细小的微不足道的决定,还有什么能阻止我滑向绝望的深渊?
“我只是同意成为王后。”她说,苍白的脸上志在必得,“而不是什么牺牲品。你不知道他叫我什么吧?他说我会是他的娃娃新娘,要住在他母亲的房间,好像我是她的侍女一样!”
我表现得十分确定主的意愿,提醒了国王陛下我是命中注定成为威尔士王妃的人,而实际上,主对我保持了沉默。从亚瑟去了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为他所庇护。当我失去了生命里唯一的支柱,怎么还能骗自己说我被他祝福?当我相信这辈子自己不会再拥有幸福,又怎么能相信自己还是他的宠儿?但是我们的世界充满了信徒——我不得不宣称自己受到了他特别的恩宠,不得不制造确信自己不同寻常命运的假象。我是西班牙的伊莎贝拉的女儿,总会继承她点什么。
“先王后……”
“完成主的意愿,让他的荣光照耀尘世。”她机敏地再次避开了他的问题。
“先王后是个圣人才能忍受这样的婆婆。她一直忍气吞声,我可不会。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母亲也不希望这样,主也会看不下去的。”
“那么上帝给你安排了什么伟大的命运?”他嘲讽地问,希望她会说她将成为英格兰王后,这样他就能质问她,靠近她,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但是如果你同意……”
“我知道。”她一本正经地说。他意识到对于信仰她无比的郑重其事,坚信上帝向自己透露了将来的命运,“我被主庇佑着。”
“这个国家有谁会诚实守信?”她气势逼人,“我们不需要这个协议,另外再谈一个。过去的承诺都不算数。我不要嫁给国王,我要嫁给另外的人。”
“你真是被选中的幸运儿。”他说,想要看她的笑话。
“谁?”他快麻木了。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她很冷静,“他曾仁慈地向我透露了一点点蛛丝马迹。”
“威尔士亲王,哈里王子。”她说,“这样亨利国王去世以后,我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王后。”
“即使他隐藏了自己的意图,而让我们在黑暗里摸索?”
现在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不,我想主会为我们做出最好的选择,而他的旨意总是会实现。”
“好吧。”德·普埃布拉沉缓地开口,“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谁去禀报国王?”
他好奇了。“没有吗?”
主啊,如果您真无所不在,请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得尽善尽美。如果您总在这里,请帮帮我吧。是您的旨意要我成为英格兰王后,可在这条路上我需要助力。现在一切都乱了套,难道这真是您对我的考验?跪在这里,我因这迫切瑟瑟发抖。如果我为您所爱,被您定下命运,是您选中的宠儿,那此时此刻为什么还会觉得如此孤独绝望?
“噢,我可不认为自己屈从于命运了。”
德·普埃布拉大使阁下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自己要为基督世界最强大最爱猜忌最喜怒无常的国王之一带去这样的噩耗。他手里拿着西班牙君主拒绝婚事的信件,带着卡塔琳娜要成为威尔士王妃的决心,自己也战战兢兢,生怕把这场至关重要的尴尬会面弄得一团糟。
他不确定她是否领会了他的意思。她明媚鲜妍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豫。“你该教教我如何听天由命。”
国王选择在白厅宫的马场接见了他,他在那里视察新马种,来自巴巴里的马匹,可以提高英格兰马种的运输能力。德·普埃布拉有个念头,想要暗示性地提出他国血统对本国血统的改进最好在幼仔的时候进行配种;但是看到亨利阴沉的脸色,他意识到这一关可没那么好过。
他看到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确实,”她平静地说,“同病相怜。”
“参见陛下。”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点点头,还是看着她的脸。“现在我们同病相怜了,”他观察着她的脸色,“你失去了你的伴侣,我也一样。”
“德·普埃布拉。”国王陛下没好气地说。
“是啊,”她毫不隐瞒,“我为您失去了妻子感到万分悲痛。我相信我的父母一定希望我能代为转达对您的问候。”
“西班牙君主陛下对您最近的示好有回音了;但是我也许该换个更合适的时间再来。”
“我敢说你在思念王后。”他突然用法语对站到身边的卡塔琳娜说。
“现在就够好啦。看你缩手缩脚的样子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怎么说?”
“上帝啊,她真是个尤物。”他想,“她才十七岁。即使在我的威势之下,她也能如此仪态万方地穿过房间,仿佛头上戴着英格兰王后的王冠一样顾盼生辉。”
“事实上,”德·普埃布拉想要撒谎,“他们希望公主殿下能够回国,对于您和她的婚事并未详加考虑。女王陛下对此强烈否决。”
卡塔琳娜抬头看见他们在注意自己,于是偏过头,露出了得体的微笑。亨利国王站起来独自走到窗前,向她勾了勾手指。她并没有向他扑去,而在这个宫廷任何女人都会毫不犹豫向他献媚。她看着他,扬起一边眉毛,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听从他的召唤,然后她优雅地起身,慢慢向他踱去。
“为了什么?”国王追问。
“她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王太后简单地说,“她曾是我们的威尔士王妃,可惜我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不管她有多迷人,现在也毫无用处。”
“因为她希望她的女儿,最小最贴心的宝贝能嫁给年貌相当的王子为妻。这都是妇人之见——”外交官胆怯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但是我们总得承认这是一个母亲的善意,不是吗,陛下?”
“她的勇气和自尊。她有美貌,当然,也很有魅力,家教良好,举止优雅。在另外的环境里,我想她不乏追求者,可能已经订婚了。即使在这种困境里,她也让自己像个王后。”
“没必要。”国王不置可否,“卡塔琳娜怎么说?我想我俩已经达成共识。她可以向自己的母亲提出自己的意见。”国王盯着马场里昂首阔步的阿拉伯种马,它的双耳前后摆动,尾巴高高竖起,脖子像弓一样绷紧。“我想她有为自己打算的权利。”
她被这问题惊住了。“她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她说她会和以往一样遵从您的意愿,陛下。”德·普埃布拉投其所好。
“你一点也不欣赏她吗?”
“那么?”
“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她不以为然,“我也不过如此。为什么不打发她回家?”
“但是她也得听从父母之命。”他被国王投来的一瞥吓退了,“她是个乖女儿,陛下,对母亲向来言听计从。”
“你对她太残酷了。”
“我想娶她,她也明确接受了。”
“和瘟疫一样阴魂不散。”她反唇相讥。
“她怎么可能拒绝您这样身份地位的国王,怎么可能?但是没有父母的同意,他们不会申请特许。没有教皇的特许,婚事就是一场空。”
“她会一直都在。”他说,“会不断地出现在你我面前。”
“我知道他们婚后并没圆房。我们只是需要特许。这是礼仪上必要的手续。”
“明天就让她回达勒姆大宅。”他的母亲决定,并不畏惧他的直视,“让她出现在宫廷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既没生下继承人,也没用她的嫁妆取得她应有的地位。”
“谁都知道他们没圆房,”他仓促确认,“王妃殿下现在还是处女,可以再婚。但是教皇陛下还是要颁下特许。如果西班牙君主他们不申请,谁又能怎么样?”
“我很累。”他回答,看向卡塔琳娜和玛丽公主一起坐着的地方。年幼的女孩儿红着双眼,失去母亲对她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而卡塔琳娜,和平时一样,冷若冰霜。他觉得她真是有很强的自制力,即使失去了她在宫廷里唯一真正的朋友,失去了她在英格兰最后的靠山,她似乎也没有被打倒。
国王阴沉暴戾地看着西班牙大使:“我也不知道。我曾以为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现在我错了。你来说说我们能有什么对策,该怎么办?”
“你应该再待会儿。”坐在炉火前,捧着水壶的侍从为他们斟上葡萄酒,这时,王太后出声责备,“这样贸然退席不好。我告诉政要们你会出席,现在本该是歌唱表演时间。”
大使鼓起自己不屈不挠的勇气,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激起了他骨子里的犹太血脉。他想他和他的同胞,不管怎样,总能幸免于难。
他向哈里和女孩们点点头,伸手扶起自己的母亲,王室成员们走进大厅后面的门道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无能为力。”他试图挤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结果发现变成了傻笑。他立马调整自己的表情,变得严肃庄重起来,“如果西班牙女王不申请特许,就什么都不能筹划了。她向来很固执。”
“感谢大家为我祈福。”亨利国王说,“战时的伙伴们,现在的朋友们,请见谅,我需要一个人待着。”
“我并非他们的邻国,一个春狩就能给灭了。”国王表明,“我不是格拉纳达,可不害怕他们发怒。”
国王陛下从桌边站起来,大厅里嘈杂的男男女女纷纷站了起来,低头致敬。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和您联姻。”他圆滑地说。
她看见他脸红了,甚至耳背都变成了粉红色。她紧紧抓住他的视线,轻轻吸了口气,微启双唇,仿佛对他低语了什么。她能感觉到他蔚蓝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嘴唇,燃起了欲望,然后她故作姿态地垂下眼。“真是个蠢货。”她想。
“怎么联姻?”国王冷冰冰地说,“他们不是拒绝我了?”
卡塔琳娜笑着祝福她,再次关注起亨利。
“也许我们能避开整个难题,谋求另一桩婚事。”老滑头小心翼翼地提出,观察着亨利阴沉的脸色,“一段新的姻缘,我们都乐见其成的良缘。”
“不,是个女孩!”远处的桌子传来只言片语。卡塔琳娜抬眼看到伊丽莎白·波琳夫人正在谈论自己最近的分娩。“我们当然想要个男孩,但是这次是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做安妮。”
“和谁?”
卡塔琳娜不会忘记亚瑟说过,这男孩幻想自己和她相爱。“如果他们对他有求必应,也许他能自己选择新娘。”她想,“他们习惯于纵着他。也许他能自己要求娶我,而他们会觉得有义务答应。”
面对亨利濒临失控的怒火,大使瞠目结舌。
“一个女人能控制的男孩。”她想,“嫁给这样的男孩,一定会成为伟大的王后。头十年里,他什么都不懂,然后他会养成听从妻子的习惯,继续让她控制一切。或者,就像亚瑟说的,他会变成个懒惰的男孩,虚度年华的男人,他会沉迷于游乐,打猎,运动和各式消遣,而整个王国的重担就会落在他妻子肩上。”
“陛下……我……”
卡塔琳娜想他真像亚瑟说的那样被这种关心宠坏了。王太后仰头吩咐侍从,于是卡塔琳娜看见哈里直直地望着她。她笑了笑,垂下了眼睫。等她抬起头,他还在望着她,被发现以后羞红了脸。“真是个孩子。”她偏向一边轻轻一笑,虽然内心默默腹诽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虚荣轻浮,孩子气。但是为什么这个被宠坏的胖孩子会是王储,而亚瑟……”她马上打断了自己的想法。把亚瑟和他弟弟相提并论,希望他能替他去死,这样是不对的。在公众面前怀念亚瑟只会让自己失控,她也永远不会犯这个傻。
“现在他们给她选了谁?如今我的儿子,英格兰玫瑰都已经死了,葬了。现在她不过是个只付了半份嫁妆,靠着我的怜悯过活的可怜寡妇!”
他对卡塔琳娜笑了,卡塔琳娜回以谨慎的秋波。但是他们并没有机会交谈。她被远远隔离在主桌之外,王太后的安排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王太后把自己盘子里最好的食物都给了他,并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把他和侍女们隔开。
“亲王殿下。”他突然插话,“她来到大不列颠是为了成为威尔士王妃。她来这儿是为了嫁与亲王为妻,然后——有朝一日,上帝保佑——登上后座。也许那真是她的命运,陛下。她一直信以为真。”
为自己的妻子独自守了几个星期的丧后,国王陛下回到了白厅宫,而卡塔琳娜则被邀请和王室共进晚餐。她和玛格丽特公主还有女官们坐在一起。年幼的威尔士亲王哈里被妥善安置在他父亲和祖母之间。作为威尔士亲王他本该远去自己寒冷的封地勒德洛堡,在那里接受作为王储严格的教育,但玛格丽特太后决定,他们仅存的继承人将在她眼皮子底下平安舒适地被养大。他并不会被派出去,而将一直受到严密的照顾,甚至不允许参加危险的运动,比如格斗或是比试。实际上他粗野得很,是个被溺爱过头的精力旺盛、活力十足的男孩。他的祖母待他如珠如宝,不允许他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她信以为真!”他咆哮起来,“真是愚蠢的女人!下一分钟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是的,一定会。”卡塔琳娜回应。
“她还年轻。”大使说,“但是她会慢慢有阅历的。而亲王殿下也还年轻,他们正好可以一起学习。”
“现在你的孝期结束了,毫无疑问他会做出安排。”她的朋友充满希望。
“而我们这些老年人就得待着一边凉快去,是不是?她难道没有告诉你她的喜好,没有告诉你她中意的是我?还有她给了我明确的答复愿意嫁给我?她不为这消息遗憾?她没有试着违逆她的父母,保有实现自己诺言的权利?”
“我只能假设他考虑过这个选择,只是他想确定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卡塔琳娜轻轻叹了口气,“主知道这有多麻烦,等着吧。”
大使听出了面前这老人言语里的痛苦。“她别无选择。”他提醒国王,“她得听从父母之命。我想,您对她别有一番魅力,甚至是很强烈的吸引。但是她自己也明白父母之命不可违。”
“他不是。”玛格丽特夫人说,她的生活曾被破坏,只因国王意识到她的家族对他的王位有着明显的威胁。
“我想娶她!我会让她成为王后!她可以成为英格兰王后!”他几乎要窒息了,终其一生他始终认为这头衔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礼遇,就像在他的头脑里永远以自己的头衔为重。
“这是明确的选择,只是国王陛下还没意识到,”卡塔琳娜苦笑着,“你认为呢?他会是个错过解决良方的男人吗?你想嘛。”
大使沉默着等待国王恢复常态。
玛格丽特夫人有些担心。“我听说他们想把你嫁给哈里王子。”她说,“之前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吗,她的家族有其他更年轻迷人的女士。”他小心提议,“那不勒斯年轻的王后现在也是寡居。费迪南国王的侄女,她有丰厚的嫁妆,她有祖传的美貌。”他顿了顿,“据说非常迷人,而且——”他停了下,“很多情。”
卡塔琳娜靠近她。“他们还在谈,嫁妆,和我的去留。但是一切都没有定论,谁都没有动作。国王陛下留着我,扣着我的赡养费,我的父母就任他处置。”
“王妃让我相信她爱我。现在我觉得她或许只是个心怀不轨的骗子。”
玛格丽特夫人笑了。“感谢上帝,都好。但是你知道国王陛下准备怎么安置你吗?你要……”她犹豫了下,“你是会回西班牙,还是要留在这里?”
随着这可怕的话,大使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在冒着冷汗。“不是骗子。”他说,笑容苍白,“一个讨喜的儿媳,爱你的女孩……”
卡塔琳娜扮了个鬼脸。“好得不得了。你呢?孩子们呢?”
一片冷冰的沉寂。
“很快不是吗?”玛格丽特夫人同意,虽然私心里认为短短一年里可怜的女孩成熟了不少。悲伤褪去了她孩子气的美丽,如今她无疑已经拥有了成熟女人诱人犯罪的美貌,“你还好吗?”
“你知道骗子在这里的下场。”国王冷酷地说。
“我一直在礼拜堂。”卡塔琳娜有些矛盾,“难以想象,居然都过了有整整一年那么久。”
“知道!但是……”
“我们是来参加王后的葬礼,愿主保佑她。我想要再待一段时间,我丈夫说我可以来看看你。今天我一直都在惦记着你。”
“她会后悔的,如果她胆敢玩弄我。”
“可以想象。”
“没有的事!没有骗您!没有!”
“嗯。几乎都说威尔士语,老是在唱歌。”
国王的威压让大使摇摇欲坠,瑟瑟发抖。
卡塔琳娜再次苦笑。“很奢华?”
“我考虑过解决这场嫁妆和遗产的争端。”过了一会儿,亨利表明。
“之前是。自打国王和亲王殿下都不到威尔士去以后,所有事情都要我丈夫亲自打理。看到我在那里过的日子,现在你都可以说我又成为公主殿下了。”
“是啊,该解决了。只要王妃和亲王殿下订婚,西班牙马上就会把剩下的嫁妆奉上,遗产问题就不复存在了。”德·普埃布拉保证。他注意到自己太过急切,深吸口气,镇定下来,“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西班牙君主陛下会很乐意为了自己的女儿能嫁给哈里王子去申请特许。这才是她的良配,她一定会听命行事。这也能让您随心所欲选择新的妻子,陛下,您也能不用付出康沃尔、威尔士和切斯特的税收。”
“我还以为你会待在勒德洛。”
亨利国王耸耸肩,从训练马绕圈上收回思绪。“这就完了?”他冷酷地问,“她并不像我曾以为的那样渴望我。我弄错了她对我的兴趣。她只是怀着孺慕之思?”想到河边的亲吻他苦涩地笑了。“我该忘了对她的欲望?”
“我就担心这个。”年长的女士说。卡塔琳娜拉她靠近炉火,安置在自己的椅子上。
“身为西班牙公主,她没法忤逆父母。”德·普埃布拉提醒他,“在她心里,的确有自己的感情。她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他想这样才能掩饰卡塔琳娜的出尔反尔。“老实说她很失望。但是她的母亲十分强势。卡斯蒂利亚女王向来言出必行。她下定决心让女儿回去西班牙,或是嫁给哈里王子,不会被其他想法左右。”
卡塔琳娜耸耸肩,强颜欢笑。“恐怕我不会管家。埃尔维拉夫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事实上,我只有国王给我的补贴做家用,那也是杯水车薪。”
“就这样吧。”国王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自己做了不切实际的梦,妄图染指不该拥有的人。这件事到此为止。”
“怎么回事?”
他转身离开马场,因为马带来的愉悦已经消失殆尽。
她们不情愿地退下了。在这座死寂的大宅里,有访客也是件稀罕事,况且其他房间并没有点上炉火。玛格丽特夫人环视着简陋的房间。
“希望没有什么不痛快。”大使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不哭,不哭,我发誓不哭。”卡塔琳娜转身对侍女们说,“都下去吧。”
“没有。”国王转过身,“不存在。”
“别哭。”玛格丽特夫人在她耳边低语,“别哭,否则我也忍不住了。”
“和哈里王子的婚约呢?我能向君主陛下保证一切顺利么?”
“殿下!”她屈膝为礼,而卡塔琳娜飞奔过房间,扶起她,投入了她的怀抱。
“哦,马上。我会立刻着手安排,把它当成头等大事。”
“玛格丽特夫人!”
“真的没有什么冒犯之处?”德·普埃布拉担忧国王的回避。
卡塔琳娜放下圣经,苍白的脸望向门口,看见她的朋友犹豫胆怯地站在门道上。
国王转过身,面对西班牙大使,紧握的双拳藏在身后,挺得笔直。“她试图像个傻瓜一样愚弄我。”他刻薄地说,“难道还要我感谢她?她的父母想要牵着我的鼻子走。我想他们会发现他们面对的是暴龙,而不是被戏耍的公牛。我不会忘记这些,你这个西班牙佬也不要忘了。她迟早有一天会后悔曾像逗弄一个害相思病的男孩一样哄骗了我,现在,我已经后悔了。”
晚上,一个不速之客被通传进了达勒姆大宅冷清的会客室。“玛格丽特·波尔夫人来访。”门卫通报。
“已经说好了。”德·普埃布拉平静地告诉卡塔琳娜。“就像个跑腿的。”他愤愤不平地想,看着她撕下一件礼服的镶片,修改着衣服。
“我还要忍耐多久?”在亚瑟周年祭这天,跪在祭坛前,我问主,“如果这是您的旨意,为什么您要让它横生枝节?如果不是您的旨意,您为什么不让我和亚瑟一同去了?如果现在您愿意理会我,请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忍受如此可怕的孤独?”
“我要嫁给哈里王子。”她的声音和他一样死气沉沉,“他签了什么没?”
“耐心点。”数周后,她回信给我,字条已经褪色,还被打开过;每个人都看过了。“我承认你命中注定会成为英格兰王后。这是你的命运,主的旨意,我的期盼。耐心点。”
“他同意了。还在等着特许,但是还是同意了。”
“我是威尔士王妃。”我回信说,“生来就是威尔士王妃、英格兰王后,你一直说这就是我的权益。我怎么会辜负我自己受到的教育?即使是现在我也还是威尔士王妃、未来的英格兰王后,不是吗?”
她抬起头来:“他是不是暴跳如雷?”
母亲写信告诉我耐心等待。她说她已经制定了全盘的计划,只是需要时间来实现。同时告诫我千万不能心浮气躁,冲撞国王和太后。
“我想他比表现出来的要光火得多。虽然他在我面前已经够怒气冲天了。”
他又不傻。新任特使唐·古铁雷·戈麦斯·德·丰萨利达的冷静,对于商谈的迟钝拖延,都在提示我的父母,他对于把我留在手里并没什么不满。不需要什么马基雅弗利来得出结论说我父母希望能和英格兰另结亲事。正如当年伊莎贝尔新寡,他们打发她回葡萄牙嫁给了她的小叔子。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要得到所有人的首肯。在英格兰,国王刚刚开辟新朝,野心勃勃,得花上些手脚才能成事。
“他要怎样?”她问。
但是他们低估了他。亨利国王并不需要他们的暗示。他自己早已为自己打算好了。既然没有进展,那就是他在拒绝这个要求。为什么不呢?他拥有主动权,掌控了半数的嫁妆,还挟持着我,这就是筹码。
他仔细打量着卡塔琳娜,尽管脸色苍白却并不显得胆怯,大大的蓝眼睛里和她父亲一样掩藏重重心机。她不像是个处境窘迫的少女,更像是个危险的阴谋家。她没有泪水涟涟,惹人怜爱,他想,如今她令人敬畏,而不是怜惜。
西班牙君主的条件十分苛刻:归还他们所有的投入,让他们的女儿回国,限期内支付所有寡妇应得的遗产。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支出,迫使国王不得不另做打算。我的父母对于协商表示出了极大的耐心,甚至允许英格兰扣留我和所有的财物。他们表示他们并不希望我和财物回到西班牙,希望英格兰国王能明白有法子能让他既不归还嫁妆,也不用让我回国。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是我们不能让他从中获利。我们马上交付嫁妆,完成契约上我们该做的,然后才能迫使他点头。”
问题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哈里在宫廷的地位愈发凸显:他前途诱人。法兰西国王会向他求亲,欧洲数以百计的大小君主和他们如花似玉的女儿都可供选择,甚至罗马帝国皇帝本人都有一个年貌相当的待嫁女儿。现在,我们该做个了断了;就在这个四月,我新寡的日子结束了。现在我自由了,可事情却起了变化,亨利国王并不急切,他的继承人还是个十一岁的男孩。但是我已经十七岁了,现在是时候再结良缘了,是时候让自己再次成为威尔士王妃了。
“那些器皿已经贬值了。”她镇定自若,“用过的都损耗了。我还卖了一些。”
一年以来,我都在越来越心急地向主求援,嫁妆和赡养的协商旷日持久。母亲并没有明确答复,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无用地祈求主。我只知道父亲无疑有一些长久的考虑。如果只有他们能协助我呢!在他们思虑周详的沉默里,我猜出些端倪,他们把我留在这里当成了诱饵。他们会让我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国王意识到,就像我明白的,亚瑟打算的,这个难题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让我嫁给哈里王子。
他抽了口气:“卖了?那是属于国王的!”
“他也希望我登上王位。在他临死时,他让我许下诺言。您可以作证,我答应了。以您之名,我发下了重誓。我做好了打算,发誓要成为王后。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如果这是您的旨意,和我相信的一样,正如他的意愿;如果这是您的旨意,和我相信的一样,也是母亲的意愿——那么,主:听听我的祈祷吧。我已经无计可施。现在轮到您了,请您指引我吧。”
她耸耸肩:“我总要有东西果腹,德·普埃布拉博士。没有传唤我们可不能随便到宫廷在大桌子上混饭吃。我过得不好,但是总要活下去。除了我的家当我无以为继。”
“那也是母亲的愿望。也是亲爱的……”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即使是现在,一年以后的今天,即使是在空无一人的礼拜堂,即使是在主面前,我也没法冒险说出亚瑟的名字。我还在惧怕决堤的泪水会让我陷入疯狂的歇斯底里。对亚瑟的感情在我身后形成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松懈。那将是奔流的洪水,灭顶之灾。
“您该让它们原封不动的!”
“让我成为王后一直都是您的旨意。”我深思着说,仿佛他会回应,仿佛他会随时和我一样发出理性的声音。
她望着他,蓝眼睛里全是尖利。“我本不该动用这些,但却只能靠典当我自己的器皿为生。不管归咎于谁,总之不是我。”
我回到了祭坛前的绣花蒲团面前,但是却无心再跪下祈祷,只是把它翻转过来坐着,仿佛又回到了家,靠近火盆,准备倾听和诉说。但是现在没人再和我聊天,甚至是我的主也不再眷顾我。
“您父亲将会交付嫁妆,再给您一笔津贴。”他严肃地说,“我们不该授人口实。如果不结清嫁妆,他是不会让您嫁给亲王殿下的。公主殿下,我得告诫您,他会以您的不舒坦为乐。”
我等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我怀疑曾给了母亲明确旨意的主睡着了,或是离开了。为什么他指导她,却对我保持沉默?为什么?我是虔诚的基督的子民,忠诚的罗马教廷的信徒,可当我在最深切的悲痛里向主祈祷时,他却无动于衷?为什么在我如此无助的时刻,主要遗弃我?
她点点头:“那他也将是我的敌人。”
“您知道吗,我从来不能理会您的意图。”我对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说,“您能给我点指引吗?指引我该怎么办。”
“真可怕。”
但是在他的周年祭上,卡塔琳娜决定暂且独自沉溺于悲伤,放任自己尽情宣泄对主的怨恨。
“你也知道,这迟早会发生。”她若无其事。
这些天的早上,她都得迅速起身,紧紧抱住膝盖,尽力控制自己不要陷入悲伤的绝望里。而晚些时候,她尽量和侍女们交谈,刺绣,或是沿着河道漫步,听着远处的人声打发过下午的时间,有时候她看着水里的倒影,他影子就会忽然浮现,恍然如生。有时候她会愣愣站着,默默怀念他的音容笑貌,再继续交谈或是漫步,她永远也不会忘了他。她眼里有他的样子,肌肤上还残留着他的爱抚。到死,她都会是他的,心和灵魂都是:他的逝去唤醒了这一切。生生世世。只有当两人都脱离这尘世,此生情缘方了。
“什么?”
更多的时候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徘徊,不时欣赏着精美的壁画,或是条凳边上栩栩如生的雕塑和耶稣受难的屏风。她很怕自己忘记他。每天醒来,她都试图寻找他的脸庞,而身边空空如也,只能通过一些粗糙的画像来追忆,那些画像不怎么相像,模糊失真。
“我会嫁给哈里,会登上后座。”
她时而跪在祭坛前,默声祈祷,失去他的痛苦历久弥新,仿佛现在她就站在他卧室门口,得知他们无能为力,他快要死了,而她将会独活于世。
“公主殿下,这也是我最真切的愿望。”
这天是亚瑟的周年祭,卡塔琳娜一整天都独自待在达勒姆大宅的礼拜堂。拂晓时分,格拉蒂尼神父为年轻的王子举办了追思弥撒,卡塔琳娜待在小教堂里,一整天茶饭不思。
“王妃殿下。”她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