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信口胡诌时,我慢慢走远。等他发觉,我已经在房间对角了。
恩昆昆哈内大笑,愉悦于我的失态。“你什么都不懂。”他说。“那些一家之主的请求并非面对妻子。女人自古就撒谎。男人下跪,”恩昆昆哈内说,“是为了让女人以为他们在示弱。”
“不浪费时间了。”恩昆昆哈内说,“我只是想让你念念我向安德烈亚口述的信。我想确认他写了什么。”
“这故事有一点不对,我的国王。不会有男人在女人面前下跪。”
良久,我才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我端起了架子,母亲会这样说。从一开头,我就发觉安德烈亚过分美化了文章。我们都把恩古尼国王的话写得太像葡萄牙语了。我慢慢翻译给一旁的恩昆昆哈内听:
奔赴战场前,家里做父亲的要跪在妻子面前,让她说出她情人的名字。战士要一直跪着,直到得到关于不忠的忏悔。如若一名士兵不幸战死,就说明他妻子撒了谎。
我的兄弟,葡萄牙国王:
“膝盖,”国王重复道,“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男人需要一副好膝盖。”
我要跟你说说背叛。这难道不是令全世界国王最费心的事吗?事情向来如此:王室和谋杀他们的凶手,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国王靠在我身上,暧昧地摩擦。我一动不动,等他停手。他让我抚摸他的膝盖,对我没立刻照做感到意外。
这段行程一开始,我就带着个叛徒拴在身边。这个结不是白人的手打上的。为此,我要感谢你允许我忠诚的副官、年轻人恩戈与我同行。你我都清楚,厨子的外表下藏着另一重身份:为国王试毒者。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滥用了这件无声的武器。我们在太多井里投了毒,最终杀死了自己的人。让我们保守这个秘密。这是下毒的另一个好处:死亡发生在远处,在不属于任何人的时间。
我为他们选了别人代写而不快,这令我惊讶。那时我意识到,书写颠覆了等级:口述书信者的权力不及把信写出来的人。
我再次请求你,在伟大的旅程即将开启之际:让齐沙沙离开我。让那该死的姆弗莫人离远点,待在看不到我的睡眠、听不见我的梦的地方。那群狱友已经见过我睡觉、吃饭、排泄,我在他们面前还能有什么威严?请你,我的兄弟,堂卡洛斯,让那叛徒离我远点。让那家伙消失吧,没人会注意到,也不会有人反对。和我们用了太多毒药一样,这会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你已经选了别人来写,还叫我来干什么?”我问,意外地愤怒。
加扎国王
加扎国王微笑,示意我看一张纸,说:“你来晚了,姑娘。安德烈亚刚帮了我。我告诉了他一些秘事,作为交换,他替我写了这封信。”充当翻译的是戈迪多。他对葡萄牙语懂得少些,国王说,但更明白什么是忠诚。
洛伦索·马贵斯,1896年1月4日
“你要再写一封信吗?”我问。
读毕,恩昆昆哈内观察我的脸,想从我身上读出纸上他无法读懂的东西。“你觉得我说谎了吗,恩科西?”我问。“我保证,我没说一句假话。”我坚定地重申。
达邦狄带我到船长的房间。恩昆昆哈内在那儿,已经被问过话。讯问很顺利,这样才能解释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留加扎国王占用他的房间。恩昆昆哈内让达邦狄离开。恩古尼国王有些不安,他的堂卡洛斯国王兄弟没理会他的请求:齐沙沙还和他共用一个房间,在黑暗中睡着觉也盘算着害他。“他们没把我的信送给堂卡洛斯。”他坚信有人背叛了他,把信送到了别人手上。“信还到不了里斯本。”我说。我说的话是徒劳,恩昆昆哈内只听得见他自己。
“我知道,”国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变得跟白人一样。”
“他没有一天不在梦里见到你。”王妃回答。
所有关于我,关于伊玛尼·恩桑贝的传说,都是假的。国王说人们知道我的过去。恩昆昆哈内说,我的童年并非在远离父母和家乡的天主教堂度过。我变成这样,这么像白人,是巫术的杰作。
“见我?”我问。
“达邦狄认出了你的真面目,”恩昆昆哈内接着说,“没谁比女巫更能认出另一个女巫了。”
“国王要见你。”达邦狄说。
他再次油腻腻地贴上来。我感到他掠夺的目光吞食我的身体。“你是个女巫,伊玛尼·恩桑贝,这才是你。”恩昆昆哈内断言。
我看向达邦狄,心想:年轻的王妃消失了。世道公正的话,是个女人就能做王妃了。但王妃是全天下最悲伤、最贫乏的女人。她需要丈夫的贪恋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活。所以王宫里的女人都必须美丽。达邦狄很漂亮,但她清楚,她的美貌在无依无靠的境地中十分短暂。于是她模仿影子,每天消失不见。幻象不会衰老。她想让她的丈夫,那个国王,看到她如海上行走的幻影。
“你也知道我们会对女巫做什么,要么杀了,要么……”
对王妃来说,毫无疑问,那艘通体铁制的船是用大炮和机枪的残骸铸成。船外闻起来是海滩的臭气,内部则是火药味。王室里其他女人都不记得生过几个孩子。唯独她仅有一子。他那么柔弱、那么渺小,在用大炮残骸建成的地方,什么能予他庇佑?
他靠在我身上,手掌摩挲我的脖颈。我不知道他在抚摸还是威胁我。肥硕的手指从肩膀往下滑到腰上,然后滑到膝盖,停在那儿。“把你的卡布拉娜褪下来。”他下令。
我扶她起身。她没看出我要帮她,以为要斥责她。她说明了想法。那一刻,她不再是先知,而只是思念孩子的母亲。我想象出了那个场景:黑人少年独自登上一艘船,在神圣的大洋上航行,身边全是白人。那块甲板上原样留下了恐惧的脚印。
我在听到了心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说,我应该假装顺从。我一直深恨的国王现在是盟友。我去里斯本与心爱的男人重逢的路途,将与他为伴。我照做了,解开卡布拉娜,在他耳边说:
我与普里莫罗索告别,摸黑向前,直到被一道人影拦住。是达邦狄。她坐在甲板中央,盯着自己的脚。“看!”她兴奋地叫道,“看这儿,地上有个脚印!”我俯下身,不能置信。路面是铁制的。达邦狄执意指向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我儿曼格则曾坐这艘船航行。”达邦狄像猎人一样解读地面:“我的孩子从这里走过,还坐下来哭过。他在悲伤和饥饿中躺下。”
“你母亲因佩贝克扎内太后告诉我,一个丈夫该担心的不是情敌。情敌可以夺去妻子,但酒精会夺去男人的灵魂……我说的你明白吗,我的国王?”
我顺着绳梯登上甲板。眩晕袭来,和在树顶猎杀蝙蝠时折磨我的同样。我在攀登我的过往,我想。要是一脚踩空,我不会掉进海里,只会落在童年的地面上。父亲还在张开手臂保护我。他的双臂变长了,环抱着整个世界。
他听见我的话,手上突然撤了力气。他暴怒地跺脚,起身推开我。
我们——我和泽卡·普里莫罗索,乘小船返回内维斯-费雷拉号。阿马拉尔中士亲自持桨。沉默似乎缩短了路程。小舟撞上内维斯-费雷拉号船腹,发出熟悉的声响,像是旧锡皮水桶落进我童年的井。我又看见自己在故乡,肩膀接住天空的重量。女人的头上已经顶起多少云朵?
“你算什么人,”他大吼,“就来说我母亲?你不过是个乔皮人。你的族人被白人统治了。”
(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首任主席爱德华多·蒙德拉纳幼时其母所述。见奇特兰戈·奇安巴内、安德雷-丹尼尔·科勒克《奇特兰戈:领袖之子》,马普托,1990)
他转而开始威胁,说要写信给葡萄牙国王,让他把我遣返莫桑比克,再派个新的翻译。还有,葡萄牙人已经表现出对泽卡·普里莫罗索的偏好了,因为这些工作应当由男人来做。
……好几十年前,你的先祖是指挥军队抵抗祖鲁入侵者的伟人,但被迫向占领了土地的祖鲁征服者屈服,向他们缴税。[……]压迫我们的祖鲁人贡古尼亚内想赶走白人,但被他们捉住,送去了北方。没人再见过他……
“你朋友安德烈亚船长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岸上。他留了这封信给你。”恩昆昆哈内说着,递给我一个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