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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照亮过去的白手绢

恩昆昆哈内最先接受讯问。那葡萄牙人想让加扎国王交代他受过的虐待。用祖鲁语再问一遍也无济于事,国王依旧沉默。问题变着法地重复,国王闭口不言。葡萄牙人从审问者变成了检举人。正因为国王用沉默掩护告密者,他那些臣属才怀疑他母亲。安德烈亚接着问:恩昆昆哈内知道英国女王送给他的银杯在哪儿吗?没想过吗?知道他被关起来后是谁下令宰杀了他所有家畜吗?

船长走下来,俘虏在甲板上安静地列队。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命令我到俘虏中去。“你已经不是翻译了。”他走过我时说。

加扎国王仍不回答。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像是放弃了,俯身在恩昆昆哈内耳边低语:

这是虚伪的赞同,讽刺的“阿门”。泽卡·普里莫罗恼怒地回击:答他的话时,不许再用土语大喊大叫。他们可以赞同他,另外也应该赞同他,但别忘了面前是位葡萄牙长官。他通知说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船长很快会来向俘虏问话。“我们有两只耳朵、一张嘴。”泽卡说。“记住,亲爱的同乡:耳朵是我们的,但嘴不属于我们自己。”他补充道。

“莫西尼奥该感激你。多亏你,他才成了英雄,多亏你,他才受到堂卡洛斯国王褒奖。多亏了你,洛伦索·马贵斯街头才有成千上万黑人、白人为他喝彩。要不是你,那个上尉不过是个没人认识的小贵族。”

“Si ya vuma !”[1]

泽卡·普里莫罗索兢兢业业地翻译,但突然被海上传来的响动打断。数十条船在黑暗中围住我们。葡萄牙人让普里莫罗索解释发生了什么,翻译闭上眼,念出圣歌:

叛乱者齐沙沙挥舞手臂行了个夸张的礼,捏着嗓子喊:

这就是我们那青年,他们想杀死的青年。

“你们说莫桑比克有黑人国王,也有骁勇的战士。这些你们都没有,因为我忠于远方的堂卡洛斯国王。还有,我早就开始穿鞋袜,在床上睡觉,上桌吃饭。明白了吗?”

他声名赫赫,我们引以为傲。

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叫泽卡·普里莫罗索去指挥塔。我们看见他接到指令,半骄傲半恭敬地点头示意。后来,翻译返回甲板,神气地走向惊恐的俘虏。除了穿着欧式的衣服,他脚上的鞋也仔细擦过,头发沿着越过头骨两端的宽发缝扯开。他用祖鲁语逐一细数他认为使自己卓异于族人的特征:

他曾与白人战斗,逃往科西内。

俘虏们吃惊地目睹了我们的交谈。这是他们第一次见两个黑人用葡萄牙语交流。齐沙沙摇头微笑。笑容有时是最好的指责。

现在他被抓住,要被带去远方……

“你不认识。没有葡萄牙语名字。”

普里莫罗索不安地清清嗓子:

“哪个?”

“这就是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唱的胡话。”

“我从另一个教堂来。”我生硬地说。

“他们是说恩昆昆哈内吗?”船长问道。

“他们抓了罗伯托·马沙瓦传教士。还有很多传教士被抓。你也来自那个教堂吗?”

“不,长官。他们在歌颂齐沙沙。”

新来的翻译是我们所说的穆兹瓦拉那,能读会写的黑人。白人一走,普里莫罗索就问我:

船长沿栏杆疾跑,试图分辨颂歌来处。夜色深重,伸手不见五指。惊惶的安德烈亚命令卫兵放上几枪,哪怕不知方向。

访问团离开了,载他们来的筏子又送他们回城。所有人都回去了,除了泽卡·普里莫罗索。

“开枪!向那些该死的小船,开枪!”安德烈亚下令。

我身上的嫌疑还要更重。我是黑人,还是女人,曾经背弃我的家族和我的信仰。更有甚者,我还选了个白人当恋人。我怎么能让人信任?“你已经背叛了本属于你的,就会更轻易地背叛我们。你可以几乎是个白人,但有一点不会变:世上所有黑人都是一家。”

“哪些小船?”士兵问。

采访期间,莫西尼奥叫我到一旁,解释他为什么起用别的翻译。不是个人的缘故。“所有间谍都有同样的问题。”上尉解释说,“所以就该有人监视他们。能被收买而背叛一个人,就会背叛所有人。”

“随便往哪儿打,让他们离远点!”

“看见了吗?”上尉傲然问道,“就算我乔装打扮,也能一下被认出来。把这写上,叫那些不信者闭嘴。”

这办法见了效,小船远退,寂静重新环绕了我们的船。恩昆昆哈内被关进驾驶舱,门口安排了两名卫兵,一个黑人,一个白人。

他们给国王拍了照,两名王妃陪在一旁。达邦狄笑着,很满意自己位列其中。满足了记者,莫西尼奥侧身指使翻译:“问问贡古尼亚内,认不认得在沙伊米特抓他的人。”恩昆昆哈内吃力地站起来,指向莫西尼奥:“是他!”

在那间临时牢房里,恩古尼人被征服的国王像穿山甲一样蜷起。我想起父亲的话:牢房全都狭小,监禁无不终身。

“这是泽卡·普里莫罗索,翻译,我们说的‘喉舌’。他来协助贡古尼亚内的采访。”他向我补充道:“你被解雇了,姑娘。”

神出鬼没的小船吓住了安德烈亚船长。他疑心他们想杀那黑人国王,但更相信他们的目标就是他本人。他急于掌控局面。无论是哪种威胁,都必须立刻加强船上的警戒。

他下令召集俘虏,然后向我们介绍随行的黑人。

我和泽卡·普里莫罗索被紧急派往洛伦索·马贵斯,任务是向一位叫杜阿尔特·阿马拉尔的中士求援。他出身行伍,还是船长忠实的朋友。我们得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找他。出发前,阿尔瓦罗·安德烈亚提醒我们:别让莫西尼奥知道,不然这次求援一定会被嘲笑。正因如此,安德烈亚才选了我们这两个生面孔的平民执行那项棘手的任务。

“我没穿军装,你还认得出吗,姑娘?我这是阿连特茹式的打扮,穿夹克、系腰带、戴宽檐帽。”

“小心行事,”他叮嘱我们,“然后带阿马拉尔来见我。”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船上接受了来访。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身着便装,与外交官、记者共十人同行。跟他来的还有个又瘦又高的黑人,穿着欧式的衣服和鞋子。莫西尼奥向我走来,问道:

他眼神慌乱,脸上淌着汗。我差点认不出那个镇定地战胜了暴怒的希泽泽风的男人。

阿尔瓦罗·安德烈亚拒不下船。他解释说,他会留在船上,保障俘虏的安全。我们都知道这葡萄牙人另有所图。那是他推进攻讦莫西尼奥的报告的最后时机。在那艘睡眼惺忪的船上,他迫切想讯问的证人都任他摆布。

不一会儿,我们上了岸,普里莫罗索认出旁边是圣母受孕要塞。我们匆匆穿过开阔的广场,四周尽是狭窄的街巷。“就是这儿,这就是商贾街!”普里莫罗索指认道,“咱们小心点!晚上城里很危险,就算上帝也得当心。”他走着路也没停嘴:“我带了我的通行证,但你一个外地的黑女人,这时候已经不能上街了。”他得意地晃晃那张证件,那让他能在日落后在欧洲人专有的土地上畅行。我们不得不避开负责执行禁行令的警员。泽卡·普里莫罗索为他们的抽查行动辩解:

我天真地以为这就要下船,但很快发觉船上所有人都被筏子拉走,除了我们,我们黑人。这艘停在海湾中央的船是座监牢。葡萄牙人时间紧迫,城里筹备着盛大的庆典。记者、外交官、外国高层会来,官员、商人、宗教领袖也将到场。最后,附近的居民将齐聚此地围观加扎雄狮含羞忍辱地游街,看他的双脚舔食洛伦索·马贵斯街上的烂泥。

“葡萄牙人很谨慎,这么做没有恶意。只是天都黑了,黑人走来走去不好。白人可能被吓到,毕竟等他注意到有黑人,就已经撞上了。”

1896年1月4日,内维斯-费雷拉号在圣灵湾抛锚。我们眼前展现出整整一年前齐沙沙大胆掠夺的城市。白人称之为洛伦索·马贵斯,我们则为其命名希伦吉内。我想起意大利女人比安卡·万齐尼如何抱怨那地方有多小。但对我们这些从未见过城市的人来说,这里层层叠叠的道路、房屋和灯光令人目眩。所以我们叫它希伦吉内,人们像白人一样生活、说话的地方。

我们走在商贾街上。我的葡萄牙语说得比大多数葡萄牙人还好,也读过很多书,但我从没到过城市,从没在路灯下走过路。泽卡·普里莫罗索自豪地翻译着这座我的眼睛读不懂的城市。酒吧门口,一群半裸的女人卖弄着风情。无数浪荡子从那儿走过,差不多都醉着,大着舌头互相调笑或谩骂。附近发现了金矿,洛伦索·马贵斯便挤满了来碰运气的人,有英国的、荷兰裔南非的、叙利亚的、黎巴嫩的、意大利的、希腊的,还有些来自远到任何地图都不能证实的国家。

“你和白人跳过舞吗?”

普里莫罗索一面就这座城市发表演讲,一面仔细观察各个建筑的立面,从光照弱些的人行道向街对面窥探。然后,他像对待孩子一样把我举了起来。从那个位置,我看到那些房间里烟雾缭绕,女人们几乎赤着身子,却又打扮得太多。“就差一点,”我大声承认道,“我没跟这些女人一样。”

雅伊梅·莱奥特·多雷戈船长抬起右臂,和着王妃的歌声踏步,走向我,问道:

“怎么回事?”泽卡问着,把我放回地上。

他递给王妃一杯烧酒。达邦狄一口干掉,用空杯子示意要第二杯。“既然听到了我唱歌,这个白人一定不是敌人。”她说,又补充道:“这酒不错,我会让他得偿所愿。”然后,王妃放声歌唱。船长阖上眼眸,慢慢地,海水灌满寝舱。

我向他讲了比安卡·万齐尼打算把我签进夜总会的事。“去那家‘波希米亚女孩’?”泽卡惊讶道。我耸耸肩。“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我会叫黑莉莉。”

达邦狄用指尖轻触画布。她以为面前是织布机,船长则是纺织工。葡萄牙人画着圈,用胳膊说话似的,介绍他即将开始的画作:“海是看不见的,我们在海中看见自己。”随后又补充:“在码头听这个女人唱歌时,我看到了大海。”

“这名字妙极了,”泽卡说。“你就该这么叫。”他这样建议。

王妃笑了,回应道:“问问他是不是能听命令做梦。”

午夜将近,泽卡·普里莫罗索在挂着“狂舞曲”招牌的建筑前停步。“就是这儿。”他兴奋地嘟囔。妓院门口站着一名守卫。不久,那边掀起一阵喧哗。他们不许泽卡·普里莫罗索进门,也不准他解释。“黑鬼,”人们迭声叫骂,推搡着无助的译员。我在人群里拼命地找:那个阿马拉尔中士到底在哪儿呢?

“告诉她我不习惯请求。”

我循泽卡的呼救声走去。他倒在人行道上。我把他拖到路对面,擦干净流到脸上的血,而他忙着整理发型。冲突中,他的一只鞋掉了跟。他叫我去找。鞋比所有通行证都重要。这就是他的权衡:最要紧的是整理仪容。我趴在人行道上摸索时,译员在为殴打他的人辩解,让我别误解那场暴行,那在他口中不过是场“意外”,没什么特别含义。“他们肯定是没认出我。我可是在哪儿都很受尊重。”

“不是我唱的,”达邦狄解释,“是别人用了我的声音。”

“别说了,泽卡。”我清理着他糊着血的脸,命令道,“再不闭嘴,这伤永远好不了。”

寝舱深处,有一块用架子支起来的画布,椅子上放着两支画笔和一块调了各种蓝色的调色板。“我想画海,”他坦承,因此他才要达邦狄来。“在码头上,”他说,“我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声音。告诉她再唱一遍!”

他又去整理头发,血污的手指摸索着浓密头发间的缝隙。我递给他一块布擦手,那只手伪造过许多封介绍信,把他的同胞弄了出来。这是我照顾他时他说的。他借了白人的身份,在通行证上签过无数次假名,一个非常葡萄牙的名字。他写得实在太好,没人能想到那些证件都出自黑人之手。

午夜,达邦狄和我被叫去雅伊梅·莱奥特·多雷戈船长的寝舱。在门口,达邦狄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们的女人很少会这样近身,但王妃喜欢这个胡子花白的白人。好感是相互的:中尉注视着王妃,像在研究她的脸。“很好,我找的就是她。”他兴奋地确认。

“知道了吗,伊玛尼?”泽卡如此作结,“都说我背叛了黑人同胞。我才是帮他们最多的……”

船出海了,我一时以为是陆地在移动。我们并非将乘船出行。我们将像从前所有的旅行那样,通过回忆和梦航行。但我不回忆也不做梦。我十五岁,正远离我自己,没有行李,也没有文牒。但我带了我的孩子,我的永生之始。

路对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比安卡·万齐尼。我们拥抱的动静引得过路人狐疑地对视。我没发现泽卡溜进看热闹的人群去找阿马拉尔。

轮到莫西尼奥不明所以地笑了。他带着这个笑容走过通往内维斯-费雷拉号内部的台阶,在船尾接受了船长雅伊梅·莱奥特·多雷戈中尉的致意。这位船长与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十分不同,莫西尼奥为此感谢上帝。更换船长对他来说是解脱,于我则是噩梦。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从职责中脱身,找我就更肆无忌惮。我难过的不是与他为伴,而是我缺乏勇气,不敢向他索要属于我的东西:热尔马诺的信。

“我知道你到过洛伦索·马贵斯,”比安卡说,“热尔马诺写了信给我。他已经给你寄了两封信。你没收到吗?安德烈亚没给你?”

赛赛码头上,莫西尼奥上尉盯着自己珍贵的战马上船。那不单单是头牲口,也不只是被搬运的货物。那匹马是上尉的自画像的一部分。他这样梦想着,做再世的人头马、终生的骑士。幸亏这勇武的军人不懂齐沙沙的话:“总有一天我们要吃掉那匹马。”

我摇头。“安德烈亚?”我问,声音低下去,头脑一片空白。有人拽我的胳膊。是泽卡·普里莫罗索,他催我回我们的船上。他是这么说的:“我们”的船。

穆扎木西王妃担心船会把大地推向内陆,大叫着恳求不要放开这头巨兽。恩昆昆哈内命她闭嘴。此后再没有妻子不经允许开口。达邦狄轻蔑地笑:国王终于认清,他的王国不堪一击,他的妻妾寥寥无几。他曾用鲜血夺取土地,凭精液占有妻子,他拥有的一切现在都离他而去。所以他才向妻子大吼。在女人堆里做个男人是他仅剩的权力。

“你去吧,泽卡。那不是我的船。”

海员们放声大笑。莫西尼奥太小看海军了。只有把船翻过来,他说,才能明白船的真面目。“龙骨”这个词由航船和鸟共用。比起鱼来,船更像只鸟,莫西尼奥说。

“过来,”他坚持道,“阿马拉尔中士已经在这儿了,别让他等。”

我那群黑人兄弟的惊骇,满足了安德烈亚船长的虚荣。莫西尼奥的表现相反。他想让海军和海员出糗。“船呢,”他说,“在陆地上才漂亮,而且得翻个个。”

我的手指抓上比安卡的衣服,靠在她怀里求她:

巨浪把内维斯-费雷拉号拴在港口。船像公牛被牵着鼻子。国王和船一样被桎梏,双手暂时用麻绳捆住。

“让我留在你这儿吧,比安卡,把我藏在你那些女人里。我在这儿等热尔马诺。”

俘虏们在码头候了几个小时,等待上船的指令。路上,他们将坐在货舱。葡萄牙人先把商品装船,接下来才会是别的货物,这些交谈、哭泣、祷告的货物。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比安卡反对道。一来,他们会来找我;二来,没人知道热尔马诺哪天从洛伦索·马贵斯过路。最后,更重要的原因是,错过了这艘船,我就再也去不了里斯本了。葡萄牙,她说,才是我该等待我丈夫的地方。

加扎国王坐在棉垛上,想知道到里斯本的路程要多久。我把听来的话转述给他:到洛伦索·马贵斯要两天,再过两个月到葡萄牙首都。把这话翻译成祖鲁语时,我把月份换算成了“月亮”。我以为恩昆昆哈内会因此悲伤。恰恰相反,笑容照亮了他的脸:“两个‘月亮’?”他惊讶地问。葡萄牙人跑那么远来跟他打仗?他又骄傲地挺起了腰杆。数秒之间,他重新成为国王。

“回船上去吧。泽卡说得对,那是你的船,你仅有的船。”

船和海螺一样,里面能听到海的声音。内维斯-费雷拉号是只大螺壳,一个后背着地的金属壳。烟囱是三张大口,吞下云朵,再吐出沉重的脏云。这艘在赛赛港口等待我们的船引得俘虏十分惊惧,让他们连大海都看不见了。

我松开比安卡,任由他们拖着我走向内维斯-费雷拉号。意大利女人越来越远,路灯照亮了她的头发,我突然看见她在挥手。我知道她在大喊,但那片妓院尖锐的乐声没让我听清她想对我说的话。她手里挥舞的好像是个信封。也可能是块表示告别的白手绢。

(阿尔伯特·达·科斯塔-席尔瓦,《名为大西洋的河》)

[1]意为“我们明白!”。

穿越海洋,无论往返,在非洲人眼中一定都像渡过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