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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词语的影子

“你来是要留在这儿吗?”

莫西微笑,露出绿洲中的棕榈树般的笑容:想被看到,又想让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人失明。她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裙子转起来。那一整套卖弄令我疲惫。我不快地转向孙子:

“留在这儿?”他问。

“很美的名字,莫西,”我孙子说,“我猜这是‘莫桑比克’这个词的爱称。”

“不是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话,你可以走了。”

我们终于到了我的房间,只有在那里我才被岁月遗忘。我不愿接受,但我这个侄孙女确实出现得及时。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唯有莫西能让我毫不费力地听清。语词一旦由她说出,就获得了奇异的响声。此外,她各方面都与我相像。人们都说,我就是莫西,只是年纪不同。这种比较让我骄傲,但同时令我恼火。我们日渐衰老,最不想要的就是镜子。

我那侄孙女和作家悄声了交谈几句,然后向我总结他们的对话。“这人想要您讲讲自己的故事。”她在我耳边低语:那作家以为我曾是恩昆昆哈内国王的妻子。我是三百多个妻子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莫西走在前面,带我们穿过腥臭得像海水退去后的昏暗走廊。我知道那作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一定感到奇怪:大海那么远,那股气味从哪里来?只能来自莫西的头发。海螺的声浪倾泻在她肩上,她整个人就是跃出海面的波浪。莫西的臀部噬咬外来者的双眼,他低下头逃脱。

“你想让我讲我的故事?”我问。

“我不要任何人。”我坚决道,“我到里面去,这儿的嘴巴已经多过耳朵。”

“我可以录下来吗,伊玛尼夫人?”

“我叫莫西。”她卖弄着词句,仿佛舞动旋转的裙摆。然后,她征求我的许可:“我来帮你们交谈,伊玛尼奶奶。”

我那孙子兴奋地摆弄起电线和按钮,早在我打算开口之前就开始录音。录音机的磁带一直在转动,引人入眠。我的眼皮已经变得沉重时,莫西晃晃我,为我打气:“讲呀,奶奶,我也想听!”

我孙子——我多想叫他的名字!——向那些影子问好。女人们仍坐着,回应了他的问候,挨个介绍了自己。她们是我本家另一支的女儿,身上有我父亲和比布莉安娜的血。她们从萨维来,在那儿出生,不再回去。现在,她们唯一的差事就是等待,等我老了就卖掉这套祖宅。那是豺一般的等待,猎杀者的脚步声微不可闻。不仅是等待,那更是场埋伏。她们一边等一边生育后代。男孩逃去了城市,女孩留下,成了新的影子。其中最漂亮、最迷人的姑娘起身问候来客。

以下就是我的遭遇,我的孙儿。十五岁时,我有了儿子。没过几天,有人抢走孩子,把我送到了大西洋中的圣多美岛。我在岛上待了十五年。1911年,葡萄牙共和国宣布成立以后,有人去接我和同行的王妃,说会把我们送回莫桑比克。先前去岛上的十个女人里,那时回来了七个。达邦狄王妃,我亲爱的达邦狄,就葬在了岛上。丧生海岛的人无法复生,他们的灵魂在海雾中流浪,不知道自己属于大地还是海洋。

“来这儿的这个不是白人,”我说,“他是我孙子。明白吗?”

接我们的船停在了里斯本。十五年里我一直梦到那个目的地。更确切地说,那是我的梦里唯一的目的地。我数过,五千四百个夜晚,五千四百个梦,都一模一样:我救回我的孩子,他依偎在我怀里,仿佛完整地回到我的身体。

她们快活地大笑。“等等,”我举起手臂,说,“我解释一下:就算白人不说话,也能远远地就听到他们。”我说起我知道的事:在他们的土地上,我和他们一起过了几十年,和他们一样说话、思考、生活。我是黑人,不错。但我随自己的心意出入我的种族。

在短短几小时停靠期间,我获准拜访婆婆劳拉·德·梅洛的家。我在一位海军中士陪同下前去,打算救回我的孩子,我的桑贾,然后带他回莫桑比克。男孩为我打开梅洛家大门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克制着情绪,握拳用力到手指弄伤自己。热尔马诺的母亲劳拉夫人卧病在床,是我的儿子带我去了她的房间。我沉默地跟着,逆着光望向那曾栖身我体内的身影。热尔马诺的母亲阖眼躺在床上,挑衅道:

我听见那些影子喊:“乌布依,穆伦古!”她们在提醒我来了个白人。像我彻底失明了一样。“孩子们,”我对她们说,“我还没死。我看不清,但还听得见。”

“给那女人看看,谁是你唯一的、真正的母亲。”

从外面看,想象不出我们的宅院里有这么宽敞的院子:一棵大杧果树的树荫里,坐着好几个女人。是我那群侄女。我叫她们“影子小姐”。因为她们就是影子。她们横七竖八、一动不动,像是在那块生机勃勃的地面上预演自己的归宿。

我的儿子没说话,走向了祖母的床。我垂头落下眼泪。我已经死了,我想。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可是,我怎么能走呢,既然没在活着?劳拉夫人咳起来,示意我过去。她仍躺着,伸手抚摸我肩膀,然后轻声说:“你在外面待了十五年。为这孩子想想,姑娘。想想再回答我:除了我,他还有另一位母亲在这间屋子里吗?”

我们走进一处堆着石臼、锅、盘子和母鸡的庭院。我孙子一定觉得惊讶。他来自城市,甚至可能来自葡萄牙,想不到这么偏远的村子里会有水泥房子。“这是恩桑贝家的房子,”我告诉他,“是你的家族还留着的东西。”

她睁眼望了我一会儿,大概知道我们不会再见。“这件事上谁都没错,”她说。“这是生活的选择。”她又道。我摇头,表示不想听,但默许她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

年轻人也许在喊,但在我听来,他仿佛在用最温柔的语气说话。城里的白人这样说话,不像我们总是互相大喊大叫。对更有教养的葡萄牙人而言,高声说话是粗俗的行为。对于我们,一群葡萄牙人窃窃私语是掩饰的表现。

“那你给他起了什么名字,劳拉夫人?”

“我是个作家。”来人说道。

“你之前起的名字。”劳拉回答。“桑贾,他是我们的桑贾。”

我沿走廊慢慢地走。我不记得我是不是病着。我浑身上下,包括年纪,都成了一种病。

“热尔马诺呢?”我想问,但发不出声音。劳拉仿佛猜出了我心里的疑问。因为她低声说:“我的热尔马诺下周会到,他病得很重,连写信的力气都没有。”劳拉说。“即便这样,他还坚持每月按时寄钱给他儿子……”她改口道:“给你们的儿子。”

他用手摆出贝壳的形状,试图放大声音,又放弃了这个策略,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子。就是这样,我记起来。我最后一次和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交谈时就是这样。年轻人迅速写下几个短句,手指令时间颤动:他的字迹和我的一样!然而,再次不可避免地,字母在被写下的瞬间尚且可见,随后就变得模糊。我装作看懂了那个名字,不想让年轻人放弃。我微笑着请他进门。

回船上的路上,不止我哭了。那中士羞赧地与我共用一条手帕。我们走在橘树大街上,他在一处停了脚步,说:“就是这里,他就死在这里!”没等我问,他解释说:“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他就在这里死去。”

“你很像热尔马诺,笑起来跟他一样。你叫什么?”

他的手指抚过铺路的石头,仿佛摸到了血。“有人害他,”中士说。“他们散布流言,说莫西尼奥在非洲的战斗极不人道。是我的上司安德烈亚船长设了计,他也去过那里……”

远处传来爆炸声。“是子弹吗?”我问。“是烟花,”年轻人回答,“人们在准备庆祝宣告独立的宴会。”他兴奋地补充:“我们会有一面旗,伊玛尼夫人!一面属于我们的旗帜!”

到了码头,中士突然与我握手作别。那海员也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情感:对一个黑女人的悲伤的尊重。他无法宽慰,就尝试换个话题。

年轻人点头,说:“都懂!”我请他进来。他迟疑片刻,礼数周全地抖抖鞋子。我曾多么怀念这个礼貌地抖动身体的动作!男孩背了包,走路时弯着腰,不是因为负重,而是出于礼貌:他想要说话时离我侧脸近些。

“那贡古尼亚内呢,你知道他怎样吗?”他问。“贡古尼亚内,那个黑人的国王……”

“我说的你都能懂吗?”

经历了那些年,我已经放弃了纠正恩昆昆哈内的名字。这一回,出于对提问者的尊重,我纠正了他的发音。“他们全死了,”我冷静道,“加扎国王死了,他儿子死了,他叔父也死了。只有那个幸福的活下来了,就是齐沙沙。我得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齐沙沙要有孩子了。一个混血儿,和我的桑贾一样。”

我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我的孙子躲开了。皮肤、眼睛、嘴唇,全都可以掩饰人的种族。只有头发不会说谎。而我急于判断那副身体的真相。

录音机的磁带令我昏昏欲睡。我预备起身,抵抗那阵缠绵的睡意。但身体不遂我意,我重新陷进座椅。我闭了眼抚摸沙发扶手,仿佛回应一份眷恋。

“我说您正在说葡萄牙语,还说得很好。”

“您在这房子里住多久了?”

“我听不清。你得大声点。”

“我不住。我就是这房子。”

“可……您正在说葡萄牙语。”

我就是这房子,我重复说,而家具是我的姊妹。我的木头家人未有一刻不与我相伴。“你该明白,我的孙儿。”我接着说。“与人相比,你要更爱家具。直至我们最后的时日,”我断言,“唯有床和椅子最忠诚地从属于我们。为这些物件的灵魂祷告吧,我的孙儿。”

“因为我早就不说葡萄牙语了,现在只说乔皮语。”

“我们接着录吗,伊玛尼夫人?”我那孙子问。

“不懂,伊……”

我摇头,用力地反对。我累了。我见他从包里掏出相机,便抬手遮住脸。我坚定地表达了反对。我说得艰难,但我孙子听着,没有打断。听完,他惊呼:“您刚才说的这些真好!想听听吗?”他问。“我全录下来了。”他解释道。我羞耻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用最大音量放出:

“我知道了,你是我孙子!叫我奶奶吧。懂乔皮语吗?”

“你可以录音,但别拍我。好好看我,我的孙儿。组成你眼前这个人的不止一副身体,而是合在一起的很多身体,各自产生于一段时间,来自不同的土地。心脏来自这个村子,手臂来自穆提玛提,双腿已不记得来自哪里。别拍我,孙儿。我这副躯体是碎片构成的,在我身上活得最久的是故去的人,那些还在令我出生的母亲。首先是希卡齐·恩桑贝,还有比布莉安娜、比安卡、达邦狄。别拍我,孙儿。因为我不只是这副躯体,现在,我的身体是整个世界。”

已经没人会敲我的门了。偶尔来敲门的也不是找我,是来找我那些装作照顾我的侄孙女。眼前这来人不同:他的气味像海,声调、口音与众不同。他还问起了我。他不可能是我儿子。我儿子年纪更大,时间会令他脊背更弯。

回放结束,空白磁带仍在转动。“那贡古尼亚内呢?”我的孙子问道。“我不知道,”我答,“我只知道我的故事。”

我似乎听到了这句话。我在恩科科拉尼,我的家乡。我从圣多美回来六十三年了。渐渐地,声音经历了与岁月相同的遭遇,变得全都相像。

房间里磁带转动的声音愈发响亮。我问桑贾,认不认得热尔马诺。“谁?”他问。“你祖父,热尔马诺,”我说。他笑着摇头。“那比安卡呢,你听说过吗?”我又问。但我没等他回答,突然被怪异的怒气击中,抬脚去踹面前的桌子。录音机和照相机摔在地上。我孙子在惊惧之下退了一步。

“伊玛尼夫人?”他问我。

“别再带这些机器来了!永远!”我大吼。

一声叹息里,我吐尽了胸中的空气。我忘了怎么哭,我的孩子一定也有他忘记了的事,因为他没回应我的拥抱。

我想起身,但怒火也不助我。我仍旧陷在旧皮革沙发里。我困在了我身体的栅栏里。

“我的儿子!”

莫西看着沙发里的我,急得摇头,让客人留我们独处。她叫他在院子里等。作家收起他那些机器离开,腰比来时更弯。门刚关上,莫西就来质问我。她生了气。我没搞明白,她说,刚才有个难得的机会。而我就那样让一切都白费了。

我抱住他。这是我的儿子。我近乎失明,拥住一团昏暗,双手在来人脸上摸索,借以重获双眼。那人影惊讶地缩在我怀里。

“装装样子,奶奶。这很难吗?承认你做过恩昆昆哈内的妻子吧……”

“桑贾?我的儿子!”

她执着地尝试说服我。小小地演一场戏,我们恩桑贝家就会有无数的好处。我们会是英雄的家族,会得到一大笔钱,会到首都去,也许还会有人带我们去亚速尔。

我把门整个打开,喜出望外。我九十五岁了,不再有力气记起自己是谁。很久以来,我的身体只是一把犁,双脚犁出土沟。但我身上突然生出奇异的活力。我眯起眼,逆着光辨认来人的轮廓。我已看出,等在门口的不是我的丈夫。

“听着,奶奶。”莫西的语气变得温柔,坚持道,“我来告诉你怎么给那个作家讲……”

“热尔马诺?”我激动道。

“他不是作家,是我孙子。”

有人敲门。我开了条门缝,看见一只白皮肤的手。

“孙子,孙子的孙子,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对他们所有人,你都要说你过去是国王的妻子。你要给他们讲个故事……”

(恩科科拉尼传说)

“我不会在九十五岁开始说谎。”

而祖父此时歇息在无尽的云影之中。

“不想撒谎的话,”莫西怒道,“那就别再叫他孙子。”

之前用来拴住云的那根绳子,此时把他系上碧落无穷。

她走到门口,下了最后通牒:“别忘了,奶奶,是我们在照顾你!”然后愤怒地摔上了门。我一下子孤独起来。我从未那样孤独。我从来没有那样深切地理解孤独。

第二天早上,一出家门,年轻人就撞进了天空,跌落在天穹。

我打开后门,悄悄地走到路上。多年来我第一次走出家门。我沿着我们的母亲去拾柴火的土路走,漫无目的,就像刚开始走路的孩童。我只想离家远点,离开我自己。拐角处,我险些撞上一群坐在地上玩耍的孩子。那是群穷孩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残破不堪。我回忆起童年,心想:哪怕在最酷烈的战争中,哪怕在废墟与尘灰中间,孩子们也从未停止玩耍。

他想到做到。像家养的动物一样,云被拴在了柱子上。

突然,一团疾驰的黑影把我带倒在地。我太瘦了,不停地摔跤。我看见载着游击队员的军车如金属巨兽般驶过,儿时那段苦难岁月在眼前重现。不同的是,现在多了些地面,一片唤我之名的地面。

担心风会带走那份幸福,年轻人决定扔出绳索,拴住云的脖颈。

我由那年轻作家搀扶回家,刚才是他让我免于踩踏碾压。“来吧,奶奶!”他鼓励我。那孩子叫我“奶奶”。他叫我“奶奶”,于是那些道路又属于我。我们从住宅空地上的一座陈年的白蚁山旁走过。地上抹了水泥,但留出了那片神圣之地,出于恐惧而非敬意。白蚁山留在那里,上面是一棵枝繁叶茂的纳塔尔桃花心木。树上不再系着白布。没人与祖先对话了。和他们交谈的只有我,行将就木的人。

那不期而至的云影十分奇妙,让祖父重返了青春。

我让作家等等我,很快抱了个箱子回来。“重不重?”他问着,跑来帮我。在我的年纪,从自己的胳膊开始,什么都太重。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满地纸页。“都是你的了,这些本子。”我对他说。“这是我写的东西,这是我留着的信,这是我的一生。把这些本子拿去,觉得值得让人知道就去发表。作者署你的名字,我不在乎。既然你说你是我孙子,伊玛尼·恩桑贝的孙子。”

年轻人照料着他年迈的祖父。

作家走了两步坐下,从第一本读起。他读的时候,我靠着他,仿佛在他身上寻找自己最后的投影:

炎热的一天,年轻的猎人看见有朵云飘在家的上空。

“每天早晨,伊尼亚里梅平原上升起七个太阳。我们的母亲像睡觉时一样赤着身子,手拿簸箕,走出家门。她要去挑出最好的那个太阳,用簸箕装上余下六颗星星,带回村子,埋在屋后的蚁穴边上。那是我们给天上的生灵的墓地。日后,需要的时候,我们会从那里掘出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