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等待后,我们遇上了正出门去医院的行政官夫妇。达邦狄介绍了自己。她说起自己的出身,说来自加扎王室。那官员不信任地打量我们。“王妃?”他挖苦道,又催促手里牵着男孩的妻子:“走吧,埃尔薇拉?我们没时间耗在这儿。”
“她怀孕很久了,”王妃又说,“应该很快就生,要是再过几天,她的眼睛就会从眼眶里跳出来。”她让我做她的翻译。我先是拒绝:“你夺走了我的葡萄牙语,现在,我就算想说,也已经忘了。”达邦狄言简意赅:“你会说的!”
达邦狄坚决地插进夫妇二人之间。她挑衅地迎上葡萄牙人:“我认识你,行政官先生。想要我说我们怎么见的面吗?”我还没翻译,安东尼奥·阿尔马达·内格雷罗斯看起来就懂了。他没说话,靠在一面墙上。王妃走向埃尔薇拉太太,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
内格雷罗斯行政官的家建在几根柱子上,四周有洞口,流出源自天上的水流。“你会见到埃尔薇拉太太,那个白人的妻子。你肯定没见过像她那么大的眼睛。”达邦狄说。
“求求你,夫人。看看我,我也怀孕了。你们怎么能逼我跟那些士兵睡觉?”
我们攀上山坡,越过溪流、瀑布,又穿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咖啡树开着花,白色的花瓣触碰我们的手臂。“我不喜欢这种景色,”她低声抱怨,“我从没见过这么整齐的树林。”路上王妃一直在抚摸肚子。一股鲜血沿着她的双腿流下。她咒骂道:“要是那个男人伤到了我的孩子,我就要他的命!”
埃尔薇拉太太盯着这个敢拦她的路的黑女人。她看起来没生气。相反,她有些出神。她摸摸王妃满臂的镯子。
一天早上,王妃把我叫醒。她脸上流着血,是一位她拒绝服务的主顾打的。“跟我来,”她说,“我们去行政官家。”达邦狄知道我不知道的事:葡萄牙行政官名叫阿尔马达·内格雷罗斯,妻子是个本地混血儿,病得很重。我顺从地艰难起身:“那我们要去做什么?”她不及回答,拉我出了门。一路步履匆匆、气喘吁吁,达邦狄解释说要去内格雷罗斯家找个差事。“我去给他们夫妻俩带孩子,”她说。
“你是安哥拉来的?”她问道。“我认得出你的样子,你来自本格拉……”
每天晚上,我都和王妃奔走在一条棕榈树夹道的土路上。那条小路把我们带到酒吧,士兵在那里等待。黎明时分,筋疲力尽的我们醉醺醺地返回农场仓库,在马车和搬运工扛包的声响里入睡。那都是些黑人,年纪轻轻的,光着身子来来回回。他们搬运货物时,和我们女人一样顶在头上。他们身上散发着甜味,和咖啡豆释放出的同样。那种香气会麻痹感官。搬运那种制成饮料让人上瘾的东西,是件奇特的事:货物本身阻止他们感到疲惫。
王妃没听懂,但肯定地回答了她。行政官有了反应,紧张起来。他本就着急,两个陌生女人的打扰让他更急。
然而,这样亲密的共处只持续了几天。第二个星期,我们被分开了。大夫人穆扎木西被带往岛南的一处工地。她最高最壮,被强迫往工地上运石头。另有八名王妃被带到医院做工。她们要在那儿打扫卫生,会被安置在医院的配楼。只有达邦狄和我留在咖啡仓库。个中缘由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被认为最有魅力,派去欢所为军队服务。没人发现达邦狄怀了孕。而她什么都不打算说,怕被当作没用的人,然后被扔去喂牲口。比安卡·万齐尼的预言终于成真:我到底成了妓女,夜里像坨肉一样出卖自己。
“求求你,夫人,劝劝你丈夫吧!”达邦狄坚持。
如果没有王妃们的陪伴,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子。她们在我身边又一次证实了达邦狄的预言:我的灵魂的根须现在把我完整地还给了我。不仅仅是回归我的村庄的语言。她们带回了我的家乡和我的族人,也为我带回了我自己。
突然,王妃停下了乞求。她赤着脚,却像在她尊贵的宝座上发话。“你有黑人的血统,你必须要帮我。”她说。行政官一家呆住,为我语调激昂地译出的话不知所措。“对我这个朋友,”达邦狄指着我说,“你们带走了她的孩子。而至于我,”她顿住,克制了情绪才再次开口,“至于我,你们刚刚虐待过我的孩子。”
第一个星期,我们被安置在这里称作“农场”的种植园里。我们在一间咖啡仓库过夜,在那儿忙于从前就做的事:无所事事。但这回既没有栅栏也没有卫兵。只有一名守卫在仓库门口看守,穿着便装,也不带武器。下雨时——总是在下雨——我们就邀请他到我们檐下避雨。
“那孩子在哪儿?”行政官的妻子问道。
我从前不知道有这么多个非洲。在小岛上,才能领略非洲诸土的广阔。整个大陆的人群、语言、信仰在圣多美交织,所以我们遇到别的黑人时总是安静又腼腆。我们肤色相同,却不同族,因此总在热情问候之前迟疑。然而,每次相遇时,我们往往都有将做未做的动作、克制的笑容、隐蔽的沉默。我们想要拥抱却犹豫不决,迟迟没成为手足。
“在这儿,在我肚子里。”
晕了十二天船后,我们在圣多美上岸。有孕的达邦狄最是难挨。她的肚子已经显出形状,胸口用一块布遮住,到分娩才换下。最终,王妃会比我幸运。圣多美岛上不会有做奶奶的来抢孩子。我们会是十位姨母,帮她抚养孩子。那孩子虽是她的,却属于我们所有人。
行政官去拉不愿离开的妻子。“放开我!”她拒绝得坚决。丈夫更小心地坚持:“走吧,埃尔薇拉。让她们以后再来。”
所以我们不去亚速尔。但我们也不会被送回莫桑比克。原因很容易理解:王妃的抵达会激起反抗葡萄牙的决心。已经有传言,说赞比利王妃指使过洛伦索·马贵斯城外的暴动。
没有以后了。第二天,达邦狄在医院失去了孩子。另一间病房里,在同样的病床上,行政官内格雷罗斯的妻子在分娩时死去。听到这个消息,达邦狄就离开了病房,步伐坚定地跨过了医院的种族隔离线。一名女护士一路追赶,警告她当心那悖逆之举的后果。到了逝者埃尔薇拉的病房,王妃穿过悲伤的来客闯进去,走到婴儿床边,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她摇晃着孩子,抱着他到年幼的哥哥面前。男孩盯着她,他凸出的双眼遗传自埃尔薇拉。达邦狄用祖鲁语说:“你弟弟在我儿子死去的同时出生。两份悲伤相会,你将在我怀里与母亲重逢……”
我还有最后一分力气。我提出抗议,尽管毫无指望:既然用船送我们走,为什么不把我们放在亚速尔,去和丈夫相聚呢?但我忘记了现在我只会说母语。士兵们嘲笑我一本正经却无法理解的抗辩。可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归宿不能与男人相同。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从前向我解释过:亚速尔是虔信之地,以基督徒的悲悯迎接受苦的非洲人,但容不下一夫多妻的罪愆。齐沙沙那些来信没证实这种纯洁之风,甚至说起过俘虏周末被带去光顾的妓院。道德有其关于女人的容许与不许:妓女可以,情人也许可以,多妻绝对不行。
没必要翻译。也不会有时间:另外几位王妃此时已在医院聚齐。她们带达邦狄回了住处。
我们要坐的船进入了视野。船名为圣多美,与我们的流放地同名。王妃赤脚踏过码头的石板路。她们走路时闭着眼,其中有两个用头巾遮住脸。我们四个月前被丢进漆黑的洞穴,两星期前被剥夺了男人们的陪伴。葡萄牙人担心我们的悲伤化为愤怒。愤怒会生根,所以他们才从海路把我们送走。
“你来写信告诉恩昆昆哈内。”路上,穆扎木西下令。胎儿在腹中死去时,人们说这是胎儿“决定回去”,罪责则压在母亲身上。我们得告诉恩昆昆哈内不是这样。这个孩子是被杀死的。必须要通知父亲,就算知道消息要很久才能到亚速尔。
我们沉默地走向码头。四个月前,我们走进一座寒冷、拥挤的城市。现在,我们从炎热、荒凉的里斯本离开。半路上我发了疯,放声大叫:“劳拉夫人!还我儿子,劳拉夫人!”王妃们哭起来,抱住我,把我的头埋进她们宽广的怀抱。马匹间或打破寂静,马蹄像石头敲击石头。
“要被告知的是戈迪多,”达邦狄反驳。然后她补充道:“只有他需要知道。”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很远的岛上。那是流放中的流放。众王妃任由摆布,没有什么把她们系在某个地方。我不一样,这座城市里有我的孩子。我求司令让我和我的儿子告别,没人听我的话。我曾是一位国王的翻译,曾是为葡萄牙王室服务的密探,而现在只是第十一个黑女人。我刚生产还没多久,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小桑贾了。我再也见不到孩子的父亲,我的热尔马诺,我一生所爱。我爬上马车,魂不守舍。达邦狄为我整理头发,替我系起衣扣。我没了手指,我曾拥有的整个身体都是为了爱护已被夺走的孩子。
我跪在达邦狄休息的草席旁边。出于敬畏,搬运工只把货物堆在仓库外面。她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而我用祖鲁语祈祷,那是我们的神懂得的唯一一种语言。我念着现编的祷辞,达邦狄听着,没打断我:
我在本该死去时穿起衣服。我穿上鞋,却没了大地。我被推搡着穿过要塞的走廊,装衣服的包裹拖在地上。士兵吵吵嚷嚷,叫我们快走。他们朝我们喊着下流话,因为王妃听不懂就更起劲地辱骂她们。自从受达邦狄诅咒,我再也没说过葡萄牙语。可惜她的咒术没同时阻止我听懂。这另一种语言哪怕属于别人,也是我肉体的一部分。
“王妃,你废去了我在学校里学会的语言,从我最先长出的根须中拔去了一根。但是,你没剥夺我读写葡萄牙语的技艺。现在是我向你请求,把这些能力也带走吧。我不再想要纸张,不再想要墨水,不再想要笔了。书写让我痛苦,我渴望抹去灵魂上的刺青。你也许不知道,语词在被写下时就系住了时间。既然不能再见到我的孩子,我不再想要时间了,不想要任何回忆。所以我恳求你,在写上字之前撕碎所有纸张,把每一滴墨水都变成清水。我想变空。到我身上没有语言的时候,请你为我除去梦的语言。因为我只要牲畜那样的夜晚就够了:一段只有出生和死亡的时间。”我恢复了沉默。达邦狄王妃闭着眼睛,抬起手臂摸索我的脸。她的手指抚摸我的双眼,慢慢向下,滑过脸颊,然后两片刀刃一样竖在我唇上。她累极了,不想再听我说。但我还是又开口:
(恩昆昆哈内)
“我们永远不会回去了,达邦狄。”
葡萄牙人把我从我的土地连根拔起,现在我没了葬身之地。为我祷祝的人将只能望向大海。
“这样最好,孩子,我们最好死在这里。”王妃说,“我们失去了孩子,没在这个世界留下种子。我们谁也不是。我们无处可回,伊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