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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苑一隅

不久,维布老太因为一件家务事走进房来找他,她发现她的少东家站在一只拉开了的抽屉前,把抽屉里的各种文件票据统统拿到桌面上来,其中一部分是社会制度要它的成员出示的某些有关证件。

弗兰齐走进房来;今天他还没有见到过她,他曾在早餐桌边等过她,但是没有等到。此刻她默默地走向他,把自己的眼睛压在他的胸口,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仿佛她自己只是他的一部分。他用胳膊抱住她,但他没有吻她;他这时在想别的事情。她突然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偷偷地溜出房去,他几乎还没发觉。

“告诉我,维布,”他对进房来的人说,“我到底是在哪个教堂受的洗(11)?你那个时候不是在场的吗?”

时间就这样流逝而去。但是有一天上午,松林里的濛濛细雨好像一堵灰色的雾墙,许多个影影绰绰的飞龙的脑袋从天空喷下水来,李夏德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沉思默想,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写字桌边,他只是时而出神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怎么?”老太问,拿起助听器放到耳边。“在哪个教堂受洗吗?”

他把脑袋瓜儿枕在她的怀里;眼睛向上瞅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乌黑的眼珠里看那闪电的跳动。

“是啊,我的受洗证明不见了;我得把各种证件整理好。”

“我自己也认为这样,弗兰齐。”

等到他再一次向助听器里叫了一遍以后,她就告诉他受洗的那个教堂的名称。

“你是个傻瓜,李夏德。”

但是他几乎不再倾听这些了。

闪电又亮了一下。

“不,不!”他用轻轻的、但是尖厉的声音自言自语,一边像抗拒什么似地伸出了他的手。“这跟谁相干!谁也没法动摇我!”

“诱人的漂亮。”

当他转过身来时,他这个年老的女管家还站在房内;她正在十分注意地端详壁毯上的图案,看来正是这个缘故,她才停步不前。他问她道:“你到底干吗看这种褪了色的图案上的花卉呢,维布?”

“这光彩到底漂亮不漂亮?”她问道,一面睁大眼睛盯着他。

老太点点头。“我要确切了解住过这屋子的人。”她回答道。“那位管理员先生新近为了燃料来过这儿,他都跟我讲了,有些已经忘记,有些将要忘记,李夏德先生!

他俯身向着她,让她苍白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接着又消失在暮色之中,仿佛是一种一闪而过的嬉戏。“你知道,”他说,“据说在一个女人的眼睛里,人有时可以看到乐园里的蛇(10)的闪闪光彩。刚才闪电一亮,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它。”

“谁长久生活在尘世,

另有一次,在一个燠热的日子以后,他们午后很晚才出门去。当苍茫的暮色已经降临大地时,他们在一个森林的大湖边停下步来休息。大湖四周围着高高的榉树。他们的脚边虽然寂静异常,但也有一些芦苇摇来摆去,相互碰撞,其声瑟瑟;湖对面的树林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树林后面不时亮起闪电;蝴蝶花的香气拂过湖面,一阵无声的闪电照耀在湖面上。

总要遇到两件事:

“危险?”她异样地瞅着他,微微一笑。接着他们回到林子里去了。

受苦与求知!

她转身走回来了。他热情地把她拥在怀里。“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深深地进入麦田,有多危险哪!”

“那边邸宅里的老爷——如今这位主人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可他把儿子宠爱得过分,他绝不让儿子离开自己,即使儿子到了比较成熟的年龄也决不允许;为此,那位少爷几乎成了一个单身汉。但最终那位少爷还是结了婚,正像父亲对儿子的痴爱那样,儿子对年轻的妻子也同样痴爱。这位老先生到底无法使自己孩子的眼睛总是只向着一个陌生的女子;于是他就把邸宅让给了小两口,自己在这僻静的林子里造起这幢小屋。这儿房间里的壁毯,是他在世的时候亲自挑选的。他后来在这个房间里还生活了几年;据说,他常常讲壁毯上是一些睡眠之花和忘怀之花。——您还有什么吩咐,李夏德先生?”

“这跟咱们没有关系,弗兰齐,这是地主邸宅里的午饭钟声!”

他没有什么了。

她转过头来。“钟声响了!”她回答道。“我只是想知道,钟声在哪儿响!”

老太走出房间后,他自己也向壁毯上的红色和紫色的罂粟花望了好一阵,然后他把目光移到壁画上,这幅画挂在从过道通往房间那扇门的上方,遮住了房间里的部分壁毯。

“弗兰齐!”他呼叫道,“弗兰齐!”

这是一幅原野远眺图,也许就是“林苑一隅”附近的景色,背景后面,朝阳冉冉升起;人们远远地可以望见两个像影子样的年轻人,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士,臂挽着臂,飘飘欲仙地向着曙光走去;前景上站着一个体态龙钟的老翁,身子倚着手杖,眼睛望着那一对青年男女的背影。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在那遥远地方的后边,在那边的平原上,大概就是贵族地主的邸宅所在地;蓦地一声叫唤,从岑寂的中午空气中响起。仿佛被那一个声音所吸引似的,弗兰齐斯卡走进麦浪起伏的田野,而李夏德此刻靠在一株榉树干上,望着她的背影。她越走越远;她周围的麦浪起伏;他见她的小脑袋在不知名的海洋里浮动,而且越浮越远。他蓦地想到,她可能由于某种秘密的暴力在麦田中离他而消失。那边看不透的平原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儿呢?而她现在那双小脚已经接触到这块土地了。老人们讲起的“收获孩子”,恐怕不光是寓言,而是真有其事的吧,凡是看见这孩子躺在麦田里的人,就要把这个人的眼睛弄瞎!如今孩子在窥伺,准备抓住我们的手和脚,把我们拖进田里去。——

此刻当李夏德把目光从油画移到画框上去的时候,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行文字,这行文字一半为框子上的各种花纹所掩盖;走近一看,原来这行文字写得龙飞凤舞,围绕在整幅油画四周。

有一回,他们经过长久的漫步以后,中午时分的太阳以炽烈的光芒垂直地晒到地面上,他们出乎意料地来到了森林的边缘。他们面前有一片广阔的望不到头的庄稼地,这是黑麦扬花季节,时而有几片薄云在田野上飘过。他们朝地平线上望去,但见金色的麦浪缓缓起伏。

对你负有职责的年轻伙伴,

如今在森林边缘,很少看见一丛丛盛开的深红色野蔷薇了。尽管薄雾笼罩,非常闷热,他们走在路上还是手挽着手,默默地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呼吸着旷野里的空气,在这个梦幻似的世界里,他们是唯一的人类,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正在步伐整齐地来到你的身旁;

但是现在,几乎每天早上这一对男女总是一起外出,在香气四溢的夏日空气里散步;弗兰齐斯卡穿着高帮森林皮靴,衣裙扎起,肩上背一个李夏德叫人为她制作的采集植物标本的小筐子,十次有八九次那条大狗也跟在她一边跳跳蹦蹦;但有时候,要是天上雾霭沉沉,空气像梦幻似地笼罩在原野上,树林像朦胧的秘密静悄悄地十分诱人,当这条狮黄大狗在他们身边冲出屋门去时,一定会被他赶回屋里,这好像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了。接着他们赶快把身后沉重的院门关上,不再去注意从他们身后关闭着的院子里传来的呜咽声和吠叫声。他俩赶紧离去,最后到了矮丛林和原野之间,狮黄狗的呜咽声和吠叫声再也赶不上他们了。除了有时有一条蛇瑟瑟地从附近游过,或者远处有一根枯枝咔嚓一声折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来打破他们四周深深的寂静了;鸟儿躲在树叶中间,蝴蝶竖起双翼默默地栖息在灌木之上。

另外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儿人迹罕至,只有蜜蜂来到这儿,在野地上嘤嘤嗡嗡,十分孤独。有一回那个老管理员又回来了。为了这儿急需的燃料在维布老太的小房间里和她谈了好一会儿;几天以后,一辆大车装着黑泥煤穿过森林来到屋前,把泥煤卸下;有一回,城里那个商人带着好奇的目光也钻到这儿来,他已经顺利地做了一笔交易,但接着根据上面的指示,他被解职了,因为往后订货只需通过书信就行。除了上述两个人,还有一个送邮件的女人来过这儿,她每周两次来这儿送信送报;此外,如果她受委托还会捎什么东西来这儿,那她就把东西放在楼下厨房里。李夏德虽然答应过前往访问住在森林那一边府邸里的贵族地主,但这一访问一再推迟。因此那边也没有人来这儿做客。甚至那些把森林外边世界的消息带来这儿的报纸,有时几个星期之久都堆在写字桌下面的一只抽屉里,连看都没有看过。

带走了你的年轻伙伴;

他们住在原野和森林之间,这儿上百年来从无人问津;他们周围是自由和丰茂的大自然。

他们漫步走向幸福,

弗兰齐斯卡定睛望着他的眸子好一阵。“你别管,”她接着说,“也得让老太高兴高兴啊!”说完这话,她已经穿过房间不见了。

不再回过头来看看。

而李夏德似乎对这些事并不重视;只有一次,当他在过道里碰到弗兰齐斯卡时,他把对方拦住了,这时姑娘手里正拿着各类缝纫用具从楼梯上下来,他对姑娘说:“弗兰齐呀,你到底要给我们善良的老太穿什么服饰呢?她在暮年还要像拔示巴(9)那样爱好虚荣吗?”

这些文字就是如此。李夏德在画前站了好一阵,他以前几乎没有注意到这幅油画。

这时摊在床上和五斗柜上给这位善良老太欣赏的衣鞋,还只是买来的东西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普通简单的衣鞋,这已经使好心的老太啧啧称奇、赞叹不绝了。此外,弗兰齐斯卡上城里去时没忘记提醒李夏德也给老太买一点好衣料和节日戴的色彩鲜艳的帽子,结果还是忘记了。而今尽管老太提醒她别忘了穿新买来的白衣裙,但她心里一直过意不起,直到有一天她穿了出色的新衣,下一天坐在老太房间里堆满裁开的衣片和纸样的裁缝桌上帮助维布老太做衣服时,她才安下心来。弗兰齐斯卡就是这样聪明,她设法让老太觉得自己的年纪还不太老,她可以在衣服上做个圆花饰或皱裥,或装上一个蝴蝶结。而这位老太次数越来越多地从厨房里出来,跑到那暂作成衣工场的地方,对房屋的主人赌咒发誓地说,弗兰齐斯卡要再一次把她打扮得年轻一点儿。

要是画上的那个孤独老人的面孔向他突然转过来,显示出这些房间的建造者的神情,或者这个身影就是老者本人,那么,他自己的脸要不要也转向他呢?——也许在这儿只要用上一句极有分寸的话!——眼下不是有一阵冷飕飕的阴风从画上向他扑面吹来吗?——他不由自主地捋捋胡子和头发,迅速而又紧张地直起身子。——不,不;这幅画还没有打动他。但是还得等多久才能达到这一步。而接下来呢?——

数天以后,送邮件的女投递员从城里捎来一个大包裹。日前所有预订的东西一下子统统送到了。弗兰齐斯卡把这些衣鞋拿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把自己也关进房内。过了好一阵,她才来到起居室,走向李夏德,默默地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然后她奔出厨房,去接维布老太上楼去。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走近他的写字桌。他把随便摊在桌上的文件放回到抽屉里去了,刚才他就是从这个抽屉里把这些文件拿出来的。——屋外滂沱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呢。

夕阳西下时分,他们坐的那辆车子就停在“林苑一隅”的房屋前面了。

以后几日天又放晴,太阳露面了;只有森林上面还没有洒遍阳光。但是李夏德和弗兰齐斯卡在下午穿过原野,作了一次大范围的漫游;在狐狸师傅做窝的大土墩上,他们吃了随身带来的点心,这回莱奥没有被主人赶回家去,它现在站在这个狐狸秘密居所的入口处,继续做那毫无结果的搜索。

接着售货员还找来了几双,也有为了他俩一起散步、登高时穿的必不可少的森林皮靴。接着两人继续赶路,穿过这个大城市中熙来攘往的人流。她挽着他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她走的每一步轻盈小步,心里极为欢欣,他在不知不觉中越走越快,仿佛要让过路行人看清她这双小脚所无法表现出的一股神力,这双小脚只能属于他,而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人。

薄暮时分,他们才回家去。

“您说得有道理,先生,”女售货员说,“但是,即使为普通顾客做鞋,我们也得根据时新式样制作。”接着她又到橱窗里去东寻西找。随后她拿来一些又轻又软的小靴,神仙穿了这种玩意儿也能够跳舞呢,弗兰齐拿起来穿的第一双鞋就非常合适,就像是为她瘦长的脚浇铸定做出来的。

当弗兰齐走进起居室时,她重又换上她在家里穿惯的轻便靴。

“不,不,”李夏德笑嘻嘻地说,“只要给普通妇女穿的鞋子就足够了;童话中仙女的脚是不允许穿这些玩意儿的!”

“你的脸色多难看,”李夏德说,“对你来说,今天路跑得太远了。”

但是此刻那个女售货员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在她眼里,她的两位顾客显然一下子进入了贵族主顾的行列。她巴结着从玻璃橱里拿出一大堆各式各样色彩缤纷而又精致小巧的女鞋来,这全是一些最新式样的高跟鞋。

“哦,不太远。”

弗兰齐斯卡像公爵夫人那样稳坐在安乐椅上;预见到这一胜利的李夏德,正好和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弗兰齐相互交换了得意的目光。

“可你已经累坏了,来吧!”他说着就把她按倒在一张大软垫椅上,这椅子紧靠窗边。

那个拿着鞋子跪在她面前给她试穿的售货员,此刻发出了一声惊叹。“啊!是一双多么美妙的仙女般的小脚啊!那我得把童鞋拿来给您试试。”

她就顺从地坐了下来,把脑袋往后一仰靠在一个椅背上;她那又瘦又小的身躯几乎完全埋进那张宽敞的椅子里。

弗兰齐斯卡对这类中档货物看了一会儿,嘴唇周围露出轻蔑的神色;因为她容貌端丽,在这种场合下堪称绝色,这一点她心里是完全明白的。但她立刻坐到已经准备好的椅子上。把下衣一直拉到踝骨高处。

“你多么年轻啊!”他说。

不一会儿,他们站在一家十分高雅的鞋子商店里了;店里的女售货员向这个不显眼的姑娘周身上下打量一遍后,漫不经心地把一大堆鞋子摊在他们面前。

“我吗?——是的,相当年轻。”

“往前走吧!”他说。

她把一双小脚向前伸去,他像着了魔似地望着这双小脚。“你简直像一只野兽啊,”他说,“你的足背上又横裂了一道口子!”他俯下身子,用他的手指去抚摩受伤的地方。“这样的鞋子,你一年到头要穿几双,小公主?”

“不,您这个人啊;在我看来,您今天出手那么大方,那么阔气。”

但是她只把她的小脚放在他的手中,解开了压在她身上的沉重的发辫,这样,她有好一阵让长发披散在怀里,然后闭着双眼,在软垫椅里伸展四肢。

“只是还得上鞋铺去!可不知您的意思怎么样?您对我生气了吗,弗兰齐?”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了;外边的草洼地里升起一股白濛濛的雾霭,那边的松林已经为黑夜所吞没。——这时的外边院子里,狗儿开始汪汪汪地吠叫,弗兰齐斯卡一骨碌跳起来,睁开了灰色的大眼睛。

“要是您还这样干的话,李夏德,那我一家商店也不跨进去了。”

不,一会儿又沉寂无声了;但是森林那边吹来的晚风,把一阵音乐声带到了这儿。

“您说得有道理!”他嘴里回答道,但一边已经在买第二打衬衣了。

“让它去吧,”李夏德说,“这不是奏给我们听的。”

“您花钱真大手大脚!”她说,“这些东西我完全可以自己缝制的。”

但是她已经把整个身子抬起来了,好奇地向着外边的暮色眺望。

他们在中途买全了弗兰齐斯卡的各种绘画用品,在一家时装店的老板娘那儿买了两顶简朴的、但很文雅的草帽,两人便走进一家白色织物商店,弗兰齐斯卡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一打现成的女衬衣已经买下了。

“这仅仅是一次婚礼,弗兰齐,人们在森林边缘迎送嫁妆。”

他们在店里留下地址后便走了。

“一次婚礼!到底是谁结婚啊?”

他们首先去采购上衣,他们剪了色彩明快、花样文静的料子给姑娘做夏衣,也剪了手感柔软、素色文雅的毛料做冬衣。他们在同一家店里定做衣服,弗兰齐斯卡跟着一个女裁缝走进旁边一个小房间量身材尺寸。开头,李夏德要店家为姑娘缝制“居家用和在森林里生活用”的服装,式样最最简单就行,售货员对此竭力表示反对,弗兰齐的目光里流露出委屈的情绪,年轻的店主就“令尊大人先生”的执拗脾气试图给姑娘安慰几句,可她声色不动,尊重了李夏德的意思。

“谁吗?我相信,是村长的女儿结婚吧;我不知道。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确实不认识那些人。”

他们两人到达那个大城市的时候,已是上午八九点钟。

“当然。”

她说着大胆的戏言。抬头望着他。

这时他们两人站在窗边;他用胳膊搂住她,她把脑袋靠在他胸口。但有好几次奏乐声还向他们传来,然后渐渐沉寂;接着一切都鸦雀无声,四周沉寂,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当然,”弗兰齐斯卡应声道,“家父另外要一杯。”

“你感到不舒服吗,弗兰齐?”他问。

半路上,他们在一家乡村酒店前下车。老板娘把订好的牛奶送上桌子来时,她指着李夏德问姑娘道:“令尊大人也要一杯吧?”

“不,我会有什么不舒服呢?”

从他们住的林间小屋往南三英里,有一个商业大城。一天早上,在小屋的墙门外边,停着一辆已经套好牲口的轻便马车,这车子准备载他们到那个城市去。莱奥被关进后屋里。维布老太拿起助听器,听到他们两人向她讲了几句友好的告别话语之后,便向车座那儿高高兴兴地点点头,于是他们的车子经过原野上高低不平的轨迹,驶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了。

他不作声了;但她把小脑袋更紧地压向他的胸口。“你!”她说道,她说出这个字来似乎也费了很大力气。

但是这种情况,决不能允许长久保持下去了。

“是的,弗兰齐?”

弗兰齐斯卡在这屋里虽然获得了新的地位,但她的衣衫极少。李夏德在跟她的监护人初次谈判时,答应要给姑娘有良好的生活条件,但由于姑娘性格倔强,他找不到机会和她作一次关于这方面问题的详细谈话。当然,也由于姑娘的寒酸相,以及他看见姑娘在他面前要想竭力掩饰这种窘况的害臊样子,现在对他来说,倒成了一种新的魅力;碰到这种场合,在他看来,姑娘那种年轻的、平日稍微严峻一点儿的容貌,似乎放射出一种甜蜜而又苦涩的光芒。

“你说——我们干吗不结婚?”

一会儿,楼上窗里的灯也熄灭了,这幢屋子在这森林中的万籁俱寂的夜晚,像空间无数小黑点中的一个小黑点。

他的全身好像受到了一阵电击;一连串痛苦的回忆在他心底浮现;世界向他的幸福伸出了它的巨手。

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用双臂把她抱到屋里。到了这儿,他又把钥匙在屋门上的钥匙孔里一转。要是此刻有谁站在外边,一定会听到这个声音。随着这个声音,那条大狗在屋门前附近躺下了。

“我们吗,弗兰齐?”他外表平静地重复了一句。“干吗结婚啊?——结了婚会变得怎样呢?”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是我的监护人了!”她在他耳边嘀咕。

“当然!”她沉思了一会儿。——“可我们彼此相爱啊!”

于是他带着她退进院子,在墙门上推上了沉重的门闩;灯光从楼上的窗户里向四周有墙的院子里撒下。“夜晚吓人的怪物给关在门外了!”他说。

“是的,弗兰齐!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他的嗓音轻得像一阵耳语,好像他不敢高声说话——“我们的相处可能要告结束了——突然结束!”

“我是不怕的!可现在!”她把头挨近他的胸口。

她凝视着他。“结束?——那么我该离开这儿了!”

“你,你害怕了吗?”他问。“我原来以为,你是不会害怕的呀。”

“必须离开这儿,弗兰齐?如果你必须离开这儿,那我就倒霉了!”

狂风骤起,松林呼啸。从树林后边推来一层乌云,把铅灰色的天空遮住了;林莽深处,传来了大野枭的凄厉叫声。姑娘顿时毛发直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嚯,这儿真像旷野!”

两人都默不作声了。

弗兰齐斯卡从楼下的厨房里出来走上过道时,他在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屋外的院子里。她默默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于是两人从开着的院门里向外面的黑夜张望了好一阵。

“你多大了,弗兰齐?”他又开口问。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黑森山制造的钟上有一只人造小杜鹃,扑扑翅膀,“咕咕咕”地啼了十回,李夏德从卧室里拿出大钥匙,准备像平日晚上那样,去锁围墙里边院子的大门。

“这你知道,我将十八岁了。”

“你眼红吗,莱奥?”李夏德一边说,一边抚摩畜生的脑袋;“可怜的伙伴,对她,我们两个是束手无策的。”

“嗯,嗯,我知道,十八了;我比你大得多,我们是两代人。你要越过这个深渊飞到我这儿来,你得一直不停地飞向我。——可能有那么一刹那,你会在这个深渊前面发抖。”

他们没有听见房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个美丽的黑黄色的狗头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会儿,这条健壮的畜生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到了房间里。直到狗头靠到了它主人的臀部并用美丽的褐色眼睛像埋怨似地望着他时,他们两人才发现它。

“你在说什么啊?”她说。“我不懂这些话。”

“在这儿!”她说,一面把她稚嫩的红嘴唇给了他。——

“永远也不会懂,弗兰齐!”

此刻一定发出一阵够大的响声;因为她飞奔到他胸前,他紧紧地把她搂住了,好像要把她挤碎似的,这样他才能安然无事地占有她。“弗兰齐(8)!我为你害了相思病;治这种病的良药我该向哪儿找?”

但是当她屏息静气地抬起头望着他时,突然她年轻的嘴角周围抽搐了一下,大约是她心里又想到了什么。

这时李夏德转身对着她。“来呀!”他轻声说,张开了双臂。

要是他的话唤醒了她那锐利的目光,那么,他容颜上已经露出的衰老的痕迹,是她迄今还没有注意到的,而眼下她不是已经看到了。——然而她把他的脑袋扳下来,用热吻拼命地吻他,吻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接着她挣脱身子,急速奔出房间去了。

李夏德立即陪着那人走到房门边;弗兰齐斯卡还站在原地不动。李夏德和弗兰齐斯卡像着了魔似地,一动不动地把眼睛望着那刚刚又重新关上了的房门;现在似乎那沉重的脚步声使他们安了心,这脚步声慢慢地从扶梯上下去。一会儿后,又听见开屋门和关屋门的响声。再过一会儿,开关墙门的声音也传到他们楼上来了。

她离开房间后,他就坐到写字桌边忙事情了。他用一把特制的精巧的钥匙,打开写字桌上的一个抽屉,这个抽屉里保存了他的所有有价证券。他从各个不同的小包里拿出几张,放在一起,上面贴张白纸,白纸上写几个字。等到办完这事,又拿出第二把和第一把刚才用来开抽屉的完全相像的钥匙,插进锁孔,然后把钥匙放在桌上的证券旁边。

信件马上就写好,并且已经封妥,鞋匠贪婪的双手接过了那封信。

此刻已是黄昏过后,一切事情他几乎都在昏暗中干的;最后一抹褐色的晚霞已经在林梢上面渐渐隐没。

弗兰齐斯卡此刻挺直身子,李夏德把椅子移到写字桌边。笔尖发出沙沙的响声,因为手在飞舞,一个个字写到了纸上。

过了一会儿,当弗兰齐斯卡掌着一盏灯走进房来,接着又默默地想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写字桌前。

“那就请您耐心等一下!我会把您要求办的事写在纸上,请您捎给我的律师。”

“你认识这些东西吗,弗兰齐斯卡?”他问她,一面翻开几张证券。

那个人还有种种疑虑,不过这是一条体面的退路;经过再三劝说,他终于表示同意了。

她仔细审视了一会。“我认识的,”她回答说,“这东西跟金钱一样有用。”

“师傅,”他重又开口了,“我会把钱借给您;您马上可以得到这笔款子,您只消给我出一个借据。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只要您的被监护人一天待在我家里,我就一天不要您一分利息!这样,您总该满意了吧?”

“这些都是国家证券。”

他想了一下,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在那位神学硕士那儿有一回不得不做这种证券的目录。”

“唔,师傅,”李夏德马上接嘴道;但是他在把话说完以前,好像感到弗兰齐斯卡有一阵在他耳边喃喃低语道:“别送他钱,请别送他钱!”声音同样很轻,但又像很害怕,他感到自己的胳膊给她搂住了。

他指给她看一个封套,上面刚刚用笔写上了她的姓名,他给她讲了封套内钱的数目。“这是你的财产,”他说。

鞋匠终于说出了一个数目。这数目对一个小匠人来说,显然是很大的。

“我的财产,那么多钱?”她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封好了的小包。

“那么,您债台筑得有多高?”

“你要懂得我的心意,弗兰齐,”他又说话了;“现在这已经是属于你的了,但特别是,”说到这里,他正眼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姑娘,“在你本人不再是属于我的那个时候。你将完全自由了;你现在就应该自由了。”

鞋匠不得不承认是这样。

他瞅着她,似乎在等待她提出一个问题,一个为了解释这件事的请求;可是她一言不发。于是他用一种听起来像开玩笑似的口气说:“如今你成了个资本家,所以我得在你的脑袋里灌输一点必要的财产观念。”

李夏德吁了一口气。“是这样吗?”他问道。

他拿起一份摊在桌上的报纸,把他心爱的姑娘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跟她一起看报上的金融兑换栏。当她显出一副仔细谛听的样子时,他对自己那种教师爷式的努力感到好笑,“这真是可笑!你和国家证券搞在一起了,弗兰齐!你当然对此一窍不通!”

“好吧,要是您自己不愿说,那么让我来说——您把自己的房子抵押给了面包师傅;我知道,您现在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但她没有和他一起笑;她从他的膝上滑下来,开始向他提出一些刚才听到的有关证券的种种重要问题。

“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鞋匠师傅回答道,他的双眼执拗地侧向一边。

他惊诧地瞪着她。“你太聪明了,聪明得有点儿可怕,弗兰齐!”他说。

刚才俯着脑袋、张开嘴巴、一旁听着两人说话的弗兰齐斯卡,此刻走到博士坐的椅子后面。“我该说出真实原因来吗,监护人?”她这时问道;她的话里重又响起那种果断而坚定的声调,这好像是一把深藏已久的匕首,一下子露出了闪烁的锋芒。

“你是不是宁愿我不理解你教给我的东西?”

对方只是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再作说明了。”

“不,不,我哪敢!”——

接着他又转过身来,对着弗兰齐斯卡的监护人;他的心跳得十分厉害,说话断断续续很不连贯。“您对我一定隐瞒了真实原因,师傅,”他说,“请您公开把原因说明吧,我们可以一起来解决。”

她想走了,可他把她叫回来。“别忘了这把钥匙!”他一边说,一边把她带到写字桌边,接着补上一句:“这个抽屉里现在保存着我的和你的财产。但愿这两笔财产永远不再分离!”

“弗兰齐斯卡!”他喃喃地说。有一会儿,房间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她这时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根线,这根线上系有一个挂在她胸口的小金匣,金匣里保存着她早年故世的姐姐的头发,现在她想把钥匙缚牢在这根线上;可她那忙乱的双手被挡开了。

当两个男子在这样一问一答的时候,那个姑娘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地站在窗边。此刻李夏德把自己的脑袋转回来,看见弗兰齐斯卡睁大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她露出一副恳求人的听天由命的样子,她好像放弃抵抗了,她死命地瞅着他不放。

“不,不,弗兰齐,”他说。“你想干什么呀?”——他把姑娘拉到自己身边,热情地吻她。——“把钥匙放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和你的别的东西放在一起。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要我在你心边找到这把金库钥匙?”

他没有得到回答;被问的人颓丧地望着地面。

她的脸上顿时浮起红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她说,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到底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好走呢?”

到了八月的前半个月,天气燠热;鸟儿们正在换毛,郁郁不欢地歇在树林中,只有个别几只鸟儿在检验一身新羽毛,正欲作一次遥远的飞行;但是夜晚日渐凉爽,因此也显得更加美丽。先前开着鸢尾花的林间湖中,如今像院子里的水井深处,映现着天上最美丽的星星;夜空的东北方,宽阔的银河一泻千里,闪闪烁烁。

来人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里转了一会儿。“不错,”他终于开口了,“可是我没有别的路好走啊。”

几天来,李夏德没有离开过“林苑一隅”的附近一带地方;从前他在坐牢时得过一种疾病,坐牢的情景不仅在他从前作为候补律师的头脑里出现,如今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件往事像一只瘫痪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身上。

至少从表面上看,李夏德耐心地听他讲完话。“我得承认您对她的关心,师傅,”他接腔说,一边硬把自己内心的激动压下去;“可是弗兰齐斯卡在我家里也不会比那儿差;我准备对此向您提出必要的保证。”

此刻他坐在一条木凳上,等待温和的夜晚降临,这木凳摆在围墙外边的前方:木凳旁边的地上,躺着他的狮黄大狗。湛蓝的远方夜空上,星星在他头上眨眼睛;他情不自禁地突然回想起他那青年时代的幸福。——那个时候,弗兰齐斯卡在哪儿呢,她当时是个怎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还是个沉睡在母腹里的胚胎!——他生活中有过多久的经历啊!——这时沿着谷地开始吹来一阵凉风;他本来不该坐在那儿夜晚的凉风中的。

虽然主人推一把椅子请这个皮匠师傅坐,但是后者显得很尴尬,还一直站在房门口,来人开头讲几句不着边际的寒暄话,说明今日来此的原因,然后请求主人原谅。最后他才言归正传。他说,有个上了年纪的面包师傅,手头有钱,非常有钱,但没有子女,想娶弗兰齐斯卡为妻;他让皮匠传话,日后如果她忠心耿耿地和他过日子,他甚至会在日后的遗嘱里写明送她自己的所有钱物;这件事对他作为监护人的皮匠来说,应该凭良心办事,他不让他的被监护人对这样的幸福失之交臂。

蓦地,狗儿吠叫了,并且直起身来。从对面的松林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久,出现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迅速走上小路。“安静点儿,莱奥!”李夏德说,于是那条狗驯服地又躺倒在他的一边了。

“唔,师傅,你找我有什么事?”李夏德一边说,一边坐到写字桌前的安乐椅里。

这时,那个陌生人已经走近,李夏德看出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传统的猎装;乌黑的鬈发,机灵的面部表情,一束山羊尖胡子下面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闪闪发亮,他把帽子轻巧地向后一推,嘴里说:“晚上好!”

来者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塌鼻梁,稍带几分聪明的模样,他在莱文伦茨老太的小房间里等着他们。李夏德把他领到楼上的起居室,弗兰齐斯卡已经比他们先来这儿了。

“你有事情要找我吗?”李夏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于是他们很快就回去了。

“不是找您,我的先生;我想找您屋里的年轻姑娘谈谈。”

“所以您来找我了,弗兰齐斯卡!”

他说话的声调充满信心,这使李夏德热血上涌。“您找她有什么事?”他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怕他。”

“我们年轻人星期天在那边小镇上举行一次舞会;我是来邀请她去参加舞会的。”

“您的监护人!他能找我干什么?”

“我可不可以知道,是谁给她这份荣誉的?听您的口音,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她点点头。“就是我的那个监护人,那个鞋匠,”她郁郁不欢地说,仿佛感到自己有什么灾祸将要临头似的。

“完全对,”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只有在地主老爷们的林务所空缺时,我来补这个空缺。”

“这人想找我谈话,弗兰齐斯卡?”

“可您弄错了,林务员先生;生活在我家里的年轻姑娘,是不会参加这样的舞会的。”

他渴望她立即回答,这一点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她说话的声音好像一个丫头来找她的主人报告一件事情似的:“有人想跟您谈谈。”

“哦,我的先生,这是一种十分规矩正派的社交活动啊!”

“找我,弗兰齐斯卡?这儿树林里马上就要暗下来了。”

“这一点我不怀疑。”

“我是急急忙忙奔到这儿来的,”她说,“我在找您哪。”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亲自问问这位年轻的女郎!”

“弗兰齐斯卡!”他叫道。“您脸色多苍白!”

“这个没有必要。”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李夏德转过脸去对着大门。因为那个林务员还是向他走来,李夏德仿佛要拦住他似的。这时那条大狗伸出粗大的脖子,对着来人唁唁狂吠,咄咄逼人。

他头顶的橡树上,鸟儿还一直啁啾不歇;接着狗儿开始吠叫。于是这一大群鸟雀高声啼叫着飞到天空里去了。但是此刻他听见林中有另一种响声;是一种小小的轻轻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匆匆移近,一会儿他在树干之间看到了女子衣裙的飘动。他将拳头压到自己胸口上,好像这样一来就能把血液的疯狂搏击压抑下去似的。

“您别再费力气了,林务员先生!”李夏德说。

他一骨碌跳起身来,握紧拳头,把双臂伸向空中,仿佛他得检验自己的膂力,以便立刻和所爱的女对手做你死我活的搏斗。

那个年轻陌生人的眼里闪出一道锐利的亮光。他咬住八字胡;然后像刚才那样,轻巧地把帽子推推正,一言不发地踏上他先前来此的原路离去了。走到半路,他再一次转过身来,向“林苑一隅”屋上的窗子瞥了一眼;不久,他就消失在那边枞林的黑影中了。

他一生中从未感受到的一种诱惑力会给他带来什么?—他的前半生给他带来的一种不可忍受的痛苦,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他几乎不再理睬这一切。或者只是那种迷迷糊糊地想去抓住青年时代最后幸福的狂喜?还是那种有时似乎突然望着深渊的年轻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秘密?——他在她身上已经发现某些气质和他的性格是背道而驰的;有时她的目光中间闪现若干严酷的情绪,这使他很恼火,可这是她内心的独立自主的表现,这种表现几乎蔑视和拒绝任何人的支援。但是这也叫他定不下心来;这似乎是一种向他挑战的敌意,不错,他对此早有准备。要是他的姑娘步步进逼,那她会用更加热烈的爱的力量来拥抱他的。

当那条大狗好像守卫似地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草洼地边的时候,李夏德已经回到屋里去了。他到了楼上的起居室里,看见弗兰齐斯卡站在窗边,她的额头紧贴在一块窗玻璃上;她在此前使用过的一块揩灰布,正好从她的手里垂挂下来。

博士先生把头枕在一块长满苔藓的花岗岩上,弗兰齐斯卡几次和他出游到这儿时,曾经在此休息。他的目光射向头顶的树桠枝,那里鸟儿叽叽喳喳,跳来跳去,或者引颈长啼,仿佛它们在交谈白天里发生的事情;但是那些黑灰鸦根本就没有理睬他;他的幻想里出现姑娘轻盈的脚步声,她那疲劳的小脚不久前还搁在这块石头上。现在他的胡思乱想的脑袋,正好也搁在那儿。

“弗兰齐!”他叫道。

主人和狗久久漫无目标地来来往往。眼下,暮色已经笼罩在树林上面,主人和狗在离小路不远之处的一棵大橡树下躺下身来,此刻灰鸦总是在这样的树上聚集,然后再飞往更加偏僻的歇夜场所。

她转过身来看见他时,好像吃了一惊。

他跟姑娘的相处非常特别。仿佛出于一时的兴趣,几乎没有作过认真的考虑,一下子就把她接进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来了;她只是丰富他简单生活的一种附属品;——那么,屋里别的人畜是怎样生活的呢?当然,维布老太虽然耳聋,但对她来说,周围世界并不隐藏着扰人心灵的秘密,她不可能看出这一些;但是,连那头狮黄大狗都看出自己主人被那个陌生的女孩迷住了,竟至完全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因为狮黄狗如今比从前更多地挤到主人身边,用一种差不多是谴责的目光瞪着他。

“你看见了那个年轻小伙子吗,弗兰齐?”他又问道。“他就是不久前在上林地带碰到过我们几次的那个人。”

他在她身边站了一阵,好像没法走开似的;但因为她默不作声地继续在做自己的工作,他只得吹起口哨唤他的狗,带着它到树林里去了。

“是的,我已经看出来了。”

他把那张写过这种铅笔字的纸头,放到她的面前,但她对此只扫了一眼,头也不抬一下,接着重又把这张画放到另外几张纸头下面,同时她俯着身子专心致志地作自己的画了。

“除此以外,你也见到过他吗?”在李夏德的话音里,夹杂着一种她从来未听到过的东西。

它才会长出地面。

她捉摸他心情似地望着他。“我吗?”她说。“我平时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呢?”

只有两人待在一起的地方,

“唔,他是那么好心好意地来邀请你去参加舞会的。”

可哪儿也没有看见;

“啊,舞会!”她那灰色的眼睛里掠过一种青年人喜欢热闹的明亮的闪光。

另一朵花我各处找遍——

他几乎有点儿吃惊地凝视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弗兰齐?”他问。“我当然拒绝了他。”

在她身边的桌上,放着多幅已经画好了的画;他拿起其中的一幅,上面画着一朵瑞典水蜡树花,下面写了几行铅笔字:

“拒绝!”她又轻声地重复了一下,她眼睛里的光芒突然全都隐灭了。

“这是我所乐意的,”她轻声回答说,重又用画笔去蘸颜料。

“这样做难道不对吗,弗兰齐?我应该去把他叫回来吗?”

“要饭的人?——您讲话干吗这样刻薄,弗兰齐斯卡?”——这看来仿佛他有意要惹恼她;但是他早已没法使她恼火了。他有一阵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而她正起劲地在一张小纸上画画;因而她不作回答。他接着说:“我不是个要饭的吧,不过,这儿对您来说,太冷清一点儿了。”

但是她只用手做了一个拒绝的姿势。——看也不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种严厉的声调向他反问道:“你跳过舞吗,李夏德?”

“当然乐意!干吗不乐意呢?鞋匠那边的整个屋里,充满皮革气味;而且还有要饭的人呢。”

“我吗,弗兰齐?你干吗这样问我呢?是的,我从前跳过舞。”

“您来这儿到底乐意不乐意啊?”他现在问道。

“跳舞曾是你的一种乐趣吗,嗯?”

他们住在一起几个星期以后的一个下午,他从莎草和野葱中采来一束鲜花,放到她的面前,她就忙于把这束花画到纸上。他时而跟她讲上一两句话,她只管画自己的画,连头也不抬,没有搭腔。

“是的,弗兰齐,”他迟疑不决地说,“我相信,我从前是喜欢跳舞的。”

有时,也有一个姑娘跟随在他左右;然而这种情况甚为少见,而且姑娘留在杂草丛生的沼泽地边,在“林苑一隅”的高围墙后面;姑娘在厨房和地下室里当一位老太的助手,要不是老太手里拿个助听器,像猎人肩上背个小号角那样,更加明显地表明她是个聋子,那么,她那和善的脸上的呆板表情,早已泄露出这位老太耳聋已有多年了。姑娘知道这位老太一度做过她现在这位主人的侍娘;姑娘处处讨好老太,让她高兴,试图从眼神里看出老太的种种心态。——要不,姑娘就和她的主人待在一起;他不再见姑娘瞪着他,就像那时在法庭房间里那样,那时他自己是市长的临时录事。看来他内心十分焦急,常常盼望姑娘望上他一眼。有时她吃过中饭,准备把楼上房间整理好以后,便坐在家庭小图书室的窗边,在褐色的小纸上画起圆锥花序植物或花梗来。这些植物和花梗,是她的主人博士先生一个人或者她跟他一起从旷野里采集回家来的。她的主人常常默不作声,久久地站在她一边,看着她那灵巧地作画的小手,好像着了魔似的。

“那么现在呢,”她用同一种声调接下去问。“现在你不喜欢跳了吗?”

几分钟以后,从原野上走来一个年纪不轻、但身体强壮有力的男子;一只狮黄大狗走在他的前面,用鼻子伸向大土墩入口,东嗅西闻;不久前,那只老狐狸带着一窝小狐狸就穿过大土墩从这儿逃生的;然而狗的主人在唤它回来,它眼下只好顺从主人离去。狗和主人刚刚走出树林;现在大踏步地往前经过原野;不多时,他们一起涉水渡过那儿的沼泽。他们形影不离,走在一起,他们每天都是如此;可是那些走兽不用害怕他们;因为那条狗只注意它的主人,而主人只关心寂静的植物世界,这世界一旦被他找到,他的手再也不肯缩回去了;今天特别是在沼泽地里,几种灯心草一类的矮小植物,被他毫不留情地装进一只绿色的匣子里。

“不,弗兰齐;我该怎么说呢?事情早已过去了。——可你真像一本正经地在审问我似的!”他想笑出来了;但当他看见她的灰眼睛冷冰冰地对着他时,便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一切都过去了!她浑身在哆嗦;她不再过来了!”

狐狸在一个古老的长满杂草的大土墩上穿洞做穴,现在坐在巢穴出口处温暖的中午阳光里,时而快活地目光闪闪地瞅着在原野里嬉戏的蚊蚋,时而望着四周企图做初次翻筋斗动作的小狐狸。突然,它伸出脑袋,竖起耳朵,谛听四周的动静;从那边榉树林的边缘,空气中传来一种它从未听见过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她搂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在他的耳边絮语:“请原谅!我说了些蠢话!我根本不喜欢跳舞!”他默不作声,没持异议。

在随后到来的时间里,“傻瓜窝”周围的野兽听见一种它们十分不习惯的响声,这响声侵入到它们寂静的夏日生活中来了。蓦地,从年幼的枞树苗圃的杂草中,跳出一头牡鹿,它不顾自己头上刚长的新角,没命地冲进附近的林莽中去;树林外面的沼泽地上,两只蓝色的公雉咯咯地啼叫着飞向高空,几年来它们不受打扰地在这儿独来独往;如今连狐狸大师在这儿也受到了惊动。

李夏德生病了,在几个星期里病情日益加重,他已经无力离开房间。因为他从前发病时,不经治疗,病也就好了,因此这一回也没请医生诊治;就连维布老太用蜡和树脂熬成的油膏,也遭到病人的拒绝。但弗兰齐斯卡知道更加妥善的治疗方法。她坐在他的靠背椅旁边,而他坐在一张由她做成的精巧的茶几前,写他已经开了头的一篇关于在这儿发现的稀有的伞形科植物的论文;她替他拿来有关的材料,有的是靠她的帮助收集得来的植物标本,或者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他所需要的书籍;她为他在书中找出需要参考的地方,并且念给他听。“将来我如果再次当了教授,”他高兴地说,“那我已经有了一名非常得力的助手了!”但是她不仅是一名助手,而且是一个默默地在他周围使他感到安适的女子;她忙完事务下来,便握住他的手,把软垫椅和凳子搬给他,并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说他的毛病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她在这儿黑洞洞的天窗下面蹲下来;只有她那灰色眼睛的光芒,在灵活地向四周扫来扫去,时而扫到那边在中午炽热的阳光中仿佛在打瞌睡的树林上空,时而投向下边路上稀少的车辙,这些车辙经过原野,通往她刚刚离开的世界里去。

今天下午,他把她打发出去采集一些彩色唇形小花,根据他的推算,这些花现在肯定已经开放了;在他们两人昔日天天都去的林湖畔,到处长着这种小株植物。——他自己则留下来坐在那张靠背椅上写他那篇已经开了头的论文;他四周的椅子上,堆满了书籍和报纸,这些书籍和报纸是弗兰齐斯卡外出以前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搬到他身边并且叠得整整齐齐的。他正好找到了她画的一幅作品,按照他的看法,这幅画可以作为这篇论文的插图;但是他此刻从这幅画想到了女画家本人,现在这个人隐没在他前面的树林里。她在他的病椅前对他的体贴关心,使他一下子几乎感到害怕;因为——他不能隐讳这一点——弗兰齐,不久前试图离开他;她几乎又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变得怯生生的了。难道这种恭顺的侍候只是一种报答吗?他的一举一动露出了一点厌倦的样子。

好像出于临时措施,她已经吃过几个从旅行袋里拿出来的黄油小面包。现在,她似乎必须熟悉一下围墙内的每一寸土地,她拖着轻轻的脚步,再一步步穿过整幢房子;走过每个房间,跨进厨房,步入从那儿通下去的地下室;然后登上一条就近发现的楼梯,来到阁楼上面,屋顶高高而阴沉地矗立在阁楼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掠过,这可能是白鼬或黄鼠狼;她不去注意这些,而是摸索着走向一个完全封闭的天窗,然后把天窗摇了摇,直到天窗被打开。天窗装在屋顶的后边,天窗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从树林过去,越来越开阔了。

李夏德让自己的脑袋靠回到椅背上,凭窗眺望,这窗子就在他的病榻附近。此刻正巧有一行候鸟从澄澈如洗的天空飞过;当鸟儿在天空消失后,他的眼睛停留在一株山梨树上,这株树长在那边松林前的草洼地旁边;一群画眉拍着翅膀在一串串红熟的葡萄中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这些葡萄在午后太阳的强烈光线中探到绿叶外面,显得分外娇艳。

随后她穿过图书室,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这时阳光也照亮了通向这个房间的道路。她走到镜子前面,解开自己粗大的辫子,于是暗黄色的头发像波浪那样披在她的身上。她就这样跪在箱子前面,从箱里抓出一些零星杂物,放进五斗柜的空抽屉里。一只小匣子里装着颜料汁、刷子和画笔,这时几张画得相当灵巧的花卉作品,已经映入了她的眼帘。等到一切都收拾定当之后,她重新把自己的头发结成辫子,再把周身上下打扮整齐之后,仿佛刚才带来的东西只是供她梳妆打扮用的。

树林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接着,平静地跟在老人后面,陪他走到下边院子里。当老人跨出围墙把他身后沉重的墙门锁上时,她飞快地奔回屋里了。她的脑袋靠在窗栅栏上,从起居室那儿目送老人远去。老人正巧穿过杂草丛,走向那边的高地。当他带着他的狗在那边松林中消失时,她便回到房间中央,踮起脚尖,把自己的矮小身子抬高一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慢慢地打量自己的四周,把双手压在心口。一阵满意的微笑,掠过此刻轮廓特别分明的小脸。

“巴托罗牟节日(12)!”李夏德在自言自语。——“贵族地主们开始打猎了。——要是此刻弗兰齐已经回到这儿来就好了!”

“那么,小姐,我该上锁吗?”

一种焦急的渴望她归来的念头征服了他。她只有过一次向他提出了结婚要求,他拒绝了她,她此后就不再提起;但是他忽然明白,这次拒绝使她心里难过。要是他的身体能复元就好了!他们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现在有时对这种静僻所在也感到纳闷,他有一种想重新接触外界新鲜生活的迫切愿望。一旦他们在人群中生活了,那么这一切都得补上;他曾经把一种障碍放在她和自己的面前,他现在叱骂这种东西为病态的梦幻,这种梦幻在荒凉的沼泽地的雾气中冉冉上升。不,不!他的年轻的女人在身边,他要重新过一种美满的生活,做一个完全快活的人,摆脱一切灰溜溜的过去的纠缠。“弗兰齐,甜蜜的弗兰齐!”他叫道,他要张开双臂迎接她。

“那么,管理员先生,您走吧!”

但是她还没有回来。

“嗯,嗯,您说得有道理。”

他想重新开始他的工作,他翻阅堆在周围的书籍,他写了一行字,又把笔搁下了。

“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无聊。”

围墙西首的橡树已把影子投到整个院子里;只有靠边那个地方,通过玻璃窗的上方,还有一束阳光照进房间。他见阳光在枞林外边闪闪发着微光,弗兰齐斯卡从暮霭中出现,慢慢走向那条步行小道;当她穿过草洼地住上走时,有几回站停下来吁几口气。

“唔,唔;我刚才只是想;它可以给你解解寂寞。”

当她随后走进房间找他时,她把一束蓝色龙胆草和野花放在他面前;另外还有一束唇形花,但是上面的花蕾还未开放;——她这样说,她曾到处去找一种已经开了花的这类植物,可是始终未能找到;但她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一定会带这样的一束花回家来。

“狗吗?干吗要留下?可能这狗饿得慌,就跑到门外去了。”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双颊热得滚烫。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唔!——我该把那条狗费拉克斯也留在您这儿吗?”

“你大概跑到很远的地方到处去找吧?”他问道。

“您尽管锁吧,管理员先生!”

但她感到一阵微微的反感。“哦,相当远啊!稍微有点儿湿,我得换鞋子了。”

老人用手捋捋有须的下巴颏。“可我得把您锁在里面;我得把钥匙送交博士先生本人。”

“那你先去换鞋子,不过换好后赶快过来!我真为你担心呢。”

姑娘只是摇摇头。“我想留在这儿不走了;至于晚饭,我的旅行袋里还有充饥的东西。”

“为我吗,这是不必要的。”

当弗兰齐斯卡接下自己的行李,给了那个挑夫几个钱,把那个挑夫打发走以后,老人说:“现在,小姐,我将陪您回村子里去,走到村里虽然要一小时,但是卡斯佩尔老板家的玛格蕾特将为您的中饭烤一个精美的蛋糕。傍晚时分,博士先生将要乘车去那儿,以便从我的手里取走钥匙。”

“是的,弗兰齐,一个人生了病,坐在椅子上就会胡思乱想!——我听见枪声,从林湖那边传过来。你没有听见吗?”

“嗯,现在咱们可以让那个小伙子把您的行李搬上来了;因为那边这张小床和这儿五斗柜上的梳妆镜,都是为您准备的。”

“我?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说着就把头转向一边。“我马上就回来,”她说,看也不看四周一眼,就迅速走出门去了。

“我不是那么容易害怕的,”女孩说,同时跟着老人走进了这个房间。

她走了以后,狗进入屋子,这条狗很快学会了用阔脚掌推开房门。它把脑袋搁在主人的膝间,用褐色的眼睛带着疑问直瞪主人。而李夏德用手亲热地抚弄这头漂亮畜生的背脊。

“您不必害怕,小姐,”老人说,同时指着通向外边的唯一的一扇窗子,窗口装有铁栅栏。“这不是监牢,而只是因为以前住在这儿的老东家喜欢在窗上装饰这样的栅栏罢了。”

“安静下来,莱奥!”他说,“咱俩毕竟要相依为命待在一起了!”他用手指抚摩狗耳下面丝绸那么柔软的长毛。“让我看看!你的疤痕是不是还在?——这是从前跟伦巴第(13)偷林贼子剧烈搏斗后留下的!咱们现在不再走这样疯狂的道路了!——但是跟你年轻的女主人重新一起外出,她用明眸慧眼扫向一晃而过的景色,这总是美好的吧,我的狗,一直奔跑在她的前面,正像从前咱们单独浪迹天涯时一个样!因为我们又想到天涯海角去,到遥远的地方去,而你,我的看家狗——一定跟着去,咱们永远在一起!”

老人把她领进这个房间,房间面西,这跟前边那个向阳的房间恰好相反。这个房间跟树林直接相接,此刻还处在昏暗的阴影之中。

他俯下身子,可莱奥安静地闭上眼睛,只有它的大尾巴像旗帜那样还在摇来摆去,仿佛它用温婉的动作来表达它内心的满足。主人和狗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如同他们平时经常做的那样,白天走在宽敞的公路上,夜晚投宿在安适的住处。这个富有才干的男子和那只外表和他有天壤之别的畜生——在这一时刻里,他们相互忠诚不渝的感情,好像两颗脑袋上的新鲜露珠。

此话不假,这是一个十分像样的家庭图书室,这里靠墙敞开的书架上,放着许多整洁的单本图书。当姑娘把一卷她在神学硕士办的寄宿学校里看到过的奥肯编的《伊西斯》杂志(7)从书架上抽出来时,老人已经把另一扇正对着窗子的门打开了。

李夏德没有做到让弗兰齐一起参与他高高兴兴地作出的远游的决定;不久,她又走进房间来了,甚至在随后的几天里,他都没有这样做。——弗兰齐又一次到外面森林里去了。她给他采来已经开放的花朵,最初她是为了采花才到外面去的;她也采集了另一些他在论文中要提到的那些植物;这会儿她带来了一点儿新鲜的植物标本,放在写字桌上的那只花瓶里,她几乎每天都要整理一番,添上一把新鲜的野花小草,让这些花草中间也闪耀着长有红黑浆果的桠枝。

“这儿还有点儿可以阅读的东西呢!”老人大声说。“博士先生本人如果不到外面去,可以整天呆在这个房间里。”

每当她一离开他,他就感到不安;这一点他自己也羞于承认。因为在这儿森林里,她会发生什么意外呢!——他没再听到枪声;如果说有什么人要打猎,那一定到更为遥远的猎区去了。

由一扇门连接起来,在这花室的两边,各有一间比较狭窄的房间;两个小房间里各有一扇窗子开向冷杉林。左边那个小房间里,除了几把椅子外,只剩下一张铁制行军床和几只高高的旅行箱。弗兰齐斯卡只向房间扫了一眼,这时,带她上楼来的老人已经把对面一扇门打开了。

但是他渐渐地而且越来越快地感到自己的疾病已经有了转机;不久,他就下楼到整幢屋里走走,时而也跟莱奥和弗兰齐到屋外附近一带逛逛;他使劲地呼吸澄澈、喷香的秋日空气。如今他又产生了一种新的焦躁不安,他无法在树叶枯落之前实现他的计划。——他匆忙作出决定,坐到写字桌边写信告诉他的朋友——那位市长——他自己此行的打算和附带办一些他个人的私事,他同时告诉市长他不日就要去拜访他。在他身边的镇纸下,放着他新近写好的文章,由弗兰齐斯卡一手誊写,字迹清秀,现在只待寄往某一植物学杂志的编辑部了。信件连同文章今天还将由收送邮件的女子带往邮局。

弗兰齐斯卡帮助老人把蝴蝶窗打开来的时候,一边默默地,但极为注意地把房间里的一切打量一遍。

当他把论文拿出来,准备用火漆封合时,他把文章看了一遍之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还得到他的家庭图书室去寻找一些专著来参考一下。

他们到了楼上,老人打开门,走向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这房间摆设齐全,连窗帘也挂上了。房里共有四扇窗子,从中间的两扇窗子可以越过长草的洼地望到松林,他们刚才在那边时就已经看到这两扇窗子了。房间左边摆着一张用弹簧垫做的靠背椅,另一边沿墙放着一张有许多大小抽屉和柜子的写字桌;桌边挂着一只小自鸣钟,钟摆正在的嗒的嗒地摆动。这只钟做工精细,一定是远方黑林山制的产品。一张老式的、但保存得还很完好的壁毯,深褐色的底子上,织有红紫两色盛开的罂粟花,这壁毯掩住了整个墙壁。

他一离开房间,弗兰齐斯卡就从外边那扇门走进房间来。她看见桌上放着还未封口的刚刚写好的信件,便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近一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两眼在信上掠过,仿佛她要把这些文字全都吸进肚里去似的。她还站了一会儿,她的手指按在牙齿边,面露惊骇的神色。接着,隔壁的图书室里响起脚步声,她赶快逃出房间,离开小屋,经过院子,紧贴围墙,奔到房子后边的原野里去了。有好一会儿,她坐在这儿橡树丛间的地上,双手按在膝盖上;她的目光离开小屋上的风信旗,这两面旗子如今在朝阳下从万绿丛中透出金光。接着她的目光移向那边森林,再从森林转回来投到老墙上面,这老墙在那边绿树丛中宁静异常。蓦地,她跳起身来;整个瘦弱的身躯抖动得厉害,但是她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森林那边。她穿过原野上的灌木,沿着草洼地一边跑去。当她回过头来已经看不到小屋时,便穿过繁茂的野草,一直往前走下去,然后在林木的躯干之间的那一边消失了。

他见对方不搭理,便指着他那欢快的跳向一级级楼梯的看家狗。“咱们就跟着它走吧!”他说,“那后边还只是些仓房。”

大约足足过了一个钟点,她又回到小屋里来了,她脸上的那种激动,似乎已经看不出一丝痕迹来了。

接着他们跨过几级台阶,进入屋里。——过道左边就是厨房;右边是一个只有一扇窗子的房间,其中的摆设使人一望便知这是给未来的女房客住的,虽然高高的床架上还缺少帐子和被褥;但是屋角已经放着纺车和纱筐,那只古老的弗兰克式五斗柜上,挂着一面同样老式的小镜子,镜子后面还缺少交叉地插在上面的孔雀毛。“看来,这不是您的房间,小姐!”老人说,又一次试着开了个玩笑。

“你终于来啦,弗兰齐?”李夏德在过道上碰到她时便对她这样说,“我找你已经找了一个钟点啦。”

一个浓荫遍洒铺着石板的院子。那条彪犬欢蹦乱跳地迎向它的主人。——走道左首有口石砌水井,井边有只显然是新制的装满井水的提桶;这时阳光正好移近屋墙,墙头附近长着一丛高高的花蕾满枝的玫瑰;屋门两边开向院子的窗户,几乎全给玫瑰枝桠遮住了。管理员说:“这些还是老东家亲手栽培起来的玫瑰呀。”

弗兰齐斯卡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没有先跟你说一声就走了。我有点儿头晕,我不得不一个人跑到空旷的地方去转一阵。”

现在他们已经登上了洼地的彼岸,管理员把钥匙在大门上转动起来。

他把她的胳膊放在自己的手臂上。“来吧!”他说,拉着她走上楼梯,一起到他的起居室里去。到了起居室,他抓住她的一双手,用严肃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她,严肃的眼睛里包含着柔情蜜意。

此刻他们来到几乎还看不出树林斜坡延伸到草洼去的地方,接着他们朝着长满杂草的洼地往下走去。他们离矗立在面前的庄园越来越近。房子坐北朝南,南面一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甚至连屋顶下方那个伸向树林下水道上的龙头,因为从前镀过金,如今的残存部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屋顶短屋脊的两端,装饰着两面风信旗,一面旗子几乎全被树枝的绿叶所掩盖,而另一面则探出在蓝天里纹丝不动。

她稍稍低下头,问道:“你怎么啦,李夏德?你这么一本正经。”

这时从那边锁着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唁唁的吠声;同时从树林伸向屋顶的一根栎树枝上,飞起一只大老鹰,现在它在孤寂的屋顶高空盘旋,发出一阵粗野的叫声。

“弗兰齐,”他说,“你大概还记得那天夜晚从森林边缘那儿传到我们这儿来的婚礼音乐声吧?”

“喔嚯,我的看家狗费拉克斯!”管理员叫道。“您听啊,小姐,它已经听出我的脚步声了!”

她点点头,但没有抬起头来望一下。

老人一边走,一边跟弗兰齐斯卡聊天,他说这次因为他们搬来这儿自己花费了多少气力给他们做准备。走到这儿,老人停下步来,默默地指着那扇包着铁皮的沉重的墙门,这扇墙门面对着他们,正好位于围墙的正中央。大门上方装饰着砂石,上面有一行题词,题词的字母从前镀过金,如今在刺眼的阳光下,从远处望来还能辨认。弗兰齐斯卡念出了“林苑一隅”几个字。

“我那个时候跟你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我真是个傻瓜,弗兰齐,这种不习惯的孤寂使我丧失了勇气。不过现在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能干别的,我得守住你,即使你想走,我也要紧紧抓住你不放!我再也不容许你离开我而自由。——这是一种自尊心,弗兰齐,我没有你生活不下去。”

他们就这样在荫凉的斜坡上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干松针铺满一地,越往前走,松树越粗,这些大松树长在道路两边伸向天空,桠枝笼罩在他们的头上。蓦地,树林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一块杂草丛生的盆状低地,这儿好像是个久已干涸的河床。低地打他们脚前横穿,一直通向远方。在低地另一边的高处,又是一片栎树和榉树杂生的树林,浓密的枝叶向四处伸展。他们对面只有一个缺口,通过这缺口一直可以望到褐色原野上的地平线。然而这可以眺望近处的缺口在左边,紧靠另一边的树林边缘,矗立着一座砖砌的古老建筑物。由于这幢房子屋顶高,给人留下一个几乎塔楼式建筑物的印象;高出围墙上面的二层楼上,只能看到四扇窗子,围墙从房屋正面左右两个角上开始,围成一个椭圆形圈子,这围墙几乎一直扩大到长着杂草的洼地边缘。

他的眼睛越来越亲切地望着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愣了一下;把食指搁在嘴唇上只有一会儿工夫。“这也好,”她说,“别的时间赶车的大约没有空,所以到晚上才来,让咱们走吧,管理员先生!”

她靠在他的双臂上,身子发抖。“什么时候,”她说,“什么时候事情会变得这样?”

“这您一定弄错了,小姐,”老人说,一面用一只手在她面前拿下自己头上的草帽,用另一只手出示那把大钥匙,“太太和老爷要在今晚才来呢;不过,您可以先进屋去。”

“你心里烦闷吗,弗兰齐?”他把手按在她那丝绸般光亮的粗辫子上,把她的脑袋往后推,这样他能看清她的面容。“我使你感到惊讶了,你想想!——我们不需要婚礼音乐;在这种寂静中,你成了我的妻子,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位善良的维布老太和她的朋友那个观察员,也能如愿以偿的;我们用不到别的证婚人!后天,我去找你的监护人和我们的朋友市长;就这几天,你暂时独守在家;然后,弗兰齐,然后,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他说到这儿就不作声了。

但是这位姑娘对这样的戏谑毫不在意,她以灰色的眼珠望着老人,并且说:“我叫弗兰齐斯卡·费德尔斯。莱文伦茨太太大概和那位先生已经先到那儿了。”

她张开嘴唇想说话,但又好像不愿说出来似的。“那么什么时候,”她终于开口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唔,”他说,“就我所知,莱文伦茨太太,样儿要比你大好多岁哩。”

“我星期六动身;下星期二就回来了。那时我希望把一切都带回来:必要的证件、结婚登记证、结婚礼服。——是的,弗兰齐,你自由的日子指日可数了!你在这段时间里不会离开我而远走高飞吧?”

老人一直安安心心地赶他的路,此刻掉过头来望着姑娘。当他仔细端详这个年轻姑娘时,他的目光越来越灵敏了。

他带着最幸福的微笑凝视她。“现在你走吧,我心爱的姑娘!我为我们的终身大事还要做些准备。”

“我是那个屋子里的人。”她回答道。

动身前的最后一夜来到了。——住在“林苑一隅”中的三个人都在他们各自的卧室里;忠实的守卫者莱奥,像平日这个时刻那样,伸开四肢,横躺在屋门前的楼下过道里。屋里一片沉寂,偶尔,不是从维布老太那边挂有帐幔的床上传来一两声发抖的咳嗽声,就是上面起居室里挂钟上那只杜鹃每过一个钟点,总要在寂静的房间里咕咕咕地报告一个时辰。——屋外,风儿在树木间打转;风信旗在屋顶上哗哗作响。要是有新的风暴掀起并且席卷大地,那么,便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从树林里传过来。

“只有一条路通向那儿去。您如果在‘林苑一隅’有什么事要办,那么这地方正是。”

听啊!一扇窗子不是在乒乓作响吗?这是屋子西头唯一的一扇窗户,那儿的橡树桠枝不是几乎碰撞到了屋墙了吗?

“可我要上‘林苑一隅’去,”姑娘说。

不,只是风在空间越刮越紧了,看来没有别的动静;维布老太咳嗽了几声,楼上报时的杜鹃咕咕地叫道:一点钟!——夜在往前行进;平时在这儿也有声响的东西,此刻声息全无了。寥寥几颗星星,穿过飞驰而去的云彩,向着下界眨眨眼睛,它们的亮光渐渐黯淡了。

老人点点头。“你们只要跟我走好了。”

天蒙蒙亮,弗兰齐斯卡已经站在李夏德的床前。他还在沉睡;她跪下来,吻他垂挂在床沿的手。当他睁开眼睛时,她开口道:“你得起身啦,李夏德;车子马上就要到了!”

一个农村小伙子这样问老人,他手里拎了个箱子,跟在一个纯朴的但一身城市打扮的姑娘后面。

“弗兰齐!”他叫道,眼睛向她张开来,过了一会儿,朦眬的睡意从他的额上褪去,他补上一句说:“你可听见猫头鹰在昨儿晚上的叫声?昨夜钟敲一点,钟上那只杜鹃正好啼叫一声。”

“到‘傻瓜窝’去这样走没错吧?”

她微微耸耸肩膀。“每天夜里我们都听见这种叫声,”她轻声说。

老人大约已经这样步行了一刻钟。他在阔叶林中往前走一阵,来到一个枞林场;当他走出一个林边斜坡时,另外有两个徒步行路的人跟他结伴同行。

“不,不,弗兰齐;在这儿附近我们听见的不是灰林鹗的鸣声,那完全是另一种鸟的叫声,非常稀奇!我开头怀疑这可能是它们同类的鸣声;后来我听见从下面过道上传来一种声音,莱奥站起身来,转来转去走了好一阵。”

塔隼在栎树上从刚才抢占到的鹊巢里望着管理员打树下走过,他出了院子,迈上大道,这条大道处在两旁密植榛树的路堤中间,从村子北头通向主要公路。大道在半途通过一个路堤缺口,往左拐上一条人行小径。此刻阳光蒸人,他经过几次苗浪起伏的绿油油的麦田,走向这条小路一端的长着栎树丛的沼泽地段。在这沼泽后面,是一大片栎树和挺拔的榉树混杂生长的阔叶林,在这里还是蓝油油的清晨空气中,这林子向着蔚蓝色的天空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老人用手绢揩干额上的汗水,最后终于走进了凉飕飕的林荫深处;在他头顶的高高的树冠上,一只画眉唱出了一支悦耳动听的歌曲,歌声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

“我可没有注意到,”她轻轻地说。

这时管理员已经站起身来。——“你话没完没了,真见鬼!”他说,一面嬉笑着从头到脚打量另外两个人;然后干了一杯,手里拿了沉重的大钥匙出门去了。

“那么你一定睡得很熟,弗兰齐,因为那条狗一定在这儿附近的一株树下坐下来过。”

“男爵吗,普菲费尔斯?他用枪把男爵打死了,然后自己跑到天涯海角,想重新摆脱种种烦恼。不,老弟,他不会把那位文雅的太太带来的,但他把你们城里名叫维布·莱文伦茨的聋老太带来这儿,她也是个善良的女人。作为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她曾作出过贡献,现在到这儿的‘傻瓜窝’来安度晚年。”

他们还坐在一起用早餐,但是弗兰齐吃到嘴里去的只是一点儿。然后他就上车。“别忘了,三天!”他上了车还回头对她说。随后车子的轱辘在原野上滚动了;那条大狗唁唁狂吠,奔到车子前面去。

“那么,那个男爵呢,后来他怎样了呢?”

她站在那儿好久,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子,直到在草地上只剩下渐渐形成的一行黑线,在地平线上慢慢突起。

“说来叫人不会相信,”卡斯佩尔大叔说,“因为据说他还有一连串官司要打,这样才能摆脱这场婚姻纠纷。”

下午,李夏德走进他的朋友那位市长先生的房间里。

杂货商人又一次吹起拖长了的口哨。“事情就是如此;普鲁士人把他关押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结了婚!唔,这回儿他不可能把妻子带来这儿了!”

“喏,森林里来的人!”市长大声说,向李夏德威胁似的举起圆团团的小手,“你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事?”

“没有,普菲费尔斯,没有,没有受伤!但是和男爵一起坐在车里的那位太太,原先是他的妻子呢。”

“这么说,你已经收到我的信啰?”

“他受了伤吗,这位可怜的先生?”

“当然!你怎么可以这样捉弄人!这自然纯粹是开玩笑啰!”

“是啊,是啊,普菲费尔斯;您不懂其中道理,您还是个单身汉;可是坐在马车里的男爵老爷和文雅的太太,从马匹的两耳中间看不见前面有人摔倒在地;他们自己正在眉来眼去,你瞄着我,我瞄着你呢。”

“我来找你完全是怀着真心诚意的。”

“车子驶得这么快,真见鬼!”杂货商人大声嚷嚷。

“好生奇怪!”市长说,“真是浪漫,地地道道的浪漫!——我可以打赌,你还一点儿不知道那个姑娘的父母亲是什么人。”

“那个人吗?——唔,信不信由你!有一天,他从外地突然回老家来;不过对他来说,时光总是还太早;因为他眼睛不好,看不清路面,绊了一下,被一辆轻便马车撞倒在地,这辆车子自顾欢快地从石子路上辚辚地驶过去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卡斯佩尔大叔。不过那位植物学家先生后来到底怎样了呢?”

“唔,唔;可你需要一张受洗证明啊!——”

卡斯佩尔大叔接过商人递给他的鼻烟。“嗯,嗯,普菲费尔斯,”他说,目光投向窗外,“它们不让人们安静一会儿!你们听,这些可怜的鹊儿吵死了!”

“我需要更多的东西,弗里茨!要是这个门槛贼精的鞋匠想把他的养女再次嫁给一个有钱的面包师傅,也许压根儿需要你这个首席监护人的大力帮忙呢。”

“唔,我想,您又在城里的临时律师兼录事那儿呆过,你在这个人的地方,不得不说许多违心话。”

“需要我帮忙吗,李夏德?不,不;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做毕竟是违背我的良心的。”

“我?您这是什么意思?普菲费尔斯?”

李夏德微微一笑。“可你究竟不是我的首席监护人;那个人对你的被监护人不够好吗?”

“可是,卡斯佩尔大叔,”杂货商人说,同时把打开的烟草匣递给酒店老板,“听说您又卷进边界的官司中去了?”

“老天爷,你说对了,李夏德!在这片刻里,我觉得你仿佛还是我的门生呢。这样,我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市长从鼻梁上除下金丝边眼镜,用他的一块黄绸手绢擦拭眼镜玻璃,然后摇摇头,用他的小眼睛端详这位朋友。“唔,这么一个热心人!”他说,“真稀奇,像你们这样一直……”

老人没有接腔;可是酒店老板还有许多话要说,仿佛这些消息全由他的那些聪明的鹊儿从四面八方给他捎来的。——“据说,这个陌生人是在这一带出生的,可是他在普鲁士人那儿坐过几年暗牢;他在暗牢里既看不见天上的太阳,也望不到夜晚的星星;只有一盏发出浓烟的鲸油灯供他使用;他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不知早晨或午夜,日复一日,坐在灯下研究多卷厚书。”

但是李夏德用双手抓住这个和气的、个子矮小的人。“你可没法使我放弃她,”他心里说,“这事你且别管吧,弗里茨;还是告诉我,那位神学硕士先生怎样了?”

杂货商人吹了一声拖长了的口哨。“问题就在这儿,管理员!”他说。“我知道,您不高兴听这样的话;可是那些贵族地主,只要是年轻的,有时也有这种怪僻的习性;你们的沃尔夫地主,听说也参加了瓦特堡的舞会。”

“他在坐牢!”市长提高嗓音,兴高采烈地说。

这时酒店老板和杂货商人再一次核算写在桌面上的账目,虽然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人外没有别的人了,可是老板还是俯着身子,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可知道,几年前报纸上报道了许多关于大学生搞的一次大暴动的事(6),他们想把各个公国的国王统统干掉,——这个人据说也参加在内!”

“可他的这场官司呢?”

“不知道,普菲费尔斯;我也不关心这些,”老人答道;“这个人可能来头不小。不过据说这位先生是个植物学家;这样一种人,就喜欢呆在野林深处。”

“别作声,别把他惊醒了!他在睡觉呢!”

“这位租房子的客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杂货商人又问道。

“那弗兰齐斯卡呢?”

“这会儿您的话说对了,普菲费尔斯,”老人说,一边从他上衣的侧边口袋里掏出一个做得很粗糙的大钥匙;“昨天已经运来了几车家具;又卸又装,我真忙得要命,现在又得去那儿把窗子启封,好好看上一会;昨天晚上我把自己的看家狗费拉克斯关在那边高墙后面的院子里,有了那么一头有灵性的畜生,东西才不会丢失。”

“不必担心了。公事已经送上去,判决就要下来。”

可杂货商人还有许多话要说。“唔,管理员!”他说,“你们的森林里什么样的新鲜事儿都有:你们的东家一定变得平易近人了!你们真的把古老的‘傻瓜窝’租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吗?”

“喏,弗里茨,你帮我个忙,让我们一切都得到迅速解决!”

“她已经会自己照应自己了,普菲费尔斯,”酒店老板说。

一切都将得到解决;下一天上午,李夏德拿到了结婚登记证和别的所有必不可缺的证件。他原来打算还要到那个大城市去旅游一番,可是一种差不多是充满恐惧的渴念又袭上他的心头,这驱使他马上回森林里去。他原计划采购一些东西,如今看来最好和弗兰齐斯卡一起去采购。

“喔嚯,卡斯佩尔大叔!这么说来,您要当心您的女儿安娜·玛格蕾特了!”

于是他吩咐车夫驱车回家。

“不太详细,”老人回答,“我认为,是从那边外地请来的;不过嘛,他打起枪来可灵呢,追逐起姑娘来像个魔鬼!”

“拿出点精神来,车夫,”他说,“我可以付你双倍酒钱。”车夫于是快马加鞭,他们就在当天下午到达曾经路过的那个村子;但是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个轱辘脱出了车轴,这下在村子的铁匠铺里修理一番就得花去半个小时。李夏德在莱奥的陪同下走向那家小酒店。他一踏上酒店外边的门廊,那条狗便呜呜地吠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年轻的林务员正巧从店里出来,他没向李夏德招呼一声便迎面走过,出门去了;他只用亮光光的眼睛向李夏德扫了一下。

“一位新来的林务员吗?”杂货商人问道。“这个人,你们到底是从哪儿请来的?”

李夏德情不自禁地站住了。他从开着的屋门听到那个林务员已经离开院子,于是他也重新走了出去,他一眼望着对方匆忙跨上通往北边的乡间小道渐渐远去。他恨这个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站在路上望着这个人远去的背影。

看来此刻虽然还是清晨,老人已经在远处田间忙过一阵,此刻只是为了短暂的休息才到这儿来;因为他额上还满是亮晶晶的汗珠,草帽放在自己面前的膝盖上。

他立即转过身子,重又走进酒店。他听见店堂里有许多酒客在高谈阔论,他初次来这儿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当他带着那条狗走进店堂时,他发现许多客人坐在桌边,因为现在是星期天下午。但是霎时店堂里忽然鸦雀无声了;店老板向他迎面走来,好像故作不知地问他来这儿办什么事。他听见一张桌上还有人提到林务员的名字,这人的名字他自己也曾偶然听到过;然而邻座有个人用胳膊搡搡那个讲话的人,慢慢地,谈话声又热烈起来了。这好像是在议论农民们在这样的季节里最喜欢谈论的话题:庄稼的收成和麦子的价格。

最后那句话,是对那个身穿褐色上衣、胡子花白的老汉说的,这老汉用一把黄铜小钳从放在桌上的盆子里拣出一块炭火,放到刚刚装满烟草的短烟斗上,他一边把适才冒起的一缕青烟吹到桌面上,一边说:“我不知道,普菲费尔斯,我个人不喜欢塔隼;你得问一声新来的林务员。”

车轴终于修好了,车子继续滚滚向前。李夏德坐在车里垂头丧气;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欢情绪降到他的身上;他这次回家一点也打不起精神,许多没有形体的鬼影从远方的茫茫灰雾里向他袭来。但愿他快点儿回到家里,快点儿先瞧见弗兰齐斯卡的脸蛋!

“真是鬼知道!”那个来自邻近小镇的杂货商人说,他跟坐在他对面的酒店老板刚好做完一笔季节性生意。“你们这儿的凶鸟,把人的耳朵都吵聋了!这样的猛禽也不许用枪打吗,管理员?”

车子继续向前,他越来越接近森林。车子在两边长着橡树丛的坚硬的原野土地上辚辚前进,最后那林中小屋的屋顶终于在他眼前出现,他见屋顶上的风信旗在夕阳中闪闪发亮。

赤松黑角村小酒店前面,长着许许多多栎树,喜鹊在栎树枝上叽叽喳喳吵闹不停,它们为保护自己的窝巢和两只红胸的塔隼斗个不停,弄得坐在酒店里面的客人几乎听不清彼此间的交谈声。

但是在那儿,旁边有什么东西从森林的阴影中显露出来了,这是她本人啊;他完全清楚地认出她那亮丽的衣裙和她那顶小草帽。她看来没有注意到这辆车子,因为她已经向着小屋的那个方向拐过来了;但他把身子前俯,朝着原野呼唤:“弗兰齐!弗兰齐!”——于是她站停了,当他再叫唤时,她转过身子,慢慢地近前来了,最后他看清了她的面容;煞白的腮帮上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他认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态。车子还没有停稳,他已经从车里跳了出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感谢上帝!”他大声叫道,吁了一口气,仿佛他胸口的一座大山掉下了地;“我似乎感到,我可能已经失去你了!”

在极其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的面前展开了一块广漠无垠的低地,道路呈现波纹形,往下通往低地。不久,这位游人坐上马车,那条大狗跟在一边奔跑。这时车子在初春的日子里,驶往遥远的蓝蓝的森林,这森林形成一条几乎不可辨认的线条与地平线接界。

她只说一声:“你做的是什么梦啊!”

“莱奥,我的狗,是你吗?哦,我来了,我已经来了!”这句话里洋溢着生活的喜乐,狗的主人这样呼唤它的时候,它向主人又是摇尾,又是讨好,做出种种迎合讨好主人的姿势。

但当她的脑袋靠在他的心口时,她的目光落到了站在她一边的狮黄狗身上。狗向森林探出鼻子,也就是向着弗兰齐刚才离开的方向探出鼻子,嗅来嗅去,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呜噜声。她的小手几乎是十分机械地抓住狗的金属项圈。“让我们进屋去。李夏德,”她急匆匆地说,“拉住那条狗,别让它像不久以前那样去追赶狍子。”

在城外近郊最后几间房子前面,停着一辆敞篷马车。一个坐在车夫座上点着头的车夫,用一条绳子拴着一头狮黄狗;这时这条大狗跳下车来,鼻子里发出欢快的呜哩呜哩声,摇着大尾巴迎向来人,街道上面的一些尘土因而被卷到半空。

他没有眺望那个方向,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怀抱中的年轻姑娘身上,他现在把这姑娘像孩子那样抱到车子上。然后他吹着口哨唤狗;没过多久,他们已经走完了屋门前的短短一段路程。

一小时以后,人们看见市长的客人从港口转角上的一所小屋里出来,穿过对面的大街,走出城去。

他发现家里一切如旧;维布老太穿了最干净的节日服装迎着他走来;对他出人意料地迅速归来表示快慰。但是他对维布老太说,他已经定好了明天的车子,明天他有事要上大城市去。弗兰齐斯卡将陪同他一起去。他接着又对她耳语:“你总该满意了吧,弗兰齐?我们再上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那儿去,她应该给你量小巧的缎靴尺寸!一切东西全由你自己挑选——不过,不!你太无所谓,提不出要求来的,你本来只会为你自己买粗布衣服。——我可是——要把你裹在一层薄薄的白纱里,这纱是那么轻,轻得连一点儿分量也没有;这纱又是那么优雅,即便是一朵云彩也无法盖住纱上玫瑰花的光辉。”

“她的监护人吗?——她没有亲戚;暂时又没有别的人,只有港口转角上的一个鞋匠师傅肯做她的监护人;审讯开始以后,她也就住在鞋匠那里。”

他没有看到她的一口白牙齿怎样咬得紧紧的,她的嘴唇在怎样抖动。

“现在她的监护人是谁呀,弗里茨?”

“唔,弗兰齐?”他接下去说,“你的意见呢,你对此感到满意吗?”

“唔,李夏德,”市长接着话头说,一边把文件钉在一起。“你的看法跟我们当地的大夫一模一样,他认为,他有时也有这样的想法,姑娘的那一双眼睛要比她的实际年龄早熟五六岁。”

她默默地把他的手拉近自己的嘴唇;接着她用那种尖厉的嗓音说:“我认为你又一次浪费金钱了,你被我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了。”

他的客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当然,她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小丫头!”他说;但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心灵深处在想别的事情。

“我倒认为,你现在是个小傻瓜。”

“可惜她缺乏才干;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安排她;干一些日常家务她的能力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干些高一档的工作,文化太少了些。”

黄昏来临了。李夏德像平日那样把院子里的墙门和屋门都锁上了;屋门里过道上躺着那条大狗。他把院门的大钥匙挂在自己卧室里的门柱上,然后轻轻地用胳膊搂住弗兰齐斯卡的身躯,此刻的弗兰齐斯卡悠闲地站在起居室的窗口,眺望着那一边黑沉沉的树林。他带着她经过图书室,来到她小房间的门槛前面。她对他来说,又像一个不可对之轻举妄动的未婚妻。他没有跨进门去。“甜蜜地安睡吧,我的弗兰齐!”他说,“我忽然感到幸福又在离我不可捉摸的远处了。”

“一个害臊的丫头,这个弗兰齐斯卡,”市长说,一面在誊写得清楚的卷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已经把房门打开;他又一次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晚安,晚安,弗兰齐!”

一阵激越的钟声传进房间。李夏德抬头一望,只见那姑娘在门外消失了,神学硕士也被牢狱看守带走了。

接着她走了;他现在只能听见已经关上的房门后面她那细小而轻轻的脚步声。

如今在那个陌生人的心灵深处好像浮现了一场梦:树林边缘的那幢寂静的小屋在他心灵的眼睛前出现了;一个孤独的男子和一个被抛弃的姑娘一起住在那儿。他们不再是孤独和被抛弃的;他们四周是夏日暖和的空气,野草的温馨香味,鸟儿的啁啾低鸣,以及空荡荡的林荫寂静处蟋蟀时断时续的窃窃私语。

他慢慢地走过起居室。他一边走,一边举起从那边桌上取来的燃着的蜡烛,对门上的那幅旧画扫了一眼,然后踱进自己的卧室。

“我不再称呼您了!”弗兰齐斯卡从容不迫地说,她的瞳孔一直注视在她觉得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瞳孔上,仿佛要在这个人的身上找到一种她所不敢再舍弃的支持。

由于这几天操劳奔波,他躺在床上不久便酣睡起来。无论是屋外乌黑秋夜里森林中响起的瑟瑟声,还是隔壁房间里时钟上小杜鹃的咕咕报时声,都无法打扰他的沉睡。夜已经很深了,隔壁那只杜鹃已经啼过十二下;他继续酣睡,没有做梦,夜一直向前流逝。那边钟上的杜鹃啼了一声;——然后是两声;——过了一会儿啼了三声!这时他已进入梦境;白天那种担心的迷雾在他眼前弥漫,如今又变了彩色的人像,由刺眼的或惨淡的光线照亮着,这种光线白天是绝对不会有的。——弗兰齐挽着他的胳膊,脸色有多苍白!奇怪的是,她的一双眼睛一直不想仔细看着他!但是在那树木后面,却站着那个猎人。——他呻吟着在他床上辗转反侧;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一些毫不相干的声音。蓦地,他一骨碌跳起身来,身子笔直地坐在枕头上,某种声音的余响在他耳边回荡;现在他已经明白,这声音肯定来自下边的院子里。与此同时,他也已经站到窗边了。这时,天刚蒙蒙亮;但是他还是看清了,刚才有人把沉重的院门碰上。他好像还在梦中一般,他从墙上迅速地取下两把手枪中的一把;一扇窗玻璃啪啦一响,一颗子弹已经砰的一声打到了院子大门上。

神学硕士朝着天空举起双臂。“您!你竟称我您(4),弗兰齐斯卡!你,我以羔羊(5)的爱……”他感情冲动地涌出了泪水;随后像只猢狲那样呜咽起来。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他从墙上取下了另一把手枪;他不穿外衣,只套一件衬衫,便冲出房间去。在冲出去的时候,他顺手去抓门上的钩子,可那把大钥匙已经不翼而飞了。

姑娘张开嘴巴,伸长脖子,侧耳谛听了对方的指责。这时的李夏德搁下鹅毛笔,相信自己看到了姑娘的双眼为仇恨的怒火烧得发黑。她突然抬起头,大叫道:“您撒谎,您!”她年轻的嗓音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但是她像为自己的嗓音所惊呆,目光不停地转来转去寻求帮助,最后停歇在两个严肃的男子安详地望着她的眼睛上。

“莱奥,莱奥!”他叫喊着赶到室外的楼梯上。“我的狗,你在哪儿?”——一丝动静也没有。他再叫唤一次,然后从楼梯上跑下来,走到还是黑乎乎的过道里。

当她陈述完毕以后,那位神学硕士开始发言,他起先用暗示的方式,随后越来越明显地谴责姑娘和他的助手之间的不清不楚的关系。神学硕士说他们两人发誓要打倒他,以便他们自己来接管这所收益颇丰的退休养老公寓。

接着,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绊住了他的一双脚;他当即俯下身去一摸,他的手碰到了丝绸般柔软的长毛。——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再次俯下身子;然后奔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侍娘的房间;但是耳聋的老太躺在床上,平静地呼吸着;他拿起桌上的蜡烛,点上火,再走到过道上。那儿躺着他的心爱的狗莱奥,四条腿直挺挺地撑开,褐色的瞳孔已经放大,眼睛张开着。他趴下去,用蜡烛凑近一照,狗的眼白上似乎蒙着一层淡蓝色的轻纱;这双眼睛冷冷地,又像是默默控诉似地瞪着他。——他一下子双眼都明亮了,他透过墙壁,看见两个年轻的人影在原野上逃跑,又在红彤彤的朝霞中消失了。

她侧过脑袋,眼里充满怒火,但怀着不可动摇的信心重又陈述了她以前申诉过的主要论点,这些论点全都抨击她从前的监护人。而她的监护人此刻正在绞动瘦骨嶙峋的双手,叹着气,又一次指天发誓,为自己辩护。

他跳起身来,在随后的片刻间已经站在弗兰齐斯卡的小房间里了。——房间里空空如也,那张床只稍微动过一下;这表明,她昨夜只在被子上略略休息过一会;枕头还给人一种印象,她的胳膊曾经撑在那儿过。他本来可以不去管它,但此刻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枕上,仿佛他还想抚摩一下她生活中留下来的最后的痕迹。由于偶然的相碰,他一只手里的一把枪和另一只手里的另一把枪咣啷一声撞在一块儿了。于是他脑袋里突然闪现了一连串新的想法。这时他已经到了房外楼梯上;但这时他再也拖不动双腿了。——他到底还想干什么呢?——一下子他的一双手已经变得通红。他慢慢地走上楼梯,到他的卧室里去;他把两把手枪挂在原处,然后把衣服全穿好。等这一切都完毕,便踱到起居室里,撩开窗帘,用钥匙打开写字桌抽屉,抽屉里放着有价证券。

这是一个形容消瘦、含苞欲放的姑娘;她称不上俊俏,脑袋上翘起的深黄色发辫使她的上身稍稍前俯,一张小嘴也许是太丰腴了,鼻子有点儿太尖;当她随即睁开她那深陷的灰眼睛时,充当临时文书的客人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Scientes bonum et malum.”(3)

他事前早已料到,他将在抽屉里找到什么结果。属于他的东西,仍然放在那里,没有碰过;而上面写着弗兰齐斯卡名字的小包,早已不翼而飞了。——他还找了一会儿,可能会留下她亲笔写的小纸条,一句两句告别的话语,或者一直留下的东西;他把整个抽屉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市长不去注意这些,重又拉了拉铃,于是“弗兰齐斯卡·费德尔斯”走进房来。

第一缕曙光从窗外照进来,使门上的那幅古画从朦胧中显露出来。当他偶尔向那边瞥一眼时,他陷入了奇妙的遐想;画中站在路边的那个孤寂的老人,侧过头来望着他哩。

“您不用站到太前面!”市长吩咐,于是那个神学硕士立刻朝后退回几步,接着抬起扁平的脑袋向着天花板,赌咒发誓地说自己是无辜的;他的一头黄发仿佛是贴到脑壳上去的。

太阳爬得更高了,照亮了壁毯上的忘怀之花。李夏德的两眼一直望着那幅画。他望着的那张老人的脸,也就是他自己的那一张。

此刻一个可憎的形象,眼下从退到房门口的监狱看守身边闪过,伛偻着背,进入房间。

十月来到了乡间。一天下午,松林黑角村的小酒店里,面对面地坐着酒店老板和城里来的那个小商贩。整个桌面上用粉笔写满数字,今天又是他们三个月结一次账的日子,总额已经算出,而且双方表示同意;余下来的时间,他们谈天说地,随意消磨,此刻正是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的时刻。

市长拉了拉叫人铃,一个监狱看守走进门来,市长吩咐他把神学硕士带到庭里。

卡斯佩尔大叔一开头就离开共同的实际状况,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您要我相信,”他十分神秘地说,“她是他的亲骨血;当然他不愿说这个话,因为她是以费德尔斯的姓氏受的洗,在一个神学硕士那儿长大;她甚至让一个自己的监护人为了她走上法庭!”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市长说,一只手抓住了悬在绿桌面上一头系着叫人铃的绳子;“他当过一个孤女的监护人;她在他家里呆了多年,他有一阵子让她念他办的学校。现在他被控告对这个女孩欲行非礼,嫌疑极大;今天双方还要上法庭对质。”

“卡斯佩尔大叔!”那个小商贩说,“您又一次到城里您那个律师地方去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那个担任临时文书的客人问。现在他已经削尖鹅毛管笔,面前摊开一张破纸。“我只记得他那穿破的燕尾服和一双红色大手。”

“嗯,嗯,普菲费尔斯,信不信由你!那位监护人亲自来我这儿喝过酒;您现在坐的地方,他也坐过,并且喝了他的烧酒;他们在那边‘傻瓜窝’里刚巧说好了,让那个可怜的女孩嫁给一个有钱的面包师,一个和面粉的糟老头;因为她性子野,那个孤老太维布无权跟她再住在一起了。——唔,普菲费尔斯,她情愿跟一个黑鬈发的林务员,别人有什么话好说——”他向商贩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往翘开的手指中间呵气。

几分钟以后,这两个人坐到隔壁法庭房间的一张绿色桌子旁边。“你也许还记得那个黄头发的神学家,”市长说,一边以威严的架势坐到那张稍高于普通凳子的庭长椅子上,“咱们那个时候叫他告密者,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呆在我们这儿有几年了;这位神学硕士先生办了一所收益极好的退休养老公寓,他在贵族和绅士中间颇享盛名;现在人们还想托他主持我们这儿地方监狱的神职工作。”

“您现在讲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故事,卡斯佩尔大叔,”对方回答,“可您讲的日期跟日历上不完全对头;因为那个植物学博士在小丫头生下来时,已经到外国去有三年了!不过让我们碰碰杯,您应该高兴高兴,那个黑鬈发不是也还带走了您的女儿安娜·玛格丽特;因为他看不出我的打算,仿佛他长久地跟唯一的一个女人鬼混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老朋友;我自己兼职文书,领着兼职的薪水,所以我得自己挑起这副担子,要不是凑巧来了一位有才干的好朋友帮忙,一切都得自己动手。”

卡斯佩尔大叔哈哈大笑,从窗玻璃中望出去。“管理员也来啦!”他说。

李夏德笑了。“你手下真的连一名抄写员也没有吗?”

这时,被提到的那个管理员在他的狗儿陪同下,打老橡树下穿过,橡树的桠枝上叶子已经落尽,那个空鸟巢上的根根桠枝已经历历在目了。

隔壁房间里的一口钟敲响了。市长跳起身来。“已经十一点了!”他说。“你要知道,老朋友!我还要批一个法院卷宗;你从前干过文书工作,”他笑嘻嘻地接下去说,“你现在又是那么匆忙;要是你今天愿意再次帮个忙,办一个涉及刑事的案件,那么咱们还能够谈上一个小时呢!”

酒店老板在店堂门口迎接了老管理员。“唔,管理员先生,”他轻松地叫道,“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吗?”

“现在吗?我想,什么人也没有;或者只住着猫头鹰和黄鼠狼。”

“房子打扫过了,锁起来了!”老管理员回答,一边把“林苑一隅”的墙门大钥匙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到一张椅子上了。

客人十分注意地在一旁倾听。“那么那边现在住着什么人呢?”他问。

“昨天最后一车东西都装进城里去了,她让人在那儿用锤子把它们砸个稀烂;所有漂亮的家具全给砸烂了!莱文伦茨老太为此获得全部钱财。”

“当然!现在那些地主的父亲,从前还有过一种特殊的疯狂行为!他嫌那些地主住宅太大,就在外边荒野和森林之间盖了一幢小房子。所有的窗户开向一边,四周造起一堵围墙,墙有二十英尺高!他称这幢小房子为‘林苑一隅’,可外人直到今天还是叫它‘傻瓜窝’。那个老地主就在那杂草丛生的所在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岁月。”

“那么,博士先生呢?”老板问。“他到底待在哪儿啊?”

“‘傻瓜窝’吗?”

“不知道,”老人说,“我也不关心这类事;——他总之是走了——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了。”

“唔,李夏德,那你可以住到这个‘傻瓜窝’里去啊!”

那个小个子普菲费尔斯从桌面上拿起钥匙,打另两个人的头上挪过:“谁要那个‘傻瓜窝’?——第一个是那位老东家;第二个是那个植物学家先生;——谁将是第三个要这个‘傻瓜窝’的?”

客人点点头。“有人就这样告诉过我。据说那儿的密林深处,还能找到各种各样走失的人和家畜。”

“别开玩笑了,普菲费尔斯!”老人说,从他的手里拿过那把钥匙。“只是使我们感到遗憾的是那只狮黄狗;我告诉你们,那是一头了不起的畜生,它胜过我的那条看家狗。”

“啊哈!”市长大声说,“在赤松黑角村,住着几个发疯的地主,他们既不让人砍掉一株树,也不让人开垦一块荒地!”

(施 种译)

“对不起,特别邮车已经定好!你们这儿往北几英里,在一片沼泽和森林之间,还有一些地方可以采集到植物标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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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位老师傅一直马不停蹄吗?”

(1) 指燕子。

“可下午我还得走。”

(2) 德国耶拿北部古堡。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市长突然感到不安,便从口袋里掏出金表。“告诉我,老朋友,”他又接着说下去,“今儿一整天你就留在我这儿吧?”

(3) 拉丁文:“你们将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据《圣经》记载,人类始祖夏娃和亚当因受魔鬼引诱,先后吃了伊甸园中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因而他们的眼睛明亮了。这儿喻姑娘有一双明眸。参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三章第一至七节。

矮胖胖的市长思索了一会儿。“你还光杆儿一个吗?”他问道。“嗯?还一直独身儿一个人?唔,你从前可是个花花公子,李夏德!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大学生时在董堡(2)跳的那次舞?你那个时候家里有个新娘子;你不愿意跳舞;你坐在屋角里的那个高个子瓦塞曼身边,瓦塞曼因为靴子太大也没法跳。你在那儿只是拼命喝酒,喝了许多酒,李夏德!你没有忘掉你在家里和已故的新娘子跳舞的情景吧!”

(4) 在德语中,“您”这个称呼既是一种尊称,也是对陌生人的称呼。这里神学硕士责怪姑娘把他看作陌生人。

“真的吗,弗里茨?——他没有看错吧。”

(5) 羔羊在《圣经》中比喻耶稣基督,这儿有耶稣基督的爱的意思。

市长诚挚地望着客人的眼睛。“你,李夏德?”他说,“你在大学里念了所有学科!一位老同学发现你化了名在一家植物学杂志上发表文章哩!”

(6) 这里指1817年10月18日德国大学生在瓦特堡举行的一次密谋活动。

“我吗,弗里茨?”对方开玩笑地回答说,“我在寻找充实我生活内容的东西,或者说得更透彻些,我这个生活容器内至今还一直空空如也。”接着他稍微严肃一点地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我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我只是有点儿感到空虚。”

(7) 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杂志,内容以自然历史为主,1816年至1848年由自然科学家洛伦斯·奥肯(Lorenz Oken)编辑发行。

市长滔滔不绝地谈着,客人微笑着静听。这时市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唔,”市长接下去说,“你从哪儿来,你在干什么工作,担任什么职务?”

(8) 即弗兰齐斯卡的爱称。

市长矮墩墩的身子从放满文件的桌子后面站起来。他十分惊诧地注视差不多高过自己一个头的朋友的外貌。“这当然是假发,”他说道,并用短小的手去抚摩一下自己还闪闪发亮的褐色头发。“当然只是假发;可是这双眼睛,这双不自然的年轻的眼睛,还是那副老样子,和咱们从前快活的岁月里一个样!”

(9) 拔示巴是大卫王手下将领乌利亚之妻,容貌端丽,为大卫王所看中。大卫设计害死乌利亚,娶拔示巴为妻。这儿把拔示巴喻美人。事见《圣经·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下》第十章。

市长立刻跳起身来,除下鼻梁上的眼镜,用一双和气的小眼睛仔细打量来人。“李夏德,是你啊!”市长大声道。“我的上帝,你怎么还认得我!真是的,我的头发已经秃了,剩下来的几根已经花白!嗯,嗯,当市长嘛,有干不完的事情哪!”

(10) 乐园里的蛇,指魔鬼,源出《圣经》故事。据说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早住在伊甸园里,后来受蛇引诱,夏娃去吃生命树上的果子,又让亚当也吃了,因而犯了罪。这儿蛇比喻魔鬼。

来人跨前一步。“你一直还这样忙吗,弗里茨?”那人问道。“你从前可不犯这个毛病的。”

(11) 指基督教的一种入教仪式。男女结婚时需要受洗证明。

市长从卷宗堆里抬起欢快的红扑扑的脸,向进来的人瞥了一眼,来人衣冠楚楚。市长挥挥手说:“您请先坐下来;回头我马上就办您的事。”说罢,市长的脑袋又埋到一大堆卷宗里。

(12) 天主教纪念使徒巴托罗牟的日子,时间为每年的8月14日。

兼作市长公寓的市政厅屋顶上,早春第一批燕子在阳光中穿梭着飞来飞去,市政厅前的街道上站着市长家的几名顽童,他们把泥弹装在吹管里,企图吹下空中王后(1),但他们没有成功。严肃认真的市长先生在办公室里忙公务。他除了担任市长职务外,还兼任本城法庭庭长和警察局局长。他坐在厚厚的一叠文件前,专心致志地批阅卷宗,根本不去注意那泻进窗户来的欢快的阳光。这时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一个长着一张古铜色脸、神气十足的汉子跨进门来,从容貌上看,这人的年纪大约已有四十开外。

(13) 意大利北部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