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罗贝尔托和我长大成人,我们的大多数遗产已经付诸东流,但总算还是留下了一些。如果省着点花,下半辈子过日子还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可我们当时年少轻狂,对于未来根本谈不上什么打算。我们没有利用这剩下来的财产精打细算过日子,反倒还是继续过着母亲让我们过惯了的那种生活。
我不知道事情的结局是怎样,也不知道母亲后来是否听从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的建议嫁给了帕米诺。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即便母亲最后还是下嫁给了帕米诺,那也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她的孩子们一个依靠。反正,怎么样也好过继续把家产交给马拉格纳打理,那可真是一只“鼹鼠”。
比如说,我和罗贝尔托两个人从来没有到学校上过学。母亲帮我们请了一个叫“大钳子”的私人教师,因为他长了一脸卷卷的胡须。“大钳子”的真名是德尔·克里克,但所有人都叫他“大钳子”,我想他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因为后面他也是这样打手势来描述自己的。“大钳子”又高又瘦,高瘦得甚至有些离谱,要不是他的头和脖子前倾,把身体给压下来一截,还不知道他要长到多高呢。他另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每当吞咽东西时他的喉结会一上一下动得特别厉害。“大钳子”总是咬着嘴唇,仿佛是要把他那特有的冷笑咀嚼下去或者掩藏起来。可尽管嘴唇紧闭,有时候他的这种冷笑意味还是会从那双戏弄人的眼睛里透出来。
尽管身材较为矮小,但帕米诺总是穿得很整洁。他还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脸颊红红的,罗贝尔托和我一直都认为他的脸上是涂了胭脂。我想,在那样的年纪还能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他一定很为自己自豪;不过我也看得出,为了打理头发,他也算是不遗余力。即便是说话的时候,他也会不断用自己的双手抚平头发。
那双眼睛一定看到了许多的事情,而那些事情都是母亲和我们两个小孩子看不到的。但“大钳子”总是声称他什么也没看到,也许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力干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期待我们两兄弟某天也变得和他一样穷困,这样他就能有一种受害者变态的满足感。因为罗贝尔托和我经常不留情面地取笑他。一般来说,我们想干什么,他都会让我们去干;可要是触犯了他的底线,或者有昧他的良心,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揭穿我们,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亲爱的上帝,救救我吧!”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要他带我们去教堂。当时正是复活节前夕,我们要去教堂准备忏悔,然后去马拉格纳家拜访一下,对他那生病的妻子表示慰问。要我们两个小孩子去做这样的事,而且是在那样好的天气里,那可真是无趣透了!母亲交待我们时,我和罗贝尔托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接下来这一天要怎么玩儿。我们对“大钳子”说,假如他能“忘了”带我们去教堂忏悔和去看望生病的马拉格纳妻子这件事,并带我们去森林里捕鸟的话,那我们就请他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并且还有美酒奉上。听完,“大钳子”两眼放光,同意了我们的提议。“大钳子”享受了我们为他准备的午餐和美酒,的确也没有食言。后来他还同我们一道在树林里疯了整整三个小时,帮着我们爬树,最后自己也爬到树上去捕鸟。
说得就跟母亲做梦都想再嫁似的!可事实上再嫁这件事在母亲看来,无异于一种亵渎。另外,我想母亲一直都没太把姑妈的话当真,她认为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只不过是说着好玩的。所以当我的姑妈滔滔不绝地在母亲面前称赞帕米诺的好处时,母亲只是以她特有的方式笑笑而已。而这种时候,帕米诺也总是在场的。在我的印象中,每当斯克拉斯提卡姑妈用那些溢美之词对帕米诺百般称赞时,坐在椅子上的帕米诺总是显得不太自然,嘴里好似在念某种咒语以求解脱:
回家之后,母亲问及马拉格纳夫人和忏悔的事,我和罗贝尔托两个正准备胡诌一顿,哪知道“大钳子”却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一个细节都没落下。
“要知道他曾有过一个妻子,他或许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给了那个女人,心里再没有其他人的位置。我可不愿那样!再说了,你瞧他现在的那个样子。哪怕相隔一里的距离,你都能看得出他正沐浴在爱河中,他正追求的那个人也是我们大家都知晓的,哦,可怜的人儿!”
对于类似这样的背叛,我们都会想方设法报复,尽管那些报复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往常快到用晚餐的时间,“大钳子”都会在前厅的躺椅上小憩一会儿。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我们两兄弟特意提前洗漱假装上床睡觉,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出来。我们找了两根芦管,在洗脸池里蘸了些许肥皂水,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钳子”身旁,然后用芦管对着他的鼻孔吹气。
“那你现在怎么不嫁给他呢,斯克拉斯提卡?哦,亲爱的,就因为他成了鳏夫?”
“阿嚏!”他一蹦三尺高,头差点撞到天花板!
总归是有一个特例!只不过等姑妈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回顾那些曾向她求爱后来又与其他女人结婚的男人,她发现当中所有的男人都背叛了妻子——这个发现也多少让她有一些“我早知道”的满足感。但帕米诺却是从一而终,如果说他的婚姻真是一场错误,受责难的也应该是女方。
跟着这样一个家庭教师,我们自然是学不到多少东西,当然这也不全是他的错。“大钳子”肚子里其实还是有些墨水的,尤其是在古典诗歌方面有所造诣。我小时候比罗贝尔托要好动得多,但“大钳子”却成功让我记住了许多字谜和古老的巴洛克式诗歌。因为我可以流利地背出许多诗歌,母亲也就一直认为我们两个人学得很好。而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却没被我们唬住,由于直接撮合帕米诺和母亲的计划不甚成功,她开始打我和罗贝尔托的主意。
“不,帕米诺,哦,他不是这样的!”
不过我和罗贝尔托都知道,母亲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所以我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这把斯克拉斯提卡姑妈气得不行,我想要是有办法瞒过母亲,她一定会把我们两兄弟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也包括帕米诺吗?”
一天,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和往常一样气冲冲地离开我家,不曾想却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和我撞上。我记得她当时用手钳住我的下巴,狠命地拧,疼得我龇牙咧嘴,嘴里叫唤着:“好你个家伙!好你个家伙!”然后她俯下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从喉咙里蹦出一句低吼:
多年前,格洛拉莫·帕米诺追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很久,只是姑妈一直都不理会他。斯克拉斯提卡姑妈也不仅仅是不理会老帕米诺,事实上所有向她求爱的男人她都不理会。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去爱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只不过是害怕。她不相信男人,认为男人总有一天会背叛她,而对她而言,男人哪怕是精神上的稍稍出轨也能让她痛不欲生!这世道,谁还见过从一而终永不变心的男人呢?所有男人都是虚伪的,是骗子,是混蛋!
“你要是我的孩子……哦,你要是我的孩子……”
帕米诺是一个鳏夫,身边还带着个儿子(他的儿子现在还活着,名字也叫格洛拉莫,事实上他还是我的朋友,甚至超过朋友关系,个中原因容我以后再讲)。总之在那段时间里,米诺——我们都这么叫他——经常跟着他父亲到我们家来,这让哥哥罗贝尔托和我很是郁闷。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单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同罗贝尔托比起来,我可算得上“大钳子”的好学生。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就长得一副呆样,再加上我的眼有点斜视,为了矫正,我就被逼着戴上了一副硕大的圆框眼镜。
她说的那只鼹鼠就是巴提斯塔·马拉格纳,也就是帮母亲打理我们家财产的那个人。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说,巴提斯塔正把我们家的财产一点点吞掉。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姑妈一直劝我的母亲改嫁,说无论如何都要再嫁一个人。一般来说,小姑子是怎么也不会这样劝自己嫂子的。但斯克拉斯提卡姑妈对于伦理人情有她自己的看法,她特别反感所谓的公德。但她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多么爱我们,只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很讨厌巴提斯塔这种侵吞别人财产的行为而已。由于母亲看不到任何人的任何坏处,所以斯克拉斯提卡姑妈觉得除了让母亲再找一个丈夫,别无他法。为此,她甚至还亲自找了一个男人过来,那个男的名叫格洛拉莫·帕米诺,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尽管他曾经也辉煌过。
那副眼镜对我而言真是一个累赘,所以只要一逃离长辈们的视线,我就会把眼镜摘下,想看哪儿看哪儿,自由欣赏这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即便把斜视矫正过来,我的模样也不会比现在好看多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我的身体好得很,有这一点就够了!
父亲的姐姐经常来看望母亲,她叫斯克拉斯提卡,我应该称她为姑妈。但她是一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老处女,高个子,皮肤黑黑的,总是一脸严肃,还长着两只雪貂一样的眼睛。她每次到我们家都待不了多久,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大发雷霆,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也不跟人道别,甩门而去。我很怕她,尤其是她发脾气的时候,通常我都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不敢动,只是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她一边用脚跺着地板,一边朝母亲大声嚷嚷:“难道你没听到吗?那儿,那儿,地板下面!下面有鼹鼠,鼹鼠!”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红色的卷曲胡须覆盖了我的大半张脸。这样一来,本就不大的鼻子更显其小,在浓密的胡须中若隐若现;而本就粗黑的眉毛则是更加醒目。要是我们能自由选择跟自己脸相配的鼻子该多好呀!要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我可能会对他说:“嘿,朋友,你的鼻子给我最适合。我们交换吧!这样我们各取所需,对我们两个都好,何乐而不为呢。”除了鼻子之外,身体的其他器官我也愿意和人交换。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这不过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呢?所以,渐渐地我也接受了上帝赐给我的这具躯壳,不再为此介怀。
那些房子里摆满了各式古董家具,这一刻,我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气息。屋子里的窗帘都已经褪色,散发出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所有这些都给我们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过往的旧时代。我曾不止一次地打量周围,多年来那些稀奇的物件就那样静静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无人问津,而这总是让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沮丧心情。
但我的哥哥罗贝尔托却跟我不同,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跟我相比,他算得上一个身形好看的俊小伙儿,不幸的是,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罗贝尔托能在镜子前面连着站好几个小时,变着花样地折腾他的头发,修饰那张脸。他所有的钱都用在买领带、香水和衣服上。有次为了配一套新的晚礼西装,他特意买了件白色的天鹅绒马甲。为了气他,第二天早上我便把他的马甲穿到身上,跑到山林里头打猎。
母亲这一生是和父亲捆绑在一起的,所以父亲死后,她的整个世界也就随之崩塌。母亲几乎不怎么出家门,只有星期天上午会到附近的教堂做弥撒。做弥撒时也是由两个老女佣陪着,母亲一直把那两个女佣当亲人看待。母亲深居简出,只住了大别墅里头的三间屋子,而其他的房间就全部让给了下面的仆人,任他们去糟蹋,而我们两兄弟也乐得无法无天。
其间,“鼹鼠”马拉格纳也没闲着。每一个收割季,他都会跑过来抱怨麦子收成不好,哄得母亲答允他更多的借款。一下子是要修缮房屋,一下子又是要在地里头架设排水管,或者呢,就是说“孩子们花销太大”。反正,只要看到他来,我们就知道另一场灾难又要开始了。
母亲待我们简直温柔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温情的母爱中同时又满裹着担忧与恐惧。母亲鲜少让我们离开她的视线,因为她实在太害怕失去我们。有时母亲从纷繁的事务中稍抽一下身,若发现我们两兄弟中有谁不在,她就会派仆人满世界地找我们(要知道我们当时住的别墅可是大得很,那也是父亲曾经辉煌的见证),直到仆人把我们带到她身边,她才会放心。
有一年,马拉格纳声称大雾摧毁了我们在“双溪”的橄榄树林,山嘴”的葡萄林也遭到了虫害,我们得换另一种进口的美国葡萄(他说,这种葡萄能防虫)。总之,我们接二连三地被逼着卖掉了一个又一个农场。母亲也很清楚,马拉格纳总有一天会跑来说,我们在“鸡笼”的那口井也干了!至于罗贝尔托和我,我想我们的确乱花了不少钱,但这也改变不了巴提斯塔·马拉格纳是世界上最卑鄙最无耻最不要脸的混蛋的这个事实。最后他还跟我们家族里的一个人结了婚,成了我的亲戚,所以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才没有把话说得更难听。
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母亲对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不得已只好把我们的财产委托给另一个人打理。那个人过去曾在我父亲那里得了不少好处,甚至可以说是我父亲一手造就了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出于感恩和忠诚来做好这件事;更何况母亲还付给了他不菲的报酬,即便是看在钱的份上,他也应该忠于职守。我的母亲有一个圣洁的灵魂。她生性胆小,从不愿跟别人争什么东西,她对这个世界和这世界的人其实是一无所知,就跟一个善良的孩子一样,没有一点心机。父亲死后,母亲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但她从来不会跟其他人抱怨,我想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了心里,独自一个人承受。母亲似乎把这些身体的病痛看成了悲伤的必然结果。她可能是认为,父亲死了,那下一个死的就应该是她。所以呢,母亲觉得自己能比父亲多活几年是应当感谢上帝的——尽管她备受折磨,但为了孩子,她也得多活一些时光。
不过,只要母亲还活在世上一天,马拉格纳就不敢让我们两兄弟的日子过得艰难。老实讲,在我们两兄弟的花销方面,他确实没怎么为难。但是,他让我们过这种优裕的生活并纵容我们的胡作非为,其实也是为了起到麻痹的作用。母亲过世之后,我就不得不独自在这深渊里头挣扎,因为哥哥罗贝尔托足够精明圆滑,再加上他的外貌优势,所以很容易就定下了一门很不错的亲事。而我的婚姻大事……
父亲买下了一个名叫“Le Due Riviere”的地方,那是一片溪地,上面长满了橄榄树和桑树。后来又买下了一个我们称为“鸡笼”的农场,那个农场里头有一个池塘和一个磨坊。再后来,父亲又将整个斯波尔山丘收于名下,那可是我们这个地区最好的葡萄园。父亲还买下了圣·罗西诺庄园,并在那儿建了一幢漂亮的渡假屋。除此之外,父亲还在镇上买了一栋别墅,我们当时就住在别墅里头;父亲在镇上另外还有两处房产,其中一处如今已经成了军工厂。
“关于我的婚姻,我得说点什么,对吗,唐恩·艾利戈?”
我们家拥有很多房产和地产。父亲是一个随心所欲并且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死守着一个地方做生意。父亲总是开着他的船在各个港口间穿梭,买卖不同种类的货物。为了平衡投机生意的风险,父亲拿出不少的钱投资在家乡附近的房地产上。我想,他是想年老后在家乡定下来,与妻子孩子共享他这一生奋斗的果实,安渡晚年。
唐恩·艾利戈这会儿已爬上了楼梯,继续鼓捣他的存书。只见他转过头,对我说:“关于你的婚姻,那是自然!不过那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他们说,我父亲的钱是靠打牌赢来的。当时是在马赛,父亲同一个英国蒸汽商船的船长打牌,结果父亲赢了。英国商人的船上装了一整船的货物,确切地说,是从西西里岛装船的硫黄,一个利物浦商人租赁这艘商船来运货。(你看,他们知道所有的细节——利物浦商人呵!要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恐怕连商人的名字和他住哪一条街道都能说出来!)船长输光了手头上所有的现金,红了眼的他又用一整船硫黄做赌注,结果又输了。绝望之余,船长跳海身亡。船到利物浦的时候,已经是空空如也。(我想,要不是有这些同乡们的流言蜚语压着,那条船恐怕永远都靠不了岸!)
“光明正大!我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这个你知道得很清楚……”
镇上的老人们说我父亲的财产来历可疑,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父亲,因为那些财产早就落到了别人手上。
唐恩·艾利戈闻言大笑,笑声在整个教堂回荡。接着,他说:“换作我是你,马提亚·帕斯卡尔,我肯定会先读一点薄伽丘或者班德洛的作品……那会让你拥有某种精神格调……”
在书的开头我说,了解我的父亲,这种说法有些为时过早。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并没有那么多。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过世。当时父亲乘坐一艘两桅船前往科西嘉岛,他是船长,也是船的主人,可是却一去不回。父亲在途中患上了恶性疟疾,不到三天就夺走了他的生命,而当时父亲还只有三十八岁。父亲死了,不过留了一笔不小的遗产给妻子和两个孩子,也就是我和大我几岁的罗贝尔托。
唐恩·艾利戈总是跟我讨论这所谓的“精神格调”,所谓的节奏,味道,风格……他以为我是谁?邓农齐奥吗?可惜我不是!我只不过是想把事情还原成它本来的样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成为文学大师那一类的人……不过既然已经开始,我想,我应该要把我的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