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已经上了火车!……也许车已经开了!”刘队长喊着。
那蠢货还傻站在原地,团支书恨不得当胸给他一拳。大概那边说:“不可能!工作组今天还看见他了!”刘队长忙说:“他就是今天走的!……我记不清了,大概半小时前!……”说到这里,刘队长急得冲徐北方直顿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来。这是他的自行车钥匙,他的意思是让他骑车走,因为这年头公共汽车压根儿没把握。
可话筒里还在叽叽哇哇吵个不停。
“可是,”刘队长对着话筒说,“您的命令下得太迟了……”他对徐北方更猛烈地打着手势:“他人已经走了!……”
团支书想不起他当时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使自行车速度达到极限,沿途毫不减速。车后坐着徐北方,他扔掉了所有行李,只抱着那幅画。为躲避所有交通警,他们穿小巷小街。等他俩满怀安全到达彼岸的喜悦跳下车时,一辆军用吉普已等在那里。
刘队长一边应付着电话,一边向徐北方打手势,让他快走。而糟就糟在这里:他完全傻了,平时那么个机灵人这会儿却傻得没治,推都推不醒。
然后就不用废话了。
那边显然在大发雷霆,刘队长的脸涨得通红,在听这位年轻上司的训斥。话筒里传出频率很高的嘈杂声,可以想象他脾气有多大。要是当天晚上徐北方真对他扣了扳机,刘队长后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他就不会来搞这场兴师动众的整顿,宣传队也不会面临解散。要是徐北方一个月前真的结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时刘队长可不敢轻薄他,虽然他在电话里训得自己两眼发黑,刘队长也不敢把电话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徐北方上吉普车之前突然郑重地跟团支书紧紧握手。这动作在此时显得又多余又滑稽。
“他很有才华……对,是的,就是他。中央美术学院很欣赏他……可他已经被录取了!这事你查办我好了,我承担一切责任……我认为不应该耽误一个难得的人才!”
而团支书却感到,他和这个人交往那么多年,到这时才算刚认识。只有这回,徐北方的目光里充满信任和依赖,不像过去只能在他脸上看见嘲讽和恶意。徐北方叫团支书“山里人”“乡下佬”“窝窝头”,而这次他的一双眼睛如此温和,团支书感动极了。他们刚刚成为朋友,徐北方就背叛了这份情谊——几天后,这家伙瞒着团支书,决心要闯场大祸。不过也怪年轻的副主任做得太过火,逼得他走投无路。
“什么?一个人都不准走?……”队长握着话筒,大惊失色地直瞪徐北方。
副主任亲自诱导他,说画了那样罪恶的画又毁灭了罪证,这个情节太恶劣了。要上美术学院也可以,但有个条件:必须把那幅画恢复原样。团支书偷偷对他说:“千万别承认!你要承认画了那种下流画,啥前途都完了。”徐北方这时已完全没了自己的意志,很快被攻垮了。他对年轻首长说:“我希望您说话算数——”
当时队长正在接电话,是那位年轻的副主任打来的,就是置徐北方于死地的那个电话——
“我从来不讲不算数的话。只要你把画恢复原样,我还可以考虑你去上美术学院。”
真可恨,他为什么非要拖到那时候才走呢?那天,团支书帮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着那幅包得严严实实的画。这个一贯不拘小节的人,突然礼貌周到起来,跟许多人握手告别,啰唆个没完。他跟陶小童告别当然合情合理,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她谈上恋爱了,可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就在那儿我看你、你看我地卖呆,把宝贵时间又浪费了一大段。最后他一定要去看看刘队长,他对刘队长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处找遍都没找到队长,他却执意要找,最后在办公室找到了他。
“可我没法把它恢复原样了。”
团支书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为那混账遗憾,他要早走几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绝不会发生后来那件疯狂的事。那件事被保卫科称为“案子”,被政工科称为“严重政治事件”,总之,徐北方这小子这回没得跑了,还上什么大学,弄不好要下大狱。
“为什么?”
那几天,徐北方没日没夜地画那幅画,团支书以为他会再画出个赤条条的女人来,可他什么也没画。真的什么也没画,只蘸些颜色用心地在那里抹来抹去。好像他在画一种神秘的画,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画的是什么,谁都没本事看见它,反正团支书这双凡胎肉眼看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不让人走近他,谁要想凑过去,他就用一副极其厌烦的神色阻止你,吓得团支书一日三顿饭也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就这样把时间给耽误了。疯头疯脑在那里毫无意义地瞎画,直到他画够,仔细而爱惜地把那幅画包起来,团支书也没发现什么奇迹发生。他要背着这幅画去大学报到,真不可思议。
“因为原来的画被涂抹之后,我突然发现了它更深的主题……”他对着这位首长推心置腹地大谈起什么主题思想来,因为他迫切地需要人来理解,竟对这位首长产生了错觉。
而这家伙连半点儿理智都没有,打完了人,发泄完了就够了吧?难道要坐在那里,为那张画默哀一辈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账,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时间拖延过去了,结果怎么样——现在蹲进了警卫连的小黑屋。尽管团支书做到了仁至义尽,但对他落到目前的下场还是感到十分不安。
“很好,这样谈很好。你必须把画那幅画的经过详细写出来,交给我,然后……”
他毁了一幅画,却给了他一个前途,这事在团支书看来够合算了。他替那混账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组万一杀个回马枪,他的前途就完了。几天来,工作组不声不响,暗地里却不断开会,显然要想出什么对策来。团支书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饶了徐北方,所以让他放明白点儿,早早滚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结了也说不定,许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说,美术学院那边又来电报,他的限期越逼越近了。
“你就让我去美术学院报到了,是吗?”
团支书王掖生跟谁都没提他挨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两人便约定对谁也不说这件事。徐北方打他时,他一动不动,一下手都没还;若还手,徐北方可太不经打了。瞧他那点儿肌肉,费很大劲儿才鼓起一小团。
“那要看你写得怎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毫无隐瞒地写。能不能上大学完全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蔡玲赶紧捂住耳朵。
等徐北方开夜车把材料写完交上去,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早在几天前,年轻的首长已代表组织给学校发了公函,让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这才明白上了当,那样可悲地被戏弄了。
伊农无比遗憾地看着这把小号,宣传队若解散,他就没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号,他就有种不可遏制的谈话欲望。每当父亲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上活跃起来,他就像发了什么瘾,到处想找人谈话、辩论,甚至吵架。这时,他就赶紧吹号,让那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得到发泄。于是他甩开蔡玲,独自对着墙猛吹起来。
他对团支书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
这一点头,他想:糟了!原来他也有一张善辩的嘴,父亲的缺陷非但没被他消除掉,反而成功地承袭了下来。他还是被父亲的禀性暗中控制了,偌长时间的努力都白搭,这一发现使他沮丧而恼火。而蔡玲却对他独特的人生经验钦佩到了顶点,看来跟这个人谈恋爱是谈对了。
团支书十分同情他,又无能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辞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蔡玲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一个人?……”整整一天,徐北方嘴里就念叨这一句话。当他听说他写的东西已送去打印,将发放各单位,将组织人们参观他“肮脏的灵魂”时,他仍直着眼辩:“为什么要耍弄我?!”
“还有一个原因,结巴具有这样的特权:能在每句话说出之前,得到斟酌的时间。有时,一句话讲出来一半,突然觉得讲错了,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讲。我讲话听起来很急促,其实我比谁都从容,因为我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因此我讲的每句话都是绝对保险的。这就是结巴比正常人优越的地方,你明白了吧?”
当晚,他偷偷溜进库房。演习的枪支还没上交。他撬开箱子,取出一支冲锋枪。当团支书发现这一切,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去断送自己了!
蔡玲吃惊地看着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迟钝,有人则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变得呆傻迟钝。他这半辈子努力使健全变为残缺,这是多么坚韧的精神。她对他钦佩起来。
保卫科来找团支书,让他写份书面材料,详细说明徐北方作案的情形。材料最紧要的一点,就是关于那支枪。当时,枪是团支书从他手里夺下的,因此他有义务证明这枪里有无实弹。他犹豫不决,不知该怎样写。他不想撒谎也不想不撒谎。在他正直的人生经验中,欺瞒组织和坑害朋友都是绝不应该的。没有中间道路可走,无论他偏向哪边,都会在他诚实清白的品德上留下污点。
“所以人们对这种人一般不防备。迟钝往往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保卫科在审讯徐北方时,启发他说:“你并没有杀人动机,只是持枪威胁是不是?”
“是啊——”
他回答得特别干脆:“我当然想杀了他!”
“结巴会给人一种呆傻迟钝的感觉。”
“可你的枪里并没压子弹!”
“你从小就装结巴?为什么非要装结巴呢?”
“废话!我当然压了。”
“错了,我特别清醒、特别正常,因此我从小就下决心要保护自己。”
“你冷静些。事实上你并没压子弹!”
“你神经病!”
“你放心,我不会不压子弹的!”
“听不懂我就放心了。”
保卫科的干事们认为这小子八成是疯了。从来没有谁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说的。审讯就此没了进展。当时保卫科的人赶到现场,把枪缴过来,发现枪里是空的,一颗子弹也没有。他们需要团支书王掖生证明的,就是这个核心问题:枪里究竟有无子弹。这个问题一经证实,就能给这个案子定性了。
“我听不懂。”
徐北方被关的禁闭室在警卫连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听见看守管他叫“徐老师”。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四个死不长进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认为老师长进颇大:过去连情敌都不敢打,如今却差点儿把一位首长给结果了。只差一点儿,那个名气很大的、以“反潮流”闻名全军而被老首长们私下叫作“机会主义分子”“火箭干部”的首长就被结果掉了。从此,徐北方在四个徒弟心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枪里有子弹、绝不是拿没子弹的枪吓吓人的㞞包时,他们开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里他们议论:“徐老师宁死不屈,够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们就偷偷给他送来。
“你越听得糊涂,就越证明我不具备父亲的遗传。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讲透,就证明我没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种口才,就证明我也要像他那样倒霉。”
有一次,他们还偷偷给他送来个姑娘——孙煤。
“你这人怎么了?我都听糊涂了。”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为他认为去过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怀念。
“他哪有福气活到那时候?他那张口才了得的嘴决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说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这么回事。”
“你来干什么?”
“他挨斗死的?”
她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流泪。当徒弟告诉他,有个女兵要进来见他,他满心希望是陶小童。
“这还不明白,谁能让这么个人活着——他把一切都讲得太透彻了。他的话越能使人开窍,越能让人明辨是非,人们就越不需要他。”
禁闭生活使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审视自己。他发现自己并不像原先估计的那样好,也并非像素来表现出的那样超脱。在对待个人成功的问题上,他甚至嗅到浑身一股子浓厚的俗气。这些新发现使他心情舒畅,认为禁闭并没白关,因此他不需要一个姑娘来对他的处境洒眼泪。他用轻松的语调对孙煤说:“啊呀呀,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他为什么要死呢?”
孙煤猛烈地摇头,接着就扑到他怀里。跟她比起来,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从怀抱里拉出来。
“我要保护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为他讲话讲得太好,他能像演说家那样滔滔不绝。他是个口腔科医生,但他高谈阔论起来像个演说家。所有怀念他的人都不是怀念他的医术,而是怀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杀了你不可!”
“事实证明你一直在装假!”
她平静了一会儿说:“你还不知道啊?”
“我没有装假。”
“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装假?……”等他松开她,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演电影了。”
她用拳头急促而亲热地捶着他的脊梁,嘴被捂住,发出兴奋的呻吟。刚才他那一连串流畅的表白,证明他没有这方面的缺陷。蔡玲感到福从天降。
“噢。”
伊农猛一怔,发现自己露了馅儿。“别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捂住。
“高力和我吹了。”
“你好了?!”蔡玲惊喜地嚷起来,“你不结巴了?!”
“……噢。”
他的决心下定了。“小半拉儿”跟着父亲一前一后走出馄饨铺,他用极友善的目光回敬所有对他的形象感到诧异的人。
“你怎么想?”
“小半拉儿”是极善于宽恕人们的,有时他想,也许是人们宽恕了他。他是靠着他对人们的宽恕活下来的;或者相反,是因为人们对他的宽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计较他的奇怪模样,总之是对他宽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来成长到今天。说到成长,他很惭愧,人们给了他时间并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点儿都不肯成长,而人们还是继续忍受他,他这怪样子。因此他也不计较人们,宽恕他们。“颗勒”也一样,它也会宽恕人们。他了解“颗勒”。
“真滑稽,我现在这鬼样儿还敢怎么想?”
人们把“小半拉儿”轰走了,他成心破坏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儿”看见伙房后墙上贴了张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标记能证实它是谁。他凑上去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胸脯的位置上有根极模糊的黑线。他用手去摸那张皮,惊异地发现它不是冷的,居然还有点儿温热。愿您安息,“颗勒”。宽恕人们吧,他们早先毕竟爱过你……
她又扑上来,把头钻到他怀里。
“是它!肯定是‘颗勒’!”
“他把你画我裸体的事到处讲!我在摄制组没脸待下去,你明白吗?……”
狗用它所特有的忠实厚道的眼睛看着人们,所有的狗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眼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吗?狗一声不吭,胸有成竹,因为它认为所有的人都认得它。它顺从地跟着走,乖顺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儿”终于接近它时,它已断了气。那根绳勒得太紧,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这么说,咱俩命运就连到一块儿喽?”
“啊呀,这孩子真烦!去你的!”
孙煤看看他,肯定地说:“对!”
“是‘颗勒’!是的是的!”
徐北方突然发出无声的大笑。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得孙煤夺路而逃。
人们推开他,说他讲胡话。这怎么可能是“颗勒”呢?“颗勒”那狗东西多壮?头多大个儿?毛有多厚实?“颗勒”那狗东西多横,这么折腾它,它早就跟你玩儿命了;再说“颗勒”实在是个漂亮的狗东西,哪像这狗让人恶心。
“小半拉儿”失踪了。全队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连难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蟊贼都查问一遍,还是没有下落。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发抖。
刘队长已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样子。几天来,隐隐的不安和内疚在这个集体出现了。这些天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大伙儿像“拆白党”一样,把日子当世界末日来过。而当年,为保全这个集体,老队长放弃了可靠的职位,放弃了合家团聚的可能,放弃了安居乐业的一切条件,和大家共度那风雨飘摇的日子。现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连成天给队里解闷儿的“小半拉儿”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么会这样不公平、不地道?
“是……‘颗勒’!”他惨叫着扑上去。
于是人们越来越辛勤地为刘队长跑腿,只有团支书认为这种忙乱会使情况更糟。他和大伙儿在城里仔细兜完第一个圈子后,认为完全没必要再兜第二圈。当人们又去兜第三个圈子时,他便长时间地拿起大顶来,只有这办法最能使他镇静。在颠倒的视野中,刘队长的块头似乎缩小了,和“小半拉儿”那么相像。这么倒着看,才看出队长几年来操劳的痕迹——他是个真正的老头儿了。工作组也在忙,他们把整顿宣传队的情况写成材料,把材料送给上级审阅;上级审阅的批示,再由他们拿到宣传队讨论;然后再把讨论搜集起来,编写成材料呈报上级;上级的批示又拿回宣传队讨论。他们也开始兜第三个圈子了。光这一件事,就够他们辛辛苦苦干一辈子。他们在宣传队吃饭,使伙食账大大超支。吴太宽伤心到极点:他从来没使伙食账超到这种丢脸的地步。有一天,那个险些成了大学生的炊事兵鬼头鬼脑地对他痴笑。吴太宽连忙问:“你又在菜里放了什么了?”
那狗是在猪圈里被发现的,“小半拉儿”想起“颗勒”常往猪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在撞来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这狗几乎没什么毛了,胯骨和脊背几乎光着。他觉得狗回过头,用极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我是照你的话办的啊!”
“小半拉儿”钻来钻去,挤不进人群。所有人都在欢呼:狗肉、狗肉……
“我的话?”
只有“小半拉儿”一个人知道“颗勒”死了。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有天晚上,院子里一片号叫声,他跑出来,见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几个小子正围攻一只畜生。那是一只瘦极了、丑极了的狗,一个炊事兵投出绳套,狗被他套住了。
“你唠唠叨叨,埋怨我不该在那时候放煤油和石膏!”
谁也不知道“颗勒”已经死了,或许很多人都忘了“颗勒”曾在这院子里存在过。提起“颗勒”,即使最重感情的人也不过笑着说一句:那狗东西。
“你当然不该放!”
“小半拉儿”不声不响地坐在父亲对面,思谋着自己的秘密计划。他决定干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他没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因为父亲近来已成了这副快不中用的样子。他没有伙伴来与他讨论这个计划,他从来都没有伙伴,除了“颗勒”。他敢打赌,“颗勒”听得懂他的话,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对它讲的时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动,虽然它的脸始终一成不变,一副永远忠诚厚道的狗脸。他的这个秘密计划或许是“颗勒”的死引起的,或者说“颗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现在放。”
那时他只是不忍撇下这群大孩子,他特别喜欢他们,看他们个个儿都跟看自己的“小半拉儿”一样顺眼。就为这个,他放着现成的科长不当。妻子当时骂他:真蠢啊!现在想想是蠢。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头了,他呢?现在没什么地方需要他了,人家瞧瞧他这一头白发就够了。是啊,他老了,所以他不愿跟他们在一块儿,不愿再见到他们,见了他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儿他就心酸得连饭都吃不下。他原来就是和这些人朝夕相处了五年,和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啊?!”吴太宽跳起来,“你放了煤油还是石膏?”
刘队长难过极了,这两天他领着“小半拉儿”在街上小铺吃馄饨,一方面他的饭票用完了,另一方面他不想再与这个集体共同过活。一个集体,散起来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儿”的毛衣,刚见袖口脱根线头,一会儿工夫整个袖子就被他拆没了。他垂头丧气,想着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好机会。两年前,上级要调他到机关当宣传科长,因为考虑他年龄大了,应该给他一个适当的职位,主要还是原来的科长得癌症死了,他才得到这个职位。他那时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们混在一起很难有什么前途;再说,谁都知道一个规律:从文工团下来的人一般很难被重用。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那个好机会,他稀里糊涂地就把那么好的机会错过了。
那炊事兵往后退,退到吴太宽打不着他的地方:“两样都放了点儿!”
吃饭的时候,不少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伙房,高兴怎样就怎样。一块儿肉正煮在锅里,刹那间化整为零,他们还拍着吴太宽的脑袋教育他:肉,就该这么吃!吴太宽怒不可遏,一手拿铲一手提刀,守住那个腌鸭蛋的坛子。大家让他识相点儿,让让路,他大叫这样吃要超支的,结果他被几个人抬到院子里缴了械。刘队长赶来,说这样要搞坏肠胃,大家让他放心,宁可拉稀也要吃。
“你这狗日的!”吴太宽痛心到极点。可更令他痛心的是这顿饭工作组并没少吃,没人说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谁也没闹肚子。后来听说要地震,工作组才撤走。
这时大伙儿感到日子有奔头了,有各种美妙的前程在等着他们。徐北方这倒霉蛋性子太急,他要不干那件冒失事让人逮起来,现在不也熬出来了吗?现在谁想干吗就干吧!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吧!一切规章制度都被大伙儿取笑,按时熄灯?请销假?谁再强调这一套,准有人上去拍拍他的肩,让他“别逗了”,让他“一边去”。有一天,团支书居然发动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的额头,正色地说他肯定在发烧。每天早上只有几个人跑操,因为他们不想发胖,但团支书一对他们喊口令,那几个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团支书拿着大顶,看工作组来来回回地搬文件和材料,一双双脚慌张地挪动,富有表情。“小半拉儿”到地震前还没找到,刘队长已灰心丧气,不抱什么希望了。经过长时间拿大顶,团支书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小半拉儿”的情景。他跟团支书学会了拿大顶。那天他久久地拿着大顶对团支书说:“老子要当演员啦!”
一听说宣传队要解散,许多人乐坏了,不然他们真要被这地方埋没了。谁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只有等有才能的时候,才能才会被发现,而在这么个鬼地方待着,只能什么才能都没有。高力那样神气活现,就因为他终于发现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发现后才有的,要不是他离开这里,努力发现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个一点儿才能也没有的人吗?聪明人只有到聪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聪明,就这么回事。
“当什么?”
这下完了。年轻首长彻底对这个宣传队失望,决心解散他们。这些肤浅的、毫无政治头脑的傻瓜蛋,只会唱啊跳啊!肤浅得无可救药,要这种人组成的集体有什么用?
“演员啊!老子本来就要当演员!”他头向下,自鸣得意地笑起来。然后他收了顶,说:“不相信?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啦!”他一蹦一跳地跑了,还一边喊:“老子要当演员!妈的,等着瞧!”
刘队长担心地想,这样争下去会吵架。他沉默了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说:“这样的东西搬上舞台准像瞎胡闹。”
想到这里,团支书满怀信心地跑去找刘队长,说“小半拉儿”绝不会不活着。刘队长麻木地点头,表示领情。这两天,他无论听到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一律这样点头,表示领情。他在布置预防地震的事,因为这天傍晚天上出现了几朵狰狞的云彩,工作组说是地震预兆,便全跑了。
“肯定行!”
果然,午夜时分街上有人敲锣,刹那间,整个城市都响起了锣声。蔡玲跑出来抱紧那棵枇杷树蹲着,一旦乾坤颠倒好有个抓挠。不知蹲了多久,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才发现有人蹲在她对面。又过了半天,她终于认出这人是伊农。
“不行!”
在这之前,每人都准备了干粮和水壶放在床边,可一听锣声,没一个人顾得上它们,只有炊事班班长吴太宽十分尽职。大家后来在一节水泥管道里找到他,他东西带得特别全:账簿、笔墨、算盘、钱粮,还背了足足一面粉口袋的馒头,只是忘了穿衣服,一丝不挂。
“行!”
这次是“街道防震哨”闹的误会。两个值班员其中一个从瞌睡中惊醒,便连忙推醒另一个:“喂,是震了吗?”
“嗯。”刘队长最后说,“可是不行。”
“啊?!地震了!”
“搞个小舞剧也不错嘛!”
“原来真是震了!”
“嗯。”
“这可是真的了!……我们敲锣吧?”
“别以为我对艺术不在行……”
“我这不是在敲吗?!”
“嗯。”
一时间,全城锣声大作,然后他们就说:“你看你看,当真是震了!”全城的锣响了有一刻钟。很紧张的气氛里带着喜庆的味道,因为后来鼓也加进来,渐渐敲出了节奏,使人联想到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进行的“报喜”。锣鼓一响,电闸便拉了。一个多钟头后,查清误会,宣传队的人才从各个角落钻出来,集合时一清查人数,发现少了两个。这时来电了,院子里顿时大亮,把紧搂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给暴露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伊农和蔡玲,像所有灾难中的情侣一样,他们的幸福格外楚楚动人。
“怎么样?这剧情很完整吧?”
后来才知道的确地震了,发生在边远的山区。然后轰轰烈烈的“抗震救灾”便开始了。到处是捐衣捐款,蔡玲献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一百元!她攒这笔钱是为了买块儿手表,现在表有了,她便用这笔钱来改变自己的形象。自打献出这笔巨款,她似乎脱了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起来,豪迈得不得了,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使她牵挂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自从她献出钱,便迅速地消瘦下去了。一度吃独食发起来的大脸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接着他提出一个剧情:有个老头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枪,三十年代受伤,四十年代过江”那类老家伙。这老家伙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医院。他买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伤的小战士轰出医院,腾出床位给他。这勾当让一位女护士发现了。(注意:主角是这个曾当过红卫兵的女护士。)她发现老家伙的行李里有象棋,由此推断他在装病。她开始在病房里造反,就像当年攻占上海市委大楼那样英勇,结果让老家伙灰溜溜地逃出了医院。女护士又去追那因公负伤的小战士。
在赴灾区之前,团支书无论如何要把那份有关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写好。有一天,团支书去给他送那幅画,因为每当他徒弟看守他时,他便能画几笔。他要在小黑屋里把这幅画完成。徐北方托团支书带给陶小童一张纸条。
“嗯。”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小歌剧也行……”
她不吱声,显出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
“嗯。”
“你去吗?”团支书说,“我不跟人家讲。”
“搞个小话剧!”
结果她没去。她古怪地盯了团支书一眼,好像说:你怎么啦?有多少大事要干,难道还要在这种个人问题上缠来缠去?……总之她没去,积极报名参加了“抗震救灾”。
“排不出来。”
他必须写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过去的。他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不然你们怎么连一个表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也排不出来?”
他发现少了一支冲锋枪,又到寝室,发现抽屉里五颗子弹不见了。这是演习中余下的子弹。
刘队长想,巡回演出该拉上他;西藏那糟极了的盘山公路,也该让他跟着没完没了地坐车,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滋味;让他被大雪封在山顶,冻个半死饿得发疯,他就知道怎么瞧这支队伍了。
他知道徐北方去了哪里。
“你们这个宣传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他追赶上徐北方时已晚了,徐北方已撞开会议室的门。团支书蹑手蹑脚地接近他。会议室里空荡荡的,从里面小套间传来年轻首长慷慨激昂的说话声。
刘队长一点儿也不吃惊,知道他干得出来。
“把枪放下!”团支书突然发出低吼。
有一天,他对刘队长说:“我要解散你们这个宣传队。”
徐北方回头,猛吃一惊:“滚!”
但除了这点,他事事不满意。
“你想想后果!你这个笨蛋——值吗?!”
他宣布伊农吹的是“无标题音乐”,于是伊农就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飞快,使院里所有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忙,随便干什么事都会手忙脚乱。这是年轻首长唯一解决的问题。
“滚!蠢猪!”
“就这么吹吹。”
“你才是蠢猪!”团支书迎着枪口一扑,把徐北方连枪带人一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别人吗?想想你这么干对她会怎样?!”
“什么?!”
拼打声和争吵声惊动了里屋的人。门打开了,年轻首长第一眼看见的是乌黑的枪,枪口在两人撕扭的缝隙里时隐时现。虽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这回要及格太容易了。枪口离那具装满“反潮流”大事的脑瓜只有几尺远。
“就……就这个曲子。”
“怎么回事?!”首长惊问道。
他发现伊农成天练号,有一天便问他:“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你快跑!快走开!”团支书叫道。
天下大乱,这次宣传队必散无疑。新调来的年轻政治部副主任对宣传队的风化问题深恶痛绝,因此他亲自抓这场整顿。可天天学习讨论,这帮只会蹦蹦跳跳的糊涂虫仍不能提高觉悟。这次整顿如此成功,每个部署都很严谨,可仍不能找出几条令人服气的罪名加到刘队长头上。在找罪名方面,年轻的首长是相当有才干的,他的才干主要是发起运动,可这个地方总是搞不起像样的运动。运动一搞不起来,他就觉得没劲儿,不来情绪。他先是传统教育,接着是纪律教育,搬来一大摞文件让大家联系实际,相互揭发、自我批评,可总是搞不起来。弄到后来,他自己因为话说太多得了喉炎。
“……你敢跑!”徐北方拼命挣扎。年轻首长及工作组人员全都逃出门,仍听见他在歇斯底里地叫骂:“你敢跑!我非毙了你!你这王八蛋!没命往上爬的货!”
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给全宣传队带来了麻烦。
团支书一拳打上去,徐北方倒了,这才缴了他的械。五颗子弹现在还在团支书的衣兜里,当时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但他还没想好,怎样写这份旁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