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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叮……当……咚……”

我们会好起来的——她心想,眼神望向了安托万。在她的曾祖父种下的这棵树的树荫下,听着孩子们的欢歌笑语,她望着自己的另一半,再次想道:我们会好起来的。

歌声落下,薇安妮疯狂地鼓掌,孩子们庄严地鞠了一个躬。丹尼尔被床单斗篷绊了一跤,踉跄着摔倒在草坪上,却笑着站了起来。薇安妮蹒跚着走到舞台上,一个劲儿地吻着自己的孩子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薇安妮感觉自己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真是个好主意啊。”她告诉索菲,眼睛里闪烁着爱意和骄傲。

这是一个充满了魔力和美好平凡的瞬间,一个属于他们往昔生活的瞬间。

“我可认真了,妈妈。”丹尼尔也自豪地说。

舞台上,歌声还在继续。她能够看出索菲在做这件曾经再平凡不过的事情时——为自己的父母表演——是多么的快乐,也看出了丹尼尔为了演好自己的角色是多么的专注。

薇安妮放开了他们,她瞥见的这个未来让她的灵魂都充满了愉悦。

薇安妮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赶紧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这是我和爸爸策划的。”索菲说,“就像以前一样,妈妈。”

她蹲下的时候丹尼尔蹦了起来,唱道:“你睡着了吗?你睡着了吗?”

“我也参与了策划。”丹尼尔鼓起了自己小小的胸膛。

索菲张开嘴巴,用高亢纯真的嗓音唱了起来,“雅各兄弟……雅各兄弟……”

她笑了,“你们两个唱歌的时候气势好足呀,还有——”

安托万把一只银色的口琴举到嘴边,吹出了一支哀伤的曲调。音符在空中回旋了好长一段时间,充满诱惑力地颤抖着。紧接着,他吹奏了起来。

“薇安妮?”安托万在她的身后唤了一句。

他们小心地转过身来——脚下的木板摇晃了起来——牵住彼此的手,面对着薇安妮。

她无法把眼神从丹尼尔的笑容上移开,“你练了多久才学会你的那一部分?”

丹尼尔严肃地点了点头。

“妈妈。”索菲低声说道,“有人来了。”

“嘘。”索菲对他说道,“还记得吗?”

薇安妮转过头来,望向了身后。

“嗨,妈妈!”丹尼尔边说边用力地挥了挥手。

安托万正和两个男人站在后门附近。他们穿着破旧的黑色套装,头上还顶着黑色的贝雷帽,其中一个人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

“根据莫里亚克小姐扮演的第一个角色——巴黎的玛德琳——丰富的传统,我要向你们介绍勒雅尔丹的歌手们。”一挥手,他拽断了床单的一角,把它甩到一旁,露出了一个歪歪斜斜地搭建在草坪上的木头平台。平台上,索菲站在丹尼尔的身边,姐弟俩都把毯子当作斗篷披在身后,脖子上系着一朵苹果花,头上还戴着用某种闪亮金属做成的皇冠。只见皇冠上粘着几块漂亮的石头,还有几小片彩色玻璃。

“索菲,照看弟弟一会儿。”安托万吩咐两个孩子,“我们有些事情要和这些人讨论一下。”他走到薇安妮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搀扶着她站了起来,催促她向前走。一行人默默地排成一列进了屋。

床单的后面,丹尼尔咯咯地笑了起来。索菲赶紧发出了嘘声,制止了他。

关上身后的房门,那两个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薇安妮。

安托万在下垂的床单前站好自己的位置,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做了一个挥舞的手势。“女士们,先生们,孩子们,骨瘦如柴的兔子们,还有闻上去像屎一样的小鸡们——”

“我叫纳撒尼尔·勒纳。”两人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个人开口说道。他长着一头白发,皮肤的颜色像被茶水染过的亚麻布一样,脸颊上顶着几大块老年斑。

孩子们和我——薇安妮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几个词。

“我叫菲利普·霍罗威茨。”另一个男人说,“我们是儿童救援基金会的。”

“孩子们和我一整天都在忙活这些。这是为你准备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紫杉树的树枝上撑着一张旧床单和安托万从谷仓里翻出来的一个铁帽架,他领着她在石头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这一部分庭院已经开始被青苔和草丛占据了,所以她的椅子只能摇摇晃晃地立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她小心地坐了下来,最近她的身子有些笨重。丈夫脸上的笑容既让她快乐得有些头晕眼花,也让她为这份亲密感到有些吃惊。

“我们是为阿里·德·尚普兰而来的。”菲利普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他在美国还有几位亲戚——其实是波士顿——是他们主动联系我们的。”

蔚蓝的天空下,头顶上的紫杉树为他们提供了一片棕褐色的凉爽树荫。绿廊里,几只小鸡正在啄食着泥土,一边咯咯地叫唤,一边扇动着翅膀。

要不是安托万稳稳地扶住了她,薇安妮差一点就瘫软了下去。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他边说边领着她走进了后院。

“我们知道你只身营救了十九个犹太儿童,而且是在德国军官征用了你的住房的情况下。此举让人印象深刻,夫人。”

“跟我来。”安托万说着牵起了她的一只手。她已经不再会为他的触碰而感到紧绷或是畏缩了,却也似乎无法放松下来。自从安托万回家的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都在假装恩爱,而两人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他说他因为孩子的关系无法与她做爱,而她也认为这是出于好意,可他们都知道其中的缘由。

“非常崇高。”纳撒尼尔补充道。

这样他们就无法开口说话了。

安托万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他的触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瑞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低声答道,“我试图在她被驱逐之前保护她潜入自由区,可是……”

为什么?

“她的女儿被杀了。”勒纳说。

也许伊莎贝尔在集中营里活了下来,却在盟军到达的前一天被枪杀了。据说盟军在解放其中一座名叫贝尔根-贝尔森的地方时就曾发现成堆依旧温热的尸体。

“你们怎么知道?”

安托万沉默不语。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搜寻伊莎贝尔的下落。为了给一些机构和医院打电话,薇安妮甘愿在队伍里站上几个小时的时间。上个星期,他们前去探访了更多的难民营,还是一无所获。到处都查不到有关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的记录,仿佛她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一样——跟随其他成千上万个人。

“我们的工作就是搜集故事,让家人团聚。”他回答,“我们和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好几位认识瑞秋的女子谈过话。可悲的是,她只在那里撑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丈夫马克在13A战俘营里被杀害了,不像你的丈夫这么幸运。”

薇安妮关上信箱,“她好像消失了一样。”

薇安妮沉默不语。她知道这两个男人在给她时间,心里既感激又厌恶。她不想接受这个提议。“丹尼尔——阿里——是在马克前去参战之前的一个星期出生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双亲。让他相信自己是我的儿子——是最安全的方法。”

尽管如此,伊莎贝尔还是没有回家。

“可他不是你的儿子,夫人。”勒纳的声音虽然温和,用词却如同一记鞭响。

那年春天,战争开始接近尾声。艾森豪威尔将军通过广播要求德国人投降,美军跨过莱茵河,长驱直入,进入了德国;盟军获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开始解放集中营。希特勒转战到了一座地堡之中。

“我向瑞秋保证过自己会保护他的安全。”她说。

伊莎贝尔双膝一软。“米舍……利娜。”她低语着,感觉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灵魂一样支离破碎,“我们……做……到了。”

“你做到了,夫人。现在是时候让阿里回到他自己的家庭中去了,和他自己的家人团聚。”

美国人。

“他是不会理解的。”她回答。

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一连串美军坦克驶了进来,坐在阀盖和坦克后面的士兵们胸前都挎着来复枪。

“也许不会。”勒纳说,“他现在还理解不了。”

“守卫们走了。”她用沙哑刺耳的声音说道。

薇安妮望向安托万寻找帮助。“我们爱他,他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他应该和我们待在一起。你也希望他留下,对吗,安托万?”

起初,她看到的只有湛蓝的天空、树木和囚犯。紧接着她注意到了——

她的丈夫严肃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尔,看!”

她转过头来看着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领养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当然,还是按照犹太人的作风。我们会把他的身份告诉他,带他去参加犹太教会堂——”

“他们在撤退。”她听到有人在说。

“夫人。”勒纳叹着气说道。

伊莎贝尔感觉到囚犯中间掀起了一阵波澜。可惜她病得太重,很难集中注意力,只觉得肺部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疼痛。

菲利普靠近薇安妮,握住她的双手,“我们知道你爱他,也知道他爱你。我们知道阿里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么多的事情,因而会哭泣、会想你——也许要好几年的时间。”

“你听到了吗?”米舍利娜问。

“但你们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带走他。”

她的喉咙灼烧起来,脑袋感到一阵阵抽动着的痛。她实在是太过于专注自己的痛苦,以至于过了好半天才注意到发动机的声音。

“你看到的是一个男孩的心碎,我到这里来则是为了我那些心碎的同胞。你明白吗?”他的脸有些下垂,嘴巴也微微绷了起来,“上百万犹太人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夫人。上百万人。”他让这句话沉淀了一会儿,“整整一代人都逝去了。如今,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人需要团结在一起,去重建我们的民族。一个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的男孩似乎算不上是什么重大的损失,但他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不能让你用不属于自己的信仰来抚育他,在你想起来的时候才带他去一次犹太教会堂。阿里需要做自己,需要和他的同胞站在一起。他的母亲无疑也会这样想的。”

伊莎贝尔咳嗽起来,鲜血喷溅在她的掌心里。趁守卫们还没有看到,她飞快地在脏裙子上擦了擦手。

薇安妮想起了自己在鲁特西亚酒店里看到的那些如骷髅般焦躁不安的人,还有墙上数不清的照片。

守卫们牵着警犬在四周巡视,挑选即将被送进毒气室的妇女。传闻另一场迁移即将到来,这一次是去毛特豪森。那里已有数千名囚犯因为劳累过度而死亡:苏联战俘、犹太人、盟军飞行员、政治犯。据说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那里的大门。

上百万人被杀。

点名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伊莎贝尔跪了下来。就在她快要一头栽向地面的那一刻,活下去的想法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爬了起来。

整整一代人逝去。

薇安妮把一只手覆盖在女儿的手上。“我们会提醒彼此的,对吗?在黑暗的日子里,我们会为彼此坚强起来的。”

她怎么能让阿里脱离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庭呢?纵使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殊死奋战,可在没有敌人与她抗争的情况下,这样的选择只会两败俱伤。

索菲叹了一口气。“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她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语气。

“谁会去照顾他?”她问道,丝毫不在乎自己提问的声音已然沙哑。

“但是爱必须比恨更强大,不然我们就不会有未来。”

“他母亲的亲堂姐。她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和一个六岁的儿子,阿里会被他们视如己出的。”

“有些事情是很难忘怀的。”她低声答道,“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

薇安妮连点头和伸手擦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他们可以给我寄照片回来?”

“我们都被这场战争改变了,索菲。既然瑞秋已经……死了,丹尼尔就是你的弟弟了,亲弟弟。还有这个孩子——他或她的出现……也是无辜的。”

菲利普凝视着她,“他需要忘了你,夫人,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索菲感受着她腹中的颤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抬起头来看着薇安妮,“你怎么能……”

其实薇安妮也真切地明白这一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带走?”

索菲试图把手抽回来,薇安妮温和地拉住了她,把女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现在。”勒纳回答。

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手掌感觉到了一阵微微的躁动——那是腹中孩子的胎动。她伸手牵住了索菲。

现在。

“你感觉怎么样?”索菲问。

“我们不能改变什么吗?”安托万问道。

几小时之后,他们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在三等车厢的一排木头长凳客座上坐了下来。薇安妮凝视着窗外遭炸弹严重破坏的郊野,她身边的安托万坐着睡着了,脑袋倚靠在脏兮兮的窗户上。

“不,先生。”菲利普说,“让阿里回到自己同胞的身边是为了他好。他是幸运儿之一——在这个世上还有在世的亲属。”

“别这样。”索菲边说边用力拽了拽她的手。薇安妮就这样让女儿领着自己走开了,感觉自己更像个孩子而不是家长。一家人穿过人山人海的大堂,走到了外面阳光灿烂的街道上。

薇安妮感觉安托万把自己的手握在了他的手中。他领着她走上了楼梯,不止一次用力拽着她,才让她向前移动。爬上木头楼梯时,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反应迟钝。

薇安妮摸了摸女儿的脸,勉强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你长大了许多,既让我骄傲又让我心碎。”

来到儿子的卧室(不,他不是她的儿子),她如同梦游般地为他挑选了几件衣服,还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包括他最喜欢的那只眼睛都脱落了的破旧猴子玩偶、他去年夏天在河边找到的一块木化石,还有薇安妮用他穿不了的衣服缝制的棉被。她还在被子的背面绣上了“送给我们的丹尼尔,爱你的妈妈、爸爸和索菲”的字样。

索菲抬起头来看着她,“也许她让自己隐形了。”

她记起他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还开口问道:“爸爸会回来吗?”当时她点了点头,告诉他一家人总是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回家等待你妹妹回家吧。”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答道,一边伸手触碰着薇安妮的手臂,“心存希望,并非所有的集中营都已经被解放了。”

“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能……”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伊莎贝尔的记录?我亲眼看到他们带走了她。”

安托万紧紧地抱住她,任由她哭出了声音。待她终于平静下来,他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是坚强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尽管我们爱他,但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听到死者这个词,薇安妮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几乎难以忍受的悲哀,可她坚定地把这种情感推到了一边。她可以等到稍后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思念瑞秋,她打算在门外的紫杉树下喝上一杯香槟,和自己的朋友说说话。

她已经厌倦了坚强,她到底还要承受多少次失去?

“我很抱歉,夫人。瑞秋和马克·德·尚普兰都被列入了死者的名单中,我也找不到任何有关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的记录。”

“你想让我来告诉他吗?”安托万问道。

薇安妮转过身来。

她满心希望能够让他替自己开口,可这是一位母亲的责任。

“夫人?”

抬起颤抖的双手,她把丹尼尔——阿里——的随身物品塞进了一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走出了房间,迟迟才想起自己把安托万留在了身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着、挪动着。她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在衣柜里翻找起来,直到翻出了一个装裱着自己和瑞秋合影的小相框。这张照片是她们十年或者是十二年之前拍摄的。她在相纸的背面写上了她们的名字,然后把它塞进了背包的口袋里,离开了房间。她没有搭理楼下的两个男人,径直走向了后院,看到两个孩子——依旧穿着斗篷,戴着王冠——还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玩耍着。

在那里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他们。

三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都清楚,站在那里搜索失踪者的照片将给两人带来怎样的伤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移动到了无数的照片和字条旁边,开始逐个找寻起来。

看到所有人再度出现,索菲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安托万指了指贴着失踪者照片和姓名的那一面墙,“我们应该到那里去找她。”

丹尼尔笑了。她需要多久才能记住那个声音?多久都不够。她现在才知道,记忆——即便是其中最美好的那些——也会褪色。

“我们要等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那边的消息。”薇安妮回答。

“丹尼尔,”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重新叫了一次,“丹尼尔,你能到这里来一下吗?”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索菲问道。

“出什么事了,妈妈?”索菲问道,“你看上去哭过。”

薇安妮又等了一会儿,可是那个老人却什么也没有多说。于是她回到丈夫和女儿身边,离开了办公室,回到了满是难民、家属和集中营幸存者的人群中。

她朝前挪动了两步,把背包紧紧夹在体侧,“丹尼尔。”

“我会试一试的,夫人。不过,可悲的是,这里大部分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孤儿。集中营里送来的名单全都一样:父亲死亡,母亲死亡,在法国没有健在的亲属。很少能有孩子幸存下来。”他用一只手捋了捋头上稀疏的白发,“我会把你的名单转交给尼斯的儿童援助基金会,他们正试图为家庭团聚提供帮助。谢谢你,夫人。”

他咧开嘴朝她笑了笑。“你想让我们再唱一遍吗,妈妈?”他说着还伸手扶正了头顶上歪斜的王冠。

“你能让他们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吗?”她轻声问道。

“你能到这里来吗,丹尼尔?”为了确定眼前的情形是真实的,她又问了一遍。她实在是太害怕这不过是她在脑海里杜撰出来的事情了。

“这可是十九个有可能跟随自己的父母死在集中营里的孩子呀,夫人。”

他放轻脚步朝着她走了过来,猛地把斗篷拽到了一边,以免自己被绊倒。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位女英雄,而不是一个心存恐惧的幸存者。

她跪在草坪上,握住他的双手。“我没有办法让你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哽咽了,“到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等你长大之后,我们甚至可以回到你原先的家里去看一看。不过时间已经到了,丹上尉。”

“数量不多,我知道,不过……”

他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十九个孩子。”他低声说道。

“你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她说。

薇安妮走到办公桌旁,双手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在裙子的两侧擦了擦手。“我叫薇安妮·莫里亚克,来自卡利沃。”她打开自己的手包,取出了她昨晚依据战争期间制作的三份表格编写出来的一份名单,并把它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先生,这些犹太孩子被我们藏了起来。他们正寄居在三圣修道院的孤儿院里,由院长玛丽-特雷莎负责照看。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们和自己的父母团聚,除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阿里·德·尚普兰和我住在一起,我正在寻找他的父母。”

“是的,妈妈。”丹尼尔说。

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离开了房间。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喧嚣和躁动之后,突如其来的宁静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们爱你,丹尼尔。自从你第一次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可你之前是属于另一个家庭的,你还有另一个妈妈和另一个爸爸,他们也很爱你。”

老人抬起头来,用充血的双眼看了看她,轻轻弹了一下多毛的长手指。“进来吧。”

丹尼尔依旧皱着眉头,“我还有另一个妈妈?”

“蒙当先生。”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开口说道,“这个女士手里有关于犹太儿童的信息。”

在他的身后,索菲开口念叨着:“哦,不……”

这个纤瘦的白发红十字会女工作人员拿出一张纸,写下了薇安妮告诉她的那几个名字。“我会到记录台那里去查找这些名字的,至于那些孩子的事情,跟我来。”她领着他们三人来到了大厅里的一个房间,里面那张摞着一堆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人。

“她的名字叫作瑞秋·德·尚普兰,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的爸爸是个勇敢的男人,叫作马克。我希望我能成为那个给你讲述他们故事的人,但是我不能——”她抹了抹眼泪,“因为你妈妈的堂姐也很爱你,她想要你去美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里的人有很多的东西可以吃,还有许多的玩具可以玩。”

薇安妮的目光离开了那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我在找人……我的妹妹,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她因为帮助敌人而被驱逐出境了。还有我的好朋友瑞秋·德·尚普兰,她也被驱逐了。她的丈夫马克是个战俘。我……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消息,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他们。还有……我有一份留在卡利沃的犹太儿童名单,我需要帮助他们和父母团聚。”

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可你才是我的妈妈,我不想走。”

“夫人?”那个女人——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温和地叫了她一声。

她本想说出“我也不想让你走”,可那样只会让他更害怕。作为他的母亲,她眼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要让他感到安全。“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可你会喜欢那里的生活的,丹上尉。你的新家庭也会爱你、宠溺你的。也许他们还会有一只小狗——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只小狗吗?”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停下了脚步,直到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看到他开始哭了起来,她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放他离开也许要耗尽她毕生的勇气。她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很快出现在她的身边。

这同样是一个让薇安妮憎恨的事实。她牵起女儿的手,毅然决然地在人群中穿行起来,身边还跟着安托万。在左手边的一片区域里,她看到了一群身着肮脏睡衣、形容枯槁的男人。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好,年轻人。”菲利普对丹尼尔说着,还对着他露出了最热心的微笑。

“我早就不需要你的保护了。”索菲说,“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丹尼尔哀号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也许我们应该把你留在家里。”

薇安妮牵起丹尼尔的手,带着他穿过屋子,来到了前院,走过挂满纪念物的枯萎苹果树和破碎的院门,来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蓝色标致汽车旁边。

“妈妈,”索菲问道,“你还好吗?”

勒纳坐上驾驶座,而菲利普则走到了后保险杠附近等待着。引擎启动了,尾气从后面的排气孔里喷涌而出。

不管薇安妮望向哪里,看到的都只有颤抖着举着相片、神情焦虑地祈求着有关所爱之人消息的家属。她右手边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和写着姓名、地址的字条,活着的人在搜寻失去的人。安托万靠近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们会找到她的,薇。”

菲利普打开后门,充满悲哀地最后望了一眼薇安妮,钻进后座,留下了敞开的车门。

那个男人已经走开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和薇安妮一样茫然。

索菲和安托万也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来和她一起拥抱着丹尼尔。

“没有。”薇安妮说,“抱歉。”

“我们永远都爱你,丹尼尔。”索菲说,“我希望你会记得我们。”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一辆自行车旁,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可能还不到十五岁。

薇安妮知道,只有她才能让丹尼尔上车,因为他只相信她。

一个男人朝着薇安妮走了过来,把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塞到她的面前。“你有没有见过她?我们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时,她被关在了奥斯维辛。”

在她于战争期间做过的所有令人心碎的可怕事情中,没有哪件事情能比这个举动更加的伤人:她牵起丹尼尔的手,把她领到了那辆即将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的车子旁边,看着他爬上了后座。

薇安妮站在富丽堂皇却拥挤不堪的大堂里。就在她四处观望之际,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让她不禁庆幸自己把丹尼尔留给了玛丽-特雷莎修女来照顾。接待区里挤满了像电线杆一样纤瘦、秃顶、眼神空洞、衣衫褴褛的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在他们身边来回穿行的既有医生和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也有记者。

他满眼含泪、一脸困惑地凝视着她,“妈妈?”

他们去了鲁特西亚酒店。那里曾是法国被占领时期的反间谍机关,如今成了为从集中营里返回的人们准备的接待中心。

索菲喊了一句“等一下”,随即飞奔着跑回家里,回来时手里还拿着贝贝,把这个泰迪熊玩偶塞给了丹尼尔。

她和安托万、索菲离开了公寓。楼外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复兴的标语,巴黎人像多年被困在黑暗之中的鼹鼠一样迎着日光走上了街头。不过,领取食物的队伍仍旧随处可见,定量配比口粮和物资不足的情况也依旧没有得到改善,战争也许正在逐步结束——德国人四处撤退——却还是没有彻底结束。

薇安妮弯下腰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必须走了,丹尼尔。相信妈妈。”

薇安妮知道自己应该把家里的东西打好包,把这些残留下来的东西认领回去,赋予它们新的生机,可她不能现在就动手,也根本就不想动手。稍后再说吧。

他的下嘴唇颤抖了起来,把玩具紧紧地抱在胸口上,“好的,妈妈。”

“她似乎没有来过这里,我们应该去鲁特西亚酒店试试。”

“做个乖孩子。”

大部分画作仍旧挂在墙上,家具也都摆放在原地——其中一些被劈作木柴堆在了角落里。餐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空汤碗和一把勺子。他自行出版的几卷诗歌集被排列在壁炉架上。

菲利普俯身过来,关上了车门。

公寓里似乎有段时间没有人居住过了,也许自从爸爸动身去营救伊莎贝尔以后就一直空着。

丹尼尔扑到窗户上,用手掌按住玻璃,哭喊起来,“妈妈!妈妈!”汽车开出去几分钟之后,他们仍旧能够听到他尖叫的声音。

即便是在碧空如洗的三月,拉布尔多内大道上的公寓给人的感觉还是像一座阴森森的陵墓。尘土覆盖着所有物体的表面,也蒙住了屋内的地板。薇安妮走到床边,扯下了遮光布。这么多年来,阳光第一次照进了这个房间里。

薇安妮低声说道:“好好地生活下去,阿里·德·尚普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