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贝克正坐在她的长沙发上,身旁点着一盏油灯。他的手里捧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相框。他的妻子——薇安妮知道她叫作希尔达——还有他的孩子们,吉塞拉和威廉。
薇安妮在索菲的柠檬水里偷偷放了一片安眠药,早早就把孩子哄上了床。(这种事情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带上索菲或是让她孤零零地醒来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除此之外,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在等待女儿入睡的过程中,薇安妮踱起了步子。她听得到风吹动百叶窗时发出的每一声动静,还有老房子的木梁发出的快要坍塌似的嘎吱声。六点钟刚过,她就穿上了自己破旧的园艺工装裤,走下楼去。
看到她的出现,他抬起了头,却没有站起身来。
“是的。”薇安妮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她不想听到别人大声地把它说出来——处以死刑。“我知道。”
薇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她希望他此刻能够变成一个隐形人,躲在关着的卧室门后,好让自己能够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可毕竟是他冒着职业风险出面帮助瑞秋的,她又怎么能忽视这一点呢?
“你知道的,如果有人发现你把我藏了起来——”
“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夫人。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之所以接受训练成为一个士兵,为的是为我的国家而战,让我的家人自豪。这是一个光荣的选择。我们回归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我?”
“伊莎贝尔曾为这一天做过准备,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是个傻瓜。”她叹了一口气,“谷仓里有一个地窖。”
她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也在担心安托万会怎么看待我,我不该把那份名单告诉你。我应该在花钱方面更加节俭一些,我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保住自己的饭碗。也许我应该多听听伊莎贝尔的话。”
“躲在哪儿?”
“你不该这么自责,我相信你的丈夫也会认同你的做法的。我们这些男人总是太快就妄下结论。”
“你说得对,这太危险了。但我觉得你应该听从贝克的建议,躲起来,只不过一天而已。那时候我们也许就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了。”
他微微转过身来,眼神落在了她的这身装扮上。
若是站在瑞秋的立场上,薇安妮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一个女人逃难是一回事,让孩子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如果留在这里对于全家人来说都是一种冒险,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穿着工装裤和一件黑色的毛衣,头上围着黑色的头巾,看上去就像是家庭主妇版的间谍。
“上个星期,杜兰特夫人试图跨越边境,结果当场被枪毙,几个孩子也被驱逐出境了。”
“逃跑对她来说太危险了。”他说。
“带上孩子们去自由区,今晚就出发。”薇安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更别说将它脱口而出了。
“显然,留下也不安全。”
“那我应该怎么做?”
“所以,”他回答,“这是一个可怕的困境。”
薇安妮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令她感到惊奇的是,她竟然给出了“是的”这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更危险。”薇安妮说。
“你相信他吗?”
她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却惊讶地听他答道:“留下吧,我想。”
瑞秋看着薇安妮。她们已经听说了巴黎那边发生围捕的事情——妇女和儿童都遭到了驱逐——可没有人相信。他们怎么可能相信呢?这样的话实在是太疯狂、太不真实——上万人半夜一下子全都被法国警察从家中带走?这不可能是真的。
薇安妮点了点头。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两位夫人。我不该这么做。如果有人走漏了风声,我会……遭到惩罚的。求你们了,如果有人事后询问你这件事情,不要提到我曾经来过。”他磕了一下脚踝,转身走开了。
“你不该去。”他说。
“仅仅一天吗?”薇安妮边说边凑上前来仔细端详着他。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
“如果她是我的朋友,我会想办法帮她躲藏一天的。”
贝克思考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你知道弗雷特先生养牛的那片土地吗?”
“可是——”
“知道,可是——”
“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她明天在家,后天就不可能还在这里了。”
“谷仓后面有一条放牛的小路,通往少有人值守的几个检查站。这段路很长,但没有人会在宵禁之前到那里值班,如果有人觉得这很奇怪的话。反正我认识的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如今,这个词已经成了恐惧的来源。薇安妮轻声问道:“你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我的父亲,于连·罗西尼奥尔,他住在巴黎拉布尔多内大道57号。如果我……某天没有回来……”
名单。
“我会保证你把你的女儿送去巴黎的。”
贝克终于望向了瑞秋,“你的孩子们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他们是在法国出生的,所以不在名单上。”
他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那张照片,“我要去睡觉了,夫人。”
“我的孩子们——”瑞秋刚要开口。
她站在他的身旁,“我很害怕相信你。”
“房子是谁的并不重要,起码对于明天来说是不重要的。”
“我更害怕你不相信我。”
“这座房子是我和我丈夫的。”瑞秋说,“我为什么要离开?”
此刻,他们站得更紧了,身影被笼罩在微弱的灯光里。
“德·尚普兰夫人明天不能待在家里。”他重复道。
“你是个好人吗,上尉先生?”
薇安妮以为他没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图,“你说什么?”
“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夫人。”
他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微微向薇安妮靠了过来,“德·尚普兰夫人明天早上不能待在家里。”他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她说。
“哦?是什么事情呢,上尉先生?”薇安妮问道。
“先别谢我,夫人。”
“两位夫人。”贝克边说边摘掉自己的军帽,把它夹在了腋窝下面,“很抱歉打扰两位夫人的时间,但我是过来向你通报一些事情的,莫里亚克夫人。”他微微强调了一下“你”这个字,让人听上去仿佛以为他们之间存在什么秘密似的。
他把油灯留给了她,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坚定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薇安妮穿过果园,经过一只盘旋在玫瑰上的蜂鸟,来到院门处。打开院门,她迈着步子走到路边,让瑞秋跟在自己的后面。院门在两人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听上去就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薇安妮坐了回去,等待着。七点三十分,她取回挂在厨房门边的那条厚重的黑色围巾。
“我和你一起去。”
勇敢起来——她心想——就这一次。
“我会去搞清楚的。”薇安妮说。
她用围巾盖住了自己的头部和肩膀,走出了家门。
瑞秋挤出门来站在她的身旁,“他来这里做什么?”
瑞秋和她的孩子们正等在谷仓后面,身旁放着一辆独轮手推车。阿里裹着毯子在车里熟睡着,身边还塞着瑞秋选择带在身上的几样物品。“你把伪造的证件带来了吗?”薇安妮问。
还没等薇安妮开口回答,门外的马路上就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她认出了那个声音,走出去站在敞开的门口。
瑞秋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它们够不够好,但它们可是我卖掉了自己的结婚戒指才换来的。”她看了看薇安妮。无须多言,两人用眼神就能交流一切。
“我应该直接扯掉这些该死的星星,至少那样我还能趁还有东西可领的时候站到队伍里去。”犹太人不时就会接到新的禁令:他们不能再拥有自行车,除了下午三点至四点之间可以出门购物之外,不得出现在任何公共场所。到了那个时候,店铺里早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确定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你也需要它们呀。”
我确定。
“我想要告诉你别再分给我们这些东西了,你们会需要它们的。”
“我们为什么必须离开?”萨拉带着惊恐的表情问道。
此时此刻,镇上大多数人家的抽屉、衣柜和行李箱里都已空空如也。瑞秋所剩的就只有几把叉子和勺子,还有一把面包刀。薇安妮把刀子拿到桌子上,从篮子里取出面包和奶酪,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切成两半,然后把自己的那一半放回篮子里。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瑞秋已经热泪盈眶了。
瑞秋把一只手放在萨拉的头上,低头望着她,“我需要你为了我坚强起来,萨拉。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薇安妮走到厨房的柜台旁,打开银质的抽屉。那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在法国被占领的这两年时间里,她们已经数不清德国人曾多少次挨家挨户地“征用”他们所需的东西了。德国人再过多久就又会趁着夜色闯入民宅,劫掠他们的物品?一切都被他们搬上了向东行驶的火车。
萨拉缓缓地点了点头,“为了阿里和爸爸。”
“不行,薇安妮。我们已经说过这件事了。”瑞秋回答。她穿着一条用旧浴帘做成的工装裤,而那件夏季开襟羊毛衫——它曾经是雪白的,如今却在反复的洗涤和穿着过程中变成了灰色——则被挂在了椅背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薇安妮能够看到缝在毛衣上的黄色五角星露出的两个角。
她们穿过土路,推着车穿行在干草地里,朝着远处的杂树林走去。一走进满是细杆树的树林,薇安妮就觉得安全了不少,仿佛有种莫名的东西正在保护自己。到达弗雷特家的农场时,夜幕已经降临,她们找到了那条通往树林深处的放牛小路。只见粗壮的老树根如脉络般遍布在干涸的土地上,害得瑞秋不得不用力推动独轮车才能向前移动。车子不止一次被某些树根撞得飞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再度落下。阿里在睡梦中呜咽着,贪婪地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薇安妮感觉汗水正从自己的背上流下来。
瑞秋敞开房门,以便倾听她们的动静。薇安妮解开围在头上的花朵头巾,把它塞进了裙子的口袋里,“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我一直都需要锻炼一下。”瑞秋边说边喘着粗气。
两个女孩抱住了彼此,仿佛她们已经分开了好几个星期而不是仅有几天未见而已。在索菲生病的这段日子里,被隔离开来的这对好朋友心里都不太好受。萨拉牵起索菲的一只手,领着她跑到门外的前院里,坐在了一棵苹果树下。
“我喜欢在树林里好好散散步。”薇安妮答道,“你呢,萨拉小姐,你觉得我们的冒险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索菲!”萨拉尖叫起来。
“我没有戴上那颗愚蠢的星星。”萨拉说,“索菲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她最喜欢树林了。还记得我们过去玩过的寻宝游戏吗?她总是能第一个找出所有的东西。”
随着薇安妮敲门的动作,瑞秋疑神疑鬼地从窗口瞥了瞥门外,想要看看门口站着的是谁。她笑着敞开了房门,让阳光洒进了简陋的小屋,“薇安妮!索菲!进来,进来。”
透过前方树林间的一道缝隙,薇安妮看到了一丝手电筒的灯光,紧接着便是黑白相间的边境通道。
踏进瑞秋家安静祥和的小院对于薇安妮来说简直是一种安慰。她实在是太期待前去拜访瑞秋了,这是她唯一可以做回自我的时刻。
大门上亮着的灯光实在太过耀眼,只有敌人才敢使用——或者应该说只有他们才能够用得起。一个德国卫兵站在那里,手中的来复枪闪烁着不自然的银色亮光,一小群人正排着队在那里等待过境。只有在事先准备好证件的情况下,占领区的人才能获准出境。如果瑞秋的伪造证件不起作用,她和孩子们就会遭到逮捕。
薇安妮也有同感。马路上站满了法国警察,宪兵们也陆陆续续赶到了镇上。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薇安妮停下了脚步,她不得不站在这里远远观望。
“今天这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呀。”索菲说。
“我会尽力写信回来的。”瑞秋说。
薇安妮看到一群士兵朝着她们走了过来,来复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他们齐步走过之后,几辆坦克跟了上来,在鹅卵石街道上发出轰隆的响声。
薇安妮的喉咙有些发紧。即便最好的情况发生,她也有可能许多年都听不到朋友的消息,或者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方法能够确保你能与自己爱的人保持联系。
“也许我们可以吃上一点,但是不能太过火。记得冬天的日子有多糟糕吗?又一个冬天就要到来了。”
“别这么看我。”瑞秋说,“我们很快就会再团聚的,喝着香槟,听着你喜欢的爵士乐跳舞。”
离开店铺,薇安妮紧紧地牵着索菲,让她藏在自己的身后,仿佛她是个更加年幼的孩子似的。
薇安妮擦了擦眼泪,“你知道自己开始跳舞的时候,我是不会愿意和你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里的。”
“我们今天能不能吃些草莓果酱,妈妈?果酱能盖过面包的味道。”
萨拉拽了拽她的袖子,“告——告诉索菲,我向她道别。”
薇安妮冒着难以忍受的高温排了一整天的队,却换来了什么呢?半磅干瘪的奶酪和一条糟糕的面包。
薇安妮跪了下来,抱住了萨拉。她本可以永远抱着她,而不是放她离开。
“是的,这只不过是个开端。”
她朝着瑞秋伸出手来,不料她的这位朋友却退后着躲开了,“拥抱你会让我哭出来的。我不能哭。”
“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不止发生在巴黎?”
薇安妮的双臂重重地垂在体侧。
整个法国?伊莎贝尔感觉肺里涌起了一股气——春风行动。
瑞秋俯身拉起了独轮手推车。她和她的孩子们就这样离开了树林的保护,站到了检查站前的队伍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经过检查站,继续向前骑去,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推着花车的老妇人被人挥手招呼了过去。就在瑞秋快要接近队首时,尖利的哨声响了起来。有人开始用德语喊叫着什么,卫兵对着人群举起了机关枪,扣下了扳机。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能够操控这种事情的人吗?我只不过是在执行命令而已。他们让我逮捕巴黎所有出生在海外的犹太人,所以我就这么做了。他们想要把人群区分开来——把单身的男子送往德朗西,有家庭的全家送往冬季赛车场。就是这样!完工。把来复枪对准他们,准备射击。政府想把所有在法国的外国犹太人全都送到东边的囚犯劳动营里去。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下手。”
小小的红色火星在夜色中迸发了出来。
伊莎贝尔百思不得其解。法国宪兵怎么能对巴黎人、对妇女和儿童做出这种事情来呢?“孩子们是基本没有劳动能力的,先生。你们这里肯定有上千名儿童,还有怀孕的妇女。你们怎么能——”
嗒嗒嗒嗒……
他再一次耸了耸肩膀。
一个女人尖叫着看着身边的男人倒在了地上。队伍一下子分散开来,人们朝着四面八方奔跑起来。
“可是……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妇孺啊。”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薇安妮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她看到瑞秋和萨拉朝着她所在的树林方向奔了回来。萨拉在前面,瑞秋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
“囚犯劳动营。”他嘟囔着,“在德国。我就知道这么多。”
“这里!”薇安妮尖叫着,可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飞溅的枪声之中。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萨拉摔倒在草地上。
他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清楚。”
“萨拉!”瑞秋喊道。
“去哪儿?”
薇安妮猛扑向前,拽住了萨拉的胳膊,抱起她冲进树林,把她放在地上,解开了她的外衣。
“他们很快就会被驱逐出境的。”
女孩的胸前全都是弹孔。鲜血沸腾着从里面渗透了出来,溢得到处都是。
“可是……那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伊莎贝尔说。
薇安妮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围巾,按住了她的伤口。
伊莎贝尔回头望了望庞大的赛车场,满眼都是挤作一团的人群,家人们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紧紧抓住彼此。警察们朝他们吼叫着,推搡着他们向前朝赛车场走去,猛地把摔倒的小孩和他们的母亲从地上拉起来。她能够听到孩子们的哭声。一名怀有身孕的妇女跪在地上,身体来回摇摆着,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膨胀的腹部。
“她怎么样?”瑞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停在她的身边,“那是血吗?”瑞秋瘫倒在女儿身旁的草地上,躺在独轮手推车里的阿里开始尖叫起来。
“这与你无关,小姐。走吧。”
检查站里的灯光闪烁着,士兵们集结在了一起,警犬也开始狂吠。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我们得走了,瑞秋。”薇安妮说,“快点。”她费力地从沾满鲜血的光滑草坪上站起身来,把阿里从手推车里抱了起来,塞给还不太理解她在做些什么的瑞秋。薇安妮把手推车里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萨拉放进生锈的金属车斗里,把阿里的毯子垫在了她的头底下。她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车把,提起后轮,开始推了起来。“走啊。”她对瑞秋说,“我们还能救她。”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法国警察,于是奋力穿过人群,挤到了他的身边。
瑞秋麻木地点了点头。
她看到一个警察用手中的警棍用力地推了一下一位妇女,害得她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她挣扎着直起身来,盲目地伸手摸索着身边的小男孩,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一瘸一拐地朝着赛车场的入口走去。
薇安妮推着独轮手推车在老树根和泥土间穿行着,一颗心怦怦地狂跳,嘴里充满了恐惧的酸味。可她不能停下来回望。她知道瑞秋正跟在自己的身后——阿里还在尖叫——是否还有别人在跟踪他们,她就不太清楚了。
这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人。
快接近勒雅尔丹宅院时,薇安妮沿着路边的水沟费力地推动沉重的独轮手推车,来到了小山坡上的谷仓里。当她终于停下脚步时,手推车重重地撞到了地上。萨拉痛苦地呻吟起来。
上千名男人、女人和儿童就这样带着困惑而又绝望的表情被聚拢在赛车场里。大部分人身上都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对于酷热的七月来说未免有些太多。警察们像放牧的美国牛仔一样在周边巡视着,吹着口号,喊着命令,迫使这些犹太人向前移动,走进赛车场或是登上其他的大巴。
瑞秋放下阿里,把萨拉从手推车里抱了出来,轻轻放到草地上。阿里哀号起来,伸出双臂索要拥抱。
几个月以来,巴黎街道边的路障第一次无人值守。她在一处路障边蹲了下来,然后沿着街道跑向河边,经过了大门紧闭的店铺和空无一人的咖啡馆。跑过几个街区之后,她气喘吁吁地停在赛车场对面的街道上。满载犹太人的大巴车源源不断地在巨大的建筑旁边停了下来。待上面的乘客纷纷下车,车门便会呼哧一声关上,重新开走;这时候,下一辆大巴就会跟上来卸客。她看到了成片的黄色星星。
瑞秋在萨拉的身边跪了下来,看着女儿胸前的惨状。她抬起头来看了看薇安妮,脸上痛苦而又失落的表情让薇安妮简直无法呼吸。紧接着,瑞秋再一次把目光转向草坪,伸出一只手触摸着女儿惨白的脸颊。
伊莎贝尔知道自己应该留在家里,因为这才是聪明的选择。可她步行前往冬季赛车场的速度应该能够赶上那些大巴,那里距离她家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也许那时她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萨拉抬起头,“我们成功穿过边境了吗?”鲜血从她苍白的唇边冒了出来,顺着她的下颚滑落了下来。
年轻的警察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快走。”
“是的。”瑞秋说,“我们成功了,我们现在全都安全了。”
“你要对着他们开枪?妇女和儿童?”
“我很勇敢。”萨拉说,“是不是?”
那个警察靠了过来,对她耳语道:“快走。”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了旁边的一条马路上,“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开枪射杀任何试图逃跑的人,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瑞秋的声音结巴了起来,“太勇敢了。”
“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也许——”
“我好冷。”萨拉嘟囔着,浑身颤抖起来。
“你不属于这里,赶紧走吧,不然我也会把你送上车,让你和他们一起走的。”
萨拉战栗着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把它徐徐地呼了出来。
“赛车场?为什么?”
“我们现在来吃点糖果吧,还有一颗马卡龙。我爱你,萨拉。爸爸也爱你。你是我们的明星。”瑞秋已经泣不成声,“你是我们的心。你知道吗?”
“冬季赛车场。”
“告诉索菲,我……”萨拉的眼睛抖动着闭上了。她颤抖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身体平静了下来。尽管她的双唇还张着,嘴里却已经没有了气息。
伊莎贝尔看到街角处站了一个法国警察,于是走上前去询问:“他们要去哪儿?”
薇安妮跪倒在萨拉的身旁,寻找着她的脉搏,可什么也摸不到。四周寂静的氛围开始变得充满了敌意和阴霾,薇安妮满脑子都回想着这个孩子的笑声,以及没有了这笑声之后世界将变得多么的空旷。她了解死亡,也了解会将人撕成碎片、让你的一生都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份哀痛。她无法想象瑞秋是如何呼吸的。若是换作其他时候,薇安妮会坐在瑞秋的身边,牵起她的一只手,让她哭出来;或是抱住她,或是和她说话,或是什么也不说。无论瑞秋需要什么,薇安妮就算是上天入地也愿意为她去做,可她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比眼前的一切更加可怕的地方:她们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
大巴车在街道上呼啸而过,一辆接着一辆。透过肮脏的车窗,她看到了几十个孩子的脸庞。只见他们纷纷把鼻子按在玻璃上,而他们的母亲就坐在他们的身旁。人行道上出奇的空荡。
薇安妮需要替瑞秋坚强起来。“我们得把她下葬。”薇安妮尽可能温柔地说。
她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来到大堂,她逗留了一会儿,待自己振作好精神之后推开了楼门。
“她讨厌黑暗。”
屋里已经被人洗劫一空,只剩下了几件体型最大的家具,而黑色半圆形屉柜的抽屉也敞开着。地板上散落着一些衣服和廉价的小玩意儿,墙上的矩形黑色印记说明有人拿走了原本悬挂在那里的艺术品。
“我妈妈会陪着她的。”薇安妮说,“还有你的妈妈。你和阿里需要躲到地窖里去,我会处理好萨拉的后事的。”
来到三楼,她看到维兹尼亚克家的门开着,于是把头伸进去窥探了一下。
“怎么办?”
她返回自己的卧室,换上了一条适合夏季穿着的蓝裙子和短袖白衬衫,用一条褪色的蓝色丝绸围巾包住了自己凌乱的头发,在下巴下面打了一个结,离开了公寓。
薇安妮知道瑞秋问的并不是自己该如何躲藏在谷仓里,她问的是自己该如何在这样的失去之后再继续生活下去,如何抱起一个孩子却眼看着另一个孩子撒手人寰,如何在低语着“再见”之后继续呼吸。
“我不会做出任何傻事来的。”
“我不能丢下她。”
“别。”他说着,身体还坐在桌旁。
“你必须这么做,为了阿里。”薇安妮缓缓地站起身来,等待着。
“我要出去看看。”她宣布。
瑞秋吸气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玻璃发出的咔嗒声。她俯身向前,吻了吻萨拉的脸颊。“我会永远爱你的。”她耳语道。
她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可他却只是凝视着她。在他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她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她需要它才能咽下味如嚼蜡的干面包),把空杯子推到一边。直到看着他再次睡着,伊莎贝尔才离开房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于是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满心忧虑地胡思乱想了一番。最终,她再也忍不了了,跳下床铺走进客厅。
瑞秋终于站起身来。她伸手抱起地上的阿里,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勒得他又开始大哭起来。
伊莎贝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灯光突出了他脸上如公路图一般的纹理,加深了上面的凹点和皱纹,让他眼睛下方的卧蚕看上去像蜡一般肿胀。
薇安妮牵住瑞秋的手,带着自己的朋友来到谷仓的地窖门口,“等到局势安全了,我会尽快过来接你的。”
她递了一杯给他,“喝起来味道更糟。”
“安全。”瑞秋迟钝地回头望了望敞开的谷仓大门。
“那咖啡闻上去像狗屎一样。”她的父亲在她走进餐厅时睡眼惺忪地边说边抬起头来。
薇安妮推开汽车,打开活板门,“下面有一盏灯。还有一些食物。”
结果她却走进厨房,煮了一壶苦涩黝黑的橡树子咖啡,还找出了一小块巴黎人如今只能买得到的无味灰色面包。她掰开一块面包(杜富尔夫人是怎么形容这种举动的来着?边走边吃),缓缓地嚼了起来。
瑞秋怀抱着阿里爬下梯子,消失在黑暗之中。薇安妮关上门,把车子推了回去,然后走到母亲三十年前种下的丁香花丛旁边。蔓延的花枝长得十分高大,铺满了整面墙壁。花丛的脚下,三个小小的白色十字架几乎被掩盖在了夏日浓浓的绿意之中。其中两个是为她曾经流产的孩子竖起的,另一个则是为她出生不到一周便夭折的儿子留下的。
她差一点就朝着他伸出手去,抚摩挡在他脸上的白发,以及他睡着时头上露出的那块小小的、椭圆形的秃斑。她想要那样触碰他,舒缓地、有爱地、陪伴地。
薇安妮埋葬这三个孩子的时候,瑞秋都站在她的身边。如今却轮到薇安妮来埋葬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女儿——也是她女儿最好的朋友。仁慈的上帝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
从维兹尼亚克家回来之后,伊莎贝尔点燃一盏油灯走进客厅,发现父亲正睡在餐桌旁边,脑袋靠在硬木上,就像昏倒了似的。他身边放着的那瓶空了一半的白兰地酒瓶不久之前还是满满当当的。她拿开酒瓶,把它放在餐具柜上,希望他明天一早够不到酒瓶时就会自然把喝酒的事情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