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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别停下,伙计们。”伊莎贝尔说着,试图维持住自己声音里的气势。

前方,某人叫喊着重重摔倒在地。伊莎贝尔看不清是谁。——他们都被笼罩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她跑到他的身后,看到他踉跄着跌向一边,还撞上了一颗卵石,嘴里骂起了脏话。

他们继续攀爬着,直到伊莎贝尔每迈出一步都会喘上一口粗气,可爱德华多却不允许他们暂时停下脚步,只在为了确定他们还跟在自己身后时才短暂地站住脚跟,然后再次迈开步子,像只山羊一样在遍布着岩石的山坡上攀登。

下雨了。一阵冻得人咬牙切齿的冷风从脚下的山谷里席卷而来,吹得排成一列的人东倒西歪。风势将雨水冻成了冰冷的碎片,侵袭着他们裸露的肌肤。伊莎贝尔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变成了起伏的、剧烈的喘息。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攀爬着。向上,向上,向上,经过了林木线。

伊莎贝尔的双腿像着了火一样,疼痛难忍。即便穿着登山帆布鞋,她的脚上还是被磨起了水泡,每迈出一步都钻心的痛。这趟旅程变成了对她意志力的考验。

凌晨三点钟左右,徒步变成了远足。地势变得崎岖起来,月亮躲进了看不见的云朵后面,把他们丢进了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伊莎贝尔听见前面几个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知道他们很冷,大部分人身上都没有足以抵御这种刺骨天气的衣物,脚上的鞋子又不合脚。细枝在他们的脚下被碾压了过去,岩石哗啦哗啦地翻滚着跌落到陡峭的山坡上,听上去就像雨水正砸在铁皮屋顶上一样。饥饿带来的一阵剧痛扭动着她空空如也的胃。

几个小时过去了,伊莎贝尔逐渐喘不上气来了,连开口要杯水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知道爱德华多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在意她的话的。前方不远处,她听到麦克利什也在喘着粗气,每摔倒一次便咒骂一声。她清楚他也在为自己脚上那些被磨成了溃疡的水泡痛苦地抱怨着。

伊莎贝尔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寒意:冷风啃噬着她裸露的双颊,钻进了她的羊毛外套里。她用戴着手套的一只手将衣领拉拢在了一起,开始了迈向绿草茵茵的山坡的漫长征程。

她早就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了,只顾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上爬,挣扎着不让自己合上眼皮。

爱德华多转过去背对着这些男人,开始朝山上走去。

在与扑面而来的冷风做斗争的过程中,她把围巾拉到口鼻处,继续向前走去。她呼出的气体温热了脸上的围巾,被润湿了的布料随即冻起了坚固而又冰冷的折痕。

他们离开农舍,排着队走到了崎岖不平的山羊牧场上,一轮淡蓝色的月亮照耀着天空。“夜色是我们的掩护。”爱德华多说,“夜色,速度,还有宁静。”他转过身去,抬起一只手拦住了他们,“朱丽叶特在队尾,我在队首。我走你们就走。大家排成一队,不许说话,一个字都不许说。你们会感到寒冷——这样的夜晚可能会变得格外刺骨——还有饥饿。你们很快就会疲惫不堪,但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嘿!”爱德华多浑厚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到她的耳边。他们已经爬到了高高的山峰上,四周绝不会出现德国或西班牙的巡逻兵。也就是说,他们所处位置的风险全部来源于周围的自然环境。

“安静。”爱德华多吩咐道,“时刻保持安静。”

伊莎贝尔瘫软下去,身体重重地落在一块岩石上,痛得她尖叫起来。可她已经累得根本就无暇去顾及这些了。

待这些男人把脚上的飞行靴换成了布鞋,爱德华多让他们排成一列,挨个端详着他们,还检查了他们的着装和小包袱。“把兜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留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西班牙人逮捕你们的理由,如果你们不想刚刚逃离德国人的魔爪就被关进西班牙监狱的话。”他递给每人一个装满了葡萄酒的山羊皮酒囊和一根用疙疙瘩瘩、满是青苔的树枝做成的手杖。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用力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其中好几个人都被他的力道拍得差点向前跌去。

麦克利什也猛地倒在她的身旁,喘着粗气,一边念叨着“全能的基督”一边向前倾斜过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在他的身体滑下去的同时扶住了他。

“你就凑合一些吧。”巴比诺夫人回答,“可悲的是,我们这里不是鞋店。”

随后,她又听到一连串刺耳的音调——“感谢上帝……这个该死的年代”——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身体落地的声音。他们全都瘫软在地上,仿佛双腿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没有一双适合我的。”麦克利什说。

“别倒在这里。”爱德华多说,“牧羊人的小屋就在那里。”

几个男人顺从地走上前来,蹲在背包周围,掏出了里面的鞋子,互相交换着。

伊莎贝尔蹒跚着站起身来,站在队尾等待着、颤抖着,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把热量留在身体里似的,可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冰,易碎而又冰冷。她的意识一直都在和意图取代自己的麻木状态做着斗争,她不得不持续地摇着头,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寒潮要来了,我们不能耽搁。”他把肩膀上的帆布背包甩下来,丢在地上,对那几位飞行员说道,“这里还有些登山帆布鞋,它们能帮上你们的忙,给自己找一双合适的吧。”伊莎贝尔站到他的旁边,为他们翻译了他的话。

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知道爱德华多已经在黑暗中走到了她的身旁。冷冷的冰雨连续拍打着两人的脸庞。

“这趟旅程沿途的天气如何,爱德华多?”巴比诺夫人问道。

“你还好吗?”他问道。

他递给伊莎贝尔一双被称为登山帆布鞋的巴斯克鞋,鞋底上绑着有利于在崎岖地形上行走的绳子。

“我快冻僵了,根本就不敢看自己的脚。”

站在有着低矮天花板的房间里,爱德华多看上去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巨人。他是个典型的巴斯克人——双肩宽阔,脸庞就像是用钝刀从石头里刻出来似的。他身上的外套对于这种天气来说略显单薄,上面全都是补丁。

“水泡?”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带进来一阵寒冷的夜风。干枯的树叶也被卷了进来,在地板上飞舞着,如同黑色的小手一般磨蹭着壁炉上的石头。壁炉里的火苗颤抖着,变得有些微弱,门猛地关上了。

“我十分确信它们应该有餐盘那么大。我不知道到底是雨水打湿了我的鞋,还是鲜血已经浸透了鞋面。”

巴比诺夫人摆出一些面包、甜薰衣草蜂蜜和浓郁的山羊奶酪。几个男子各自寻找了一把不太匹配的椅子落座,紧紧地靠在桌旁,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不一会儿,桌上的食物就被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她感觉自己的双眼被泪水刺痛了,而且一下子就结了冰,害得她的眼睫毛都粘在了一起。

女人们静坐在桌旁时,几位飞行员也陆续走进了厨房。此刻正是半夜,他们看起来都没有睡好。尽管如此,约定的出发时间已经到了。

爱德华多牵起她的一只手,扶着她走向牧羊人的小屋。他在屋里生起了一个火堆。伊莎贝尔头发上的冰融化成了水珠,滴落到地板上,在她的脚边形成了一个小水潭。她看着几个男人倒在原地,重重地向后依靠在粗糙的木头墙壁上,把背后的麻布口袋扯到大腿上,开始在里面翻找起食物。麦克利什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

巴比诺夫人点了点头。

伊莎贝尔绕过那几个男人,瘫坐在麦克利什的身旁。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听着身边的男人们嘴里发出的咀嚼、打嗝和叹气的声音,吃起自己带来的奶酪和苹果。

“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你能不能带话给于连?他还在巴黎。如果我们……没能成功,告诉他夜莺没有飞翔。”

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前一分钟她还清醒地勉强吃着山顶上的晚餐,后一分钟她和其他人就被爱德华多叫了起来。小屋脏兮兮的窗户里透进了一丝灰色的光线,他们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你本该如此。我们都应该感到害怕。”

爱德华多生了一个火堆,煮了一壶代用咖啡分给大家。晚餐的内容是不新鲜的面包和硬奶酪——味道不错,却不足以击退昨日遗留下来的强烈饥饿感。

她望着夫人深色的双眸,从中看到了某种同情和怜悯,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我很害怕。”伊莎贝尔承认。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爱德华多飞快地迈开大步,像只雄山羊一样爬上了结满光滑冰霜的岩石险途。

巴比诺夫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伊莎贝尔是最后一个离开小屋的。她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灰色的云朵遮住了山峰。雪花让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他们的心跳。走在她前面的几个男人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苍茫之中几个黑色的小圆点。她一头扎进冷风中,稳步向上攀爬,跟随着前面的那个男人。他是她在纷飞的大雪中唯一还能看清的一抹影子。

伊莎贝尔用双手握住马克杯,深深地吸着那股熟悉的、永远也不会再被她当作是理所当然的香味。

爱德华多的步伐令人筋疲力尽。他不停地沿着蜿蜒的小径攀登,似乎丝毫不在意极端刺骨的寒冷让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爆发成了一团火焰。伊莎贝尔喘息着跟在后面,在飞行员们开始落后时用鼓励、哄骗和嘲笑的方式催促他们前进。

老妇人朝着她笑了笑。“没有人会怀疑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凭借这一点,我很擅长做买卖。给——”她递给伊莎贝尔一个有裂纹的陶瓷马克杯,里面装满了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货真价实的咖啡。

眼看着夜幕再度降临,她又加倍努力鼓舞起了众人的士气。即便她自己也是反胃恶心、疲惫不堪、口干舌燥,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落后前者几英尺的距离,就有可能永远消失在这片冰封的黑暗之中。那远离路径的几英尺距离就意味着死亡。

伊莎贝尔用手指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用一条棉围巾包住自己的头,“不用了,谢谢,这东西太珍贵了。”

她跌跌撞撞地在夜色中穿行。

“咖啡?”

有人在她的前面跌倒了,发出了一声叫喊。她冲上前去,发现其中一位加拿大飞行员正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胡子都已经结了冰。“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小洋娃娃。”他边说边试图笑了笑。

午夜时分,巴比诺夫人叫醒伊莎贝尔,领着她来到农舍的厨房里。炉子里的火已经燃烧起来。

伊莎贝尔让自己的身体滑了下来,坐在他的身旁,立刻就感到后背一阵冰凉。

爱德华多看了看巴比诺夫人,而巴比诺夫人又望了望伊莎贝尔,“我们很荣幸帮助你,朱丽叶特。好了,你的那些飞行员在哪儿?”

“你叫泰迪,对吗?”

“你会带上我们?”伊莎贝尔追问着,“去西班牙?”

“就是我,你看,我已经不中用了。你继续往前走吧。”

只见那个男人退后了几步,给她让出了一些空间。“我叫爱德华多。”他朝着老夫人转过身去,“天气不错,她的意志力也挺坚强,那些人今晚可以睡在这里,除非他们是一群懦夫。我明天会带上他们的。”

“你的家里还有妻子在等你吧,泰迪。在你的家乡加拿大?”

巴比诺夫人站了起来,“她挺了不起的嘛。”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到了他哽咽的呼吸声。

他笑了,露出了一口满是烟酒渍的牙齿。“聪明的姑娘。”他说着放开了她,“就是膝盖有点儿弱。”

“你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小洋娃娃。”

“我不认识什么巴比诺夫人,我只不过是来这里歇脚问路而已,我迷路了。”

“在生与死的面前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泰迪。她叫什么名字?”

“那你就是说巴比诺夫人在撒谎咯?”

“爱丽丝。”

“我,一个女人,翻越比利牛斯山?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为了爱丽丝站起来,泰迪。”

他再一次咆哮起来,把她的头撞向墙壁,“你刚才还说让我们帮助那些飞行员翻越比利牛斯山。”

她感觉到他的重心挪动了一下,双脚重新移到了身体下面。她用自己的身体顶住他,好让他靠着她站起身来。“好了,好了。”他边说边猛地战栗起来。

“什么——什么飞行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呼出最后一丝气息时也跟着颤抖了起来。饥饿侵蚀着她的胃,她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希望痛感能够暂停一会儿,转向男人们所在的方向继续走了下去。她的意识再一次变得混乱起来,思维也有些模糊不清,满脑子只能想着迈出这一步,然后是下一步,再下一步。

“在你的帮助下逃难的飞行员。”

黎明前的某一刻,落下的雪花变成了雨水,让他们身上被浸湿了的羊毛大衣平添了几分重量。伊莎贝尔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开始向山下走去了。唯一真切的区别就在于前面的男人们开始摔跤,在湿润的岩石上滑倒或是被崎岖危险的山坡绊倒。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防止这一点,她能做的就是看着他们跌倒,然后在他们喘不过气、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时帮助他们重新站起来。能见度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们一直都在担心前面的人会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误入歧途。

“什么飞行员?”她喘着粗气。

破晓时分,爱德华多停了下来,指向了山坡脚下一处张着大嘴的黑色山洞。男人们集中在山洞里,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伸展着双腿。伊莎贝尔听到他们打开了自己的背包,搜寻着身上最后的一点食物。山洞深处的某个地方,一只动物匆匆跑过,爪子轻轻抓挠着被压得瓷瓷实实的泥地。

“他们在哪儿?”

伊莎贝尔跟着他们走进了山洞,植物的根系从呈下坠状的石头和泥土内壁上倒挂下来。爱德华多跪下来生了一小堆篝火,还用上了他今天早上采摘并装在腰带里的青苔。“吃饭,睡觉。”火苗舞动起来时,他开口吩咐道,“明天就是最后一程了。”他伸手拿出自己的山羊皮酒囊,大口地喝了起来,然后离开了山洞。

他的手指嵌进了她上臂的皮肉之中。

潮湿的木头发出爆裂的声音,还喷溅着火星,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正在山洞里交火,可是伊莎贝尔——还有那几个男人——已经累得连畏缩都顾不上了。伊莎贝尔在麦克利什的身边坐了下来,疲惫地靠在他的身上。

“你说的那些飞行员在哪儿?”

“你真是个美人。”他压低了嗓门说道。

伊莎贝尔扭过头去,回避着他酸臭的口气。

“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是做不出什么聪明的决定的。这也许正好印证了那句话。”她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疲倦。

“你知道德国人会怎么处置你这种人吗?”他低声说着,一张脸紧紧地凑了过来,害得她根本就无法对焦——除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和浓密的黑色睫毛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身上散发着香烟和白兰地的味道,“你知道你和你的那些飞行员能让我们从德国人手里拿到多少奖金吗?”

“愚蠢却很勇敢。”他笑着说。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从座椅上一把拽了起来,丢到了雕凿得十分粗糙的墙壁上。她疼痛地喘着粗气,试图挣脱,却被他死死按在了那里,双腿中间也被他的膝盖给顶住了。

伊莎贝尔对这段对话感到十分的欣慰,“那就是我。”

农舍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冲了进来。伊莎贝尔只能看清他长着宽阔的肩膀,身上背着一个粗麻布袋。

“我觉得我还没有好好地感谢过你……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那个女人把一只满是烟渍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我不觉得自己救了你,托伦斯。”

“你怎么——”伊莎贝尔开口询问。

“叫我托里吧。”他说,“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这个女人从自己的口袋里再次取出抽了一半的香烟,点燃之后默默吸吐了两口,仔细打量着伊莎贝尔。

他还说了些什么——也许是有关伊普斯威奇还有个女孩在等她之类的——但她已经累得听不进去了。

伊莎贝尔第一次发现自己吸引了这个女人全部的注意力。“把爱德华多叫来。”巴比诺夫人对那个老人说道。只见对方马上按照她的命令站起身来,重重地撞上了房门,震得天花板都颤抖了起来。

等她醒来时,外面正下着雨。

“然——然后我需要一位巴斯克向导,帮助我翻越比利牛斯山。于连觉得你能帮我。”

“糟糕。”其中一个男人说,“外面下雨了。”

“然后呢?”巴比诺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轻柔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爱德华多站在山洞外,强壮的双腿劈开得大大的,脸庞和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可他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身后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在随后的一阵沉默之中,伊莎贝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到了炉上饰钟的嘀嗒声,还有远处某只山羊的咩咩声。

飞行员们打开了自己的背包。他们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来叮嘱自己什么时候该吃饭了,他们知道规矩——向导允许你停下来的时候,就是你按序喝水、吃饭、睡觉的时候;醒来之后,你也要吃饭和喝水,然后站起来,不管这个动作有多痛。

“我有四位坠机的飞行员正在于尔吕尼等我,我想把他们送去西班牙的英国领事馆。我们希望英国人能把他们送回英格兰,好让他们去德国执行更多的任务,丢下更多的炸弹。”

起身时,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呻吟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咒骂起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雨夜,外面一片漆黑。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的做法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无用,于是决定直接切入正题。

他们设法翻过了山峰——前一夜,他们几乎翻越了一千多米的高度——此刻已经走到了山坡另一面的半山腰位置,可天气却是愈发的糟糕。

问题来了,这就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瑕疵。如果巴比诺夫人是个通敌者,一切就将毁于一旦。关于这个瞬间,伊莎贝尔想象过不下一千次,把每一个节点全都考虑了进去,还想好了依托言辞来保护自己的方法。

就在伊莎贝尔离开山洞时,潮湿的树枝猛地打在她的脸上。她伸出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拨开了那些树枝,继续向前走去,手中的手杖随着她迈出的每一步发出了砰砰的重击声。雨水把泥板岩冲刷得像冰一样光滑,还在他们的身边积成了一条条小溪。她的耳边响起了前面几个男人嘴里发出的咕哝声。她迈开长满水泡、疼痛难忍的双脚,步履艰难地向前挪动着。爱德华多掌控的速度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很难跟上。但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个男人,或是让他减慢速度,于是飞行员们都在挣扎着不要掉队。

“这年头,邮政根本就不灵通。他想要做什么?”

“看!”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

“他最近给你写过几封信……”

远方,某个遥远的地方,灯光正在闪烁,呈蜘蛛网形状的白点在黑暗中蔓延开来。

“曾经是。我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前线,死在了德国人的手里。我的丈夫也在一战中牺牲了。”

“西班牙。”爱德华多说。

“他说他的妻子和你曾是密友。你还是他大女儿的教母,而他是你小儿子的教父。”

眼前的景象让一行人再度振作起来。他们继续赶路,手中的手杖重重地撞击着地面,双脚扎实地踩在逐渐平缓起来的土地上。

巴比诺夫人又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在靴子底上把它掐灭,将余下的香烟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几个小时过去了?五个?六个?她也不知道。总之,足以让她的双腿开始疼痛,腰骶部也有些难受。她不断吐着流进嘴里的雨水,擦拭着被淋湿的双眼,感觉自己空空如也的胃如同一只狂暴的野兽。一丝暗淡的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先是一片淡紫色的亮光,随即又变成粉红色,在她沿着小径曲折行进时幻化成了黄色。钻心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自己痛得叫出声来。

“于连·罗西尼奥尔觉得我可以信任你。”

第四天的夜幕降临时,伊莎贝尔已经全然失去了时间概念和地域感。她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番痛苦还要持续多久。她的心里只有一句简单的乞求在随着疼痛的每一个脚步反复出现:领事馆,领事馆,领事馆。

“你想抽支烟吗?这是蓝色高卢香烟,是我花了三个法郎、卖了一只羊换来的,不过这很值得。”那个女人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团拥有特殊香气的蓝色烟雾。“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是谁?”

“停。”爱德华多说着举起了一只手。

伊莎贝尔紧张地瞥了瞥那个警惕地看着自己的老人。她不想背对着他,却又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坐在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伊莎贝尔蹒跚着撞上了麦克利什。只见他的双颊被冻得通红,嘴唇已经龟裂,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是谁?”

不远处,在一座模糊的绿色山坡后面,她看到了一群身穿浅绿色军装的巡逻兵。

“我是朱丽叶特·杰维兹。”

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们到达西班牙了。紧接着,爱德华多推搡着他们躲进了一片树林之中。

“是吗?”

躲避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再一次出发了。

“我知道你是谁。”伊莎贝尔回答,然后就陷入了沉默。眼下,信息是危险的,必须被谨慎地拿来交换。

几个小时之后,她的耳边响起了激流的声音。随着一行人向河边靠近,其他的一切都被流水声冲刷得一干二净。

“有意思。”那个女人用穿着靴子的一只脚推开了身下的椅子,“我是米舍利娜·巴比诺。坐吧。”

最终,爱德华多停了下来,把大家集中在一起。他站在一摊泥巴里,脚上的登山帆布鞋陷入淤泥之中。他的身后就是灰色的悬崖峭壁,上面还生长着不少无视万有引力定律的纺锤形树木,灌木丛如同牲畜捕手一样生长在灰色的巨岩四周。

“我是从圣让德吕的火车站一路走过来的。”

“我们要在这里一直躲到夜幕降临。”爱德华多说,“山脊那边就是比达索阿河,河的对岸就是西班牙。我们已经快到了——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在河水和你们的自由之间还有不少牵着警犬的巡逻兵。这些巡逻兵会开枪射杀自己看到的任何移动中的物体,所以不要随便走动。”

“你鞋子上的泥土都已经结成块了。”

伊莎贝尔看着爱德华多步行离开了他们。待他走后,她和几位飞行员以一块大圆石背后作为藏身地,在几棵倾倒的树木搭成的背风处蹲坐下来。

尽管已经时隔十五年之久,伊莎贝尔还是认出了这个女人。她记得自己曾经坐在圣让德吕的海滩上,听着两个女人的欢笑声。巴比诺夫人说,这个小美人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烦恼的,玛德琳,男孩们会朝她蜂拥而来。她的妈妈回答,她很聪明,是不会让男孩子们来决定她的人生的。对不对,我的伊莎贝尔?

几个小时过去了,大雨又在他们的头顶上倾盆而下,淋得他们脚下的泥巴都形成了沼泽。她颤抖着把膝盖贴在胸口上,闭上了双眼。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很快就坠入了深深的、疲倦的梦境之中。

宽敞的木梁屋内,一个女人正坐在屋子深处一张满是划痕的巨大隔板桌旁。从伊莎贝尔所在的地方望去,她身上的木炭色衣服似乎破破烂烂的。可当老人点亮油灯之后,伊莎贝尔才看清那个女人身上的打扮和男人一样,穿着粗糙的马裤、亚麻布衬衫和系带皮靴。她的头发是铁屑色的,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

午夜时分,爱德华多叫醒了她。

一进屋,伊莎贝尔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挂在巨大石面壁炉里的钩子上那口炖着汤的大黑锅。

伊莎贝尔睁眼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雨停了。头顶的天空中布满了繁星。她疲倦地站起身来,突然疼得畏缩了一下。她完全可以想象飞行员们的双脚是如何的疼痛——幸亏她还有双合脚的鞋子可以穿。

老人的牙齿和舌头之间发出了吸气的声音,很快,门开了。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他们再一次踏上了旅程,脚步声被河水的咆哮声所淹没。

“是于连·罗西尼奥尔叫我来的。”

他们到了,在大峡谷边缘的树林中站住了脚。远处的山脚下,湍急的河水冲撞着、翻腾着,在岸边的岩石上激起了浪花。

“有什么事吗?”男子问道。

爱德华多将大家紧紧地聚拢在一起,“我们不能游泳过河,大雨让河流变成了洪水猛兽,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吞噬进去的。跟我来。”

“晚上好。”伊莎贝尔开口说道。她等待着老人温和地回复自己,可对方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是来找巴比诺夫人的。”

沿河走了一两英里的距离之后,爱德华多再一次停了下来。她的耳边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上涨的海面上来回摆动的系艇索,偶尔还夹杂着咔嗒的响声。

她敲了敲门。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正好足以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张几乎被灰白的络腮胡遮住的嘴巴。

起初,她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对岸亮白色的探照灯闪烁着扫过了翻滚着浪花的湍流,照亮了连接峡谷两岸的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不远处的西班牙检查站附近,卫兵正来回踱着步子巡逻。

终于,她看到了:一间有着红色房顶的两层半木质结构小楼,正如他父亲所描述的那样。难怪他们无法联系到巴比诺夫人,这座农舍的设计似乎就是为了要让人们敬而远之的——就连通往农舍的坡道也不例外。山羊们被她的出现吓得咩咩直叫,紧张地冲撞着彼此。被人随意遮挡起来的窗户里亮着灯光,烟囱欢快地冒着炊烟。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的香气。

“圣母马利亚呀。”其中一位飞行员感叹道。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撇下他们朝着主路走去。大约一英里之后,随着夜幕开始降临,她穿过了一座摇摇晃晃的桥梁。脚下的道路变成了愈发狭窄的土路,并且不断向上爬升,通向了草木繁茂的山脚。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了数百个小小的白色斑点——那是山羊。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已经没有农舍了,只剩下了几间畜棚。

“吓死我了。”另一个人附和道。

“保重。”麦克利什说。

伊莎贝尔和几个男人一起蜷伏在灌木丛后等待着,看着探照灯在河面上呈十字形交错扫射着。

“如果我在黎明之前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分开前往波城,找到我告诉你们的那家酒店。在那里,一个叫作伊莱恩的女子会帮助你们。”

深夜两点过,爱德华多终于点了点头。峡谷的另一端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如果他们的好运还能持续下去——或者说他们还剩下一点运气的话——哨兵们应该是在岗哨上睡着了。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我们走。”爱德华多耳语道,催促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他带着他们来到了桥梁的起点——下垂的木头板条下面由绳子支撑着,板条间清晰可见脚下湍急的白色河水。桥体在风中左右摇晃,同时还在哀怨地嘎吱作响。

她转身摘掉背上的帆布背包,把它递给了麦克利什。里面装着一些必需品——一瓶葡萄酒、三根圆润的香肠、两双厚厚的羊毛袜子和几个苹果。“到了于尔吕尼,尽可能找个地方坐下。当然,不要坐在一起。低调行事,假装看书,在听到我说‘你在这儿啊,表兄,我们在到处找你呢’之前不要抬头。明白吗?”

伊莎贝尔看了看身边的几个男人,其中大多数人都面无血色。

可伊莎贝尔却焦虑得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步一步来。”爱德华多说,“这些板条看上去很脆弱,不过它们是可以承受你们的重量的。你们有六十秒钟的时间通过这里——这也是探照灯来回转换的时间。一旦到达对岸,就立刻跪下来,从卫兵室的窗户下面爬过去。”

“装傻对我来说易如反掌。”麦克利什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以前也成功过,对吗?”泰迪问道,声音在“以前”出口之前便破了音。

“如果遇到德国士兵找你们麻烦,就把自己的证件和这张纸拿出来给他看。千万别说话。”

“时间是足够的,泰迪。”伊莎贝尔撒了谎,“如果一个女孩都能做得到,像你这么高大健壮的飞行员就更没有问题了,是不是?”

麦克利什从衬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写道:又聋又哑,等待我妈妈来接我。其他几位飞行员也收到了同样的指示。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你们把自己收到的指示带过来了吗?”她问道。

伊莎贝尔看着爱德华多迈上了桥面。待他安全到达了另一端,她把飞行员们紧紧聚集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她细数着六十秒的间隔,引导他们踏上索桥,看着他们安全通过。在所有人到达对岸之前,她一直都屏着呼吸,握紧了拳头。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在能够听到彼此说话声的地方坐了下来。

终于,轮到她了。她摘掉罩在头顶上的那条湿透了的头巾,等待着探照灯从自己的面前闪过,然后向前走去。桥面看上去既脆弱又不牢靠,但既然它能够承受住男人们的体重,就一定能够禁得住她的重量。

眼下,伊莎贝尔和飞行员们距离山脉已经越来越近了。在山脚下,她走进河边的一座小公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俯瞰着河水。飞行员们会按照计划纷至沓来。麦克利什是第一个到达的,坐在她的身旁。

她紧紧地握住两边的绳索,踏上了第一块厚木板。桥梁在她的身边摇晃起来,忽左忽右地倾斜着。她瞥了瞥脚下,从缝隙间看到了一百英尺的脚下湍急的白色河水。她咬紧牙关,稳稳地放开步子,从一块木板跳上另一块木板。刚在对岸落地,她就跪了下来。探照灯从她的头顶上扫了过去。她手忙脚乱地爬上岸,钻进了另一边的灌木丛中。在那里,几位飞行员已经蹲在爱德华多的身旁。

伊莎贝尔和四位飞行员顺利到达了圣让德吕,先后两次步行——当然是分开行动——经过了德国人的检查站。站岗的士兵们几乎没怎么细查一系列的伪造文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开口就说非常感谢。他们并没有搜寻坠落的飞行员,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想出如此大胆的计划。

爱德华多带着他们来到一处隐蔽的小丘旁,终于允许他们睡下了。

伊莎贝尔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靠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伊莎贝尔没精打采地眨了眨眼睛,醒了过来。

当他走到飞行员面前时,麦克利什按照他们的吩咐把车票递了过去,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报纸。另一位飞行员也是如此。

“这里还不算很糟糕嘛。”托里在她的身边耳语道。

过了一阵子,售票员走进车厢里时,她拿出了自己的车票。售票员接过车票,走了过去。

伊莎贝尔睡眼惺忪地环顾着四周。他们正躺在一条土路上方的水沟里,躲在一片树林之中。

伊莎贝尔从手包中掏出纸牌。她需要对付的是一个新手——她笑了笑——这时,第二位飞行员也登上了火车,慢吞吞地走过德国人的身边。

爱德华多递给他们一些葡萄酒,脸上的笑容和她眼中的阳光一样明亮。“那里。”他边说边指向不远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女子。在她的身后,一座小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象牙色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儿童插画书里的画面,到处都是炮台、钟楼和教堂的尖顶。

“知道,知道!”年轻一些的那个士兵回答。

“艾尔玛多拉会带你们去找圣塞巴斯蒂安的领事馆。欢迎来到西班牙。”

“啊。那你们会不会玩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纸牌游戏?我带了一副纸牌。”

伊莎贝尔一下子就把途中的艰辛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更是忘却了自己迈出每一步时曾如影随形的恐惧,“谢谢你,爱德华多。”

“图尔市。”其中一个人回答,另一个还补充了一句,“翁赞。”

“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他回答。

伊莎贝尔笑得格外灿烂。“你们要去哪里呀?”她询问那些士兵。鉴于大家要在同一个车厢里坐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她最好还是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为好。

“这一次也不轻松。”她说。

“你们的法语真不错。”她谎称。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农民打扮的魁梧妇女厌恶地哼了一声,低声用法语说道:“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们没有料到我们会这么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的。”

两个士兵马上就坐了回来。“早上好,小姐。”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当然,他是对的。他们还不必躲避德国的巡逻兵,或是掩盖自己的气味以防被警犬发现,而西班牙哨兵们也放松了警惕。

伊莎贝尔向前倾了倾。“早上好。”她边说边笑了起来。

“不过如果你带着更多的飞行员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他承诺。

坐在伊莎贝尔对面的德国士兵朝着车厢里扫视了一番,目光停留在麦克利什身上。他轻轻敲了敲同伴的肩膀,两人准备起身。

她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转向身边那些看上去和她一样筋疲力尽的人。

火车再一次鸣响了汽笛,巨大的车轮转动起来,慢慢地开始提速。车厢里传来了些许重击的声音,左右摇晃着进入了平稳而又单调的微震运动模式,车轮在钢铁轨道上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响声。

“来吧,伙计们,我们该走了。”

麦克利什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磨磨蹭蹭地经过她的身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垂着双肩,努力让自己的身材看上去矮小一些。随着车门缓缓关闭,他在车厢另一头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马上摊开了手中的报纸。

伊莎贝尔和几位飞行员蹒跚着朝站在路边那辆生锈的旧自行车旁边的年轻女子走去。一行人用假名介绍过彼此之后,艾尔玛多拉带领他们穿过了一系列如迷宫一般的土路和小巷。走了几英里的距离,他们终于来到了圣塞巴斯蒂安老城区一座精致的焦糖色建筑门外。伊莎贝尔能够听到远处的海浪正猛烈地拍打着防波堤。

伊莎贝尔迈上车厢,坐在靠左的一个座位上。更多的乘客鱼贯而入,纷纷落座。几个德国士兵也上了车,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谢谢你。”伊莎贝尔对那个女孩说。

火车的汽笛声响了起来。

“不客气。”

她亲吻了阿努克的双颊,低声念了一句“再会”,然后快步走向售票窗口。“圣让德吕。”她边说边把钱递给售票员。拿到车票,她朝着C站台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不管自己的心里充满了怎样的渴望。

伊莎贝尔抬头望了望光滑的黑色大门。“来吧,兄弟们。”她边说边迈开大步朝着石阶走去。来到门口,她重重地敲了三下,然后按响了门铃,对一个前来应门、身穿笔挺黑色套装的男人说道:“我是来见英国领事的。”

伊莎贝尔要在圣让德吕带领四位飞行员下车——两个英国人、两个加拿大人——然后翻山越岭进入西班牙。一旦到达那里,她就要发送一条电报回来——“夜莺放声歌唱”,意味着计划成功了。

“你们约好了吗?”

他们就是其他的几位飞行员。

“没有。”

“埃蒂安表兄会在普瓦捷上车,埃米尔和让-克劳德两位叔叔分别会在吕弗克和波尔多上车。”

“小姐,领事很忙——”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从巴黎带来了四位皇家空军飞行员。”

阿努克转向了伊莎贝尔。“你准备好了吗?”她用眼神询问道。

那个男人的眼睛微微鼓了起来。

伊莎贝尔和阿努克花了无数个小时训练他该如何举止得体。她们给他穿上了宽松下垂的外套和一条满是污渍的破烂工装裤,还漂白了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尼古丁污点,教会了他像个法国人一样用拇指和食指抽烟。他知道自己在过马路之前要先望向左边——而不是右边——除非伊莎贝尔朝自己走来,否则他绝不会主动接近她。她吩咐他在火车上装聋作哑,整趟路程中只要读读报纸就好。他还自行买好了车票,准备和伊莎贝尔分开就座,他们都是如此。待他们在圣让德吕下车之后,飞行员们仍要与她保持一段的距离。

麦克利什站了出来,“托伦斯·麦克利什,皇家空军。”

她们曾经多次温习过这些准备工作,因此整个计划已经被伊莎贝尔记得烂熟于心。其中只有一处瑕疵:到目前为止,他们三番两次联系巴比诺夫人的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也就是说,计划中的关键组成任务——寻找向导——只能靠伊莎贝尔单枪匹马地去完成了。在她的左手边,穿着一身农民装扮的麦克利什中尉正在等待她的信号。他的逃跑装备中只装了两片苏醒剂药片和一个看上去如同纽扣一般、被他钉在了领口上的迷你指南针。他也领到了自己的伪造证件——现在的他成了佛兰德的农场工人,身上带着一张身份证和一份工作许可,可她的父亲无法保证这些文件能够通过严密的检查。为此,中尉还剪短了自己的飞行靴,刮净了脸上的小胡子。

其他人也跟着站了出来,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挨个介绍着自己。

“走吧。”阿努克挽住伊莎贝尔的手臂,拉着她远离了那块警示牌,朝着售票处走去。

大门打开了。不出几分钟的时间,伊莎贝尔就发现自己坐在一张不太舒服的皮椅上,面前的巨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面带倦色的男人。飞行员们全都立正站在她的身后。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朱丽叶特·杰维兹,代号“夜莺”。

“我从巴黎给你送来了四位坠机的飞行员。”伊莎贝尔满怀骄傲地说,“我们坐着火车南下,然后走过了比利牛斯山——”

十月的这个清冷的早上,她的人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她登上这趟前往圣让德吕的火车的那一刻起,她将不再是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那个生活在拉布尔多内大道书店里的女孩。

“你们是走着过来的?”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退出和改变心意的余地了。经过数月的计划和准备,她和四名飞行员已经准备好了检验这一逃脱大计。

“嗯,也许用远足这个词更加准确一些。”

即便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看出敌人是在虚张声势。此时此刻,她想要鼓起勇气——伊迪斯·卡维尔就甘愿出生入死——可是身处到处都有德国士兵巡逻的火车站,她还是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你们从法国翻越比利牛斯山进入了西班牙。”他向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脸上笑意全无。

“我猜我应该为自己身为女性而感到庆幸。”伊莎贝尔自言自语道。德国人怎么会到现在——1941年10月——都没有意识到,法国已经快要变成女儿国了!

“我还可以再来一次。随着皇家空军轰炸任务的增多,会有更多的飞行员落地。为了营救他们,我们需要财政上的支持,购买服装、证件和食物,还要为我们安插在沿途的帮手们提供一些经费。”

提供类似帮助的女子将被送往德国的集中营。

“你可能需要给军情九处拨个电话。”麦克利什说,“他们会支付朱丽叶特的组织所需要的费用的。”

所有直接或间接为从敌机上佩戴降落伞或通过迫降方式落地的敌人提供帮助、协助他们逃跑和藏匿或以任何方式向他们施以援手的男子都将遭到当场枪毙。

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一个小姑娘带领几个飞行员翻越了比利牛斯山。奇人奇事真是层出不穷啊。”

警告

麦克利什朝着伊莎贝拉露齿笑了笑,“的确是个奇人,先生。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