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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身

我沉默地登上阳台,小心地踩在老旧的木板上,以防地板倒塌,我的身体也掉下去,那样说不定会跟消失的死尸摔在一起。我在空地四周游走,想要找到一丝痕迹,直到我决定去敲房门。我哥哥声音颤抖地问:

“你疯了吗,姆万尼托?你要去哪儿?”

“你是在等那个死人过来给你开门吗?”

不久之后,我的心境变化了,之前的惊吓已经变成了极度的平静。我看了眼如芦苇般颤抖的恩东济,开始步伐坚定地向大房子走去,把他吓了一跳。

“别这么大声说话。”

“我去找个武器。”扎卡里亚说,接着便沿小径飞奔而去。

“你疯了,姆万尼托。我要去叫爸爸。”恩东济说着便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风变小了。即便如此,枯叶依旧旋转着,强调着那里的空荡。

我独自一人,面对着深渊。我慢慢地打开了那扇门,观察着入口处的房间。这是一个铺着木地板的大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保留着年代久远的味道。在适应昏暗光线的过程中,我心想:在儿时的那么多个年头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好奇心,想要探索这个禁地?原因是我从来没有度过自己的童年,从出生那一刻起,爸爸就把我变成了老人。

“死者已经不在那里了,哪里都没有。”扎卡里亚无力地重复道。

正在那时,有东西现身了: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女人。我的脚边裂开缝隙,一条烟雾的河流包围了我。由于女人的出现,突然之间,世界超越了我所熟知的边界。

帮手万分小心地靠近阳台,透过木板窥视。随后,他惊讶地将脸转向我们。之前躺着尸体的地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眼睛半闭,斜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她白皙高挑,打扮得像个男人,穿着裤子、衬衣和高筒靴。她有顺直的头发,其中一半藏在一条丝巾下面,就是那条我们认为在死者头上的丝巾,靴子也跟那个死者所穿的一样。她的鼻子和嘴唇都不太清晰,再加上皮肤的颜色,感觉像是出土的女尸。

“谁都别说话!”扎卡里亚·卡拉什发出命令,“我正在听声音。”

我想要逃走,但双腿却像经年的老根。我没有转头,但用目光扫视着道路,想要寻求帮助。一无所获。既看不到恩东济,也看不到扎卡里亚,只有雾气笼罩着周围的景致。我头晕目眩,感觉眼泪比我的身体还重。那一刻,我听到了女人最先说出的几个字:

现在,八年之后,土地又一次拒绝打开自己的腹部来接受尸体。

“你在哭吗?”

但是开挖墓穴永远无法完成。我爸爸和恩东济接连尝试了几次,却毫无用处。挖出的洞马上就被填上。卡拉什与阿普罗希玛多也加入其中,但结果还是一样:狂风带着怒气吹起尘土,很快就会把洞穴封上。需要专业掘墓人来完成挖墓与封墓的工作。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坦诚自己的脆弱——我心想——只会让鬼魅更加肆无忌惮。

“我不想找掘墓人。我和我的儿子来挖掘墓穴,我们来举行葬礼。”

“你在寻找什么,我的孩子?”

这是希尔维斯特勒的命令,他高喊着,为了能让自己的声音在狂风之中被听到。沙尘伤到了他的眼睛,但他却不肯半闭上眼皮。保护他远离尘土的是眼泪。

“我?没什么。”

“我并不想找掘墓人。”

我说话了吗?或者这些词汇仅仅从我的体内经过,但并没有发出声响?因为我感受到全然的无助,仿佛赤脚踩在滚烫的地板上。出人意料的是,尽管已经不知道如何生存,生命却变成了一种未知的语言。

于是,他们告诉了我妈妈入土那天发生的事情。“入土”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毕竟,从没有足够多的土能让妈妈进入。

“怎么了,你怕我吗?”

“是同样的巫术。”扎卡里亚总结道。

温柔甜美的声音只是加剧了我的不现实感。我用手将眼中的泪水抹去,慢慢抬起头,观察这个生灵。但我一直不敢正眼看她,害怕这个鬼魅会将我的眼睛永远摘除。

“妈妈的葬礼上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刚才是你在庭院中挖墓吗?”

接着他转身对我说:

“是我,还有其他人。我们有很多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扎卡。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听到声音,去看了看。你为什么要挖墓?”

他将我们赶到一片苦楝树的树荫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布,将它绑在其中一根粗枝上。他双手抖得极其厉害,反倒是恩东济先开口:

“不为谁。我是说,不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孩子们,你们过来,快点。”

我的目光重新落在阳台上,焦急地想知道,尸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地上并没有拖拽的迹象,散落的树叶并没有任何的痕迹。不速之客从我身旁经过,我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甜美的香味。她远离了我,向出口走去。我注意着她行动的姿态,非常优雅,但却没有恩东济模仿女性时那种夸张的动作。

我们开始挖掘,用铁锨开启这个陌生人最后的居所,但却发生了如下的事情:洞穴永远挖不好。每当我们挖到底部,风就会吹起沙土将墓穴完全盖住。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两次、三次。到了第三次,扎卡里亚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将铁锨丢在地上喊道:

“抱歉,您真是个女人吗?”

他命令我们先去开凿坟墓。等墓穴挖好之后,再回来搬运尸体。在此期间,阳台的光线会发生变化,我们将会得到恶灵的保护。

不速之客抬起眼睛,显露出某种古老的创伤。她留下了一片云朵,抖落掉一丝忧伤,然后问道:

“现在,我又觉得他像白人了。”在说话期间,扎卡一直盯着楼梯,“我觉得这家伙的灵魂要离开躯体了。”

“怎么?我不像女人吗?”

这具死尸并不像土著人的尸体一样拥抱大地。他的骨骼并未在土地上寻找另一个子宫。显然,靴子的细节上也有所不同,扎卡里亚从没见过一样的。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女人。”

“你怎么知道?”

那是第一个女人,她让地板消失了。许多年过去了,我有过同其他女人的爱与激情,而每当我爱她们的时候,世界总会从我的脚下逃离。第一次相遇在我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那就是女人神秘的力量。

“像是……”扎卡说,“一个外国黑人。”

我感觉恢复了气力,便像丛林中的羚羊一样迅速离开了。谜一般的白人女子在门边盯着我。我还回头看了一眼,期待着她会再度消失,希望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尸体躺在木地板上,仿佛地板是事先准备的棺材。我们看不到他转向一侧的脸。他的头上遮着一块布,在后面打了个结。

我终于得到家里的庇护,心脏在胸中跳作一团,以至于当我见到恩东济时,差点组织不起语言:

“是一个好人。”军人做出保证。

“恩东济,你……你不会相信的。”

我们重新窥视着阳台的尽头,试图遮挡从后面射进来的光。

“我看到了。”他说,跟我一样感到惊诧。

“我闻不到死亡的气息。”他用深沉的声音说道,那声音令我们脊背发凉。

“看到什么了?”

扎卡里亚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在空气中嗅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可疑的味道。

“一个白皮肤的女人。”

“我不喜欢这束光。”他指着从木板缝隙中透过的光线。

“当真看到了?”

“为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能跟爸爸讲。”

“别进去,扎卡!”恩东济劝他。

* * *

“我过去!”

当天夜里,我的母亲拜访了我。在梦里,她仍然没有面容,但已经有了声音。这是那个鬼魅的声音,温柔甜美,含情脉脉。我懵懂地醒来,这个梦如此真实。我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恩东济无法入睡。他同样遭遇了夜间的拜访。

我、恩东济和扎卡里亚排着整齐的纵队,像是送葬的随员。我们小心翼翼地登上大房子的楼梯,之前的场景得到确认,这让我舒了口气。尸体逆光躺在地上,半裹着树叶。一股隐藏的力量使我们停在门口,直到卡拉什小声说:

“小恩东济,你告诉我:我们的妈妈跟她像吗?”

“够了!我不想再听意见。你们挖一个坑,而那个尸体,或者是别的什么,要埋进土里。”

“不像。”

“爸爸,对不起,但是,我觉得……”

“你为什么睡不着,恩东济?”

“你疯了吗?倘若真有尸体,也不是刚死去的人,而是个一直死着的人,出生时就这样,没有生命。”

“我做了梦。”

“也许他也住在这儿,在耶稣撒冷,但我们不认识他。”恩东济出人意料地大胆推测。

“你也梦到妈妈了吗?”

“这个死人谁也不是。你们赶快按要求做吧,如果一会儿风小了,我就去找你们……”

“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我爱的姑娘没有脸?”

“但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记得。有什么关联吗?”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就把他给埋了。把尸体埋了,但别埋在任何一棵树下面。”

“在梦里,我看到了她的脸。”

“这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有猎狗在附近徘徊。”

外面的声音使我们安静下来。我们跑到窗前,是扎卡里亚在和我们的爸爸说话。通过手势判断,军人正在向他汇报鬼魅现身的细节。我们偷窥着,看随从扎卡里亚比画着,生动地复述着在阴森房屋中发生的事情。我爸爸的脸色变了,满是阴郁:有人来拜访我们,耶稣撒冷的天与地都在颤抖。

“有可能,”希尔维斯特勒表示赞同,“但也有可能是那个房子里之前的死者。不知什么野兽把他拖到阳台上了。”

希尔维斯特勒怒气冲冲地起身,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们远远地跟着他,渴望了解这个男人脑海中发生的事情。他穿过庭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希尔维斯特勒径直来到卡车前,摇醒了正在前座睡觉的阿普罗希玛多。他开门见山地说:

“姆万尼托看到的应该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而是一个视觉幻象。”

“那个白女人来这儿干什么?”

“说。”

“来的又不只她一个。你怎么不问我来这儿干什么?”

“我能说句话吗?”

我爸爸控制不住情绪,挥手叫来了卡拉什。希尔维斯特勒似乎想与他密谈些什么,但一个字也没从他的嘴里说出。他突然要去踢阿普罗希玛多,军人试图阻止,我们的舅舅却还是被踢到了。他们三个转着圈,就像风磨上断裂的叶片。终于,我爸爸累了,他靠在汽车的一侧,深吸着气,仿佛要重新进入自己的灵魂。当他发问时,发出的是十字架上耶稣的声音:

扎卡里亚敬了个礼,两脚后跟一碰,但没有马上执行。他征询着适当的许可: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阿普罗希玛多?为什么?”

“去那儿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并未与你签订协议。”

恩东济跑着离开了。没过多久,他就和军人一起回来了,后者握着他永远的猎枪。几句话之后,我家老头加快了进度: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帮我把扎卡里亚叫来。”

“这话该我问。”

我寻求恩东济的认可,但他一个字也没说。但是,面对我确信无疑的证词,爸爸下达了命令:

阿普罗希玛多话说得过分,超过了应有的界限。我爸爸依旧沉默,像泽斯贝拉小跑过后一样喘着粗气。就这样,他有些泄气地看着阿普罗希玛多从卡车上卸下一堆小玩意儿:双目镜、可以穿透黑夜的强力电筒、照相机、遮阳帽和三角凳。

“爸爸,是一个死人,离得很远。我既没有看到嘴,也没有看到舌头。”

“这算什么?入侵吗?”

“露在嘴外面吗?”

“这不算什么。夫人喜欢拍摄苍鹭。”

“舌头?”

“你还跟我说‘不算什么’?有人在这儿拍摄苍鹭?”

“他的舌头怎么样?”

又多了一个让他感到不适的理由。事实上,有一个陌生女人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忍受的擅闯。只要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就能毁掉整个耶稣撒冷之国。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辛勤建设将毁于一旦。毕竟外面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使者将在他国土的中心入住。没有时间能够浪费:阿普罗希玛多必须把一切重新装好,把那个闯入者也一并带走。

随后,他将锤子放下,问道:

“你,大舅子,把那个娘们给我带走!”

“该死的风!”

阿普罗希玛多笑了,笑容迟钝而又模糊:这是他无话可说时惯有的表情。他将身子在连体制服里晃了晃,积聚勇气来反驳:

我惊慌失措地将看到的细节告诉他们。我无畏的爸爸用低沉的声音评论:

“亲爱的希尔维斯特勒,我们并非这儿的主人。”

“一个人?”

“我们不是什么?我就是这儿的主人,我是这片区域唯一的管理者。”

希尔维斯特勒与恩东济正在修理锄头的手柄,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我哥哥抬起眼睛,双眼无神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或许我们才是必须离开这里的人?”

“一个人!一个死人!”

“怎么会?”

我立即开始奔跑,像中邪了一样大喊。风从相反的方向吹来,吞噬了我的叫声,直到我精疲力竭地跑进屋里,我的不安才被听到:

“我们占据的房屋都是国家财产。”

我突然看到一具尸体。它倒在地上,是人类的尸体。内心的旋风扰乱了我。我将目光投向那里,焦急地想确认最初的印象。然而一片树叶的海洋却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的腿在发抖,没有能力移动。我一定是弄错了,这不过是幻象。又一阵狂风,枯叶再次旋转起来,那个场景也再度返回,比之前更加清晰真切。尸体得到确认,在阳台上发酵。

“什么国家?我在这儿根本没见到国家。”

在此期间,愤怒的狂风加剧了。风力如此强大,大房子前方的门竟径自打开。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讯号: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邀请我跨越那条禁线。我登上前面的楼梯,窥视着阳台,在那里,数百片树叶旋转着,跳着癫狂的舞蹈。

“国家从来都是看不到的,妹夫。”

无论如何,我都陶醉于这种违逆,将它视为对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复仇。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刮起更大的狂风,来惩戒我们父亲的怪诞。我想要转身回去,直面老维塔里希奥,站在他用以监视宇宙肆虐的窗前。

“不管怎样,我都逃离了那个世界,在那儿看不到国家,但国家又总会出现,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拿走。”

我用左手护着脸,右手抓紧旧外套的两襟,沿着小径向前走,一直走到阴森的住宅前。我停驻了一段时间,听着狂风的呼啸。这种叫声重新赋予我力量:我是个孤儿,而风在为此哀叹,仿佛它也在寻找失去的亲人。

“你可以大声嚷嚷,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但你在这儿是不合法的……”

我违逆了父亲的命令,冒险来到连接大房子与我们房间的小径上。很快我就后悔了。风暴就像基本方位[2]的暴动。一阵寒意涌向全身:我家老头的恐惧也许是有道理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面已经厌倦作为底层了吗?还是说上帝宣告要前来耶稣撒冷?

“去他妈的不合法。”

这是我爸爸的命令。当时他透过窗户向外看,因为肆虐的狂风暴雨而备受煎熬。最令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感到不安的,莫过于扭曲的树木以及起伏如灵蛇一般的枝叶。

他愤怒得连声音都走了调,撕裂的嗓音就像撕成两半的破布。我们从未听过那样的音色。我爸爸向办公用的房屋走了几步,发出怒吼:

“谁都不能出去。”

“婊子!臭婊子!”

在其中的一些间隙里,整个人生可以在一日之间完全调转。对于我——姆万尼托——来说,那天就是这样的日子。一切从早上就开始了,当时我正要迎着狂风出门。四面八方都有尘土的旋涡。旋风跳着诡异的舞蹈,又如鬼魅般突然消失,就像它出现时一样。大树的树冠扫着地面,沉重的枝干从中脱离开来,在折裂声中掉在地上。

他调整身体的姿态,仿佛每个字都是投掷出去的石块: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真正地生活。我们将自己浪费在四散开来的昏睡之中,为了自我欺瞒与自我安慰,我们称之为存在。其余的时间,我们如萤火虫般游荡,只在短暂的间歇发出光芒。

“给我滚,你个婊子!”

阿德利亚·普拉多[1]

看他这样对着虚空战斗,令我感到难过。我爸爸想要将世界封闭在他之外。但却没有一扇能让他从内部锁上的门。

比根多得多。

* * *

种子。

我家老头凌晨便将我从床上晃醒,趴在枕头上悄声对我说:

是一种状态的恩典。

“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我的儿子。”

是物种深沉的睡眠,

“什么,爸爸?”我睡眼惺忪地问。

我希望在生命开始之前,

“一个间谍任务。”他补充。

一个小梦境中轻盈的稻草。

他三言两语地向我解释,任务很简单:我要去大房子里打探葡萄牙女人的房间里都有什么。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弄清楚这位访客的隐藏目的。恩东济负责吸引葡萄牙女人的注意力,让她远离房屋。我不需要害怕昏暗与阴森。葡萄牙女人已经将受苦的灵魂吓跑了。国内的鬼魂无法跟外国人和睦相处,他肯定地说。

甚至一点也不会梦到

稍晚一些,到了上午,葡萄牙女人的个人物品在我颤抖的双手中重见光明。一连几小时,我都用手指和眼睛浏览着玛尔达的信纸。每一页都像一只翅膀,比在高空更令我眩晕。

能够连续几小时休息的宽恕,

[1] 阿德利亚·普拉多(Adélia Prado,1935— ),巴西作家、诗人。

我想要一份睡眠的许可,

[2] 指东西南北四个基本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