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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伤疤

这些个日子,那家铺子的老板早就与我们熟悉了。我们买东西大方,又从不拖欠,因此见了我他忙笑道:“小姑娘,你家嬷嬷要的酒一会儿就送来了,得稍微等等。要不,过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去吧。”

我知道那是偏头疼,二太太也有这个毛病,疼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后来还是墨阳弄了个偏方回来,她用后才好些。那偏方虽简单却有效。我眼瞅着他们都进去了,又过了会儿,才赶紧往铺子那边走去。

我想了想,丹青不喜欢见外人,就客气地说了声:“不用了,何老板,我先出去一下,过会儿再来拿就是。”那何老板连声答应,赶紧着说一会儿酒就来了。

那些人齐齐地鞠躬,六爷随意地挥了挥手,就缓步往餐厅里走去,他的一只手却放在太阳穴上轻揉着。我微微一怔,上次吃饭,没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用手不时地揉着太阳穴,黢黑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可别人一出现,他立刻就没事儿人一样,依然客气有礼地与人闲聊。

我出了门,不清楚该往哪儿去,就随意地溜达。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出了药铺子的门才回过神来。我低头看着手上的药发呆,不明白自己这是犯什么傻。

驾驶门一开,那天在餐厅见过的那个人灵巧地闪了出来,另一边,光头大叔那颗亮亮的头也冒了出来。那个司机弯腰打开了车门,一只雪亮的皮鞋伸了出来,六爷一身唐装衣裤,一弯腰,从车里闪了出来,嘴里含着一支雪茄,薄薄的烟雾遮着,使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清朗。”一个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唤了我一声。我一愣,闻声找去,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石头正咧着嘴对我挥手,然后他回头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往我这边跑来。

刚出巷口,一辆车子从不远处驶了过来。我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靠了靠。那车子看着有点眼熟,上海有钱人虽多,也不是人人都开得起洋车的。果然,那辆车停在了雅德利西餐厅的门口,餐厅里面迅速地奔出几个人,恭敬地站在车门前等候。

看着他轻快的身影,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他居然在叫我的名字,感觉有点怪异。虽然土包子不好听,可是……看着他越来越近的笑容,我真想耸耸肩膀。

来上海已经有三个月了,初到时那种手足无措、不合时宜的感觉渐渐的消退了下去。我快步往巷子外走去。华灯初上,那种我已经熟悉的迷醉暗影也渐渐地覆盖了街头巷尾和形色各异的人群。

不管怎样,他勉强也算得上是我在上海认识的熟人之一。这些天都没怎么出门,偶尔见到个“熟人”,感觉还不错,要是他又连嘲带讽的,大不了我掉头走人就是。

“好的。”我应了一句就往外走。秀娥被张嬷打发到厨房看火去了,要不然一定会嚷着跟出来。丹青还没有回来,好像是去听什么歌剧,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一早丹青就穿得极洋气地和霍先生出去了。

“清朗,好久没见了。”石头笑嘻嘻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微微一笑,“石头,你好。”石头听了扁扁嘴,皱着眉头说:“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石头哥才对。”

“清朗,”张嬷伸手递给我一些钱,“二少爷最喜欢吃醉鸡,我已经和巷口那家杂货铺子的老板说好了,让他给我上些陈年绍兴酒来,你去取回来吧。按说今天也该到货了,我差点忘了,你赶紧拿回来咱们就做,下周二少爷来了正好吃。”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前些日子还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怎么今天这么亲热?见我翻着眼皮不说话,他很贼地一笑,“听说上次吃饭,你把七爷气得不轻。”

丹青再也没有带我一同出去过,虽然第二次她曾问过我,我只说不喜欢出门,她也就不再勉强,而张嬷也没有阻挡。倒是秀娥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听不到我讲那些新鲜事儿了。我唯一觉得有些可惜的是,没再见到那个爽朗爱笑的霍洁远。不知为什么,我也不想再去那个小楼上偷看那些女学生,尽管秀娥提了好几次。

我眨了眨眼,叶展那副比眼前的石头还要贼上十倍的笑容立刻出现在眼前,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可能是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石头摸着鼻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那野丫头没和你一起来吗?”

这期间,丹青和霍先生几乎每个星期都见几次面,霍先生送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丹青眼底曾有的阴霾几乎不见了,现在不论是对我们说起墨阳的归期,还是偶尔和我谈起霍先生,她都是一脸的温柔笑意,有时看得我不禁恍惚起来。

听他问起秀娥,我不禁想起了那次他被秀娥抓得一脸血道子的模样,忍不住一笑。石头见我笑,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傻笑了两声。我突然发现他笑起来和秀娥有些相像,都笑得那么纯粹。

一周,还有一周,那个胡先生所说的日期就要到了,这意味着墨阳马上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随着日期的临近,我们每个人都兴奋起来,不过都强行按捺着,只是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陆陆续续地买了些墨阳喜欢吃的食物,开始料理起来。

“你家谁不舒服啊,你来买药?”石头伸头看看我身后的药铺,又垂眼看见了我手里的药包,就随口问了一句。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手里还有这包药,看了他一眼,正好,他在这儿,倒省得浪费了。

想想墨阳暖如冬日的笑容,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走回屋里掀被躺好。秀娥的鼾声轻而规律地响着,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睡梦中,有一双温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可我总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谁。

我一伸手,把药包塞到了石头的手里。石头一愣,低头看看药包,又抬头看我,“啊,给我的?”我点点头。他挠了挠后脑勺,莫名其妙地嘀咕着:“我又没病,这给我,治什么呀?”

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临睡前,我悄悄地走到月历牌前,看着那个日期又近了一天。还有不到六十天,就可以见到墨阳了,我用笔在今天的日期上郑重地画了个叉。

我嘿嘿一乐,“治笨的!”石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我在开玩笑。他眉头一皱,就要把手里的药包扔还给我。“这个是治头疼的,一个偏方,很有效。”我轻声地说了句,石头的手立刻顿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

果然丹青毫不介意,她笑着拣了一些新鲜别致的事物说给她们听,最后连张嬷都听住了,连连感叹这大城市富贵人的排场果然非同一般。秀娥听得似懂非懂,但也绝不多问,怕让丹青心烦。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头问我就是了,这个她自然懂。

“那我走了,药怎么煎,包里面有方子。”我向石头摆摆手,就转身往杂货铺子的方向走,再耽误下去,张嬷该出来找我了吧。“哎!”石头在我身后叫了一声,“你去哪儿啊?”我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杂货铺子。”然后大步地往前走,至于那包药,他是扔是留就随他的便了。

张嬷笑着招呼我们坐下,我依约把自己的那份给了秀娥,她是不管张嬷怎么瞪她,也自己吃得不亦乐乎,还不忘问今天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没有。看来就连秀娥都看得出来丹青心情极好,若是平时,她只会来问我,哪有胆子去打扰丹青。

身后的石头一时没了声音,我也懒得再去看他,加紧步伐往杂货铺走去。一进门,那老板赶忙迎了上来,把一小坛子密封好的黄酒从一旁的条案上拎了起来,“来,给你,这个可是最好的绍兴酒了。”我一边把钱递给他,一边用手牢牢地捧住了酒坛,“谢谢,那我走了。”

丹青悠悠地说了句:“是啊,大姑娘了。”说完对我一笑。我回她一笑,转身却想起方才在门口,我谢过霍先生之后先下车往里走,好一会儿丹青才追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绯红。见我停下脚步等她,赶上几步拉住我的手,笑意盈盈地带着我往里走,她的手热得如火烫一般。

见我转身就往外走,那老板叫住了我,“小姑娘,你拿得动吧?”我点点头,“没问题。”他呵呵一笑,伸手从柜台里抓了把奶糖包好,放在了酒坛上,“来,拿回去和那个小丫头一起吃吧。”见我要开口推却,他忙挥挥手,笑着说,“一把糖而已,你们多光顾光顾小店就行了。”我一笑,又说了声谢谢,这才转身往门外走。

说完,她瞪了一眼正死盯着点心的秀娥,“你比清朗还大两个月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玩的。”秀娥没说话,但是张嬷刚一转身,她就对着她老娘的背影耸了耸鼻子。

出了门,想起秀娥最喜欢吃这种奶糖,回去她见了一定很高兴。手里的坛子也有点分量,我低下头快步往家走。眼瞅着离巷子口不远了,我加快了脚步,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我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巷口阴影里,一个烟头正一明一暗地闪着。

丹青在走过去放盘子的张嬷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嬷一愣,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笑,只说了句:“是啊,我老看着她是孩子,可转过年就十五了,也是个大姑娘了。”

我一愣,脚步缓了下来,就看着一个人慢慢地从阴影里踱了出来。亮得能照见人的皮鞋、宽松的衣裤只会让人觉得他温文有礼,却不觉得瘦弱,当然也不是壮硕。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温和,温和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呃……”我伸手摸了摸脸,果然还是很烫。一旁帮着摆点心的秀娥大咧咧地说了句:“妈,我方才问她点心怎么来的,她的脸就红了。”我立刻觉得脸更热了,丹青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雪茄烟的香味越发浓了起来。我的头越来越低,从那挽起的雪白袖口一直看到那闪亮的皮鞋,嗫嚅着叫了声:“六爷。”

丹青已换了平日的衣服,正坐在桌边喝茶,脸上就好像被阳光抹过一样,亮丽非常,唇角含笑。我顺手把手里的盒子交给秀娥,又去帮张嬷端些小菜上来。张嬷手里忙着,不经意地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着问了句:“清朗,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唔。”过了会儿,才听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前什么东西一闪,我眨了眨眼,这才发现手里轻了起来,东西都不见了。一抬头,就看见六爷叼着烟,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捏着那包糖,然后他把那包糖递了回来,我赶忙接住了。

“清朗。”屋外的丹青娇声唤了一句,我轻轻打了个哆嗦。“你在屋里做什么呢?不是想把那些点心自己一个人独吞吧?那么甜,小心变腻虫。”我赶忙答应了一声,把自己大致又收拾了一下,就拿着那盒点心出去了。

“你们家谁喝这么重的酒?”他随意地问了一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想干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没人喝,用来做醉鸡的。”

霍洁远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去,她本来就约好了晚上要和朋友聚会,听说她那个朋友马上就要和家人去西洋了。临走时,洁远和丹青寒暄之后看见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是对我温柔地笑了笑,就上车走了。我心里有些别扭,因为真的很喜欢她这个朋友,想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哦?”他一手夹着香烟,吐了个烟圈出来。我屏住了呼吸,头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虽然这烟一点也不呛,可我还是不习惯。六爷看见我的动作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烟卷扔到了地上,伸脚用力地碾了碾,“那是你老家的名菜吗?”

我悄然地缩在一旁,越来越觉得,自己当时拿起六爷的牛排就吃是正确的,尽管又被叶展嘲笑了几句。尽管霍先生面子上有些讪讪地收回自己的盘子,尽管……我下意识地往座位里缩了缩,尽管霍洁远的眼光里充满了怔忡……

“啊……”我正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碾碎的烟卷,听他问,赶紧回答,“是的。”那坛酒好像没重量似的挂在他的两个手指上,我死死盯着,万一要是掉下来,我好扑过去抢救。

一路上,霍先生稳健地握着方向盘,还不时和丹青聊着天,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丹青的脸颊、眼底都是光彩,亮得让人挪不开眼,我忍不住想起了以前丹青视督军如无物的样子。

“那包药也是你老家的方子吗?”六爷慢声问了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立刻觉得身子一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天霍先生说的那句,“恐怕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的样子吧。”

丹青表情一软,给了他一个轻柔的笑容。霍先生扬眉一笑,转过身去发动了车子。车子越开越快,我微微侧头看去,那幢白色的房子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也淹没在了车子扬起的尘土里。

我咽了口唾沫,紧着嗓子说了句,“以前的二太太,就是我姐姐的娘,她也有这个毛病,后来用了这个偏方就好很多了,上次看到您头疼……”看他眉头一皱,我赶忙强调,“我是偶尔看到的,知道那个很疼,所以,我想……那个药……”我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继续。

霍先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来,对我温和地一笑,说:“像我们清朗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有人缘得人意,那也是自然的。”说完他安抚地对丹青说了一句,“别担心,我看他们没恶意,再说……”他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还有我呢。”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那次看到的酒窝若隐若现了一下,我睁大了眼。“那谢谢你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脸上又是那副温和有礼的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与方才的疏远不同,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和丹青对看了一眼,又去看他。霍先生一抬眼,看见我俩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他一笑,对丹青说:“以后你慢慢地就知道了,这个人不是坏人,但也绝不是善人。还有那个叶展,别看他油腔滑调,长得比女人还俊俏,千万不要招惹他们就是了。”丹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忧地瞥了我一眼。

我只能客气地说了句:“不用谢的,我还没谢谢您的蛋糕呢。”六爷嘴角一扯,“不用谢那个蛋糕,要是那样,那我还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他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六爷的笑容让我有一种极安心的感觉,我又嘀咕着说了句:“那您还帮我切牛排呢。”

霍先生一笑,转身向前拉开车门上了车,回头对丹青笑着说:“陆城这个人对谁都客气,只不过……哼!”他话说了一半,顿了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恐怕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时的样子。”

六爷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就两不相欠了,走吧。”我一愣,走哪儿去?他下巴一扬,“你不是要回家吗?我正好喝得有些高了,出来走走,散散酒气。”说完他侧身示意我先走,那坛酒他依然拎在手里。

丹青先是一愣,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两眼,眼里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些我无法形容的意味。见我傻傻地看着她,她扑哧一笑,转过头对霍先生说:“那位陆先生还真是客气,方才给切牛排,这会儿又给点心。”

再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说个不字,只能乖乖地跟着他往里走。靠得近了,我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那个保镖似的人物竟然就隐在黑暗里,如果不是走到他跟前,我根本就发现不了。

我傻乎乎地接了过来,没想到那时候小声嘀咕的话,他居然还记得。丹青有些好奇地望着我,正想开口,车外拉着那个侍者说了两句话的霍先生探头进来,在丹青耳边笑着悄声说了几句。

脑海里不自觉地反刍着霍先生当日说过的话,“这个人绝不能惹……”还没想清楚霍先生还说什么了,就听六爷问了一句:“你多大了?”我下意识地就回答道:“转过年就十五了。”

我把那对耳环放进盒子里,顺手把镜子擦了擦,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红扑扑的,用手摸了摸,有些热。扭头看看一旁放着的点心盒子,那是上车之前,餐厅的人追过来给我送上的,只带了句话:“松鸡不喜欢吃这个,还是给那个喜欢吃的人就是了。”

“唔。”六爷点点头。他的个子高,巷子里又不亮,我看不太清也不敢仔细看他的表情,只是听着他的口气还好,“不到十五就会照顾人了,不觉得辛苦吗?”

没等我再解释,张嬷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秀娥,快过来帮忙,跑哪儿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打那盒点心的主意,啊?”秀娥一咧嘴,对着镜子里的我做了个鬼脸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回来,把手里的耳环轻轻地放在桌上,这才转身跑出去。

六爷的声音听起来很随和,步履悠闲。眼瞅着旅社大门就在不远处,我一直揪着的心也慢慢地放下了。以前墨阳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所以此时玩笑似的就说出了以前的答案,“不会很辛苦啊,十五岁就照顾人总比十五岁去杀人要好吧。”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了许多,六爷的脚步也停住了。

“清儿,小姐刚才说这点心是托了你的福,什么意思啊?”秀娥走到我身后,捻起了那只耳环欣赏着,不在意地问了一句。我摘耳环的手一顿,抬眼对秀娥一笑,“其实应该说是托了你的福才对。”“啊,我的福,你说什么呢?”秀娥瞪大了眼看着我。

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跟着停住了脚步。在我惴惴不安时,六爷突然自嘲似的说了句:“说的没错,照顾人可比杀人好得多了。”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咬住了嘴唇。

我递了块手绢给她,又指指她的嘴角,秀娥赶忙去擦,一边擦一边还说:“那你要是真不喜欢,就把给你的那份给我吃好了。”我笑着点了点头,回身坐在桌前,把左耳的珍珠耳环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放在桌上。

那只酒坛子突然递到了我面前,我愣愣地不敢接,六爷看着我一笑,“小姑娘,你到家了。”“啊。”我应了一声,钝钝地扭头去看,果然已经到了门前,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伸手去接。

秀娥显然对这个提议很动心,但是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门外,还是犹豫着说:“算了吧,到时候我妈看我吃得多,她又得唠叨。”说完,她对我龇牙一笑,雪白的牙齿闪亮,嘴角还沾着一块奶油的痕迹。

一手抱住了坛子,另一只手轻轻去把绳结从六爷的手指上摘下来。就着路灯,忽然发现他手心里有一道极深的伤疤,看不出是为了什么受伤的,但是那道疤,深得就好像要把那只手劈成两半似的。

“清朗。”秀娥含糊地叫了我一声。“嗯?”我一醒神,胡乱地把那件外套折了折。“这蛋糕真好吃。”秀娥说。我回头对她一笑,她正舔着手指,意犹未尽的样子。“你要是喜欢就再吃一块吧,我觉得那个太甜,不是很喜欢。”我好笑地摇了摇头。

心脏突然一阵痉挛,我怔怔地看着那道疤,当时他一定很痛吧……“嘎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只大鸟扑楞着从旅社房顶飞走了。我一惊,猛地发觉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那道伤疤,六爷却默然无声。

我一笑,转身走到床前,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换上了平日里穿的那件淡蓝色的夹袄。正想把外套叠起来,不经意间看见袖子上的污痕,那股结实的温暖似乎一下子涌了上来,在我手心里烧着,我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一时间就听见自己的头轰的一声响,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差点把酒坛子摔在地上,还是六爷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然后轻轻地放入我的怀里。我觉得自己耳朵根子烧得都快要和头分家了,赶紧抱紧了怀里的坛子,然后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秀娥把蛋糕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看,又闻闻,然后喜滋滋地说:“清儿,这个可真软,味道还那么甜,比以前督军拿来给小姐吃的那个好多了。”“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怎么又说督军。秀娥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就低下头,专心地吃起蛋糕来。

六爷倒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只是收回了手,看了看,然后很随意似的说了一句:“怎么,你也有治伤疤的药吗?”看着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失礼的举动,我悄悄地吐了口长气出来,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没有。先治头疼,治好一样算一样。”

“哇……”秀娥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仿佛还带了些敬畏,看她瞪大了眼睛看,却不敢伸手去碰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拿了一块蛋糕递给她,示意她快吃。

六爷一愣,挑眉看看我一脸的认真表情,他笑了,然后对我挥挥手,“你回去吧,谢谢你的药。”说完大步向外走去。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进了门。

秀娥急忙想拆开包装,结果绳子扣越拉越紧,她急得就想生扯,我赶忙接了过来,小声说:“你妈还没吃呢,回头看见把包装纸扯破了,你又该挨骂了。”秀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伸手推我,示意我快些动手,不要光顾着说话。我一笑,仔细地把绳子解开了,拆开包装纸,再把那个漆着西洋景物的精致盒子打开。

方才出了一身的热汗,这会儿被冷风一吹,我觉得心口、背后都是凉飕飕的,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走,估计丹青应该也回来了吧。想着六爷的那道伤疤,我依然有心疼的感觉,不晓得石头知不知道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叶大公子肯定知道,但是我绝不会去问他。

刚进门,秀娥就像做贼似的赶紧把门掩好,转身冲到我跟前,急切地问:“清朗,你带什么好吃的点心回来了?快给我看看。今天你们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好不好玩?”我好笑地看着她火烧火燎的样子,转手把带回来的点心递给了她。

一路上胡思乱想,直到走上了楼梯。一个人与我擦肩而过,他面相斯文,而且很有礼貌地让我先过去。我赶忙说了声谢谢,他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丹青一进门,就把身上的兔毛披肩顺势甩给了秀娥,然后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张嬷紧跟着走了进去,帮她换衣服、洗脸。秀娥悄悄地在门口听了听,又对我做了个手势,我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跟着她往我们的屋里走去。

“秀娥,”我唤了一声,“快来帮我,我有好东西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想用肩膀顶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我一笑,“谢谢啊,秀……”秀娥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一愣。

丹青微微一笑,“好了,张嬷,你们还没吃饭吧,我们带了些点心回来,正好给你们尝尝。”说完她回头一笑,“不过,这可是托清朗的福。”我脸一红,丹青调皮地冲我眨眨眼,转身进屋去了,我紧走了两步,跟着她进了屋。

迈步进了门,才看见张嬷靠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滞,脸上明显带着泪痕。丹青呢,我下意识地就扭头去找,窗前一个俏丽的身影让我心头一松,然后又是一紧,那个背影僵直得一如岩石。

“清朗,你回来了呀?”我和丹青刚走上楼梯,听到动静的秀娥就窜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声跟出来的张嬷“啪”的一声,给了秀娥后脑勺一下,“丫头你喊什么,没深没浅的,这么大嗓门!”秀娥的脸顿时皱了起来,揉着头,赶忙规矩地站在了张嬷的身后。

我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动步子,只好扭头去看秀娥。秀娥走到我身边,带着哭腔地说了一句:“方才那个胡先生来说,他陪着二少爷回老家奔丧的时候遇见了土匪,然后就失散了,二少爷也没回咱老家。他一直都在找,可是……”

我一惊,猛地发觉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那道伤疤,六爷却默然无声。

“啪”的一声巨响!我手里的酒坛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