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小堆站立的人群中,亚伯高大的身躯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一艘横在她们中间的巨大帆船残骸,就连他本身的软弱与放浪、狭隘与怨愤也都被压了下去。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流露出的肃穆,认识到他的成就,零散的,有启发的,已被超越的。可她们被他那劫后余生者的意志给吓住了,那曾经是求生的意志,如今却在求死。
这时候,萝丝玛丽和玛丽·诺斯出现了,她们走得不快,一路东张西望地寻找亚伯。尼科尔突然一点儿也不斯文地大喊着“嘿!嗨!嘿!”一边笑,一边挥舞起她买给亚伯的一包手帕。
迪克·戴弗来了,收拾得光鲜整洁,容光焕发。三个女人松了一口气,像猴子似的蹦起来,尖叫着,纷纷攀住他的肩膀,摸摸他漂亮的帽顶,抚一抚他手杖的金色把手。现在,在这一刻,他们可以忽略亚伯巨大的可憎的模样。迪克飞快地打量了一圈,不声不响间就清楚了形势。他将他们从各自的自我中拽出来,融进车站,指点其中的美妙。不远处,几个美国人正在道别,声音好似流水落在老旧的大浴缸里。他们站在车站里,背对着巴黎城,却仿佛并不在此地,而是正面朝大海微微探出身去,又仿佛已历经巨变,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别一概而论。我喜欢和人打交道,许多许多人——我喜欢——”
就这样,殷实的美国人涌进车站,登上站台,每张面孔都一目了然:聪明的、善解人意的、莽撞的、思虑深远的。偶尔混进一张英国面孔,看上去尖锐而又突兀。当站台上塞满了美国人时,关于他们的纯真与财富的第一印象渐渐褪去,消失在模糊的种族阴影中,这阴影不但笼罩了他们,也阻隔了观察者们的目光。
“不——是我。”
尼科尔一把抓住迪克的胳膊,大叫:“看!”迪克立刻转头去看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两节车厢之外的铂尔曼卧铺车厢[2]门外,激烈的一幕突然自一片送别景象中冒了出来。那个之前跟尼科尔打过招呼、头发好像钢盔一样的年轻女人,古怪地踉跄几步,从刚刚还在交谈的男人身边跑开,一只手疯狂地伸进她的手提包里。紧接着,两声左轮手枪的枪响打碎了站台上紧巴巴的空气。与此同时,机车发出尖锐的长啸,火车开动了,暂时压住了枪击的动静。亚伯在车窗后向他们挥手,没有留意到刚才发生的事。可还不等人群围拢,就有人看见了枪击的结果,遭枪击的人跌坐在站台上。
“谁?我?”尼科尔又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刚才的偶遇让她兴奋起来了。
要等火车停下来,大概得一百年之后了。迪克挤进人群里去了,尼科尔、玛丽和萝丝玛丽在外面等着。又过了五分钟,他才回来找到她们——这时人群已经一分为二,一群追着担架上的男人,一群跟着脸色苍白、被两名心烦意乱的配枪警察牢牢挟住的姑娘。
“麻烦在于,清醒的时候你谁都不想见,喝醉的时候谁都不想见你。”
“是玛利亚·沃利斯,”迪克匆匆说道,“被她打中的男人是个英国人——查看他身份的过程真是糟糕透了,因为子弹穿过他的身份证打中了他。”他们随着人流快步远离火车。“我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个警察局,我得跟过去——”
亚伯被香烟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这才缓过来,发表评论说:
“可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尼科尔反对道,“为什么不给她打个电话?太奇怪了,竟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嫁给了一个法国人,他能做的肯定比我们多。”
“不该过去的。”她冷冷地说,“分明是她央求我来见面,到头来却对我爱理不理。她看着我的神气就好像我是垃圾似的。”她激动起来,轻笑了一声,举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就该等着别人来找你。”
迪克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举步往外走。
亚伯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那女人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身来迎接尼科尔。亚伯认出她了,是某个他在巴黎见过的人。趁着尼科尔离开的间隙,他掏出手帕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大声地擤鼻子。今天上午热起来了,他的内衣都汗湿了。他的手指抖得那么厉害,擦了四根火柴才点燃一支香烟。看起来,他绝对有必要到自助餐厅去喝点儿东西,可尼科尔转眼就回来了。
“等等!”尼科尔在他身后喊道,“那太愚蠢了——你能帮上什么忙呢——就靠你那点儿法语?”
“那边有个姑娘,我得去打个招呼,亚伯。亚伯,醒醒!你这个傻瓜!”
“至少我能看着,不让他们对她做过分的事。”
“如果喝醉了,你就什么也拆不散,除了你自己。”她说。现在她只觉得发冷,惊慌害怕,犹疑不定。车站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可一个她认识的也没有。片刻过后,她的目光感激地落在了一个高个儿女孩身上,她顶着一头钢盔似的枯黄头发,正在把信投进邮箱里。
“他们当然会扣留她,”尼科尔干脆地对他说,“她的确是开枪打了那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给劳拉打电话,她比我们管用。”
“我的任务是把它们拆散。”
迪克有些犹豫——也有几分是想在萝丝玛丽面前表现一下。
“我是个女人,我的任务就是让一切和谐共处。”
“你等着。”尼科尔坚决地说,快步向电话亭走去。
尼科尔盯着车站的钟,希望能让分针转得快些,可是,“你赞成吗?”他问。
“尼科尔一出手,”他宠溺地自嘲道,“我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厌倦了朋友。所谓交友,不过是找几个相互吹捧的家伙。”
这个上午里,他第一次看向萝丝玛丽。他们交换着眼神,努力想分辨出前一天的那些感情。这一刻,两人在对方眼里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然后,舒缓温暖的爱的回响又出现了。
“那你为什么不创造一个你自己的世界?”
“你喜欢对每个人都伸出援手,对吗?”萝丝玛丽说。
“我厌倦了女人的世界。”他突然大声说。
“我只是假装这样。”
亚伯感觉越来越糟,除了尖酸刻薄和纯属胡言乱语的词句,他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尼科尔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在这里,眼睛盯着正前方,手夹在两膝间。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都在逃离,仿佛眼前各有一片对方看不见的蓝色天地,连呼吸都不出其外。不像情人,他们没有过去;不像男人与妻子,他们没有未来;直到这个早晨,尼科尔还是喜欢亚伯更甚于其他人的,除了迪克——他爱了她许多年,为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
“妈妈也喜欢帮助别人——当然,她没法像你一样帮那么多人。”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别找借口。”尼科尔干脆地说。
这还是第一次,她母亲的出现让迪克感到恼火而非愉快。他想扫去她母亲的影子,将这一切挪出萝丝玛丽坚守的暖房沃土。可他意识到,这种冲动多少是有些失控了——若他稍有松懈,哪怕只是片刻,萝丝玛丽对他的渴望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啊。他眼看着事情渐渐滑向平稳,不无慌张。它不能一直原地踏步,必须向前走,或是退回去。第一次,他闪过一个念头,掌控局面的不是他,而是萝丝玛丽。
通常男人都能在女人面前扮演无助的孩子,可当他真的感觉像个无助的孩子时,却几乎从来没能演成过。
不等他想出行动方案,尼科尔就回来了。
“我大概是厌倦了。回头重新来过又太漫长。”
“我找到劳拉了。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听到后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又变得响亮起来——就像是差点晕了过去,后来又努力振作起精神那样。她说她就知道今天上午要出事。”
亚伯想了想,艰难地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咳嗽或是擤鼻子。
“玛利亚本来应该去戴亚吉列夫[3]那儿的。”迪克用和缓的语气说着,想让大家都平静下来,“她的舞台感很好——更别说节奏感了。从今往后,我们中有谁能在看到火车开出时不想起那几声枪响呢?”
反驳他时,尼科尔的天鹅绒手套被刮毛了:“故意惹人厌真是太愚蠢了,亚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下宽阔的钢楼梯。“我同情那个可怜的男人。”尼科尔说,“怪不得她跟我说话时那么古怪——原来早就打算要开枪。”
“我不觉得有趣。这次见到你,我也不觉得有趣。我腻烦了你们俩,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因为你们更烦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如果我还有一点点激情,就该去结交些新朋友。”
她笑出了声,萝丝玛丽也笑了,可她们俩都吓坏了,两人都盼着迪克能从道德上对这件事作出评判,别把这活儿留给她们。这个期望并不完全清晰,特别是萝丝玛丽,她对于弹片擦着脑袋呼啸而过这类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还是震惊极了。可是迪克不久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新感情,眼下正被它所带来的冲动搅得心神不宁,无力将事情带上度假的轨道。于是女人们只好失魂落魄,陷入了莫名的忧伤中。
“我记得。那很有趣,不是吗?”
事情过去了,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戴弗夫妇和朋友们回到大街上,继续他们的生活。
“那天下午,你带我去参加那场可笑的舞会那次——你知道,在圣日内维耶——”他开口道。
然而,事情终究已经发生——亚伯离开了,玛丽这天下午就要动身去萨尔茨堡[4],巴黎时光结束了。也或许,终结它的正是这场枪击,是这终结了天知道什么黑暗事情的震荡。枪击事件渗入了他们生活的角角落落,狂烈的回响随着他们踏上了人行道。等待出租车时,旁边两个搬运工还在发表他们的事后调查报告。
她吞回了后面的话——在她而言,这已经说得太多了。亚伯发现,从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几乎完全看不出她刚才说过话。他努力挺直身体,摆出一副要站起的姿势,却是稳稳坐了下来。
“你看到那把左轮手枪了吗?小巧极了,镶着真正的珍珠——像个玩具。”
“那人会成为你们船上的万人迷——成为所有男人都争着去道别的人——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买那条裙子吗?”尼科尔越说越急促,“你知道为什么除了环球旅行中最美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人会买它吗?知道吗?不知道?醒醒吧!那是一条有故事的裙子——那种特别的面料会讲故事,环球旅行里总有某个人会寂寞无聊得愿意听故事的。”
“不过,威力也真够厉害!”另一名搬运工一副知情者的模样,“你看到他的衬衫了?那么多血,说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都有人信。”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的要求。”尼科尔辩解似的说。亚伯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叫她来,尼科尔则相当满意地看着旅客来来去去。
[1]基于1848年平板玻璃制造技术的发展,第一座铸铁玻璃结构的“水晶宫”于1851年出现在英国伦敦的海德公园内,作为同年诞生的万国工业博览会的场馆,开启了所谓“水晶宫时代”。此后,类似建筑在世界各地纷纷涌现,包括两年后美国纽约市的“水晶宫”。伦敦“水晶宫”于1936年毁于大火。
她看到亚伯了,脸上的情绪立刻消失不见。上午天光沉郁,亚伯显得很沮丧,他的面孔晒成了棕色,眼睛下浮出两弯黑眼圈。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2]铂尔曼车厢通常指高等级的豪华车厢,特别是卧铺车厢,最初由铂尔曼公司的创始人乔治·铂尔曼(George Pullman,1831—1897)设计制造。
他琢磨着来不来得及去自助餐厅喝杯咖啡,伸手去抓口袋里湿乎乎揉作一团的一千法郎钞票。就在这时,一抹游移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出现在楼梯顶上的尼科尔,顿住了。他看着她。她面容沉静,却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明知有人在等,却暂时还没找到等待者一样。她的眉头皱起来了,是在想着她的孩子,可与其说是满心欢喜,倒更像动物点数,像猫咪伸出一只肉爪,一个一个将它的幼崽数过来。
[3]戴亚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1872—1929),俄罗斯艺术评论家、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创始人。该舞团其实是巴黎的一个巡回舞团,从未在俄罗斯登台亮相,戴亚吉列夫死后舞团即随之解散。
他到早了,整个人僵立着,只有眼珠左右转动着四下打量,仿佛身体的任何其他部分略动一动就会失控似的。新款行李包经过他的身旁,一群皮肤黝黑的小个子乘客正准备上车,大喊着:“乔——尔斯——嚯——喔!”声音暗沉刺耳。
[4]奥地利城市,莫扎特的家乡。
亚伯的火车十一点从圣拉扎尔车站发车。他一个人站在脏污的玻璃穹顶下,那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水晶宫时代[1]的产物。他的手黯淡发灰,只有连续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才会这样,他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藏起发抖的手指。帽子摘掉后,能清楚地看到,只有最表层的头发是往后梳顺了的,下面的全都四面八方支棱着。几乎叫人认不出这就是两周前在戈赛海滩上游泳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