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维埃坐在桌子前,觉得身体有点沉重。
女人谦逊地微笑着,向里维埃告辞。她不知道,她唇边这个淡淡的微笑所拥有的巨大力量。
“她在帮助我发现我曾经寻找的。”
“女士。”
他用手指敲打着从北部停靠站发来的电报,沉思着。
她微微抬了抬肩膀。里维埃明白她想要说的。她心里在想:“家里的台灯,我准备好的晚餐,还有那束花,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对里维埃这样说:“对于孩子的死,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最困难的是,那些你已经习惯了的小事。比如他散落在家里的衣服;比如深夜时醒来,自己不由自主的温柔。可是这些温柔现在都是徒劳无用的,就和我的奶水一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法比安的死将从明天开始印入她的生活。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物件,都将变得没有意义。法比安会慢慢地,从她的房子里消失离去。里维埃从心底同情她。
“人并不要求一切都能永恒,只是不想看着自己的行动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意义。”
“您不打扰我,”里维埃说,“不幸的是,女士,在这种情况下,您和我,除了等待,没有其他能做的。”
他的眼神落在了那些电报上:“在我们这里,飞机上传来的支离破碎、毫无逻辑的句子,往往就是在宣布着死亡。”
“我一定非常打扰您……”
他看着罗比诺。这个平庸的男人,此刻因为自己的无用而没有了方向。里维埃近乎生硬地对他说:
她腼腆地悲叹着那些花,冷掉的咖啡,她年轻的生命。在里维埃冷冰冰的办公室里,她的嘴唇再次颤抖了起来。她发现,那属于她的真相,在里维埃他们的世界里,变得难以启齿。所有炙热的,近乎原始的爱与奉献,在这里都显得那么自私。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您是不是需要我亲自给您找点工作干?”
里维埃在办公室接见她。
里维埃推开秘书们工作的办公室的门。R.B.903,法比安的飞机,在墙上的表格里出现在“不可使用”那一栏。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其实是在这里向大家宣告着,法比安失踪了。法比安的太太自然是无法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的。准备欧洲航班文件的秘书们,因为知道航班不可能准时起飞,所以工作速度大大减慢。停机坪上的工作人员,因为此刻没有了观察的目标,而不断打电话询问相关指示。一切都减缓了脚步。“看看这一片混乱!”里维埃心想。他苦心经营的作品,此时就像一艘行驶在海上的帆船,抛了锚,又失去了有利的风向。
她有点尴尬地猜测着,自己在这个地方,表达的、代表的,是某一种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真相。她几乎后悔她的来访。她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发现。她自己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然而她所代表的这种真相是如此令人信服,办公室里悄悄注视她的目光越来越多。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在此地的出现,向所有的人揭示着,幸福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神圣的东西。而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是如何完全没有意识地在进行着他们的行动的同时,一手摧毁了这个女人的平静与幸福。
他听到罗比诺对他说:
法比安的妻子来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她在秘书们的办公室里等待里维埃接见她。秘书们偷偷地抬起眼睛观察她。她有点胆怯地看着周围的这些人,突然流露出一种羞愧的情绪。所有的这些人都在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仿佛是踏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向前行走着。痛苦的情绪,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连串数据留下的残渣而已。她尝试着寻找法比安在这里留下的某些痕迹。因为在家里,一切都在不断提醒着她法比安的离去。那张空的床,冷掉的咖啡,一束孤寂的花……然而在这间办公室里,她也没有寻找到她所期待的。空气中弥漫的情绪,与怜悯、友谊和怀念这些感情截然相反。从她走进办公室到现在,她唯一听到的说话的声音,是一位秘书的抱怨:“上帝,到现在还没有发电机的账单!让他们从桑托斯[13]寄个账单又不是什么难事!”她吃惊地望着说话的男人,随后将眼神转移到墙上贴着的那张地图上。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主任先生,他们结婚才刚刚六个星期。”
罗比诺完全派不上用处。他于是游走于一间又一间的办公室。
“好了,快干活去。”
可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却让罗比诺无能为力。他检查员的头衔,既没有给予他控制风暴的能力,也不赋予他左右飞行器的力量。此时天空中的这架飞机,不是为了罗比诺的“准时到达奖金”在飞行着。它唯一的目的,是逃脱“死亡”这项惩罚。
里维埃怀着这所有一切始作俑者的信念,看着他的秘书、机械师和飞行员们。所有这些人都帮助着他,在打造属于他们的作品。他想起古时候那些小村庄的村民,因为听说在某些遥远的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小岛而一起建造出海的船只。那条船载满的是村民们的希望,是它让人们终有那么一天,可以撑开船帆,行驶在大海上。“这行动中会有人因此死去,他们最终的目标也许什么都证明不了。而这些人,只因为那条船,坚持自己所相信的。”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他不过是想表达,自己此刻完全与里维埃站在同一条战线的良好意愿。他倒是非常希望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然后像琢磨一个谜语那样,研究个半天。每次他找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里维埃从来不当一回事:“罗比诺,我告诉您,生活中是没有出路的。唯一存在的,是前进的力量。我们能创造的是这种力量,一旦有了它,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自然跟着产生了。”这就是为什么罗比诺鞠躬尽瘁地干他检查员的工作,好创造出那些机械师们不断前进的力量,保证飞机螺旋桨上的轮子永远不会生锈。
里维埃与死亡搏斗着。当生命重新点燃他的作品时,就如同风吹动着航行在海上的帆船一般。
“主任先生,我刚才想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尝试……”
[13]桑托斯:又译圣多斯,巴西圣保罗的外港。位于巴西东南部圣维森特岛内侧冲积平原上,有铁路和公路通圣保罗。桑托斯港建于1543年,人口41.1万(1980年)。港口平均水深11.5米,码头长约6公里,可同时停泊50艘轮船,为巴西第一大海港和世界最大的咖啡输出港。
罗比诺把里维埃从他的孤独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