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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十七点十三分的时候在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起飞。”

对方终于想好了怎么回答她:

“然后呢?”

电话那头的迟钝让她非常不自在。她清楚地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严重误点……因为天气非常糟糕……”

“他现在在哪里?请您稍等一下。”

“啊!天气糟糕……”

“拜托您,请您回答我!他现在在哪里?”

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平!此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中正悬挂着如此明亮的月亮!她忽然想起来,从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到特雷利乌,只需要飞行两个钟头。

她好像面对着一堵墙。所有她得到的,只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回声。

“可是他已经飞了六个小时了!他总给你们发过讯息,讯息里是怎么说的?”

我们不知道。

“怎么说的?在这种天气情况下我们是没有办法收到他发来的消息的,您理解吗?”

“他几点能到?我们……”

“什么叫这种天气情况!”

“那么,他大概几点能到?”

“女士,一有了消息,我们立即给您打电话。”

这一声“啊”来自于一个受伤的灵魂。晚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怕的是,这晚点正无限地延长着。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啊!”

“再见,女士。”

“是的,飞机晚点了。”

“等等,我要和你们主任通话!”

又一阵沉默。

“主任非常忙,他正在开会。”

“是的。”

“我不管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我必须和他通话!”

“飞机误点了?”

办公室的负责人回答:“那么请您稍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令人难以解释的沉默。然后对方简单地回答道:“还没有。”

他推开里维埃的门:“法比安夫人打电话来,她坚持要与您通话。”

“我丈夫的飞机降落了吗?”

“好了,我最怕的事情来了。”里维埃心想。那些理智以外的感情因素开始纷纷露出水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回避,飞行员的母亲或者妻子不应该进入操作室。越是在危险的时刻,越是要远离那些情绪,因为它们是无法拯救处在危险中的人的。然而,他还是决定接听这个电话。

“啊!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女士?”

“把电话转到我这里来。”

“西蒙娜·法比安。”

他听到话筒里传来的那个颤抖的、纤细的嗓音,他立即明白,他无法给予她任何回答。因为任何回答,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哪位?”

“女士,请您一定保持冷静。在我们的工作中,长时间的等待消息是很平常的事情。”

秘书什么都不敢说,将听筒交到了办公室的负责人手中。

此时此刻,里维埃面对的并不是这个女人个人的悲伤与痛苦。质疑他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和他的不断奋斗创造相对立的另一种生活哲学与价值。他此刻正在倾听着的悲伤的嗓音,是他的敌人。因为个人的幸福,与伟大的奋斗,永远是矛盾且无法相容的。这个女人所讲述的一切,是属于她那个世界里的真相。夜晚餐桌上点亮的台灯,一个生命对她另一半的呼唤,那个国度里的温柔、希望与记忆。她要拿回属于她的这一切,她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里维埃有属于他的真相,但是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利否认她所寻求的。他的真相,在家的台灯下,显得那么难以启齿,那么的没有人情味。

“啊!请您稍等。”

“女士……”

“西蒙娜·法比安。”

她不再继续听他说了。“她一定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里维埃想。

“您是?”

某一天里维埃和一位工程师,一起弯着身体看一个因为造桥而受伤的当地农民。工程师对里维埃说:“因为要造这座桥,而有一个农民的脸被压得粉碎,值得吗?”没有一个当地的农民,肯为了方便自己的交通,而牺牲这张被压得面目狰狞的脸。然而,桥还是继续在造。工程师说:“大多数人的利益总是由少数人的利益牺牲而得来的。”里维埃回答:“人总是说生命是无价的,可是当你面对具体情况的时候,我们又总是将这样那样的价值置于人的宝贵的生命之上。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

接电话的秘书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里维埃想到他的团队,心紧紧地被揪起来。任何行动,哪怕是建一座桥,也会摧毁个人的幸福。他不禁问自己:“我究竟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法比安着陆了吗?”

“这些也许哪一天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他仿佛看见那些在夜晚的灯火中,朝着金庙望去的人的热切的脸庞。“我有什么理由把他们从那里面拉出来?”他有什么权利剥夺他们属于个人的幸福?难道他不应该保护他们享受幸福的权利?而他,却是那个粉碎这一切的人。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个人渺小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如同那金庙前的幻景一样,蒸发消失。衰老和死亡会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摧毁它。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和其他每个夜晚一样,她打电话询问飞机什么时候降落。

“爱,如果我们只是去爱,那会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子。”里维埃的内心,隐约地感觉到某种比单纯的爱更崇高的责任。那好像也是一种柔情,只是它更特殊,独一无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句子:“我们追寻的,是一种永恒。”他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句子的?他想起他曾经见过的,那座秘鲁印加帝国[12]时期的太阳神古庙宇,那些堆砌在山顶的巨石。如果没有了这些如同某种悔恨的隐语一般,压在今天人们灵魂上的这些石头,那么这曾经如此伟大的印加文明还剩下些什么?“昔日古民族的领袖,是出于一种残忍,还是出于某种深厚的爱,强迫他的人民,在这高山上堆砌这些石头,建造着某种不朽?”里维埃又想起小城里的夜晚,围着报亭播放的音乐起舞的布尔乔亚们。“他们的那种幸福……”也许,令昔日的领袖们深深同情的,不是他的人民遭受的苦难,而是他们总有一天的消亡散落。不是个人的死亡,而是这个民族总有一天将在这片沙海中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引领着他的人民在高山上堆起千百吨的巨石。因为至少这些石头,永远也不会被沙漠所湮灭。

每天晚上,她都计算着巴塔哥尼亚航班到达每个站点的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从特雷利乌起飞了。”然后她又重新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应该离圣安托尼不远了,也许已经看到城市的亮光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审视着天空:“这些云肯定会妨碍他。”有的时候,月亮像个牧羊人一样地在天上散步。她重新回到床上,天空中明亮的月亮和那么多的星星,让她顿时很安心,它们一起保护着她的丈夫。一点钟左右,她觉得他正在慢慢向她这里飞:“他一定已经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她于是又爬起来,给他准备些吃的,一杯热咖啡:“天上总是那么冷。”每次他回到家里,她都认为他好像是刚从堆满积雪的山上下来:“你不冷吗?来暖暖身体。”一点十五分左右的时候,所有的食物都准备好了,她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12]秘鲁印加帝国:11世纪至16世纪位于美洲的古老帝国,帝国的政治、军事和文化中心位于今日秘鲁的库斯科。印加帝国的中心区域分布在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上,其版图大约是今日南美洲的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一带。其主体民族印加人也是美洲三大文明之一——印加文明的缔造者。印加人的祖先生活在秘鲁的高原地区,后来他们迁徙到库斯科,建立了库斯科王国,这个国家在1438年发展为印加帝国。

法比安的妻子打电话来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