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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再次回小镇的时候,她脸上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反正一直处于生活的低谷,已经习惯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半年前她整天焦虑的两个问题——没钱、想离婚。

在慕思三个月,每月的收入分别是:1100元,3500元,1700元。

那些一同长大的小伙伴,王丽在自贡帮忙卖电器,因为妈妈卖饲料,很能赚钱,倒也衣食无忧;表叔的女儿婷婷,被做厂长的爸爸一路“安排”,读了川师大,现在在新津县政府里面做管理;瞎子的女儿,在镇上唯一一家服装厂上班;还有张娟,在车站榨油(把菜籽榨成菜油)减轻她妈妈卖凉水、冰粉的负担;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只有开婚纱影楼的秋子成了女强人,但她经常凌晨起床半夜回家,把自己累得像只丧家之犬,还要被她那个从没有家庭责任感的老公拖累……

年底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三个月之后,她又不得不回来,再好的品牌,也禁不住疫情这座大山的压迫,实体店的生意堪忧,新开的大商场门可罗雀,从前做这个品牌的销售,月收入轻松上万,而这一年她们同一批招进去的销售,因为拿不到提成,赚不到钱,统统都撤了。

想了半天,班上的同学里面,唯一一个走得远的,只有中学的班长,他妈妈是姚坝中学的老师,他读了个什么专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锦州的铁路部门,现在调到沈阳去了。

待了一天,朋友给黄茜介绍了几个商场的销售工作。她一一面试,和慕思在重庆的分部谈妥待遇,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附近的一套房子,开始“上班一下班一周末看孩子”的固定生活。

“都是关系当道,我们(和我年龄相当的)这批人(十几个)没有哪个家里条件有多好,也没有哪个好有出息的,或者说婚姻家庭都不好的比比皆是……”

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还记得那一年生产之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母亲。护士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陌生、茫然。如今孩子叫一声妈,她生命都可以交付。儿子的教育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每当看到老公只知道骂脏话和棍棒伺候的时候,她觉得儿子就像她自己一个人的。

来找我诉苦的那天,我的视线碰巧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面做道士的韩三爷拿起叉棍,把一只猫从房间里赶出去。

8月16日,黄茜拎着行李箱,陪儿子出发去重庆读初中,原本是9月1日开学。由于疫情的蔓延,学校规定学生本人和陪同家长出示核酸检测之前,还需要在当地居住十四天以上。

“畜生!”他咒骂了一句脏话,“滚出去。”

在她一遍遍考虑要不要换个城市、换个工作的时候,赚钱计划里面完全没有她的男人。

那只猫看来吓得不轻,背脊弓起,毛爹起来像个刺猬。想起黄茜第一次和我聊天时就表达过对猫的不以为然,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当地人对动物的态度。谢大姐有次提起过曾经靠养猫、卖猫赚钱养家,母猫生下的小猫拉得家里到处都是。我当时略有触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认为猫很脏。

在41岁这一年,黄茜已经觉得自己“完全不年轻了”,却依旧一无所有。有个重庆的朋友告诉黄茜说:“慕思床垫的销售,起码有五千底薪,还加提成。”她念叨着:“那样子租房子加生活如果我花个两千多,剩下就可以给儿子攒起来了。”

那只猫跳上一个高处,然后像个热水袋一样“啪”的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一瘸一拐就逃之夭夭。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是只橘猫,和隔壁徐九孃家里丢了很久的那只猫长得大同小异。

80年代末期,镇上就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回来在家里上班的比较少。只要留在这里的,上到80岁,下到20岁,个个都勤劳能干,做饭、洗衣服、带娃、打扫卫生,甚至是帮娃带娃、下田,都不在话下——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底层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经比其他什么都更艰难了。

“我们这里对待它们(猫)的好,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的。”黄茜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而黄茜从来没有去拜过,她不敢许愿,她说自己“没有那个习惯”,她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任何的奇迹。

这里并没有人会把猫当作宠物乃至家庭成员,也没有人会寻找一只走失的猫。在她们眼中,大概那也只是一只畜牲吧。

她信命吗?从她家往边上走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桥寺,镇上的人总说是因为这个寺庙保佑了他们,1997年自贡遇到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时,古镇才不至于灭顶。

前段时间在包三婆膝下的小狸花猫不见了,换成了一只整天“嗷嗷”的橘猫,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只小花狸猫被定义成挠家具、上房揭瓦的坏猫,于是被拿一个麻袋装上,走到很远的地方连麻袋带猫给扔了。“这已经很仁慈了,没弄死它,放了它一条生路。”

“有选择就好了,这是一个人的命。”

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

黄茜见证过2016—2018年仙市古镇的热闹。镇里数量最多的就是餐馆,黄茜的“轩然居”也是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比起几家大餐馆(尤其是镇上的“五星级酒店”盐帮客栈)不算什么,但也实实在在感受过赚钱的快乐——那时整条街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就好像是金钱响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