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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最后应她要求,我用匿名写出了她的故事。作为非虚构作品,能用真实身份是最优选择,但是尊重他人也是新闻伦理的一部分。我也更加明确了自己坚持的工作习惯多么正确;被采记者的几乎所有讲述我都有录音或者记录,就是为了争取做到“无一事无来处”。

单亲妈妈陈秀娥算是我在镇上最早的朋友,我花了半年时间跟她聊天,给她孩子发红包买礼物,整理了数万字资料,有一天她却突然反悔了,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可写,话里话外都觉得我这个“作家”是个骗子的包装而已。又说自己的表达乱七八糟,也许认识一辈子的人都不愿意相信。

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多疑的采访对象,当然秀娥并不是最多疑的那个,另一个女人,因为遭人冤枉,听说我是作家,便主动上门让我写她的冤屈。但是当我整理出来之后,她却要求我不写她的故事,在我答应之后,又找到我要求出具保证书,保证绝对不会泄漏关于她的半个字。

对我来说2021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小镇的这些朋友,无论男女,他们都对我十分友善,知无不言。这些女人和我说着同样的方言,她们无一不是勤劳善良(几乎每个人都做得一手好菜),收拾一下都算得上面容姣好。但是她们的命运却和城市出生的我,天然就有了鸿沟。

我曾经一度想放弃秀娥的故事,但后来想这种安全感缺失的表现,反而让她的故事拥有了不一样的质感。

陈婆婆算是小镇名人,只是人们一提起她的名字,就显得神神秘秘。陈婆婆一开始并没有和我聊得那么深,有的时候问她问题,她一律摆摆手,或者自顾自说自己的。三个多月里我坚持每天去探望她,有一天她摸摸索索拖出来一个木箱子,跟我念叨半天,心疼地说那里面有她做生意收到的一些硬币,她的儿女不愿意去银行给她换,我帮她把那一大堆黏黏糊糊的硬币擦拭干净,一个一个地数出来,给了她五十块钱,告诉她第二天我去银行排队。那天下午她跟我聊了很多,我才恍然,原来那些“听不见” “听不清”不过是她九十年练就的生存智慧。那天,应该就是她“咔嗒”一下对我打开那个开关的时刻。

最终写秀娥的那一章,我用了《这里没有我的母亲》作为标题,这句话来自博尔赫斯的诗歌。陈秀娥在高中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标题的“母亲”具有双重含义,既蕴含着她过早失去了个人的亲生母亲,也比拟这里的土地从未给予她母亲般的关怀——而这两个深层次的原因,造成了学习很有天赋的她,生活被改变,让她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学历不高,没有见识的人。这些全部都是她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他人的深层次原因。父权和男权当道的乡村,“母亲”形象的缺失,也正是大多数小镇女性的困境——她们从未被这片土地庇护,她们在这里一无所有。

对陌生人打开心扉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自我讲述的故事中,往往会涉及生活中关系紧密的熟人或者亲人。当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基本上都采用了化名。书中部分真实姓名也征得了当事人的同意。我尽可能将听到的故事和镇上多位邻居、朋友、同事进行印证,但我并不能保证我所听到的全部都是事实真相,只是在我的判断里,我信任她们,希望她们的故事被看到。

写作的时候,我一度设想过把这本书写成《官场现形记》那样,从一个人套到另一个,后来发现,她们其实彼此也是孤岛。离婚、家暴、背叛、霸凌、贫穷、绝望、麻木、赌博、嫖娼、同性恋、卖淫……那些只有在电影里发生的元素在这里集中降临,借用一句话“生命中并不存在随机的痛苦”,每一个人的故事里或多或少都会闪过其他人的影子,那大概就是命运重压之下的必然性。就像《暴雨将至》那部电影,她们的故事各自独立,却终将套成一个莫名的圆环。

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女性的故事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女性本身的故事,这也是一本“乡下人的哀歌”。

17岁的姑娘黄欣怡带了好几个幺妹,她所从事的是一个“必须说谎”的灰色产业,对家人、对朋友都不能说真话,同时这个行业也极度虚荣,女孩公开炫耀攀比最浅薄的物质。但令我动容的是,她们大多数都在期待那种纯洁的、白马王子式的爱情。那是一种巨大的天真,和她们从事的职业形成鲜明的反差。所以某种程度上黄欣怡炫耀男朋友如何爱她(被闺蜜揭穿说其实男朋友经常揍她),也就有了让人鼻子为之一酸的合理性。

盐镇的女人们彼此认识,却又相对陌生,大概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生活,顾不上抬头张望他人。我在选取样本的时候,有意地选择了90岁的陈婆婆(1932年)、63岁的王大孃(1959年)、59岁的钟传英(1963年)、52岁的童慧(1970年)、41岁的黄茜(1981年)、37岁的曾庆梅(1985年)、35岁的梁晓清(1987年)、35岁的陈秀娥(1987年)、26岁的詹小群(1996年)、17岁的黄欣怡(2005年),几乎涵盖了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也特意把年龄最大、人生阅历最丰富的陈婆婆放在第一个故事,17岁的黄欣怡放在最后一个故事,以年龄串联则为降序,以时代更新则是升序。

同时,和陈婆婆出于生活所迫,在古镇开“猫儿店”完全不同的是,这个17岁的少女正处于对人生和未来等一切都不确定的大好年龄,但我选择把这事当成真正的生意来写,会有一种特别的荒谬感。

这本书里的人物各有自己的故事,然而或强或弱的关联也无处不在。若于限定时空内观察群际关系,可以看到其中的脉络:镇上人人都认识开茶馆的媒婆王大孃,住在箭口村的詹五姐经常在她的“牵手茶馆”打牌,因而王大孃也是看着詹小群长大的;同样居住在箭口村的陈秀娥和詹小群是远亲,但她们彼此间基本没什么走动;新河街的黄茜和曾庆梅算得上是发小,但幼时两人母亲交恶,成年之后才建立“邦交”;曾庆梅妈妈也开了间茶馆,某种程度上和王大孃的茶馆是竞争关系;杨瞎子和王大孃曾经是邻居,当年古镇那场著名的火灾,就是她们在内的五家人的房子被烧了个精光;童慧和上述这些人都相识,住所也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从来没有交往;陈婆婆住在偏僻的新街子街,对于年轻一点的黄茜、曾庆梅听都没有听说过;黄欣怡算是梁晓清的客户,她们都住在后来新建的新街上半部,和古镇属于两个系统;黄茜和梁晓清店铺隔壁的超市老板娘是好友,从而也和梁晓清成为点头之交……

看上去那么普通的这些人,听完每个人的故事,我都能感受到剧烈的断裂似的变幻和无常。直到今天,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似乎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只是不想用理论阐述得那么直白,纯粹的展现有时候足以说明一切。90岁的白发老妪和17岁的花季少女,做的是同样的皮条生意,也有种同样的悲伤的宿命感。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或者说生活从不曾放松的感觉是对小镇生活的女性的一种寓意。

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定稿之后回头再看时,我还能一遍遍地感受到被命运“放咸”的惊心动魄。这里也是我的盐镇: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感受着同样的天气变化,看到过相同的标语,被同样的历史洗涤,我当然懂她们,某种程度上她们就是我自己。或许这本书的故事也只是重复地发生在了一个人身上而已。

夏天的雨延绵骤密,河水频频越过警戒线,生平第一次住在河边,起初一个月,我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因为既不认识周围的邻居,也不知道河水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越过堤坝——鉴于古镇有过数次被河水淹没的历史,我在雨季到来的时候不断在凌晨两三点醒来,走出门观察河水又漫过了几个台阶。

这本书背后自然有着“我们”:一开始陪我去镇上考察的人当中,有我在自贡市一中的初中班主任熊成凯,他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乡下,陪我去过好几趟。然而他在2022年的5月13日凌晨因病去世,未能看到本书付梓。熊老师曾经说过,一定要等着我的书出来,所以这本书,我第一个就想致谢他,感谢他在我的少女时代,给过我写作的光。还有从一开始就和我讨论这本书,为我指引过大方向的郝老师,帮我做编辑校对、给出过无数宝贵意见的董啸,提供过方言顾问的张方来,无怨无悔在家的“大后方”默默等着我、包容我的父母。还要感谢张敞、杨宏坤、何影秋、小窗,你们的鼓励和帮助。

我的“米格尔街”就是这个釜溪河边因盐而设的小小古镇,一整年时间,我租住在古镇渡口石阶上的一所房子里。那所平房只有一个简单的门闩,看上去弱不禁风,抬手就能推开。隔壁的陈家祠无论昼夜都寂静阴森,没有人走动的时候,有一只手掌大的蜘蛛经常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背部花纹仿佛涂鸦彩绘的骷髅。朋友说那是传说中的网红——白额高脚蜘蛛,叫我不用害怕。“有这种花纹的应该是个小伙子。”

离开上海的一年半里,我把父母从重庆接到成都暂住,这样我就可以大部分时间待在乡下,一两个月的某个周末回到成都,陪父亲去医院动眼睛手术,和母亲过一下生日。等到这本书出来的时候,离我当初离开上海应该也有两年了。作为一个喜欢热闹和朋友、留恋上海生活的人,拿出了两年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在镇上,半年在成都完成写作),没有收入和社交,不算易事,但我终于还是把它变成了“易”事,只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一点奢侈的理想。

朋友说:“记录下来吧,这就是你的米格尔街。”

一年半时间,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从地球最大的都市回到故乡的小镇,这个跨度看似巨大,事实上我在地图上比量良久,盐镇和我生长的自贡市区相距不过十几公里,很难想象,此前数十年,它是我对中国一无所知的那部分。

2021年7月,我对一位远方的朋友讲述自己初到仙市镇的见闻:“没想到都已经这个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女人,全镇的人都知道或者目睹过她遭遇家暴,但是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想过摆脱这种生活。”我接着发了第二条:“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时也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