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没有机会问妈妈,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有没有爱过爸爸。
小群后来说,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苦受过来,打工成家生子,心肠已经硬如钢铁……但是妈妈那一跪,她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软了下来,头一次知道心真的会疼。
后来,糍粑坳整体拆迁,政府按人头发放安置费和安置房,把孩子的户口上在外婆家,小群可以拿到两套安置房,实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而这是小群印象中,唯一一次妈妈对她的好。
李启终于说话了,他上前一步,对外婆说:“事情办成之后,我们不会亏待您的。”
大概人生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困苦,小群慢慢学会把那些修饰和装饰统统扔掉,生活中只留下了实用的动词和名词,但她那点看上去坚硬的铠甲,里面全是柔软的血肉。
外婆蹿上前,弯腰捶了两下妈妈的背,咬牙切齿骂:“你这个烂鸡儿屎,哈批,你欠她的啊,对她浪好咋子?”妈妈没有躲闪外婆的拳头和怒火,只是身体晃了晃,依然跪在那里。
“所有人都排完了,才轮到我妈。”她曾经斩钉截铁地数着生命中重要的人。然而那一天,当她接到电话说妈妈在医院里没人管,她放下电话就哭了。她记得当年爸爸临死之前躺在床上的那一次,妈妈在门口假装晕倒,邻居们都在喊:“小群、小波,快扶斗你妈,你妈妈晕过去咯。”
“拿,拿鸡儿屎,你帮她个屁。”
但是她和弟弟都没有动弹,都在回头看爸爸。
“你不让她孩子上户口,她咋办嘛?”
回到上海,桂兰有天给她打电话,说她和继父的妈妈打架,两个人平日里也会时不常就理嘴(拌嘴),那天她被惹急了,一下子从厨房出来把老太婆拱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打了两下,老太婆就喊她滚出这个房子。
妈妈并没有起身,而是顺势挺直了腰杆,改坐为跪。
小群第一时间拨通了继父的电话:“你啥子意思?喊我妈趴和滚?结婚了,给你生了个娃儿,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嗦?”
小群没说话,尽管之前桂兰已经跟她打过预防针让她要忍耐,此刻她还是想转身就走,妈妈拦住了她,走过去站在了外婆面前,喊她拿户口本,两个人身高相等,外婆却一下子把妈妈攒到地上。
“哪里嘛,哪里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妈如果实在要出去租房子,我就给她搞好,她要租房子,我们出去住。就不和你爷爷婆婆住了嘛。”
果然一进去,站在冰冷的堂屋,外婆就开始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才没得良心哟,养恁大有个屁用,不认自己的外婆,来我这做啥子?”
继父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小群说最好是这样,你把这些都搞好,我不想听到我妈再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的。
小群再次见到了亲生妈妈,当年她被火车轧断的脚即使取出了钢板钢钉,走路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一瘸一拐,但仔细看还是能察觉出来和正常人细微的区别。她知道自己和亲生妈妈长得很像,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纤细,也不像姑妈那样脾气急躁。但她总是拒绝承认这一点。桂兰性格也相对内向,不像詹玉芬那样絮叨。去外婆家的路上,两母女一路无话。经过了一座坟堆,不知哪代人留下,坟前尚有纸钱花圈焚化的残痕。小群又不由自主想起,妈妈以及她的娘家人似乎从没为爸爸哭过,甚至没烧过一张纸钱。
放了电话,小群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去见外婆的那一次,是七年以来两母女离得最近的一次:去之前,她是杀父仇人;去之后,她是另一个母亲。
“李启家里在板桥,太偏了。你上在外公外婆那里嘛。”
桂兰带她去上户口那一次,几年不见,妈妈说不上是胖了还是老了,总感觉哪里变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或者说只是不习惯和女儿沟通。她走路比较慢,只顾着闷头往前走,突然打了个趔趄,小群伸出手去扶住她,两个人的肌肤联结在了一起。不堪回首的日子似乎在这个瞬间终于画上句号。
“老李的娃儿,当然上在老李家。”
时隔十五年,或许小群一直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这机会是给她自己的,也是给母亲的,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炽烈的情感,亲人的血脉相连处,但凡能拿出一点点的温情,为你做一点点事,就能从你的眼里萃取出大滴的眼泪。
“你生的这个娃儿,户口准备上得哪里?”
这个感觉可以用自贡的一句俗话来形容,小群说:“一颗盐巴就可以把一个人放咸。”
生了第一个娃之后刚出月子,小群意外地接到了桂兰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