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自贡大地震的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他临走的时候,不忘在女儿耳边叮嘱一句:“要读书,记得读书。”
李红梅加入了篮球队,她个头矮小,但是敏捷灵活,因此成了队里的组织后卫。她家门口就是篮球场,每天再晚都会出门练习投篮,她发疯一样地训练以提升自己的球技。1984年,她代表富顺县参加自贡市的农村运动会,许多球队的人因为李红梅是得分手,都会专门派人盯防,故意去冲撞她。至今撩开裤腿,李红梅腿上的伤疤还比比皆是。她们最终拿下了第一名。很多年以后李红梅展示了那张参加比赛的照片,作为中锋的钟传英也在照片当中。李红梅留着长马尾,皮肤弹性十足,杂乱的刘海也没能挡住饱满的额角,那是李红梅一生的高光时刻。
很多年以后,李红梅说:“大概就因为老汉太关心国家大事,我就反而不关心了,我的心思只在我的下一节课。”她是一个对政治完全脱敏的人,从不和同事朋友讨论时事热点,也不爱看《新闻联播》《环球时报》,也没有超凡脱俗的爱好,她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普通人。
隔天三哥和红梅回家,桌子上摆着《人民日报》,他们明白这是爱看报纸的父亲布置的任务——他总会把自己觉得值得阅读的文章摆在那里,作为一项任务,还要孩子们做读书笔记。那是李红梅第一次看到二传手梁艳的故事,关于她是怎么从一个普通人成长为国家队队员的,她第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也要成为一名运动员。
她也设想过,当年如果不做老师,要么继续读高中,要么就去深圳闯荡了。她为此一直抱怨妈妈,但是“那个年代的娃儿,再叛逆,最终还是要听父母的”。
1983年春节父亲平反,李家买了台12英寸的长虹黑白电视机。1984年奥运会,最热血沸腾的就是中国女排的比赛。中国女排在小组赛上先是不敌老对手美国队,决赛的时候再遇到美国队,那场比赛播出的时候简直是万人空巷,没有电视的人都挤在单位的会议室。更何况队员孙晋芳还是四川人——那是中国人“爱国情绪”慢慢高涨的80年代,中国女排也被宣传为和“爱国主义” “民族主义”息息相关的一面旗帜。那场比赛是在夏天,一大群邻居挤进李红梅家,带着小板凳挤在她家的电视机面前看比赛,她当时穿的是短裤,看完比赛才发现大腿都拍红了。
当然,红梅接受工作安排,也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发现,一米五几的个头对于做一个运动员来说,太“先天不足”了,她认清了现实,认为自己只能选择一份这样的职业。
1976年,毛主席死的消息传来,李红梅的学校要求集体默哀,她看到周围的老婆婆、老师都哭成一团,默哀一场接一场。镇上有个朱大孃是做搬运的,小时候过得很苦,1949年以后体会到了“无产阶级贫农”的好日子,她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过去,嘴里直呼:“我的毛主席啊!”李红梅完全没有那样的政治敏感性,只觉得好笑,扫视了四周,才只好埋下了头。
17岁时,李红梅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她把长头发剪短,平时哈哈大笑的表情收敛起来,那时候的李红梅在照片上看上去就是个甜美的酒窝女孩。她按部就班,履行着一个普通女人的流程,上班、下班。她参加工作很早,也年轻,追的人很多,一天到晚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来献殷勤,还有人因为追不到和她绝交的,她一天到晚都为此而烦躁。
李红梅记得小时候见过父亲抄写“天安门诗抄”(是一本革命诗词,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总理,声讨万恶的“四人帮”),什么邓小平如何、周总理如何。“我们这种闭塞的地方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些事,我老汉当时喊我们戴白花,整个仙滩都没人戴白花,我们都不好意思。”
一开始她被分配去了乡下教书,虽然挨着仙市镇,但公交车班次并不多,凌晨六点就需要起床。通常她给自己还有家里人做好早饭,就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乡际中巴车上打起了瞌睡。朦胧阴晦的车上,有时候也挤满了牲畜,和着恶臭的味道,在布满坑洼的路面,她得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乡村教师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晚上也不能准点下班,因为需要继续在办公室上班,一周有两天是政治学习,校长给大家念《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念各种政策法规。老师们在下面批改作业,直到夜里的八九点下班。乡村小学条件并不怎么好,四周围连盏灯都没有,走出校门只剩下漆黑一片,还得随时小心附近的野狗、草丛里的蛇……李红梅因为这样的经历,也就练就了走夜路的本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文革”中被耽误了十年,父亲最喜欢对家里的孩子们强调“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即使家里买不起收音机,每天父亲也都要提醒孩子们记得收听广播:“要听党中央的声音,要关心国家大事。”
那时候的乡村小学,一个老师需要通吃一切,李红梅是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是音乐老师也是体育老师。她后来自嘲说能力不够性格来补,她泼辣外向,学生们倒是很吃这一套。
李建设对她的教育颇有指向性,看到李红梅和成绩好的同学在一起就喜笑颜开,把成绩差的同学带回家玩,他会直接跟人家说:“不欢迎来我家玩。”
又过了两年,她终于调回了仙市做语文老师,学校里除了几个四十几岁的老师,全是刚进来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她也感觉自己成熟了一些,终于接受了一个同龄男生的追求。他们也有过稀里糊涂的好时光,但很快,结婚、生子。
李红梅出生的时候,父亲就被打成右派,妈妈对家务事完全不在行,所有的家务就都压在了她这个女儿头上,再加上弟弟很喜欢读书,她时常都是被忽略的一个。也正是这样的原因养成了她的坚韧果断,背五十斤的重物也好,洗全家所有人的衣服也好,她都从不抱怨。
1991年的一天,下课之后她照例在学校操场打了会儿篮球,远远地听见有几个人在边上聊天,还有人“咯咯咯”地笑得像只小鸟。休息的时候她走了过去,看到一个同事正在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在聊天,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童慧,就那一眼,她觉得胸口有股说不出来的东西汹涌而来。“她应该是我的女人。”她心想,“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
李红梅大概算得上是另外一种异类:她在古镇生活了五十二年,是一个不怎么在乎别人看法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和教师这个职业说话太多有关,如今她的嗓音像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磨平了,已经如同男人般低沉。她平胸,穿着中性的衣服,永远的长裤,裤带边缘甚至挂着一串钥匙,走路的时候有点含胸,略带点外八字,抽烟抽得很凶,一有时间就外出喝酒、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