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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她还是单纯地喜欢劝所有吵架造孽的家庭,在这镇上,只要给她看到,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路,上去耐心又小心翼翼地劝说:“一个家屋头不容易……”

每天中午,她匆匆忙忙用电锅煮点稀饭,每天晚上也如此,她手脚麻利,对饭菜的内容没有任何讲究。只要不要回到那个家,听孙弹匠日爹骂娘,不在他跟前,也就不用战战兢兢担心下一次挨打了。

去年的8月份,王三挑着苞谷到王大孃茶馆门口卖,那天王大孃烧好开水想端出去,一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腿肿胀了起来,牌友好心给孙弹匠打电话,很快孙弹匠骑着电瓶车来了,看都不看王大孃的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谁让王三在这卖苞谷?你还不是帮他才受的伤,活该!”说完扬长而去,最后还是人高马大的余大姐背着王大孃去医院做的检查,又再把她送回家。

对于个人的生活,这完全足够了。她对于生活从来没有更深层次的想法,她没有看过更好的生活,就好像也因此放弃了。

她怨了一辈子,已经没什么别的可说了。如今周围的邻居朋友大概因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都放弃劝她,甚而对她也像对待“祥林嫂”一样了。那天下午她听见小女儿和人家聊天:“我那个妈妈,上午刚和老汉吵完架,下午一个人在楼上,抖音玩得山响。”她认为王大孃没心没肺,王大孃却知道,这是女儿不懂她。

47岁那年,王大孃开始给自己买了个体户的社保,一直交到52岁,花了2,3600。也就是从52岁那一年开始,她终于可以开始每月领钱了,从380元,领到了如今的1500元。

王大孃并不是头一个沉迷于抖音滤镜中的人。实际上黄二孃、朱大孃、还有许多婆婆孃孃都开通了抖音,大概每天接送完小孩、做完家务活,只有录制视频这十几二十分钟,她们是为自己而活着的。

大概和“死亡”这个词语相比,王大孃更担忧的是“死后的去处”。她早早地就和大女儿叮嘱将来需要土葬,要做道场“破血河”。她说:“如果去烧了的话,那个灰四处飘,最后埋的时候不齐全。只有埋了,才能让娃儿发得到财。”

自然,她的两个女儿都不可能再重蹈她的覆辙,她们家庭和睦,夫妻之间互相尊重,当初被强烈反对的二女婿门窗事业也蒸蒸日上。“后一代强就比什么都好,不然我自己过得再好也没用。”

“有没得意思嘛,没得意思的。”身边人的猝死使她想到了“老了”的事情,王大孃希望自己的年龄能像父母亲看齐,那样子就至少还有一二十年,而到了遥远的那一天,她百年归老的时候,她的大女儿能为她写一篇关于这辈子的祭文,让其他人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大孃的茶馆门口就是从前运盐的码头,细长的釜溪河汩汩流淌,那里曾是“东大道下川路”,自贡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现在成为古镇的一个渡口,方便箭口村的人过到古镇这边来。

第二天有人在王大孃那里称棉花,说老太婆在地下趴着,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像才72岁。

1938年,一位名叫孙明经的摄影师曾经专门来到因盐而设立的自贡,拍下了大量的历史照片,以后的几十年,釜溪河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运盐的歪脑壳船,如同鱼的鳞片,点亮整条河流。

活着,分分钟都变得那么具体。前些天,一个很熟的老太婆很早就出来,王大孃六点开门就看见了她,还和她打招呼:“这么热你还出来,小心点哈。”她说我晓得,我这下就回去,太热了。

现在从码头上望出去,只剩下了零星的几条船:船务管理用于清理河道的驳船、偶尔运营的旅游船和那条摆渡船。最近一次坐船,摆渡人吴长生还在跟人感叹,他知道河上有二十几对白鹭,知道它们在哪里歇息,知道回旋在泡沫里的是什么鱼,但他不知道以后他不摆渡了,还有没有接班人。

天气渐渐变凉的时候,打棉絮的人也多了起来,新开的高铁站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生意爆发,然而镇上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一年当中的旺季似乎慢慢到来,结婚的、开学的,需要棉花铺的人又多了,王大孃又重新成为棉絮的囚徒。

摆渡人、铁匠、弹匠都随着时间的变迁成了这镇上最后的手艺人。那些消亡的终将消亡,但之于人们的生活,似乎什么都不会有变化。除了王大孃自己家里,去年开始,她不再给孙弹匠洗衣服,就算他不会用洗衣机,她也不再管了。至少,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开始的小小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