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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秀娥的妹妹秀清当时15岁了。妈妈曾经做了几十年的裁缝,在金桥寺外面摆过摊。秀娥读高中的时候,抱到宿舍去的铺盖、枕头、罩子、衣服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但秀清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最后的那一天,妈妈陷入了深度昏迷,唯独喊秀娥的名字:“秀娥啊,我的女儿,秀娥……”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秀清说:“妈妈你死了我都要恨你,为啥姐姐啥子都有,我啥子都没得!”

秀娥一直陪着妈妈,前半个月还能聊天,后半个月洗澡都得由她抱下来洗,上厕所也是她抱下来的。妈妈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多只有六七十斤,一眼望过去,只剩下一个长着肿瘤的大肚皮。到最后秀娥感觉她的重量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抱着的只是“妈妈”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称呼……

所有人都憋着,没人敢哭,但是这句话让秀娥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就吊了气,那一支人参针剂价值一千多块钱,或许那一针真的起了作用,把妈妈在这房子里多留了一个月。

秀娥满17周岁的那天,妈妈就在那一天闭上了眼睛。

表哥解释说,吊气对李娟来说肯定是很痛苦的事情,她当时已经陷入了昏迷与半昏迷的状态,但她趁着心里还有点清醒,还可以说话的时候,用仅有的力气说:“想再陪陪孩子。”

从那之后秀娥再也没有过生日。

等秀娥赶回了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土墙内外都空落落的,房间里充满了黄黑色的光线,无数的蚂蚁沿着门槛爬向饭桌底下,正在竭力地搬动早已干巴了的几颗饭粒。等到第二天早上,陈二回来,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表哥说可以用人参来吊气,如果不吊气,就是一两天(就走了)的事,吊了的话还可以再坚持一个月,你觉得呢?”

秀娥的舅舅也是肝癌过世的。他去世的时候,秀娥表弟才八岁,他俩偶尔聊天,他会说,你做梦都梦不到他一个清晰的轮廓,你知道那可能是自己的父亲,但就好像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里面的影像都在,就是一点都不清晰。

那个年头只有最严重的情况才会叫120,她挂完电话,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宿舍的同学连夜帮忙她打包所有的衣服,塞进行李箱,又给她打了个车。

奇怪的是,这些刻骨铭心的事,妈妈在脑海里的印象,最后也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轮廓了。秀娥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根本看不清楚。前几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公益组织给满50周岁的老年人照相,她才知道很多老年人一辈子都没有照过一次相,他们照相的时候特别羞涩,对着镜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经常打电话回来询问妈妈的情况,那天下了晚自习也一样,她估计爸妈都应该在屋头,但接电话的是邻居,回应说:“你老汉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120弄走的,你妈妈快不行了。”

秀娥总会在冬天想起妈妈,大概最冷的季节和死亡的滋味靠近。“我说不好,但死亡大概就是一种冷的感觉。”秀娥有一次说,“冷到你会忘记一切。”

秀娥正在分文理班,学校要求家长去开家长会,家里没有座机,附近的商店有一个公用电话,出钱可以打电话。她一般找爸爸妈妈接电话,提前说好啥时候打过来。

妈妈养了一百多只兔子,都已经查出肝癌晚期,她还背着一个旧背篼到处去割兔草,肝癌晚期的时候肝腹水让肚皮变大,弯不下去腰,她就跪着割。秀娥隔着一个小小的山坳看着,一只鸟“呱”地叫了起来,无比地刺耳,她恨不得用手去捏住它的嗓子,让它不要惊扰了妈妈割草,四周静静的,眼看妈妈肩膀倾斜,就要转过头来,秀娥赶紧从草垛上站起来,却发现自己醒在了床上。

秀娥记得,妈妈敏感而内敛,从来不倾诉,她嘴一闭,眉头一皱,什么话都默默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消化。她看到过妈妈背着背篼消失在后山的身影,多年以后当她自己也为人母,遇到困难解决不了,孩子不听话,又无人可倾诉,也只能拿起镰刀去屋后的树上一顿乱砍……恐怕只有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母亲的灵魂连接起来了。

陈二有一次不知道怎么说起来,说李娟从没因为生病耽误过干活,临死的前几天还在割草。秀娥觉得她受了这句话的影响,才会有妈妈转头时的那个梦,而当有人问到她的妈妈时,她下意识就想回答:“她割兔草去了。”

李娟从来没有当秀娥的面哭过,只是脸颊越来越凹陷,那一年她也才三十几岁,一个女人正好的年纪,秀娥的爸爸陈二也已经出去打工,生活本应该初露光线。“她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恐惧过?有没有看着大女儿的背影心碎得一塌糊涂?”秀娥从来都没敢问这些。

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秀娥觉得其实妈妈并没有离开她们,她只是不在此地。

陈秀娥在富顺二中上高一,平常住校,检查报告出来之后,李娟依然每个周末坚持送她去车站。从家里走到车站需要五到十分钟,那时候的乡村小道还没有铺上沥青,路面布满裂痕和坑洞,两母女慢慢踱过去,等女儿上了车,车子开走,她才慢慢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