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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孙弹匠不但不承认,每天还对着王大孃各种乱骂:“你狗日的娼妇,你狗日的烂蛇眼儿,一天到晚乱说老子。”

有天孙弹匠还穿着一件陌生的手织毛衣回家了。王大孃趁他换衣服的时候不注意,拿剪刀给剪碎了。“去找小姐就算了,还把小姐织的毛衣穿上,(相当于)打到脸上了,不剪留着干吗?”

王大孃决定保持沉默。直到腊月的一天,天气很冷,她穿着放电影时买的细呢子大衣,天色很黑,大衣的紫红色也融化在了黑暗中,她悄无声息地躲在一个乡村中巴车的后面,等着。风吹得脸都没有感觉了,对面街道反射出彩色的光芒,胡乱地投在地上,凌晨一点多一个人影从卡拉OK厅闪现,王大孃跳出去:“孙弹匠你个龟儿子,烂鸡儿屎,你不是没有吗?你不是乱骂我吗?你个狗日的……”

时间来到1995年,四川人已经开始成规模外出打工,消费文化兴起,四川各地乃至乡镇都出现了卡拉OK、桑拿等色情场所。仙市镇新开了好几个卡拉OK,大家都在絮叨着那里面的陪酒小姐,就连王瞎子都叫人扶着去“见识见识”。孙弹匠也毫不意外变成了那里的常客。

当时间来到2004年,仙市古镇从富顺县划到沿滩区的那一年之前,街道铺上了仿旧的石头,屋檐之上成为标准统一的青瓦,政府部门在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的灯笼。镇上的每一家人都在做生意,越来越多汽车喇叭声,这里活像一座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小镇。

王大孃知道自己不会离婚,杨瞎子也不会,余群玲、曾二嫂、雷七孃也不会,事实上,在这里已婚的254,862名女性当中,像王大孃这样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从未认真考虑过离婚这种选择。在过去的千年间,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都不曾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未来的时代,她们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女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会无比艰难。这里是仙市,它的词典里没有“离婚”这个词。

那一年王大孃45岁,孙弹匠主动提出了离婚。

王大孃并不是不清楚街坊邻居怎么看她,好些人当她面说得很直接,说她被男人打成这样都不走,是个哈儿。闹得太多了,每次想分开,到最后她都是考虑女儿太小了,遂作罢。孙弹匠毕竟只打她,从没打过孩子。

离婚之后,王大孃就感到没有男人,会受到别人歧视。2004年12月31日那天,雾浓天冷,早上王大孃带着大孙儿,刚走到坝子头,也就是原来被烧出来的那块空地,娃娃说想上厕所,王大孃就问宋孃孃,能不能用一下她屋头的厕所。宋孃孃却一直摆手:“不得行,不得行,屋头的狗要咬你。”

孙弹匠一辈子都没能盼到个儿子,王大孃成功生下的两个都是女儿,被强制流产的倒个个是男娃,相好的女人胡平凡也怀过孕,但因为心脏病,生娃儿要死人,就又没有要成。

后来,她去成都投靠大女儿,顺便在新川大的一个餐馆帮忙端菜端饭。才干了十天,也就是离婚仅仅十天,孙弹匠就天天打电话给她,哄她回来。

当地人随时可以告诉你“男性的地位”为何如此,就连车站跑黑车的王师傅闲聊的时候都会说:“在农村,谁家有个什么事情,比如婚丧嫁娶,都是相互帮忙的。但去年我岳父走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来帮忙,因为人家觉得你家没儿子,帮了你也还不回来,就都不太愿意来帮。”

“既然你当初离婚那么坚决,哄我回来干啥子呀?”女儿也同样问孙弹匠,他解释说有不得已的难处——胡平凡怀起了娃儿,但吃了很多药,怕是畸形不敢要,结果一打下来又是个儿。胡平凡得了心脏病,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孙弹匠离婚的理由像泡泡一样破灭。

在封建社会时期,女人死了丈夫,要求居孀守节,从一而终。如寡妇再嫁,即被视为家丑,必遭到族亲的阻扰、干涉,如不听劝,则不许再进祠堂。改嫁时,不许带走夫家任何财物,不准坐花轿,而且只能从侧门、后门进入男家,甚至要从墙上爬入,或跳过火堆以除邪秽,免克后夫。富顺农村另有一种“转房”之俗,夫死后,经家人商定,将寡妇转嫁给其死夫的兄长或小弟,不管年龄是否适合,本人愿意与否,硬行强迫成亲,这样男家可以不再花钱另娶媳妇。

孙弹匠就又黏着王大孃要复婚,不但自己算着时间每天给王大孃打电话,还去央求盘大孃、吴三孃、三妈等王大孃的牌友,让她们都给王大孃打电话说合。然后他当着大伙的面打开免提说:“只要你回来,我保证再也不打你,钱都归你管,以后再也不出去乱走了。”

《富顺县志》民俗民风版块有一个词条叫“寡妇再醮”:

也有人给王大孃介绍过一位王师傅。两个人还只是在接触,孙弹匠就勃然大怒,和大女儿说:“你妈居然另外找了一个!”女儿回说:“你们都离婚这么久,妈妈才去找,你没离婚就去找了。”他怒斥女儿:“你到底是谁的女儿?就只晓得支持你妈!”

王大嚷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最后一次,孙弹匠简直是在电话那头用吼的:“你给老子转来(回来),你在哪里?回来!我在这等你,你赶紧去坐车。不然我跟斗撵起来了哦。”

“我不是那种人……”

话虽如此殷勤,他们离婚之后,棉花铺里很快就有了其他女人的身影,街上的人都能回忆起来,那个女人也来帮忙弹棉花,两个人毫无默契,并没有人可以像王大孃那样365天全年无休,还默默忍受孙弹匠的脾气。

“反正你们家孙弹匠都那个批样子。让我来心疼你。”

大女儿也劝王大孃不要再理孙弹匠,但王大孃想起了教过女儿的陈老师。她老公被人拐走,离了婚。“管他妈哟,老子这回就找一个老一点的。”陈老师又找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老头过日子,结果老头还是先死了。扶山的时候,老头的女儿说:“今天你给老汉扶了山,以后咱们就各走各的路了。”她只好回头去找她的儿子:“我可以回家住吗?”儿子说可以,儿媳妇却说,待一下可以,住不行。她只能转身回去住娘家老房子,房里尽是蜘蛛网,陈老师一边打扫一边哭。

王大孃不仅向孙弹匠交出了自己人生的支配权,也有一种本能的自我约束。有天晚上孙弹匠打完她,第二天附近学校的校长,一个垂涎她很久的老男人来“安慰”她,说带她到市里去给她买项链。

“千万不要去找二婚的,才造孽,我先死还好点。”那是陈老师一字一泪地告诉身边朋友的。她无论如何都决定不再嫁了,其实到现在,陈老师也就五十六七岁。

孙弹匠对王大孃的控制很严,就算自己在外面出轨一百个女人,回到家里他也绝对不允许王大孃穿长度在膝盖以上的裙子,不允许她和别的异性嬉笑聊天,除了在棉花铺和茶馆干活,她也不能拥有任何个人的时间。哪怕跨出仙市一步,都需要孙弹匠的同意。有一年去办理社保,对方动作慢,用时较长,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再晚了回去,说不清楚,又会挨揍了。”

王大孃害怕自己会重复陈老师的遭遇,她会劝告所有目所能及的女人都不要离婚:“一定要找个家,不要像恁个飘起,要不得。”

仙市镇上有个习俗,大年三十当天,要杀一只鸡公,表示男人当家。没有杀母鸡的,否则要被笑话。37岁的曾庆梅从小在新河街长大,她记得在农村逢年过节,都是女人在厨房忙碌,只有男人们才能坐主桌,女人和小孩都得在厨房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