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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有次九老伯勘察完房屋,回家的路上,一个村民在自家门口招呼了一声,他身后的房子是新修的。九老伯看着那个门,问:“你的房子修了多久?”“一个多月。”“你这个门开得不好,是个‘医院门’。”“咋子说?” “医院门的意思就是家里人会生病。”村民连忙请阿公坐下,斟茶。“自从修了这个房子,老妈生病、老婆生病,娃儿生病……背时(倒霉)得很!”于是九老伯给他开了个整改风水的单子:哪天哪个时刻,把门的方向改一下,稍微斜一点点。据说自此这家再无事端。

九老伯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师,村民们对于所谓的“吉日吉时”特别迷信,比如村里有个不讲究这一套的人猪圈想翻修,人被打伤了,狗都死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是冲了煞,所以经常有人来请教九老伯“干净”的时间。

小学刚念了一学期,梁六儿很认真地跟梁晓清说让她休学,因为九老伯给自家看过了风水:“梁家注定一个读书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费那个钱了。”晓清年龄太小,早就被阿公的“风水说”唬住了,也还理解不了读书的重要性,爸爸继续诓她:“如果你不去读书,就用那个钱给你买好大好大的花来戴。”

梁六儿打死也不出远门,他对自己的那个小堰塘心满意足。

晓清并没有哭。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梁六儿说了算,而他似乎生活在与家里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也不赌博,偶尔去钓鱼,或者捧着本中医的书研究,看上去和村里的其他父亲不太相同,但却又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90年代的时候,余五姐的妹妹跟几个朋友去深圳闯,在那里学习了理发,做个造型都需要十几块钱,和内地的价格差异很大,于是写来好几封信:“五姐,你喊六哥过来,这边的行情很好,以他的基础再学习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能做得好,就可以把娃儿一起接过来。”

从此以后,梁家除了“风水” “理发”之外,又多了一个标志——“不上学那个女娃儿”。

一天三顿都是红苕稀饭,永远搭配一碟咸菜,梁六儿的上进心全用在钓鱼上面了,他觉得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婆娘和孩子都活着,这日子就交代得过去了。

学校往往是下午五点左右放学,梁家的土房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坡坡上,门口的路能连接到学校,每到这个时候,梁晓清就站在门口,看那些跳动的身影,听学生呼啸而过的笑声,一看就是一个小时。

梁六儿家是整个村最穷的一家,房子是竹编的土墙,多年以来都没有维修过。卧室的床上方有个阁楼,在房间的任何视角,都能看见上面突兀地堆满了柴。从门到床之间狭小的过道上,还挖了个大坑,用来放红薯。

梁晓清反复回忆当年的那些场景,有的时候她像一个陌生人,看着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当你对命运的神秘懵懂无知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为什么发生。

那种年代理发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承包,一般来说,走村串户肯定见多识广,梁六儿应该借此成为全村最有见识的人,事实却截然相反,梁六儿一生都没有结交到任何朋友,没有去过比自贡更大的城市,也不曾被邀请到任何一个饭桌前把酒叙旧,就连至亲的妻儿也不曾为生活中的任何困惑向他请教。

2019年疫情过后,梁晓清开了家美甲店,成为仙市镇最受欢迎的店铺。她的脸部线条柔和,皮肤紧致光滑,除了那双关节粗大的手,已经很难分辨出她是个在田里靠天生、靠天养长大的人了。

21岁那年,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六儿娶了余群玲(因为在家排行第五,别人都叫她余五姐)。两人被安排见了面,又被安排很快结婚。余五姐是被家里人强迫的,梁六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她不太会对自己的客人说一个“不”字,对待她们就像是对待城里那些高级餐厅的菜单,只默默阅读,从不亲自下单。但是她有双杏仁形状的眼睛,如同小鹿一样,里面不时掠过一丝警觉、机智的光亮。注意过她的眼神,就能意识到她表面的不动声色,只不过是修饰过后的待人接物。

大家公认他不傻,但他天生不擅长和动手相关的一切事情:家里的房子是最陋烂的,地是收成最少的,他完全不懂怎么持家。

关于不能读书这件事,她的脑海里有无数幕妈妈伤心的脸,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哭泣,担心晓清长大了会埋怨她,说她没有能力。

没有文化的梁六儿一无所长,他体型魁梧,小腿上的汗毛如同钢针一样又粗又密,大概因为口吃,他寡言少语,沉迷于中医和钓鱼,依靠走街串巷给人理发来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晓清从没为此哭过,实际上在她的人生中,眼泪稀少而珍贵。梁六儿丢给她一本新华字典,余五姐也会给她买一些故事书,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过去,像认识附近山里的那些小动物:花脸獐、地滚滚、黄鼠狼……

梁六儿是全家最不受喜爱的一个,尽管好和不好之间差别不大。他们不太理会他的感受,小时候留饭也好,长大了分房也罢,都是决定了才通知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他的感情阈值非常低,爱与恨都稀少得可怜。

2012年的某天,晓清在驾校遇到个村里的姑娘,那人很惊讶地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说来考驾照。姑娘一脸羡慕,当年村里面只有她和这个姑娘没读过书。这姑娘的爸爸是单身汉,穷得娶不起老婆,收养了她,因为不识字,所以她没有办法通过交规考试。

儿子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梁六儿有一次贪玩,没帮家里干活,跑去河里钓鱼,被九老伯拿着扁担追着打,直打到全身乌紫,也不罢手。

回到当年,“没有读书”的侮辱曾经无处不在。四处都埋藏着流言蜚语,别人打招呼的声音里都仿佛有只巴掌伸过来打在她脸上“啪啪”作响。“这个娃儿没读书的。”“哦,就是那家的娃儿啊。”她还记得有一次门口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那是邮递员到来的声音。晓清走出门,那个男人费力睁开骰子般大小的眼睛,举起手里的几封信晃一下,举高,又晃一下,“你居然还有信?你认不认得出来哪封是你的哦?”

九老伯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其中四个儿子,梁晓清的爸爸梁茂华排行第六,人称梁六儿。他们遭遇过天灾人祸的饥荒年,梁六儿大概因此特别能吃。乡下人家从不知道如何爱和教育。一次大女儿烧火做饭,年代久远原因不详,九老伯猛地操起一把火钳打向她的头,大女儿当时就被打晕在地,一个人倒在了厨房灶台面前的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过来,并没有任何人敢扶她一把。

她白了一眼对方,从里面抽出写有自己名字的信,话都不说就转身,“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直到1987年梁晓清出生的时候,梁家依然处于“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氛围里。阿公被人称为“九阿公”“九老伯”。他们那一辈,梁家急需劳动力,生第一胎、第二胎都是女儿,第三个还是女儿的时候,九老伯沉不住气了,一直大骂自己的老婆,女人气得用手勒住女婴的脖子,直到眼睛泛白。一个远房亲戚刚好推门进来,连忙把她拉开,才算救下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