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炳芝的记忆库里面,只有“毛主席”,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国家主席是哪个。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因为过去“一个人造孽(可怜)就一辈子造孽(可怜),没得一个月的一百多块钱的低保,而现在田土占了的,还拿养老保险给她。哪里又不好了嘛?”
偶尔,对门的黄二姐过来坐个几分钟,两人扯一点闲篇,这就是她新闻的主要来源。黄二姐给她说哪个国家又打赢了。她插嘴说打得赢啥子嘛,毛主席都解放几十年了,打得赢啥子嘛。她关心得更多的是听说米也涨了价,油也涨了点价。
她一天书都没读过,不懂什么叫作“文化大革命”(得说“文革”),也不知道当年的“红卫兵” “造反派”,她没有听过周璇的《天涯歌女》,也不知道阮玲玉、邓丽君,她唯一耳熟能详的歌曲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她只是凭借升斗小民的简单生活来感受大环境,一旦提起某些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或者“批评”政府时,陈炳芝就会像那个年代的许多过来人一样,压低了嗓门。
陈炳芝一生都活在自己的螺蛳壳里面,她从不关心政治,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除了自己那条街道上的老街坊,连多走出去两步距离的仙市老人都认不全,晚上收完摊偶尔打开电视看看电视剧,座机或者手机都没有一部,更别说像古镇的孃孃们去录那些抖音视频了。
唯一让她惴惴不安的,是从前衣服破了,补了就接着穿,现在随便一件衣服都比那会儿的好,却穿一件丢一件。而好好的饭菜,吃不完就那样倒了。“看着心痛,浪费太严重了。”她说。
听到几个过路人闲聊疫情,她完全不懂,“以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说,只有猪瘟鸡瘟,没听过还有得人瘟的。”
2020年疫情肆虐的时候,政府号召大家打疫苗,瓦市的一个老姐妹,坐着车专门来接她,说打一针新冠的疫苗能得两百块钱的补贴。她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完全不考虑自己快90岁的身体有没有副作用,并且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打完之后还盼着,直到听说第二针没有任何补贴了才作罢。
那一年什么都不太顺利,年底的时候武汉暴发疫情,即使整个仙市都没有出现过一例,古镇却封闭了一段时间,几个入口都有人把持,居民凭借出入证进出。
在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病魔大概已经顾不上她了,她就连感冒发烧都不曾有过,就如同鸡公岭的一棵野草,风吹雨打都影响不了它的野蛮生长。如果说她有什么养生秘诀,那就是从不让自己闲下来。卖东西给别人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都是生动而活泛的,即使没有生意,她也会挑出来一条围裙、一条裤子,一针一线慢慢缝制。
“他们就是针对我。”以陈炳芝的自尊,问了一回被拒绝了,也就不会再问第二回。
“你帮我一个忙行吗?”那天她小心翼翼地说,“娃儿们都说忙,没一个愿意帮。”她从床铺的最里面翻出一个掉漆的红木盒子,里面是各种黏糊糊的陈旧硬币,她想去银行换钱,又担心被银行的人嫌弃。
她的低保也因此被取消了。大儿子刚刚死的时候,陈炳芝去找过一回社区的罗主任,他说我帮你反映一下。后来他就跟小五转告说不行,你妈妈毕竟有几个孩子。
第二天当她拿到五十块钱的纸币的时候,整张脸都笑开了,她说这两年收入锐减,一个月能赚个几百块钱都算大钱。这间房子早就划给了大儿媳妇,每个月还需要向她额外支付房租。
她一辈子连报纸都不懂得看,又怎么会察觉到时代的变化,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领导要狠抓狠打,不懂得新闻媒体上提到的“扫黄打非”,更不懂得“完成任务”这四个字的含义。
不管怎么说,这半年她的生活似乎过得比之前更好,有一天不认识的一个游客非要给她两百块钱。“这是哪里来的菩萨哦。”她把纸币小心翼翼收藏到了红木盒子里,里面还有一张70岁时领到的免费乘车证和一张旧身份证。
陈炳芝从来都不懂也不了解她的猫儿店“是否违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饭,而且仙市也开了好几家,此前许多年没有人来找过她的麻烦,个别的领导问起她的情况,知道她靠这个养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要啥子?”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柜台前。一个期期艾艾的老头站在那里,躲躲闪闪的目光扫射进来,他穿着陈旧,一看就是久居乡下,没有和时代接轨的那种老年人。“你赶紧走,你走。”陈炳芝突然强硬起来,也不解释为什么,挥着手,如同对方是个讨厌之极的人。
陈炳芝也需要每个月去派出所报到,和很多人一起开会,有的时候陈炳芝还会忍不住就哭起来:“早晓得这样赚不到什么钱,又怕小五的孩子受影响。”直到生病了才没有继续去报到开会,而猫儿店也就此彻底停摆,警察也不再上门来吼。
“早都不做那种生意了……”看到老头走出去两步,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陈炳芝嘟嘟哝哝地抱怨说,“哪个不晓得我这里出了名的……”又伸出手来摆摆,“你快点走,你走。”
陈炳芝被判处管制两年,姓王的女人被派出所审问了一天,送到乡下去了解家里情况,发现她的情况确实很困难,就没有处罚她,但是需要随时听通知去派出所报到。
坐下来又歇了一会儿,一如之前每天那样,她都要自我总结一下:“今天又只卖出去一包烟,一下雨,冰棍一支都没有卖出去,还有那个玩具不好卖,人家宁可去陈家祠那边的广场去买,回头再也不进了。”
那天早上六点多,门没关。陈炳芝还躺在靠大门的床上,姓王的女人和那个嫖客在里面的床上,突然,警察破门而入,据说是有邻居举报,就这样他们被抓了现行。
这一天是周末,门口一共过去了十个游客,其中有两个去对面酒厂打了瓶酒,其他的人都只是匆忙地经过了而已。
那个时候派出所已经开始严打,一开始他们就在门口骂,“喊你莫做了!赶紧走!”,把小姐们都吓走了。陈炳芝也没太在意,以为还像原来那样只是做做样子。
天很快就黑了,有的时候躺在床上,听见房间里窸窸的动静,她一点都不害怕。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冬天,日子都比较好过一些。这间房子没有空调或者暖气,每年一月份的时候四面漏风,只能用三床旧棉絮压在身上保暖,晚上睡觉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客人们都说她很温柔,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个靠谱的人。
她也有自己夜晚的小快乐,比如,头天晚上做梦看到死人,和死人摆龙门阵,拉屎在茅房,或者看到红色的东西,她早上起来就喜滋滋的。果然当天生意就会好一点,烟都多卖两盒。
直到2019年,猫儿店依旧在营业。有个姓王的女人找到陈炳芝,她家住在瓦市那边的村里,四十几岁,老公生了病,有两个娃儿,上面还有个八十几岁的老婆婆。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和男的打工认识了就跟了过来,也是刚刚出来做,只收二十五块钱一次。“看着就很造孽。”
“拉卡拉到账,五元钱。”——这就是90岁这一年她认为的“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