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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除了泸州,她没有踏足过其他城市,她人生后几十年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出门左转二十米的河边,到出门右转的电线杆,然后回到那间光线阴暗的小屋。精神利索的时候她会去看看附近的广场舞,为了省电,电视机一年也难得打开一次。

她一生中只去过小女儿家一次。面对牢笼般的楼房,她百般不自在,不能敞开门窗通风,也不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早上六点,她就起床到附近的菜市场转,琢磨那里的母鸡多少钱一只,小菜多少钱一斤,烟多少钱一盒。后来回到仙市的时候,邻居笑她:“怎么弄回一大堆扫把?”因为泸州的扫把才三块钱,仙市要卖十块钱,她就带了一堆扫把放在门口卖,把路费赚了回来。

陈炳芝在第三任丈夫袁新历死后,再也没有跟过任何男人,或者说她原本对任何男人都没有什么指望,问她如果她的男人也出去嫖,她怎么办。她说:“看每个人咋个想,反正我觉得只要他把家庭照顾好,拿钱回来用,让家里有得吃有得穿就行。”

90年代中期,随着最小的女儿远嫁泸州,陈炳芝的“人生任务”基本完成。虽然没了压力,她依然将猫儿店经营下去,谁都没想到,它会成为仙市镇维持得最久的卖淫场所。

开茶馆的时候,牛贩子黄居光来帮忙将茶馆转型做猫儿店。“他卖了牛或者做生意赚了钱,也会时不时帮补我一点。而且他是一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人,嘴巴很来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你分析清楚。”

小儿子小五做辅警,每个月一两千块钱,媳妇一直在家,最近才去找工作。他的孩子生得晚,每月工资除了他自己要抽烟喝酒,还要供儿子上高中。小五每天早上上班,开着电瓶车“嗖”一下就从小店门口飞过去,母子二人也不打招呼,他说跟母亲一见面就吵,“说小声了,她听不见,大声了,她说我在吼她。”

镇上的人都说黄居光是陈炳芝的情人,但她断然否认:“人家有婆娘的,不要去惹,闹起来很恼火。”没过几年,黄居光得了肺病死了,她原来想去看看,祭拜一下,最后也是作罢。“人家家里有大娘,我这样子去不太好。”

女儿小红的境遇在六个孩子中算是比较顺遂的,19岁和邻居家孩子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儿子。丈夫是做老师的,她在古镇开了个“红姐餐馆”,虽然经营惨淡,好在丈夫的工作稳定,儿子成年后也早早结婚生子,后来离了婚,又再结再生。

黄居光死后,陈炳芝再也没有找过帮手,始终自己一个人经营茶馆。

陈炳芝和张运成生的大儿子被抱回张家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从小在外面流浪,自己养活自己。古镇有人说他学坏了,从仙市到火车站跟着人家做“撬杆儿”(小偷)。现在他就住在离陈炳芝不到一里地的仙市中学附近,据说他恨他妈,母子之间基本没有来往。

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她80岁那年,只有在提起这段感情的时候,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丝温柔的表情,男人的名字也是张口就来:“他叫张明辉。”

早些年,小理一直都以开摩托车载客为生。2001年8月,一天晚上酒后送好朋友古华回家,到田湾那里瞥到条狗,鬼使神差就摔到旁边那条很小的河沟里。古华没什么大碍,小理不仅摔断了肋骨,手臂至今都弯不过来,手术过后的伤疤触目惊心。他因此被评了个残疾,现在一个月拿着两百多的低保。

张明辉是庙里的一个居士,比陈炳芝小十几岁,做完事喜欢来茶馆喝茶。他性格内向,是个老好人,哪个邻居屋顶的瓦漏了,跟他说一声他就爬上去帮忙,偶尔得包烟抽亦是欢喜。

邓家老二小理,被其他孩子公认是“妈妈最爱的一个”,2022年也已经62岁。据说陈炳芝唯独分给他两套房子,这个决定让其他孩子觉得“他就应该多照顾点妈妈”,尽管陈炳芝否认了这个传言。而小理自己觉得是因为他脾气好,老人家不免啰唆,他耐得下性子而已。他个头不高,身材敦实,说话的同时就能瞬间组织好脸上的笑容,不管外人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指给我看河边的旧房子:“以前过的日子,说艰苦都不足够。”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子女,陈炳芝叮嘱的事情,他会照做,没有什么抱怨,却也没有特别地亲密。他离婚之后一直在努力寻找第二春,每天早上过来陈炳芝这里报到之后,就要立即回家洗衣服、做饭,伺候新交的女朋友和孩子。

张明辉有一身好力气,给庙里挑水,一百块钱一个月,后来用水量大,庙里就给他涨到了一百五十块。在陈炳芝漫长却乏味的感情生活中,张明辉是对她最体贴的一个。“他会把饭煮好,舀到桌子上放好,洗澡水、洗脚水都给你放好。”她停顿了一下说,“可惜就是没得钱。”

陈炳芝一辈子跟三个男人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感谢老天爷,他们全都被养活了。邓家的两个儿子和她感情亲密一些。邓家老大从小跟着父母打鱼,十几岁交了女朋友就出去自立门户,凑些钱买了条渔船在河上讨生活。好不容易,他年纪大了,生活条件好转起来,就赶上古镇禁渔,两年前又得癌症死掉了。

俩人好上刚一段时间,张明辉开始吐血,隔几天又吐。因为没有钱,就没去医院,后来转成了肺气肿。他有个儿子,就把他接回家去照顾。从那之后,陈炳芝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后来得到他儿子通知的时候,张明辉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他才62岁,如果早点医,其实是医得好的,就是没得钱。”

每攒到一万块钱,陈炳芝就买下一间房子。她倒未必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投资眼光,或许只是出于从小就居无定所的不安全感。随着古镇的开发,那些房子升了值,除了抱出去的张家老大,三个儿子每人都分到了一套,就连她现在的这间店面也是许给了大儿子的。“等我将来死了,就留给大儿媳。”

张明辉死了,陈炳芝又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摆摊、守摊、收摊,每周去自贡市里进一次货。小理要叫她一起生活,陈炳芝说:“我一个人生活惯了,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