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民警分别拉开男人和女人谈话去了,庆梅又去安抚女人的妈妈,一直宽慰她,还掏出兜里的糖,把小孩子也逗得开始“咯咯”地笑。
“我都喜欢打游戏,打游戏没得啥子,但是你仔细想想,打游戏能比你的崽重要吗?男人还是应该承担一定的家庭责任……”派出所的年轻民警也站出来了,指了指年轻女人,问:“你是她家亲戚?”庆梅摇头:“我们只是路人,就说两句公道话。”
路边警车的灯一闪一闪,借着那微弱的灯,我才发现王大孃也在旁边加入了劝和的队伍。
“幺弟,我跟你说,一个家屋头不容易啊。”庆梅走上前去,抱着孩子向上轻轻一腾,抱给了孩子外婆模样的人,也顺势把差点动手的两人隔开。“你看看你老婆这么漂亮,还愿意在家给你带孩子,说实话她哪点不好找?再看家你娃儿,恁个乖,一家人和睦不好吗?”她苦口婆心地劝他俩。
回去的路上,庆梅又开始絮叨着小时候的时光,父母打架留下的童年阴影,她一直记得自己有多痛恨那种场景,所以从此见不得别人吵架,每每见到都会下意识就去劝和。有一年打工回来了,半夜在楼上还听到动静,她问妹妹,妹妹说都习惯了,管他们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冲下了楼。那大概是成年以后,庆梅对父母最凶的一次,她大声指责他们:“我都这么大了,你们还在打!”
“你咋子恁不要脸!我给你打过多少次电话?你摁了,发短信发微信也不回!”年轻女人抱着孩子上半身不撒手。
生平第一次,她的嗓门比钟传芳还大。
“我该不该看我的儿子?这个是我的亲生儿子哒!”他梗着脖子说,想用手把小孩子拽过来。
古镇宣传手册上所谓的“四街”其实一共就三条半街:正街、新街子、新河街和半边街。庆梅一向以“新河街热闹、人情浓”为傲。古镇里面一直保持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自贡的旧貌,青瓦和石阶,家家户户间壁相邻,除非外出,都是敞开门窗,显示出一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
年轻女人怀里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哇哇”地在哭,丈母娘模样的女人、亲戚模样的人七嘴八舌,年轻男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大家吵成了一锅粥。
但是小镇里也有不一样的人生:跟庆梅年纪差不多,高一个年级的两个男生,有一个贩毒,有一个还杀死了人,虽然是无意中杀死的。算起来镇上进监狱的人也不少,但这就是中国最普通的世道——有人情的淳朴,也会有底层的阴暗。
那天摘完菜,庆梅带着我沿着马路往镇上赶,直走到夜幕低垂,前面突然有警车的车灯在闪烁,庆梅迅速地就蹿到前面去了,一群人吵吵嚷嚷,派出所民警在调停,听了一阵才知道是一对年轻夫妻闹离婚。男人天天在外面打游戏不回家,突然回家抢孩子,被丈母娘报了警。
十几岁的孩子像一棵太早就从家庭脱离的树苗,遇到什么样的土壤就有可能长成什么样的树。
在菜场,只要看到卖菜的是老人家,觉得人家不容易,她出多少钱也愿意把人家的菜买下来。前不久下雨,看到一个老头还在摆摊,两块五一斤的菜头,她掏出十块钱全部买下来,回家才发现里面是一包烂菜。
她念念不忘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人又高,只是很叛逆,因为和一个吸毒的伙在一起,她妈就把她锁在屋里面,用了几把锁。她用钱诱惑她妹去偷钥匙,骗她给她开门之后就跑了。每次被抓回来她就想方设法跑,再抓回来又跑了。虽然她自己不吸毒,但就要跟那个吸毒的纠缠不清。
庆梅有着最朴实的人生哲学:哪怕是外出打麻将,也不能像黄茜那样没有任何爱好或者兴趣。她不像镇上的绝大部分人,因为贫穷而把钱看得很重,她也不喜欢“虚度”自己的时间,她打麻将、唱歌、摘野菜、在田里捉鱼,人生中最享受的就是“在地里摘菜”。
庆梅出去打工的那两年,也不知道她怎样。她跟的那个男人是一家土菜馆的老板,很年轻,没什么钱,长得也一般。但大概吸毒的人社会关系也深,不知道怎么就被人砍死了。
庆梅并不像王大孃、黄二姐她们那些孃孃一样玩抖音,但她是镇上少有的关注电影、流行音乐的人,对时事热点也都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她对农作物的熟悉也让人吃惊。“地木耳、苟叶范、红生、野红海椒……”她几乎能说出路边每一棵植物和野菜的名字,动不动她就会突然消失在一块地里,过会再怀抱一堆野菜出现。如果不去城里定居,她想必也能成为农田里的一把好手。
那个男的死了之后,女同学就又跑了,后来去上海打工的时候被别人包养了,因为她长得很漂亮。那个包养她的人对她也很好:给她爸爸买了一辆几十万的大货车,又给她在自贡的“人人乐”后面买了一套新房子。他俩一起很多年。
老人们喜欢坐在屋前,他们大多不是庆梅的亲戚,就是多年的老邻居,有人招呼庆梅一同坐下,聊一阵天,或者干脆就不说话,听知了叫一整天,风把河里的湿气吹到脸上,叶子也在头上“哗哗”响。
庆梅每次从外面打工回来,她都喊着她一起耍,两个人关系很好,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不过庆梅每次跟她一起出去耍,却感觉她根本都不把钱当钱用。那时候街上那些混社会的、吸粉的,知道她有钱,就来骗她的钱。她每次回来用很多钱,被她爸爸各种骂。
村里的老人们最向往的去处是镇上,掰着手指头数着赶场的时间,虽然镇上的日子和村里一样慢,如今也基本没有了年轻人——他们一旦有更好的出路,都不会再回来。
后来不知道为啥,她又回来定居了,这次又跟了个沿滩吸毒的,她跟那个男的生了好多个孩子,其中有个女儿丢给了成都红十字医院,又生了一个娃给她妈带着,然后在那个男的屋里还生了一个还是两个。“光我知道的就有很多个,还有我不知道的,比方说送人的、丢掉的,那估计就多了。”那个男的最后因为吸毒死了,她就又失踪了。她爸妈搬去了自贡市里,没人打听得到她,据说她后来终于也开始跟那个男的一起吸毒,还到处借钱,“相当于这辈子就毁了。”
房子前边是个倾斜下去的小山坡,屋后的农田广袤,树木茂密。茄子、豇豆、丝瓜、红苕颠、南瓜、豌豆颠、豇豆,等等,全是自己种植的,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道路消失在一长排的蓝花楹中,树木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若隐若现的地平线。
庆梅记得,偶尔和她结伴而行的时候,镇上的人脸上那种鄙夷的表情,庆梅偶尔会忍不住幻想自己万一走错了路会怎么样。那个女同学的爸妈都出去乱来,爸爸出去嫖,妈妈偷人,她觉得她走上歪路的原因,基因可能占一两成,“但是没有那个基因的话,不懂事的时候别人稍微带一下,也有可能会容易走上歪路。”
庆梅家的老宅孤独地杵在村庄最边缘的位置,因为长期没人居住,门前都是杂草,门窗都被人偷走了,后来索性换了个防盗门,在破败的土墙中格外显眼。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想起当年钟传芳不允许她和那个女同学一块玩,虽然她无法判断妈妈的教育方式对不对,却第一次对妈妈给她的基因心存感激。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门前一条泥泞的土路,两边的野菜和野草开得热热闹闹。2021年夏季的一天,庆梅回付家村摘菜,从镇上步行半小时左右,抵达那个人烟稀少的村子,村道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碎石,经过身旁的电瓶车颠得像被闪电击中。柚子沉甸甸地挂在低垂的枝头,还有的熟透了就掉落在地上,豆粉蝶在孔雀菊丛中上上下下,带有黑色边缘的翅膀颤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