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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屋里的爸爸在被窝里发话了:“锅里的水不是等着熬粥吗?等等汆子[2]里的水热了再使不行吗?”

小个子的妈妈赶紧拿过瓢子要在锅里舀。

马立本本来有一肚子不快没处消,这回碰到茬上了,就挺不高兴地说:“真是富农思想,连使点水都心疼啊!”

“妈,来盆水!”

爸爸冲着窗子骂开了:“你他妈拉个巴子的不是富农思想,自己的肩膀子连个扁担都不挨,一天到晚扑激水!纯粹是剥削人!”

他住的是东厢房,他爸爸住在西厢房,两层厢房一个院,门对着门,窗对着窗,当中间倒夹上了秫秸寨子,分成两半儿,非常难看。这是他当上会计那年夹的,为的是跟他那个富农的爸爸划清界限。他爸爸对别人说儿子跟他把界限划清了,他妈在背后说,界限不界限,倒添了麻烦,饭菜要从寨子上传递,连打盆洗脸水也得由天上走。

马立本气愤地说:“我早晚跟你们彻底决裂!”

马立本的觉头给混过去了,也无心再睡,穿上衣服,胡乱地把被子一卷。他抬眼看看这个空荡荡的小屋子,到处乱七八糟,柜上放着的那几本旧书,什么《啼笑因缘》《三剑侠》啦,也落满了灰尘。他拖拉着破鞋,弯腰从柜底下掏出一个圆不圆、扁不扁的红铜盆子,想打水洗脸。

爸爸说:“早该了!你们当干部的全黑了心,专门剥削人,还喊消灭封建!消灭了半天,人家祖传八代的好土地你们给穷人分西瓜,一个小子儿不给,还得笑着说乐意。留下那么屁股眼一点儿,还不死心,硬要人家归伙聚堆,长出麦子你们还要霸占!不是这个样子,我两所新宅子盖上了,三套车拴上了,五个长工使上了,仓房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老子一伸腿,谁的?你的!决裂,你早该决裂了!要我看哪,说不定谁应该跟谁决裂哪!小子,别他妈的血迷心窍了!”

马立本告诉他在大庙的空大殿里,他便笑嘻嘻地走了。这个小伙子刚结婚不久,走路都踩鼓点儿,比他大几岁的马立本还打着光棍,总不免有点眼热。

小个子女人赶忙舀了瓢子水,隔着寨子倒进儿子手上的红铜洗脸盆里;就势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还嘴,免得又吵起来。她回来之后,又从缸里舀了瓢子凉水添到锅里,见男人还在不干不净地骂,就隔着门帘子小声说:“他爸爸,别吵了,该说的,说两句就得了,别没轻没重的,立本不是小孩子了。”

焦克礼说:“其实,不用你我也能找着,为的是要整整你。到底放在哪啦?”

六指马斋说:“就冲他不是孩子了,我才要骂他!不论什么人,一忘了本,就不值钱了!”

马立本说:“就这么丁点小事儿,隔窗户就说不了?你的官僚架子还小哇?”

马立本一边往发热的脸上撩水,一边冲着发黄的窗户纸说:“我怎么忘了本啦?真是岂有此理,你说这种话,纯粹是立场问题!”

焦克礼说:“我们今儿个要浇苗圃,闸板放在哪了?”

六指马斋说:“屁,立场,你是谁生的,谁养的?谁的骨头,谁的肉哇?你觉着当上个酸会计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给我丢人了!井里的蛤蟆,你见过多大的天呀!要不是赶上这年月,你这个爸爸不供你上大学念洋书哇?你不是北京城里一呆,坐的软凳子,吃的是洋饭!顶不济,在咱这个庄稼院里,你也是个少东家,一呼百应,用得着你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劳神熬眼,让人家圆就圆、扁就扁的呀!要不是赶上这年月,我能看着你二十好几的人打光棍呀!我在你这个岁数,出门都抱着你兄弟领着你的手了!我给你说俩娶仨,挑着样的选,可门挤,还用得着你嬉皮笑脸地追一个臭庄稼丫头哇!”

这个团支部的组织委员,是原来党支部书记焦田的儿子,性子直爽,敢说敢干,总带着一股子威风凛凛的气势,马立本从外表到内心全怕他。他紧忙蹬上裤子,一边揉着发胀的眼泡子,心里一边想:唉,我要是个党支部书记,你决不敢这样子对待我。他嘴巴却带着笑模样问:“什么事儿,这回该说了吧?”

马立本忘了拧手巾,水珠儿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往下滴答,两只耳朵伸着听。

外边的焦克礼等得不耐烦,就使劲摇晃门,里边的马立本越喊别摇晃,他越摇晃得厉害,顶着门的棍子到底被他摇倒了,屋门哗啦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实青年,跳到屋里,一把揭开了裹在马立本大腿上的被子。

小个子女人又嘟嘟囔囔地说:“世道变了,万事不由人呀,也不能光按着老理儿办事情。什么立,什么场的,我不懂,反正行一步,走一步,得机灵着点儿,得左右前后全都照看点儿,得顺着大流奔腾。”

马立本心里明白,不起来,这个主儿是打发不走的,只好坐起来披上衣服,慢慢腾腾地找袜子。

六指马斋说:“什么世道潮流?我看哪,眼下全是逆天行事,没一宗是正当的,兔子尾巴,长不了。坏事干到顶,也就算到头了。不信我这话不行。你看看‘二十四史’,再看‘三国’、‘中华民国大事记’,朝朝代代,变化无端;不要说别的,就说我吧,先是花制钱,后来花大铜子儿、银大头,这个票子,那个币,变了多少,这就是准儿。从今往后就不变啦?没那宗事儿。瞧着吧,说不定是谁的天下哪!”

“别叫苦啦,快开开门,我有急事儿。”

马立本擦着脸,呆呆地听着,不知不觉地让这些话给粘住了。这些书他没读过,这些钱他也没花过,他倒想起了这几天在耳机子里听到的事儿。

“唉,我的事交给你,一天你也干不了,不信就试试。”

小个子女人还在一边敲鼓边似的唠叨:“变化是变化,也别钻进脑袋不顾屁股。瞧人家马主任,那心劲,真叫行啊!鬼子在这儿,人家吃香,改成共产党了,人家不照样是东山坞的大拿呀!我看哪,再换个三朝五代,人家也倒不了架。”

“去你的蛋吧,什么事情忙成这个样子呀?”

六指马斋倒挺赞赏老伴这句话:“要不我就说了,你得好好跟马主任拜拜师。别看眼下好像不大得意,其实呢,人家那才叫大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要跟萧长春这帮子人瞎哄哄,成不了大气候。他有什么本事?先那会儿,他给我打小半活,我都不要他,不就是穿了几年‘二尺半’[3]呀,他经过什么阵势,动真的,差远啦!唉,马主任就是老了,挑水的回头——过景(井)了!”

“昨天忙得一夜没睡。”

马立本对着镜子整理衣服。镜子里映出他那总会引起自豪的小白脸。听到爸爸这句话,他忽然一震,心想,萧长春不行,马之悦老了,自己呢?能文能武,年轻力壮;最缺少的是时机和心力了。

焦克礼朝门板上踢了一脚:“嗨,官不大,僚不小,躺在被窝里办公啊!”

…………

马立本听出是焦克礼,声音就柔和了:“得了,得了,老弟,修修好,让我再睡一会儿。你有什么事呀?”

寨子那边,风匣声停了,唠叨声止了,骂人的也住了;这边的马立本也梳洗打扮完了,一脑袋瓜的困倦之意,也消散了。整个破落的小院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外边人搭腔了:“我。太阳晒屁股还趴着,你才真讨厌哪!你不赶快起来,我把门板子给你敲碎它!”

这一清早,表面看是一番家庭内部的小口角,实际上对马立本这样一个青年,是一场深刻的“阶级”教育,一场前途教育。尽管这些话都是信口而出,杂乱无章,似乎是“毫无目的”,马立本一时片刻还理不出一个头绪,但是,他昨夜的懊丧的情绪完全没了。往后,在他说来,再不会有这种懊丧了。用他的话说,他的“立场”坚定了——他不能再这样犹犹豫豫的了,他要好好地学习马主任的样子,一心一意地跟着马主任走!

马立本翻了个身,又一糊涂,嗵嗵嗵,屋门被谁敲得震山响,真叫气人!他就欠着头吆喝:“嗨,谁这么讨厌呀?别搅乱人家睡觉行不行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马主任的老婆马凤兰,从她大伯马小辫的茅屋草舍里出来,带着“老参谋”批示后的通知,来找马立本。

没借到钱,他好像比借到手还高兴,就擦着寨子根,走出院子,回家了。

这个四十岁刚出头的女人,早就开始发胖了。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两个大胖腮帮子往下嘟噜着,细眉毛,三角眼,嘴唇儿薄得像张窗户纸儿;头发用一个铁丝卡子卡着,家雀子尾巴似的搭在脖子后边;浑身的肥肉,越肥越爱做瘦衣服,瘦裤腿绷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崩裂开的可能。这女人整个看去像一只柏木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情人眼里出西施,马之悦说,他爱的就是这身膘。

韩道满连忙说:“不支就算了,我就是讨你这句话,回家我就能交代了。”

她移动着两只肉滚滚的脚,走进马立本家的院子。

马立本说:“嘿嘿,你还是入团积极分子,这点集体主义思想都没有哇?”

六指马斋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昨天晚上跟瘸子老五喝了点酒,醉成烂泥,睡一觉才醒过来。脸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泡肿得像一对铃铛。刚才骂儿子那些话,多少带着点酒意,要不然,他这个时候不会轻易招惹儿子。他估计,儿子要跟他发火吵闹的,没想到,马立本连个大气都没出,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是呀,不管怎么着,骨肉总是亲的。他一边扣着破白褂子的纽扣,一边用六根指头的手擦眼上的眵目糊,大声地咳嗽着,吆喝小儿子给猪圈上垫脚。他见马凤兰进来,带有几分哭相地笑笑:“他婶子,起得早哇!”

韩道满说:“我也不想借,他一个劲儿说。”

马凤兰说:“你起的也不晚。人家都说你这几年变懒了,我看你比我家那个勤快得多,我不把饭碗端到桌子上去,他都不起来。”

马立本冷笑一声:“瞧瞧,自己有钱掖着,朝社里借,社里有压票子机器呀!”

马斋说:“我是闲着没事儿,他是忙人。”

韩道满说:“有是有,我爸爸说先从社里支着花。”

马凤兰瞧见他那肿起来的眼泡子,说:“你又喝酒啦?”

马立本说:“你们自己没钱啦?”

马斋说:“心里边高兴,喝了一点儿。”

韩道满一见把人叫醒了,就赶忙靠近窗户说:“我爸爸让我支俩钱,托人到集上捎点零碎东西。”

马凤兰说:“别高兴了,高兴太早了不好。”

马立本很烦躁,一撩被子,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呀?”

马斋眨巴着肉眼泡子问:“这是怎么个话?”

韩道满说:“不慌的,等等吧。”他说着,转了个弯儿,就又敲窗子,“马会计,还没起来呀?”

马凤兰说:“萧长春回来了。”

寨子那边烧火的马立本妈瞧见他了,觉着他怪可怜的,就探身子说:“道满大侄子,你是找立本呀?他在屋哪,大点声叫吧。”

一听萧长春这三个字儿,马斋也顾不上再打听别的了,赶紧回屋里吃饭,准备马上出去找点活做。在东山坞,除了韩百仲,马斋最怕萧长春,这个人整起地主富农心可狠哪!

窗户外边站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小伙。细高的个,一脸的老实气。他叫韩道满,是沟北老庄稼把式韩百安的独生子。这会儿他受了他爸爸的差遣,来找会计支钱的。在会计室扑了空,就找到这里来了。他已经在窗根前站了两袋烟的工夫,过一阵敲敲窗户,过一阵敲敲窗户,轻手轻脚,本意是叫人,又好像怕把人家惊醒,脸上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这工夫,马立本也从寨子那边绕过来了。

马立本没有动,眼也没睁。

马凤兰说:“立本,你瞧瞧,亲父子,搞这么一道墙隔开干什么呀!”

“马会计,还没起来呀?”

马立本想说“划清界限”,不知怎么,现在他连这句空话也没有勇气出口了。

马立本怀着复杂而又混乱的心情,慢慢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参加了入党仪式大会,焦淑红亲自给他戴上一朵光荣花;刚要跟她握手,窗棂的敲击声,把他惊醒了。同时,外边有个轻悄悄的声音传进来了:

小个子女人在一旁说:“这是什么线,什么场。唉,什么世道,六亲不认,连亲骨肉都想拆散!”

从那以后,马立本处处都追求“进步”。可惜得很,他总是“进步”不到正地方,也“进步”不到节骨眼上,还是断不了吃后悔药。就拿去年东山坞遭受灾害以后的事儿来说吧,那是个多好的立功机会呀!马之悦跑了,韩百仲病了,他要是像萧长春那样,趁这个空子把大权揽过来,领着大伙儿干一场,脸露了,前途有了,马立本也不会是今天这个马立本了。今年麦秋丰收,顺着形势搞个土地分红,在群众里也建立一下威信,这是“进步”的机会,偏偏遇上萧长春这么一个“破坏党”,看样子,又是一服后悔药。唉,后悔呀,后悔!

马凤兰说:“总这样啦?什么也得有个头儿。”她对站在一边剜指甲的马立本说:“快走吧,马主任在家里等着你哪!”

…………

马立本乖乖地跟着胖女人,朝马之悦家走来。

马之悦最后又给他指出一个具体的方向:“立本,照你这一肚子文化,照你这份聪明劲儿,又年轻力壮,甭说别的,只要熬上个党员,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光当支书,主任这个差事由你来,那该多好。立本哪,从今天起你就听我的,保险有你好路走。”

小胡同里,数马之悦这个门口大。原来是走大车的门,两扇门并一起足有炕那么大,黑漆剥落了,四个红方块里的大字儿还挺清楚,刻的是“神荼郁垒”。

马立本像读了启蒙课本的第一篇,两只眼睛都给马之悦说直了;他觉着,那些话,是从一个老干部的心里涌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像甘露落在土上,星点儿不漏,全都吃进肚子里去了。

一进大门,就见两个垒着基石的厢房地基,如今一边空着,一边是冷灶棚子;没有二道墙,进了大门就直通到了北房。北房一连五间,全是明桩厢,小挑檐,宽窗格子,上边可以大扇支起来,又宽敞,又豁亮。

马之悦说:“立本,你怎么不接受教训呀?年轻轻的,放着光明正大的路不走,为吃点花点搞这种事,不是故意断送自己的前途吗?古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在旧社会行,新社会就吃不开。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做过发家创业的梦,什么全不顾,一个心眼往钱里边钻。怎么样呢,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两手攥着空拳头。我还是个我。经一事,长一智,后来我把这条道认清楚了;在革命阵营里锻炼了这么多年,我才慢慢地觉悟了。人生在世,不能光为金钱二字。这东西沾不得;只要你总是想它,沾不上是祸,沾上了也是祸。还是先离它远着点好。要我看哪,最要紧的,是趁着自己年轻力壮,多给东山坞的群众办点露脸的事情。人家一见你的面,敬着,人家一听你的话,从着;出了东山坞,一提名,人家全知道——这个荣誉,金银财宝是比不上的。为什么放着这条路不走呢!旧社会你想干一番事业,要担惊受怕,如今这是多坦然;只要你想干,你就干吧,共产党给你撑着腰,东山坞的老百姓给你当后盾,你还怕什么呀!……”

大黄狗也看出主人不高兴,它没有满屋子走,也没有满院子转,老老实实地卧在春凳下边,摇着尾巴,悠悠地转着蓝眼珠,盯着炕上。

马立本站不敢站,跪不敢跪,像个傻子似的看着马之悦,嘴唇干抖,说不上话来。

炕上坐着一个五十二三岁的瘦个子人;身子虽瘦,骨架很大,显得很剽悍,那张有几颗俏麻子的脸,总是白净净的,黑眉亮眼鼓鼻梁。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满风流的男子。可是近两年,他那张脸上总像有一种要下雨的阴云,渐渐地变化着,越来越灰暗,两只很精明的眼睛布满了红丝,眼皮子也时常忧愁地眨巴不停,使人感到他有许多苦恼,说不出来。现在他坐在炕上,手端饭碗无心吃,不住往窗外边瞧,——他就是马之悦。

马之悦一伸手把他拉起来,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唉,真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大叔故意教训教训你呀!”

马凤兰跟马立本一起走进来。马立本问马之悦:“大叔,找我有事儿?”

马立本两手发颤地拿过来一看,一五一十,一卯一星都不差,上边写着,马立本整整贪污了五百五十元。超过五百元就是大贪污犯,不杀头也得坐牢。马立本的魂儿都吓飞了,扑通一声跪在地,哭着说:“大叔大叔,您救救我吧,我这一辈子也不敢了……”

马之悦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先盛粥吃。”

马之悦坐在一旁,绷着脸,皱着眉,一气不吭。过了好半天,他突然哼了一声,从腰里掏出一个小账本子,往桌子上一摔,说:“你算这个吧!”

马凤兰拿过一只洗干净的碗给马立本盛上。

这一下子马立本可傻眼了,浑身打抖,手指头连笔都拿不住。他又只好假装镇静,低着脑袋算账,一笔账,一头汗,吭吭哧哧,那股子聪明麻利劲儿全都吓没了。

马立本接过粥碗,坐在地下的春凳上,一面吃,一面望着马之悦,心里边犯嘀咕:“马主任,马主任,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一回怎么把萧长春对付住,全靠你了,马立本能不能立个功劳,也全靠你这一手了,你可有什么高招妙方呀!”他见马之悦只是眨巴眼睛不吭声,光顾心跳,饭也忘了吃。

有一天,马之悦忽然变了脸,按着马立本,要他就地剜坑,马上把所有的账目都拉出清单来。

过了会儿,马之悦忽然冷笑一声,问马立本:“我先问问你,你说萧长春这次回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一来二去,马立本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那剃去的分头又留起来,烟袋锅扔了,叼上了烟卷儿。钱从手上过,手指头缝就掉下一点儿,日久天长,捞着了甜头,越来越胆子大,后来,花插着就动起大家伙。马之悦对他不闻不问,反而越发地信任他,他也就越发地放手干了。

马立本蹙着眉毛,想不出,就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马之悦说:“选个好点的。农业社嘛,不能缸里点灯外边黑。我就不待见小里小气的。”

马之悦说:“要我看哪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这还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马立本想在办公室安个耳机子。

马立本眨巴着眼,又摇头:“我还是没听明白。”

马之悦说:“买吧,顺便再买块玻璃板,省得桌子上麻麻渣渣的不好写字儿。”

马凤兰插言说:“昨晚上你一走,他就高兴地拍手乐,硬说萧长春回来是好事。怎么会是好事呢!他一来,保管不会赞成你的主意,你又放空炮,说空话,让那些中农户白白高兴一场,瞧你挨骂吧!”

马立本想买一把新算盘用,请示领导。

马之悦说:“骂我,还是骂萧长春呀?”他朝炕沿挪了挪,“萧长春回来,要是赞成了咱们的做法,咱们的功劳就让他分了多一半去了,反而不好,当然他不会赞成;不赞成,正好,咱们就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捧他,激他的火,让他跟群众去讲。谁家没有地,谁家怕粮食多?你拿耳朵沾沾去,沟南的沟北的,赞成粮食统购统销的有几个,不愿意土地分红的有几个?萧长春一讲,群众准不听,再找个人带头跟他顶,他是顽固分子死硬派,总认为自己对,准得压服跟他顶的人,这场官司就打起来了。咱们就装作无可奈何,两头不伤。最后当然会压下去。这更好了。咱们就可以说:‘我们是想给你们谋点幸福,老萧不干哪!’等到整风运动传到乡下,闹起大民主,挨整的是谁呀,有功的是谁呀!你们瞧瞧……”

回头马之悦就对他说:“咱们爷俩是君子之交,谁还信不住谁。这种事情,赶上我没空的时候,你就办了,过后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两个人越听越有意思,眉开眼笑,不住地咂嘴叫好。

有人来支款,马立本也按着规定办事儿;领的款多了,他就对人家说:“你让马支书开个条子签个字儿,我再付款。”

过了一会儿,马立本试试探探地说:“我有几件事儿想不明白,想问问您,也许是错误的……”

马之悦笑笑说:“你是科班出身,一个农业社这点小账目还有搞不清楚的!不用查了。”

马之悦说:“咱们爷们还有什么不过的话儿,你就随便说嘛!”

当时的马立本多么感激马之悦这个老革命干部呀!他把马之悦的每一句话都当圣旨来念。他下定决心要从头来,要给自己开一条新的生活道路。他小心谨慎,又加上他的确很聪明,把个账目搞得一清如水;天天结,月月总,一时一刻不拖延。马之悦到会计室来了,他就小心地把账本子捧给马之悦,让领导检查。

马立本说:“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到底儿好不好,到底儿该办不该办呀?”

第二天,马之悦把个不听话的会计韩小乐调到大庙里搞副业,马立本就走马上任了。

马之悦笑笑说:“咱们干部搞工作,是为人民服务的,该办不该办,好事还是坏事,得有个尺子;这尺子就是对群众有没有利益,有利益,就该办,就是好事儿。还有一条,你得看清楚,谁是咱们的群众。你分析分析东山坞的实际情况,不就明白了!”

马之悦早就把这个年轻人的心看透了,不过是故意转个弯子。他哈哈大笑一通,说:“你说的是那件事儿呀?快放宽心吧。那个县银行的信跟材料转到村里,到手我就烧了。离咱村这么远,我不说,你不讲,别人谁知道你的底细?只要你从今以后听我的话,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咱们把它压在舌头根子下边,算是没有这宗事儿。得,从今天起,你就提起精神,重打锣鼓另开张!”

马立本明白了一点儿,又想起昨天晚上焦淑红那套话,便说:“土地分红,有人反对……”

马立本低着头说:“您的威望我知道,就是,就是我这个人的名声……”

马之悦说:“再好的事情,也有人反对。婚姻法好吧?媳妇要打离婚的人家准反对;义务兵役好吧,不愿意让儿子走的人反对;土地改革好吧,你爸爸就不赞成。你光听这个,什么事情也甭干了。”

马之悦说:“唉,你真是娃娃的见识。大叔在东山坞支这个摊子是一天的了?吐口唾沫一个钉,说什么不算数?”

马立本点了点头:“那倒是。可是,咱们为什么又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干呢?我想不通……”

马立本见是真的,他又高兴,又胆怯,说:“您想拉拔我,就怕群众不赞成。”

马之悦又笑了:“同志,这叫智谋、策略。搞工作既要有胆量,又得有智谋。萧长春是个野心家,想独揽大权,他正是你说的那个大鸣大放的靶子呀!不跟他斗争,将来民主运动就难开展,咱们爷们可就算不顾群众利益,算是犯罪了。”

马之悦说:“怎么是逗你呢?大叔的肚量你是知道的,还容不了你呀?我这个人最爱惜人才,将来,咱们东山坞全靠你们年轻有为的人建设哪!再说,我跟你爸爸又是老交情,不提携着你,我提携着谁呀。你瞧瞧,办了农业社,我又是支书,又是主任,没个帮手不行啊!你有文化,又见过世面,将来一定有前途。先出来当几年会计,你看行不行啊?”

马立本被马之悦这一套说得心里豁亮了,赞叹地说:“昨天把我愁坏了,这步棋再不知怎么走了。您这一说,我全明白了。您这条计真是太妙了,头头是道,条条走得通,不管怎么走,咱们都是对的,对咱们都有利。”

马立本不敢相信地望着马之悦,苦笑着说:“大叔,您别逗我了。”

马凤兰用手指头拄着马之悦的秃脑门子说:“挨刀的,你的肠子就是比别人弯弯多。”

马之悦说:“唉,这算什么!年轻人,没经过事,少锻炼呀。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跌倒了,再爬起来,过去错了,咱们从头来嘛!你要瞧得起你大叔,就出来跟我搞工作吧。”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边忽然传来了萧长春的喊声:“老马在家吗?”

马立本哭了:“大叔,没脸见人了。”

大黄狗这下可找到了为主人效劳的机会,噌地从春凳底下蹿起来,扑了出去。

有一天,马之悦亲自到家里找他,说:“大侄子,你这是怎么的了?”

马之悦赶快对马立本说:“你别在这儿陪着了,这儿很简单,我几句话就对付了;你快去找几个中农户,给他们通通信。记着,别直筒筒的,动点智谋。”

土地改革第二年,他正念初中,那会儿,马之悦对他说:建国初期,到处都需要人,早参加工作比晚参加工作吃香,应当抓住时机进步。他觉得这话很对,又因为家里的日子垮了,他要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就退了学,到一个山沟里当小学教师。教师的薪金低,不能满足需要;一天到晚哄一群孩子,熬到白头,顶多能当个校长,顶什么用!他后悔不该退学了,就要求退职。当时区里人好心劝他,给他讲人民教师的光荣,他不听,不让走,就偷着跑了。他跑到保定附近一个小县城里投考了银行,当上会计员。当会计员工作累,前途也不大,他又后悔不该离开教师的岗位。他要求调动工作。银行的领导帮助他认识金融工作对恢复国民经济、建设社会主义的重要,他听不进去,工作疲沓,追求享受。没干一年,因为贪污和乱搞男女关系,被开除了,自然又挺后悔。他回到家里,衣裳换了,头发剃了,七天没出院门。

马立本点头会意,丢下饭碗,就先躲到西屋里去了。

马立本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常后悔”,他的日记本子上边就写着不少的后悔事儿。

[1] 篱笆的俗称。

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心里边暗暗地咒骂了一句:妈的,都死绝了倒干净!他扯着被子,盖上了脑袋,又开始不出声地数着数儿,一、二、三、四……忽忽悠悠地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他心里边还在后悔,后悔昨天晚上自己说的话办的事儿。头一宗不该把心里想的话全都掏给焦淑红:城市正在大鸣大放不假,是不是像马之悦说的那样,因为上边犯了错误要纠偏呢?说这种话,会不会影响自己入团的事儿呢?第二宗,后来不该又立即跑去给马之悦报信,像个小偷似的爬墙跳院子,多不像话!跟马之悦一起办的既然是好事情,为什么又一天到晚总是把攥着心呀?土地分红这件事儿,是不是给群众办好事呀?老是这样跟着马之悦跑,到底儿有没有前途哇?

[2] 一种插在灶里的烧水用具。

会计马立本一夜失眠,清早想睡个懒觉,又不得安静。先是寨子[1]那边的大公鸡喔喔地啼叫,接着是破风匣呱达呱达地怪响;随后,他的爸爸六指马斋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他的小个子妈妈一句连一句地唠叨,他的小兄弟一阵高一阵低地哭喊,真气死一台戏。

[3] 指军装,此处泛指当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