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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他又蹲下拣石头子。他心里边发闷,手脚越发地迟钝了,自言自语:“这是大家伙的地,大家伙的,拣它顶什么用!”他抽身站起来,把粪箕子里的石头子儿往地边上一扣,收起粪蛋,就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村了。这会儿他才想起来,焦振茂还在大庙里等他一起做木匠活儿。

等他们走远了,韩百安才直起身,心里边嘀咕,这两个人看着好面熟呵!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们是城里一家小杂货铺的。去年夏天,有一次韩百安跟马立本、弯弯绕出车拉东西,在那个小杂货铺落过脚。人家对他们几个人招待得挺热乎,上顿下顿都有肉,晚上还请到戏馆子看戏,烟卷儿由着性抽,花钱像流水似的。韩百安过去扰过人家,人家这会儿到自己的村了,到自己的家门口了,要不要打个招呼呢?算了吧,他们这种大手丫子的城里人,庄稼地的小门小户是应酬不起的;再又说,他那会儿招待自己,全是冲马之悦的面子,要不然,人家认识韩百安是老几!去他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烦的事情够多的了!

大手大脚的焦振茂,转了几条街没有找到韩百安,就一个人回到大庙里先忙开了。他做的是打场轧麦子用的碌碡框子,这会儿正在破板子。

两个人同时扔掉了烟头,用脚踩灭,从地下拾起口袋,顺着路,朝村子方向走了。

这座大庙是明代建造的,民国初年,年轻的马小辫好行佛事,助金修葺了一次;后来就处于兵荒马乱的年月,香火断了,那个老和尚跑了,这个地方也就冷落了。它的构造比较简单,倒很结实,一道山门,一层大殿,两间配房;院墙全是砖石,很高,院落也很宽敞,院子中央有两棵古老的柏树,一个人搂不过来,枝桠披散着,四边搭墙,如同一个大顶棚。大殿早空了,里边是农业社的仓库;两端的配房,一头是韩百旺管的豆片坊,一头是团支部的技术研究室兼民校教室,农活一忙,技术组和学文化的全停止,这儿就存放木匠们的工具了。

韩百安抬起头来,朝两个生人打量一眼,又“嗯”了一声。

焦振茂在柏树下边做木匠活儿。那儿放着一只长凳子,长凳子上绑着刚破开的木板,他骑在凳子上,双手握着刨子,弓着腰,平伸两臂,用力推拉。只听得“嚓嚓、嚓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刨花儿就像喷泉似的从他那粗厚的手上涌出来,又滚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两只大脚就让散着树脂香味的刨花埋住了。他推一阵子,从耳朵上拿下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把笔头用舌头舔舔,再用尺子比着,在木头上左右一画,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调了调线,就又推了起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微微地摇着头,轻轻地打着口哨,快活的心情,遮掩不住地流露在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

矮个子又问一句:“马之悦住在这个村吗?”

韩百安进了庙门,一抬头,不禁愣住了。他使劲儿挤着朝里眍着的小眼睛,看看焦振茂的脸,又看看焦振茂的手。他像是正做梦,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这个老朋友也是那么快活过。那会儿,他们都年轻,都是刚从老子手里继承下房屋、土地和家庭的累赘;他们都是一样的一火心地奔日子,一样的想发家创业。几场灾祸,韩百安挺不起腰板了,老朋友照旧快活。他快活地盘算,快活地寻找生路,快活地学习可以为他生财发家的一切手艺;他没有当过木匠,锛凿斧锯件件行;他没有拜过瓦匠,垒砌泥抹样样通;他会捏泥人,把小孩子的零花钱弄到手;也能捉一担子蝈蝈,挑到北京去换回几升粮食——不论干什么,他都拉上韩百安,两个人一路走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趾头,一个挺着胸膛,瞪着眼睛往前看;两个人一块儿干营生,一个皱着眉头,一袋烟接着一袋烟,一个眉开眼笑,一个小曲接着一个小曲——那个口哨声,也像今天一样动听。那会儿,韩百安听到这个快活的声音,就能够跟焦振茂快活起来,有了朝前奔的勇气;可是这会儿,这个口哨声同样是快活的,却使他越加烦恼……

韩百安揉了揉眼睛,“嗯”了一声,依旧弯着腰拣石头。

韩百安很纳闷儿。从打日本鬼子一来,焦振茂就没有快活过,再没有听他打过口哨;土地改革以后,他的脸上刚刚出现一点点笑模样,一眨巴眼睛就消失了,从此,他就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沉默。怎么一下子他又变得年轻了,变得快活了;这种变化,好像是从去年闹了灾以后开始的,一场灾,把好多人的兴头都打没了,倒把他的兴头打起来了!

矮个子立刻就朝这边喊:“喂,老乡,前边这个村子是东山坞吗?”

韩百安又想起许许多多摸不清头脑的事情。比方说,焦振茂肯让一个念过中学的大闺女,不找个挣钱的公事,留在村子里干庄稼活,这不是赔本的事吗?闺女都二十几岁了,还不给她找婆家,肯让她自由地跟男人们一块儿乱跑,这好看吗?还有,焦振茂对那些不关自己的事儿那么上心,什么政策、条文,到处抄;有一点儿有关国家的事,到处打听,这能当钱花,还是能当饭吃呀?最使韩百安奇怪的是,焦振茂有好多独一着的手艺,过去千金不卖,如今只要萧长春说上一句好话,他便轻易地传给别人;上边号召什么事情,他明明吃亏了,嘴巴上倒一个劲儿喊乐意、乐意……

高个子发现了韩百安,说:“你瞧,那边地里有个人,问问路吧。”

韩百安站在山门里,呆呆地瞧着焦振茂,那个大高个子,那对总是眯缝着的眼睛,那双大手大脚,过去他该是多熟悉,眼下倒显得有点儿生了。

这句话好像一根针似的猛刺在韩百安心头上。他赶紧蹲下身,胸膛一热,泪水忍不住地涌上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低着头走过来,慢吞吞地拿起了斧子。

矮个子说:“哎,这年头还有谁家的,跑遍中国一个样儿,土地全是大家伙的!”

焦振茂一见韩百安来了,就眯缝着眼,笑嘻嘻地说:“百安,你瞧我刨的这个怎么样?你说怪不怪,这一程子,眼睛好像不太花了,不戴花镜,也能刨个溜平。”

高个子说:“有老范的面子,什么年景也不会让咱们白跑,你放心好了。这麦地不知是谁家的。”

一提花镜,韩百安想起他家里那双白毡鞋,那是去年冬天,焦振茂到东北看儿子去买来的,一起买两双,给了韩百安一双,怎么给钱也不要。焦振茂说韩家没女人,常常叫老嫂子和侄女帮他做针线,一年到头,没少麻烦人家。老朋友总归是老朋友,他们还是贴心的呀!

坐着的矮个子应和着:“对了。咱们这趟买卖算是来着了,保管空不回去。”

一边干着活儿,韩百安还在那股子烦闷忧愁里纠缠着。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地跟老朋友抖落出心里的话。他说:“我说大哥,那个会吵了闹了半天,到底儿怎么样呀?”

站着的高个子叫了一声:“嗬,老王,你瞧这麦子多好,今年又是个大丰收!”

焦振茂干活的时候非常专心,旁边就是有变戏法、唱戏的,也不能扰乱他。这会儿,听到问话,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好像还没说一致。”

一个坐着,一个站立,抽着烟。

“到底儿要由着谁,怎么分法,咱也不摸底儿,心里边定不住砣,怪别扭。”

“大概是快到了。”

“快别定不住砣啦,要我看哪,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得按支书的意思办。”

“这个地方风凉啊,歇歇吧。”

“那样,咱们可就吃亏了。”

麦地那一边的路上,有两个行人走过来,一高一矮,每个人胳肢窝都挟着一卷子布袋;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儿,最后停在坑边的两棵柳树底下了。

“吃亏也得拥护。再说,也不能叫吃亏。后边你走了,没听见,人家支书说的,跟政策条文一个样子。别白劳这个神了,有劲头,不如多干点活,多挣点工分。这才是最正当的,想歪的不行啊!”

南方吹来微微的小风,风带着燥热,往他身上扑来。麦浪又欢乐地起伏,小鸟在尽情地飞舞。一把剪刀似的小燕子,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去。

焦振茂这些话,韩百安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还是按着自己的路子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大哥你瞧瞧,我这两年,人不像个人,日子不像个日子,有啥奔头呀!”

韩百安忧忧闷闷地想着心事,慢慢腾腾地拣着石头子儿。他拣着,拣着,像拣着他的忧愁,把它们抖搂出去,又像拣着爱情,把它们积攒起来。

焦振茂看了老朋友一眼,停住手里的活儿,郑重地说:“唉,你怎么不像个人不像个日子了,我看你过得蛮不错嘛!你别总是自起矛盾啦。眼下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过的是小日子,如今过的是大日子,过去办事得看黄历,如今办事得看政策条文,照着做准没错。你就把心扑到大日子上吧,水涨船高哇!”

土地改革,插牌子分地,韩百安跑到刀把地掉泪,不敢说话。焦振茂明白他的心,跟贫农团主任韩百仲讲了情,刀把地终于又回到他的手里。他把全部的心血都交这块土地了。他打着好算盘,要把他那全身本领,他那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施展的技术掏出来,要靠着共产党打出来的太平天下,把这家业给子孙后代守住。他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靠着他的刀把地过个丰衣足食、安安定定的太平日子就心满意足了。能添置些东西,能发展发展更好;儿子大了,是帮手了,这个算盘完全能做到。谁想,从天上又冒出个农业社。他顶着,顶着,刀把地还是交出来了。他的计算,也跟着打碎。

韩百安没吭声,找了一根可以动手下斧子的木头摆弄摆弄,又用眼角瞄了老朋友一下,心里边十分感伤地想:一点不错,我们俩的心气真不一样了。他在木头上砍了一斧子,那木头不高兴地跳了几跳。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十五晚上,云遮月,天色灰蒙蒙的。爷俩钻进小草窝铺里刚刚要睡觉,闯进来一伙子棍团,一句话不说,先把韩百安上了绑,拉着就走,还带上了吓得嚎嚎哭的孩子。黑夜里,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被拉到什么地方,又给关进一个小黑屋子里。直到第二天过堂,他才知道那地方是柳镇的棍团大队部。他的罪状是私通八路。压杠子,灌凉水,受的那个罪就没法子说了。家里的老伴急得不得了,粮食粜了,牲口卖了,托人情,拜保人,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刀把地写给马小辫。等到韩百安带着孩子回来,老伴看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口气堵在心窝,就病倒了。哪里还有钱治病!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死的埋不了,活的养不了,韩百安一急,也病倒了。爷俩没法儿活下去,买了一包毒药想寻死,多亏了热心肠的焦振茂跑来了。焦振茂一瞧那饭不是颜色,一闻那饭不是滋味儿,连碗带饭全给扔了。他说:“百安,不能寻短见,为了孩子,咱们得活下去,世道不会总这样,早晚要变的。”焦振茂还给他开心,给他安葬死的,给他治好病,又带他到北口外做木匠活,打短工,才算度过命来。可是刀把地跟老伴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焦振茂奋力地推着刨子。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片小小的木屑落在他的眉毛上了。他直起腰来歇口气,发觉老朋友仍旧无精打采的,就又接着说起开导人的话儿:“眼下是人心所向,全都朝着共产党。共产党里边有能人、炼能人。上边的大头头不说,就说咱村吧,长春这家伙就不得了。头几年还不是普普通通,老老实实,没想他能到这节上。你瞧他炼的,那心功,那肚量,那眼光,真是少见。人家心里有谱,想要把东山坞造成天堂。你不见你家小子跟我家淑红他们正搞树秧子,等到封了山,引过渠水,就要动手了。有人说瞎吹,我看哪,人多势众力气足,干部们有能力,上边有人给撑腰,一定会随他的心愿。让咱们单干,干吧,累死了也办不到。我是想通了,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奔,才是为儿女打江山。别瞎想买房子置地了,那东西不保险,今天你给他买下,明天他就许卖了;不要说咱们这种小家主儿,就是过去的大财主,有几户三代不败家不落魄的!老话说,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就指这个意思。我听淑红编的歌子里边有一句:‘单干好比浪里的船,东飘西荡不知哪会儿翻……’意思很深。不信,你仔细地想一想。别人怎么调唆你也别听。往后就跟大伙儿一块奔吧,这是铁打的江山,再不用惦着后辈们了……”

对不起这块地,对不起死去的老伴。十五年前,马小辫硬要霸占他的刀把地。这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他拼了命也不肯画十字。马小辫的心好狠毒呀!韩百安种了庄稼,苗儿刚出土,马小辫就指使他的车把式在地里走大车;庄稼刚拔节儿,马小辫又让他的羊倌赶着牛群、羊群满地蹚。韩百安惹不起他,就在地里搭个小棚子。白天让小儿子看着,夜里爷俩守着。庄稼眼看着保住了,就要到嘴边上了,一场大祸从天降。

他说得很兴奋,小木屑在他的眉毛上神气地抖动着。

他顺着地边的一道小土坎子走着。土坎上长满了杂草。苦麻子、齐齐芽、车轱辘转,开着黄的、紫的花。不知哪家淘气的孩子,把石头子儿扔到地里来了。他弯腰拣起来,使劲儿扔到旁边的土坑子里。他低头一看,又是一块,就又拣起扔出去。现在他才留神看到,地里有好多的石头子儿。他索性把粪箕子里的几颗牲口粪蛋扣在地边上,拿着粪箕子拣。一块,又一块,一会儿就拣了满满的一粪箕子。多肥的土呀!要是把石头子儿都拣净,那就更肥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块地,就像对不起他死去的老伴一样。地在他手里的时候,明明知道多使粪能够多打粮食,可惜没有那么多的粪给它吃;明明知道挖一眼井,能够保护住收成,可惜他试了好几年,咬了几次牙,也没有打成;明明知道把石头子儿拣出去,能够使它更肥厚,可惜他一个人,扯着一个孩子,顾了家,顾不了外,顾了买,顾不了卖,顾了地,顾不了场,哪还有工夫打扮它!就像跟老伴一块儿过了十七年日子,明明是喜欢她,可惜没有让她过上一天欢乐、舒坦的日子。

韩百安颓丧地说:“就是真能那样,我也赶不上了……”

这片土地最平整,最肥厚,那麦子长得一起楼,呼拥呼拥的没人的肩头。靠地边上的那一条条,是韩百安去年春天入社的刀把地。地里有他的祖坟,旁边有一个使垫脚土用的坑子,坑边上长着两棵歪脖子柳树。这树入社那会儿就说定了,还归韩百安所有。他原来想把它们养得再粗壮一点儿,将来给自己破一副寿材板。现在的日子这样不稳定,也就无心料理的那么远了。再说,过了麦收儿子就要结亲,应当设法凑点材料先把房子收拾收拾。原来那房子缺两架贴山柁,用这两棵树补上,那是顶合用的。安排是这样安排了,谁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年月,一会儿云,一会儿风,变化无常,简直把他闹得晕头转向。

焦振茂说:“赶上赶不上倒不敢说。反过来看,就算你能买下房子置下地,你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呀?”

他又朝前走了一截儿,猛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的转到他的刀把地里来了。

“带不去,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韩百安眯缝着两只小眼睛,四外里瞧着;一只大手,沿路抚着麦穗头,沉甸甸的大穗子,在他手下歪倒,立刻又直愣愣地跳了起来。他心里的郁闷和痛苦,顿时消散了。他走着,闻着,每走一步都像喝下一盅高粱烧酒。他醉了。

“你钻的牛角尖儿,没想开。”

好庄稼景致,最能迷恋庄稼人的心啊!

“真怪事,咱们都是一样年纪的人,怎么你就想得开,我就偏偏想不开呢?”

偏西的太阳,毒热毒热的,河水和丛林,都在它的曝晒下放着光芒,散着热气。麦地里,黄灿灿的波浪,起起伏伏。麦黄鸟和小燕子,在那儿上下飞舞。

“我呀,我这几年摸到一条:共产党办的大小事,全是为老百姓好。你把政府从解放到眼下颁布的法令都翻翻看,没有一个不好。哪一个法令刚颁布下来的时候都有人反对,都有人想不通,可是没一个不成功的,想不通的人也想通了。咱们就按政策条文办事儿,看着人家党员,人家怎样,咱就硬想通它,也跟着怎样,准有好处没坏处。”

韩百安被弯弯绕这群人拉到农业社办公室,探听干部会的消息,一见要打起架来,赶忙不迭地往外溜。他背起放在门口外边的粪箕子,信步来到金泉河边转了几个圈子,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朝村西岗子地走来。

韩百安叹息一声:“共产党坐天下,没一样不好,就是搞农业社这一点不得人心。”

韩百安立刻变得快活起来,他的腿勤了,什么会找到头上就参加;他的耳朵也勤了,到处听风声。实指望伸手拿利了,想不到这么难,还有这么多关口,干部们还为这个吵起来了,差点儿动了手,韩百安可没胆子跟这些人扯帮帮。

焦振茂把刨子一放,大声说:“唉,你怎么说农业社不好?不好人家共产党就让咱们办啦?这些年,大大小小,咱们按着上边的政策条文办了多少事情,哪一条都好,偏偏这个就坏了?我看哪,你那脑袋里有点问题!”他明知道这句话说得分量不够,既不能说服对方,也不是有力的驳斥,他很着急。因为他没有萧长春那一套,也没有马老四那一套。在这个老中农来说,他在努力破坏着旧的意识,可是又没有来得及把新的完全建立起来。他搜空了肚子,猛然找到一句他认为分量重的话:

韩百安是东山坞最后一个加入农业社的中农,那时候,连马之悦劝他,他都没有下狠心。他后来所以能够一咬牙归了伙,一方面是大势所趋,人家全都入社了,自己不敢不随着大流走;另一方面是为了儿子。儿子韩道满二十二岁了,从头几年,他就死乞白赖地给儿子说媳妇;按他这个小家业,按他这个家的名声,按儿子的品行,说个媳妇还有什么难的,那不是挑着样的选嘛!没想到,女的那边一听说这边是单干户,你就是掏出万两黄金作彩礼,人家也不干。一个两个,连三并四地碰钉子,韩百安一糊涂,二奇怪,第三遭,经焦振茂一点拨,他明白过来了:世道变了,人的心思也跟着变了,再单干下去,儿子就得打光棍了;儿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知道想媳妇,老子没给他说个来,蹾葫芦摔瓢,总是不出好气,当爸爸的心里过不去呀!命不顾,也得入社。入了社,他没有一天松过心,摸摸什么都是大伙的,动一下也有人管着,这种日子他过不惯哪!盼个眼睛蓝,总算盼着儿子把对象搞上了。他已经盘算好,过了麦收就给他们成亲。成亲的事儿得早做准备,修修房子,缝几床被子;到日子,怎么着也得摆两桌,要不人家小瞧。这一来,开销能小吗?粮食倒是存着一点儿,老存货不敢动,掏净了,他心里更没个牢靠了。麦收的季节已经来到,能分到手多少,哪有个底码呀!就在这个当口,马之悦悄悄告诉他,打算让土地也分红。土地一分红,韩百安就美啦!他家地亩多,加上爷两个的劳动日,差不多能把自己家入社那地里长的麦子全都找回来。

“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呀!”

他每天像牛一样干活儿,一个小子儿也舍不得花,囤里的粮食满得往外流,还恨不能用线一颗颗穿上吃。一年他才打一瓶子油,做一盆子汤,拿一根筷子在油瓶子里蘸蘸,再往汤盆里涮涮,取个油味就行了。每一次涮筷子,都要带进一点儿汤水,瓶子里油总不见少。他手巧,能干,会算计,他身上那套过庄稼日子的本领,东山坞除了焦振茂就数他了。他平时很少跟别人来往,在东山坞跟他有交情的,只有两个救命恩人。一个是焦振茂,一个是马之悦。二十多年前,他家的刀把地被地主马小辫霸占去了,老伴给活活地逼死了,韩百安走投无路,焦振茂成全了他。眼下,两个老朋友常在一块儿干活计,干起来对手;他们彼此见心,肚子里的话可以拿出来说说,得了工夫,也常常坐在一起诉诉苦衷;赶上哪家做点差样的饭,也要你叫我吃一口,我请你尝尝鲜。他把马之悦当成恩人,是因为两件事:一件事是那年日本鬼子要烧掉东山坞,第一把火就是要从他这个宅子点起,马之悦就是站在他这个院子里跟日本小队长用脑袋保住了东山坞,也保住了他的家产。另一件事是宣传总路线那年,他正要通过别人的手把三布袋麦子放出去[1],马之悦给他送了暗信,说是要实行统购统销,他就提早藏起来了,没有蚀去老本。

这句话噎的韩百安倒憋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砍着木头,再也不吭声了;一直到歇间,他再没有看过焦振茂一眼。

他六十多岁了,浑身精瘦,那脸像一只老胡桃似的刻满了皱纹;下巴颏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黄黄的胡子,嘴上一天到晚叼着个没有嘴儿的短杆烟袋,两只稍微朝里边眍的眼睛,总像有什么难疙瘩解不开似的一眨巴一眨巴的,就是过年过节,也难看到他一点笑模样。

[1] 放高利贷。

韩道满的爸爸、马翠清未来的公爹韩百安,是个最老实、最胆小、最自私、又最能钻牛角尖的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