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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焦振茂说:“不瞒着你,麦子一黄梢,我听了点散言碎语,也动了动心……”

淑红妈说:“让你爸爸跟你说吧。”

焦淑红说:“我早知道您是假进步!”

焦淑红不知道他们说的哪一宗事,就纳闷地问:“你们这是说什么哪?”

“嗨,怎么叫假进步?根本还没认识清,就嚷嚷好,干了半天,不知道对呢还是不对,这种人才是假进步;这种人,准是一天三变,我最讨厌这样的人。遇到没经过的事儿,多看看政策条文,多仔细想想,想通了,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假啦?我看这样才最实在的,才是真进步。”

淑红妈说:“对啦,我也是这样想。你这头一通,这回就看咱淑红了。”

“您到底儿想成什么样了?”

焦振茂说:“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大小事情都得看大局,随潮流,瞎走硬碰,不按着政策条文办事,那就是安心找跌跟头,找丢人!”

“想好了,不能按沟北那个主意干,那是违犯政策条文的,咱们就算真吃亏,也不能赞成他们的主意。”

淑红妈一阵高兴:“噢,你愿意了?”

“瞧,还嚷吃亏呐,麦子是咱家自己种的呀?”

焦振茂把老伴的意思领会错了,就说:“算了吧,我是一时打错了算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从落后这边说,要是土地也分红了,咱家土地多一点儿,不就多分了……”

妈妈一边吃饭,一边看看闺女,又看看老头子,像是有什么话说。忍了一会没忍住,先对老头子使眼色,老头子没留神,她只好说:“趁吃饭跟淑红说说吧,要不,丢下饭碗,你又掠不着她的影子了。”

“凭什么多分呢?您不是最爱研究政策条文,又爱讲道德吗!”

焦淑红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出神。一年前,她像这时候的马翠清那个样子,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现在,她学会了思索问题,分析情况,她的情绪全被农业社整个形势左右着。支书这一回来,她那颗悬着的心落实了,村里的工作已经开始有了转变,干部会一开,立刻就要来个大变,一切麻烦事儿全要烟消雾散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靠山,团支部的事,苗圃、民校的事,得空都可以找支书谈谈,让他帮助自己拿主意;另外,还有点什么事……这个那个,她想了好多,一碗饭吃到肚子里,都没有尝到什么滋味儿。

“我就是琢磨这样不对,才不干哪!凭良心说,没有农业社,长不出这么好的麦子。你们苗圃边上那块地是你妈过门那年到手的,靠着水,花了力量,又赶上好年景,长邪了,一亩地收了一口袋半;今年那块地里的麦子,依着我瞧哇,三口袋也往不了里。……”

这是四间坯座瓦顶的房子,西屋两间连着,堂屋一间,东屋一间;老两口子住西屋,焦淑红住东屋。宅子一通到底,前边是猪圈、牲口棚、磨棚,再靠南一点过去是打谷场。入了社,小场院没用了,改成菜畦,前门直通前街。后院比较小,只有两间厢房的空基,东边有个小屋,那里专给焦振茂存放木匠工具用的,西边除了那棵石榴树,还栽着一片花草,后门直通后街。现在他们在西屋炕上吃饭,三口人吃不到一块儿。焦振茂习惯蹲在炕上吃,妈妈习惯跨炕沿,焦淑红总是站着,好像随时都准备别人来找,放下筷碗就走。

淑红妈听得不耐烦。她要跟闺女商量的不是这件事情,就说:“唉,这件事儿,刚才咱们俩不是商量好了,还捣哪家子粪哪!我让你跟丫头商量商量那件事儿。”

一家人端盆的,拿碗的,忙了一阵,全坐到炕上吃饭了。

焦振茂笑了说:“别急,别急,慢慢察看察看再说吧。”

妈妈嘲笑老头子:“我觉着你就劳而无功,积极也积极不到正地方——快吃饭吧!”

淑红妈说:“你当她还小吗?我们不操持,要拖到哪年哪月呀?”

焦淑红说:“谁要您这个破玩意呀,过两天乡里发给我们真枪了。快拿去给北院小石头玩吧。”

“操持,也得碰见对式的。”

焦振茂说:“给你们看麦子的人做的,再刷上一点黑颜色,挂上个穗子,真的一样。”

“我看立本那个小伙不错。”

焦淑红接过来看看,小手枪做得很精致,有扳机,还有枪膛,就问:“给谁做的?”

焦振茂摇摇脑袋:“你那两只眼睛里没有水!他是个什么人家,我有闺女往那儿送呀!”

焦振茂也嘿嘿地笑了。随后,他又走到院子里,乒乒乓乓地砸打了一阵子,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翻过来调过去地欣赏着,说:“淑红,你看我做的这个玩意怎么样啊?”

淑红妈争辩说:“唉,你管那么宽干什么呀!这年头给闺女找婆家,就是希图个人。立本那孩子可懂事了,见了我,一口一个大婶子;我分柴火去晚了,人家不烦,还替我背到家里来。人家托焦庆媳妇跟我说好几回了。晌午头我去推碾子,碰上了,一定要我给她个准话儿。”

妈妈抿着嘴笑笑。

“真是妇道人家短见。根子不正,还能长出好苗来呀?我就不待见这个小子那副酸相,豆芽子菜,水蓬蓬,竹竿子,节节空,出不了好材料!”

焦淑红说:“妈,您瞧瞧,我爸爸最会骄傲自满了。见人就喊,我进步啦,我进步啦!”

“光你一个说不行。”

老头说:“只要有人教导,谁都能进步。前两年东山坞的人谁不说我焦振茂是个落后的中农呀?怎么着,我没进步呀!这会儿谁还敢说我落后呢?”

“怎么不行?我说这门亲事不能做,就不能做,我看你们谁敢再理他!”

焦淑红说:“我不信。碰上个拉后腿的,不能打,不能骂,整天吵也不行,怎么办?”

焦振茂说这句话,一方面是回答老伴,一方面也是给闺女听的。

老头说:“政策条文上根本没有规定,进步人总得跟进步人结亲。再说,多落后的人,让她跟你表叔一块儿过两年,也就进步了。”

焦淑红一听父母谈这种事儿,心里边怪烦气。这一年里边,马立本不断地跟焦淑红表示亲近,焦淑红根本没往心里去过,爸爸妈妈倒把它挂在心上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嘛!她又盛了一碗饭,把瓢子一摔说:“瞧你们,吃饱了没事干,总得给人家添点别扭才舒心!”

焦淑红说:“嗨,落后怎么不怕呀?”

妈妈对她说:“我们俩说不到一条道上去,你倒是怎么个心思,也跟我露露哇!”

窗外边有人搭茬说:“落后怕什么呀!”随着声音,门帘子一撩,走进一个大个儿老头子。他六十来岁,大手大脚大脑袋,满脸的皱纹特别深,一双本来挺大的眼睛也被皱纹挤小了;在他一乐的时候,嘴一咧,两只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儿。这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把木锉,嚓嚓地锉着一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木头,重复地说着:“落后不怕,落后不怕。”

焦淑红一扭身子说:“我现在不搞这种事儿。”

焦淑红说:“那边是个顶落后顶落后的人。”

妈妈说:“早晚总得搞哇!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怕你将来远走高飞,撇下我这老骨头。”

妈妈说:“怎么成不了?女的那头都乐意了。”

焦淑红说:“您快放心吧,我守着您。”

焦淑红调皮地笑笑,又把盆子端到地上。她一边往手上、腕子上撩着水,一边说:“真有这回事儿,我还当说着玩哪!要我看,成不了。”

妈妈说:“这可不行,你可不小了。妈像你这个岁数,都抱上你哥哥了。”

“再忙,正经事也得办呀!你没听说,你百仲大婶子正给他说媒,都说个八九成了,光等他去相亲呀!该说个人了——嗨,死丫头,你怎么把洗脸盆子放在锅台上了!”

焦淑红把碗一丢,一手捂住妈妈的嘴,跺着脚说:“这是什么话呀,一点儿当妈的味都没有了!”

“他太忙了。”

妈妈推开闺女的手说:“这是正经事儿嘛,你想家过老,炕头埋呀!”

“你们爱怎么排,就怎么排,我不管。没他那样的,出去一个多月了,回来连家门都不登;你大姑爷气得啥似的,拉着小石头到处找他。”

焦淑红故意一绷脸:“你们搁不了我啦?越撵我越不走,我吃我劳动来的,穿我劳动来的,用不着找个人养活我。”说罢,端起饭碗,跑出屋去了。

“同志不分辈儿。再说,我们又不是真正的亲戚,我不跟你们排。”

焦振茂埋怨老伴说:“都是你多嘴多舌,有话留着吃完饭再说就不行啊?干半天活了,你连饭都不让她吃饱!”

“哟,萧支书不是你表叔吗?”

淑红妈很抱歉地笑笑说:“唉,谁想一个大团支部书记还这么脸皮子薄哇!一会儿我再给她煮两个鸡蛋吃吧。”

闺女打断妈的话:“谁表叔呀!”

焦振茂把饭碗一撂,说:“我也不吃了。”

妈妈又往灶膛加了一把火,见闺女手里端着洗脸盆子,眼睛往后院张望,就说:“没你表叔那样的……”

淑红妈说:“你不吃白搭,没那么多鸡蛋给你吃。剩下的,我还要腌上,等过了麦收,看孙子去哪。”提到孙子,她又叹了口气,“唉,看起来呀,闺女儿子都别叫他们长本事;有点本事,这个窝就圈不住了,想着法也得飞出去,一飞出去,见见他们的面都难。儿子要是在家,媳妇使上了,孙子抱上了,我也能享几天福哇!这可好,伺候你们一辈子,到这会儿,还得接着茬给你们缝洗,给你们围着锅台儿转。你那政策条文上不是说什么义务兵役一满了期,就回家吗,淑红她哥啥时候回来呀?”

“萧支书一回来,就变不了啦。”

焦振茂说:“人家是军官,军官没什么期限。”

“不是说今年要改变吗?”

淑红妈说:“哟,没头啦?不打仗了,还要那么多的八路军干什么呀?”

“按章程办事呗。”

焦振茂说:“现在叫解放军,别总是八路军、八路军的。不打仗了,国界边子也得有人保护着哇。政策条文上说,要巩固国防,防止美帝国主义侵略。要不是咱毛主席有远见,就说美国在朝鲜给咱们来那一下子,说不定又得跑反了。要不就说,不信服政策条文不行。从打开国,政策条文千万种,没一种没实验,你就回过头去想想吧。”

“谁知道他又鼓捣什么!这不是,人家全都在核算过日子的事,他一点都不从心里过过,也不着急。这麦子到底怎么分才上算哪?”

老头子说着,一跷脚,从房柁上摘下一个小包包。小包包上包着三层报纸,缠着两道麻绳。他把纸包拿到炕沿边,拍了拍上边的尘土;又挪到炕梢,靠在被垛上,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把小包包抖落开。里边包着各种纸片,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有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还有手抄的。内容也相当丰富,有党中央的决议、声明,周总理的讲话,报纸的社论、答读者问,还有通知、广告。

“怎么在家砸哇?”

焦振茂过去是个黄历迷,从打宣统年间到解放后,每一年的黄历他都保存着,每一年的黄历他都看得烂熟。哪一个节气在哪一月、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哪一天宜婚娶,宜动土,宜栽种,宜出行,宜裁衣,他张嘴就说,不兴有错儿。他对黄历也十分的虔诚,一行一动全靠黄历指导。如今的焦振茂又养成个搜集政策文告的嗜好。这种嗜好,从土地改革以后就有了。土改以后,虽说全国还没有完全解放,共产党可是已经主宰了天下。旧社会把农民当牲口看,让农民办什么事儿,除了下命令,就是挥鞭子。新政府不同了,大事小事儿都讲政策,都把政策条文交到农民手里。开头,焦振茂不信这一套,《土地法大纲》他都不相信。这个政策一公布,他心里就嘀咕:这上面每条都对中农有好处,没坏处,就是不知道共产党说话算数不算数。他就站在一边,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结果呢,一宗一件,全是按那个政策条文办的。这一下,焦振茂可心服了。从此,他有了搜集政策条文的嗜好。到了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他的这个新兴趣更加浓厚,越来越浓,已经浓到“怪”的地步。有一次,他跟他的堂兄弟焦振丛往北京出车,一去一回,走了一夜一天,两个人都累得不得了。回来路过柳镇,瞧见路边墙上有一张新布告,焦振茂跳下车去要看。焦振丛说:“那是保护山林的,咱们那儿又没林,看它有什么用啊?”焦振茂说:“这会儿没用,将来就兴有用。政策条文这东西是连环套,知道这个,也得知道那个;光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就等于哪个也不知道。”焦振丛想,这种布告,看一眼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就没停下车,一边赶着慢慢走,一边等他。走一截儿回头看看,他还没有追来,走一截儿回头看看,还没有追上来。谁想,走了二十里,到了村,卸了车,吃了饭,又到村口等了一袋烟的工夫,焦振茂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焦振丛问他为什么耽误这么晚,他说:“布告太长,抄着抄着天黑了,找半天才找到个熟人,借盏灯照照亮……”提起这类的事儿,村里的每个人都能说一段很好笑的故事。他不光搜集政策文告入迷,阅读得也很认真,他能把一个布告、一个政策宣传提纲从头到尾背下来,一字不差。他好学,好问,而且问到嘴里,立刻就使用。有些下乡的工作人员常常被他追问得张口结舌。开头,人家误会这个中农有意给人为难,等到知道了他的嗜好,不光原谅他,还帮着他“完成任务”。搜集也罢,学习也罢,问也罢,他都不是为了点缀,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他这样做的目的挺明确,就是要了解共产党,自己好按着政策条文办事儿。

妈妈说:“没有,也是刚回来。他让你给串通好了,也可以出师了,哪还顾家呀!”

这会儿焦振茂打开了他的文件包,跟眼前村子里正闹着的事情有关。他想找一找,政策、文告和党中央的决议、周总理的讲话里有没有土地分红这一说,以便决定他自己的行动。

焦淑红端过盆子倒水,听得前院里乒乒乓乓的凿木声,就问:“我爸爸在咱家里做活哪?”

淑红妈一见老头子鼓捣这个烂纸包子,心就烦了,赶忙下炕收拾桌子。

妈妈把那双沾了泥的鞋一合,放在后门口外边去了;回来又说:“汆子里有水,洗脸吧。”

焦淑红端着碗,靠在堂屋的后门框上,一边吃饭,一边想心思。爸爸妈妈说的那些话,把她那颗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搅乱了。

焦淑红知道拗不过,就换了鞋。

石榴树梢在微风中摇摆着,成群的小蜜蜂在花间飞舞着,几只母鸡在树根下边偎着窝,梳洗着羽毛。据说,这棵石榴是生焦淑红那年,妈妈亲手栽的,一转眼二十二年了,它像这个庄稼地的闺女一样,长得生气勃勃。

“干活去再换。”

她的爸爸焦振茂,配上沟北韩道满的爸爸韩百安,是东山坞村最全套的庄稼把式;妈妈更是有名的勤俭持家的能手;哥哥抗美援朝那年参军走了,老两口子把焦淑红当儿子使唤,当宝贝看待,焦淑红在他们手下练出一身劳动的本领。

“下午还干活哪。”

土地改革的第二年,东山坞办起第一座小学校。因为马之悦的怂恿,焦振茂一咬牙,送焦淑红上了学。在学校,焦淑红又聪明,学习又用功,连着升级,第四年就考上了中学。上了中学,她开始懂事了。她热爱党,爱新社会,知道要不是新社会,她这样一个庄稼丫头,做梦也甭想进学校的门儿。她要好好学本领,将来献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入团以后她的工作越发积极,连续当选班主席。在功课上,她的作文最出色,写的诗歌还在县广播站广播过。那会儿,邻居们都说,焦家要出个女秀才。尽管焦淑红能劳动,爸爸把全部担子担起来,不耽误她的工夫;尽管焦淑红好针线,妈妈把全部家务都包下来,不分她的心。老两口子下了决心,一定要供焦淑红念大书。一九五五年焦淑红初中毕业的时候,小行李一卷,回到东山坞参加劳动了。

妈妈跟着闺女走进屋里,说:“找双鞋换。”

爸爸跟她吵,妈妈跟她生气,邻居们为她惋惜。

焦淑红笑着说:“妈可以出师了,也跟我爸爸学的满嘴政策条文!”

爸爸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干庄稼活没有什么出息!”

“噢,事忙的人,就该邋邋遢遢的呀?人家上边号召爱国卫生,卫生还是爱国哪!”

焦淑红顶爸爸说:“您干了一辈子庄稼活,算不算有出息?”

“没事干的人才穷讲究哪!”

一句话,把焦振茂给问住了。他是个最爱荣誉的人。在村子里,不论种庄稼,过日子,或者有个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比别人高出一格,不露点脸,他是不甘心的。他总是向闺女夸耀,自己这一辈子算得最清白、最体面、最光彩,不论走到哪儿,不会有一个人在背后指他的脖梗子。

“人活着就不能怕麻烦,该怎么样,就得怎样。”

焦淑红把裤脚一挽,锄头一扛,下地了。在地里干活她唱歌,喂猪、扫院子她也唱歌,冷言冷语,一句不往耳朵里去。这样一个聪明人,还能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吗?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念书的时候,她的幻想非常多,她想当诗人,当科学家,当教师,当医生,在她看来这四种职业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选来选去,犹豫不定。有一年暑假,哥哥所在军队开到河北,她到蓟县盘山的一个村里看哥哥,住在一个老乡家。有一天晚上,哥哥到连部开会,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没事干。忽然,一张糊在墙上当信兜的报纸把她吸引住了。那上边刊登着一篇通讯,介绍河北省著名劳动模范耿长锁的闺女当拖拉机手的故事。那张报纸倒贴着,她就倒着看了三遍。第二天,她买了一张牛皮纸,替房东糊了个新的信兜,把那张旧报纸揭下来,带回学校。她认识到农村需要有文化的人,从这天起,她决定了自己的前途。她写信告诉哥哥,哥哥鼓励她,还介绍她跟耿长锁的闺女通信。在毕业的时候,她就听党的话,回到农村来了。

“多麻烦呀!”

慢慢的,村里的人都习惯了。爸爸不吵了,妈妈不闹了,邻居们又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夸奖她了,都说焦家将来要出个劳动模范。焦振茂是个勤快的人,闺女开会耽误点活儿,他不说;妈妈是个最节省的人,闺女晚上看书、写汇报,点灯熬油,她不心疼。去年冬天整风,焦淑红当了团支部书记,两口子都觉着有这么一个闺女挺光彩。

“知道浇树苗,早起就该换双旧鞋。”

过了农历六月,焦淑红就是二十二岁了。按着农村老习惯,闺女二十出头没个主儿,父母就觉得丢人了。这几年焦振茂两口子不论对待什么事情,既不完全丢掉传统的风俗习惯,又不拒绝接受时兴的新办法,常常是半对半,两掺着办,哪头也不得罪。他们觉着闺女的婚事该办了,决定先帮着找,找着对式的,让闺女自己相,点头乐意就定下来。他们一吐口要给闺女找婆家,媒人就不断来登门。有了合适的人家,跟闺女一商量,摇头;又碰上对式的,跟闺女一商量,又摇头。

焦淑红惟恐妈妈手里那把掸甩子抽到她的脸上,一边眨巴着眼睛,歪着头躲闪,一边回答说:“我们放水浇树苗了。”

爸爸跟焦淑红吵,妈妈跟她闹,邻居们又用各种各样的心思猜疑她。

这会儿,她连忙从屋里的门后边摘下掸甩子,把闺女拉到后院,就头上脚下地给闺女抽打开了:“瞧瞧,干活就干活得了,怎么还睁着两只眼睛往泥里踩呀?”

妈妈说:“挺大个闺女,不听老人家的话,不嫌丢人!”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非常讲究干净利索。她的头发脱落一半了,总是梳得光溜溜的;耳环都磨细了,总是擦得亮晶晶的;身上穿的全是旧布衣服,那褂子还是生淑红她哥那年做的,上满了补丁,却缝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星一点灰土和油腻,远看像一水新的青布。她的脸形很像焦淑红,可见她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像焦淑红这样俊俏。她在村子里爱干净出了名。过歉年,揭不开锅,让她破破烂烂地出去也受不了;男人干一天活回来,多累,不把头上脚下洗干净也不准上炕;那个院子更是不见草节儿,屋子里不用说了,三辈传下来的破漆柜都让她擦的照进人去,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谁要挪一下,她心里老觉着不舒服,一定得收拾好才行。一迈这个院子的门槛子,立刻就给你一个清新、爽快的感觉。

焦淑红顶妈妈:“我姐姐听你们的话了,活活跳了井,这就不丢人了?”

妈妈说:“嗨,等等再进去,让我给你抽抽,看你浑身上下那土,好像从炕洞钻出来的!”

一句话,又把妈妈问住了。她是个善良的老人。一生中,她为别人想的多,为自己想的少,办了一点对不起儿女的事情,时时记在心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伤心。提起大闺女,她又撩着衣裳襟擦眼泪了。

焦淑红往屋里走着说:“妈,真是喜事呀,萧支书一回来,连村子里的空气都变啦!”

焦淑红照旧跟闺女小伙子们一起工作、干活,说说笑笑;跟谁都是这样,没有分别,没有界限;在村子里这样,在地里也这样,歪风邪雨,全让她给挡住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能不想想自己的事儿吗?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嫁军官,也不想嫁工人,她要在农村扎根,就要在农村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这个人,似乎是找到了,又似乎根本没个影子。

妈妈正放桌子,一眼就瞧出闺女满脸的喜气:“猴丫头,又碰上什么喜帖子了,瞧把你美的!”

过去,焦淑红觉着马立本跟自己只是表示过这样一种意思,只要她冷淡,也就算完了。没想到,马立本不死心,还搬了个媒人来;马立本这个人太不知趣了,这样做多不好哇!今天妈妈又忽然提起这件事儿,怎么不让焦淑红心烦哪!

她拉开后院的小栅栏门,一边歪着脖子往北看,一边往里走,没留神,撞到后院那棵石榴树上,扑簌簌,花瓣儿像雨点似的落了她一头发。自己也觉着太慌张了,忍不住好笑。

她嚼着饭,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她朝树梢上看看,又抬眼朝北边看看,只见对门萧家的屋门口涌出浓浓滚滚的白烟。接着,她又瞧见一个壮实的身影,在烟雾中里外忙碌。同时,一个老人大声地咳嗽,一个小孩子吵吵闹闹地里外跑。

焦淑红迈着跳舞似的步子回到家。

姑娘的胸膛里,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悯的情绪。支部书记的日子过得真不舒心哪!走了半夜路,做了半天工作,说话就要开会了,回家还要忙饭,难为他呀!